明理进道 平淡天成—书画家米芾理学思想对文艺影响之研究略论
2018-01-24文_张冰
文_张 冰
江苏艺术基金管理中心、南通大学艺术学院
内容提要:作为“宋四家”之一,米芾生活个性和书法风格突出。从文艺史角度考察,米芾书法创作与理论也有浓厚的理学意识。本文在前人考证的基础上,通过查阅米芾及其师友等人的文献资料,从三个方面对米芾的理学思想对文艺之影响进行论述。这三方面分别是:米芾多以理论艺,强调明理进道;米芾强调名节、学养与气格;米芾倡导平淡天成的风格。
“宋四家”是中国北宋时期四位书法家苏轼(东坡)、黄庭坚(山谷)、米芾和蔡襄的合称。这四个人大致可以代表宋代的书法风格,而且成就最高。米芾能诗文、善书法、精鉴别,书法尤善行、草,长于临摹古帖,几可乱真;画法也自创“米家云山”一派,故而宋徽宗诏为书画学博士。
有了时代之熏陶,便有时代之文艺烙印。米芾与“宋四家”其他三家及“苏门六君子”交往过密,也常常受到他们的影响。“蜀学”受到理学的影响,自不待言,主要体现在欧阳修对蜀学文艺思想的奠基作用,与“洛学”的分歧体现在内部细微之差别上,如“重道轻文”与“文道并重”“重礼法与重人情”的对立,但都注重“明道求理趣”“进德为养气”“积学谈义理”等。在与苏门弟子交往中,米芾受到的影响不小。
一、米芾多以理论艺,强调明理进道
从文化史角度观察,米芾身上也有浓厚的理学意识。实际考察,东坡与“苏门四学士”或以“六君子”为首的“蜀学”士人,身上有着浓厚的理学思想。[1]米芾与苏门交往最为密切,书学观念自然也是一致的。米芾《海岳名言》论书语云:“此虽心得,亦可学。入学之理,在先写壁。作字必悬手锋抵壁。久之,必自得趣也。”[2]
米芾仍然有着哲学观。宋代崇尚天道、地道与人道的统一,扩大了思维空间,因而提高了书画等艺术的本体论,从形而下上升到形而上才行。《仰高堂记》曰:“夫南者,太乙所照。又东、西,理也。大泽气蒸,则害弓矢。”[3]
学书贵在悟理明道,从“集古字”到“自成一家”,需要顿悟,更需要明理。米芾在《论书学》札子一通中就说过:“自遇圣上天纵悟笔,一贯欲厘。凡格以造高古缘,珍图名札,必俟心悟笔随,乘兴掞妙,非可课程,或撰列珍图,临成名札,必经天鉴,以判工拙,难从外勘。当欲乞径于内东门司,具状投进,或非时宣取,乞依太常寺例用榜子奏报。”[4]
米芾的“理趣诗”喜爱表达内心的真实,而在《题所得蒋氏帖》中的自叙亦颇富哲理:“棐儿延毛子,明窗馆墨卿。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5]这里有通悟,也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对人生哲理的体悟。体察“物理”,再观人情,这是宋代理学家认识宇宙的方法,“致知格物”,“格物穷理”,见微知著,所谓“尽精微而致广大”是也。米芾的思维规矩亦当如是。学习草书更需要“心通天”,即心性以达天道,也就是“天人合一”。米芾在《智衲草书》中从观念出发论述其草书之成功:
人爱老张书已颠,我知醉素心通天。
笔锋卷起三峡水,墨色染遍万壑泉。
兴来飒飒吼风雨,落纸往往翻云烟。
怒蛟狂豗忽惊走,满手黑电争回旋。
人间一日醉梦觉,物外万态涵无边。
使人壮观不知已,脱身直恐凌飞仙。
弃笔为山倘无苦,洗墨成池何足数。
其来精绝自凝神,不在公孙浑脱舞![6]
米芾从更高的视野来审察“狂颠醉素”之大草,肯定了其心性之真率符合自然变化之规律,不在于“池水尽墨”之勤奋,更在于融入天道之变化,所谓“精绝自凝神”,一日醉梦醒来,达到“物外万态涵无边”之物我同一,就是草书之妙境也!
理学融合三教,发挥“义理”,研究“心性”,具有强烈的思辨色彩。米芾外表颠逸,而内在精明,其理论著作更显得相当理性。尤其是在对待草书的态度上,黄庭坚与米芾的分歧 ,更典型地表达出米芾的理学态度。
“对草书,米芾的观点是:‘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独守唐人笔札,意格尪劣,岂有胜理?其气象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淳野之质,张长史、怀素岂能臻其藩篱?’因此,他的鄙薄黄草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了。但持平而论,米芾的草书,不用说早年《吴江舟中作》的大行草,就是标榜学晋的小草,从抒情意味来看,又岂能望山谷之项背?”[7]
深究米芾草书始终未能优入圣域,其实就与其观念—“平淡自然”有关,更与其人生阅历有关。黄山谷的草书超越主要在贬谪宜宾以后,真正自得于心,借酒而发,终于成为有宋草书第一。而米芾虽然有所压抑,但只是发发牢骚,没有远离庙堂,不可能像东坡、山谷那样大变,这也是米芾一生之缺陷。
二、米芾强调名节、学养与气格
宋代理学家讲究人格修炼,强调“圣贤气象”,即使格物亦须比德。米芾在论砚台时,也不忘佳砚与君子比况。如在《唐州方城县葛仙公岩石》中就说:“长如新成,有君子一德之操。色紫可爱,声平而有韵。”[8]他在《露筋之碑》中强调阴阳与“君子”“小人”之对应关系:“天地之间,虽大体阳况君子,阴比小人,而五行交相为功,各有正位。其庞杂者亦交处于阴阳之间……然则伯夷、叔齐之节,不必俟圣人,万世所自知明矣。”[9]这与东坡所论“君子、小人”有相似之处。米芾自谓“漫士平生四方走,多与英才并肩肘”,自然需要学养为先。《九隽老会序》强调了九老之德行道韵,最后总结道:“夫学本美身,仕欲行志,名节既立,荣利后之。若诸公积储渊深,未及经纬,而不苟于得,进退从容,千礼可垂,后生仰止。”[10]
米芾在《章圣天临殿记》《参赋》《明道观壁记》等文中对君主盛德英明之赞颂,无不带有明显的理学正统意味。如《明道观壁记》所云“大中祥符既降,天子本尊祖之义范,容奉于玉清髹木之式”等语,与濂学、洛学、蜀学等口吻一致。在《颜鲁公碑阴记》中云“因得拜谒公相,其英气仙骨凛然如在”,赞其为“固以激忠义之颓风,沮阴邪之羞魄”。米芾虽然受苏黄影响大,而其自身也不免要受时代风气之熏陶。米芾在《乐圃先生墓表》中称颂朱长文先生为“清贤”“有山林趣”“乐尧舜道”,故能“名称蔼然,一邦向服”:“至于诗书艺文之学,莫不骚雅造古。死之日,家徒藏书二万卷。天子知其清,特赠缣百匹。呜呼!先生可谓清贤也!”[11]朱长文之古贤之韵在“骚雅造古”,心中乐道如颜渊,故得其“清”,所谓君子立身务修其本也。而在《王谢书跋》中更强调了“书格”之重要:“李太师收《晋贤十四帖》,武帝、王戎书若篆籀,谢安格在子敬上,真宜批帖尾也。”[12]米芾注重气格,赞赏谢安之人格,对纯粹的王献之书写技巧比较反感,所以有此论述。
米芾在《书评》中论评陈唐至宋十四书家,也多对人格精神有所观照:“智永书气骨清健,大小相杂,如十四五贵胄褊性,方就绳墨,忽越规矩。”“虞世南如雪休粮道士,神格虽清,而体气四疲。”“柳公权如深山道士,修养已成,神气清健,无一点尘俗。”“徐浩如蕴德之人,动容温厚,举止端庄,敦尚名节,体气纯白。”“钱易如美丈夫,肌体充悦,神气清秀。……”[13]这里可以看出,米芾与同时代的审美标准一样,注重“神气”“气骨”“神格”,强调书家内蕴盛德,外显清朗,内外皆修,方可达到圣贤气象。
宋代文人因为内忧外患而形成的心理落差,时时都在显示出复杂多变的性格。如果只看某首诗或某段文字,很容易产生片面之感。米芾的词创作不多,但其思想情感更为浓烈。如《减字木兰花》之“又展书卷”云:“平生真赏,纸上龙蛇三五行;富贵功名,老境谁堪宠辱惊。”[14]这里分明说出平生所寄托之处,对待富贵功名已然麻木,宠辱不惊,实际上恰好未能忘怀。所以其在《鹧鸪天》“漫成”中有“人生无事须行乐,富贵何时且健身”之莫名之语。米芾在《画史》中诗答刘子礼云:“十年之后始闻道,取吾韩戴为神奇。尔来白首进道奥,学者信有水与皮。”这一方面说明悟透画理非一日之功,一方面却是相当自负的:“本当第一品天下,却缘顾笔在涟漪。”米老之狡狯,“大抵颜柳挑剔,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15]。
宋儒倡导“不俗”,要有“韵趣”,所以更强调平淡、自然之书写,“作用太多”“以挑剔名家”之追究,确实破坏了晋人开创的风流气象。而王羲之在辞官之前,未能平淡,暮年多妙,有山林气也,可谓不俗。米芾在《论书》中又云:“因为邑判押,遂使字有俗气。右军暮年方妙,正在山林时。吾家收右军在会稽时《与王述书》,顿有尘气,又其验也。”[16]
在俗世中沾染尘俗之气,常常不如“山林气”之清逸,更不能接近平淡自然。如其《西园雅集图记》中所倡导的“自有林下风味,无一点尘埃气”“人间清旷之乐”“卓然高致”,这些平淡自然之风韵,正是接近自然、葆有本真的成功。米芾在《画史》中曾说:“苏泌家有巨然山水,平淡奇绝。”宋儒反对人因环境而改变自性,心中须存道、乐道,不为外物所滞,则境界自高。米芾在《动静交相养赋》中说明:“天地有常道,万物有常性。道不可以终静,济之以动;性不可以终动,养之以静……知静之可以立德,不知非其理静亦为贼,大矣哉!”[17]
正因为米芾思想源头与宋儒理学一致,庄老思想、佛禅观念浓厚,所以更倡导平淡天成,反对过分改变魏晋的美学原则。他在《海岳名言》中含蓄地说道:“世人但以怒张为筋骨,不知不怒张自有筋骨焉。”这是针对颜柳楷书“挑剔过甚”的毛病而言。他在《论草书》中鲜明地表明态度:“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稍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辨光尤可憎恶也。”[18]这个评价本身并不科学,前后有所冲突,但所持“平淡”的标准确实清楚不过,若以此评价山谷草书更要被否定。米芾之复杂思想,由此可见一斑。
“重文轻武”的大宋王朝,厚待文士,所以米芾等文人“养在林泉乡”,不愁衣食,翰墨率性,才能平淡自足,不需要去做多少哗众取宠之事,实际上也只是一种心理安慰。米芾在《寄薛绍彭》中,始终拿“平淡”规则去衡量唐贤,基本被否定:
欧怪褚妍不自持,犹能半蹈古人规。
公权丑怪恶札祖,从此古法荡无遗。
张颠与柳颇同罪,鼓吹俗子起乱离。
怀素猲獠小解事,仅趋平淡如盲医。
可怜智永研空臼,去本一步呈千媸。
已矣此生为此困,有口能说手不随。
谁云心存乃笔到,天公自是秘精微。
二王之前有高古,有志欲购无高赀。[19]
米芾有着理学家之疑古精神,敢于大胆否定权威,值得敬重。但所持标准以魏晋平淡为准,不能理解创新的狂草,这是时代的局限,也是米芾书论的偏激之处。这明显与前面所引之《智衲草书》矛盾。其“平淡”之观念来自“天全”,所以米芾在《揽秀亭》中认为“放傲岂如王逸少,兰亭草圣窥天全”,也就肯定了《兰亭序》之“思虑通审,志气和平”的一面,而忽略了其“浓郁”“雄爽”之一面,也不足怪。
结语
宋代理学家的思维空间拓展更为宽广,贯通了天、地、人“三才”,格物穷理,必究其道。在艺术范围则首观“气象”。明理进道,亦如明心进业,首在知其大概。东坡论书画提出“寓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主张,必究书画之神明所在。钱穆先生认为:“养其气,修其心,画家之日常修养,乃与理学家无二致。”“内基于性,外资于学,务学以开其性;理学家之精修道德,与画家之沉潜于艺术者,同条共贯,事非有异。”[20]虽言绘画,实则与书法一致。道德、艺术合流之特点已是时代最大趋势。米芾的理学思想对文艺之影响,在他的代表作品如《多景楼诗》《研山铭》《拜中岳命帖》等及手札中也有一定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