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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蝴蝶诗

2018-01-23卜卡

飞天 2018年11期
关键词:短诗女诗人甘肃

卜卡

我总觉得作为本体的诗,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说的“火”,它在一定的分寸燃烧,又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小说,用一整部长篇,试图靠近的也是这个“火”。

陈忠实在写《白鹿原》之前,不断念叨、诅咒,称它为“文学这个魔鬼”;莫言在孕育《丰乳肥臀》的时候,异常苦恼的、经常梦见的也是它,描述它是“淹没一切的水”、“滚动的火球”。视而不见、偏离本体意义上的“诗”的文学,才是所谓“死文学”,形似的文学,玩“嘚瑟术”而已。而诗歌,要想用短短的篇幅去捕捉它、靠近它,进而拥有它,真难!诗歌,相比较一般的小说、散文,够短了,但还要短中找短,把诗歌写短,且让人并不觉得是刻意为之,为了短而短,并能生发、靠近和拥有“诗”,真可谓是有“才情”。

甘肃青年女诗人离离在2012年就写了一首这样的、有“情”有“才”的超级短诗(发表于《诗选刊》2013年11-12月合刊“中国诗歌年代大展特别专号”),值得一读。

我要说的是离离的《蝴蝶》诗。全诗共有三节八行,是所谓的“八行体”吗?只有55个字,够短了。在语法的构成上、句式上,也很简单,也就两个句子。第一节和第二节各两行,是强行、硬性分行的,曰:“我这只蝴蝶,就是为了你∕开的,就是为了∥一生再也不会出现的∕少女时代开的,”其实是一句话,一个用两个“就是”连接的、有两个并列的表语的、比较长的判断句。第三节,也是一个用“就是”联系在一起的判断句,“我和花朵拼命∕挤在一起∕就是为了你能看见花∕也能看见我”,是一句话,只不过分成了四行。两句话,50来个字,确是我心目中的好诗,在体格上有所突破的短诗。

我第一次读,就不禁赞叹:“好啊!”转发于朋友圈里。可是,不就简简单单两个判断句嘛!于是,有舞文弄墨的朋友发来短信质疑:这是好诗吗?难道这就是时下的好诗?我说当然。朋友们的诗歌审美习惯更愿意接受时下“国刊描红者”的模拟和雕琢,为了加强力度,还说了顶牛的话,实录即是“是好诗。能写前四行的人不多。还能写出后四行的人,啊,太少了!少之又少。你可以试着写前两行。”

这首诗好在哪里?我在微信圈里转发的推荐引言说得很模糊,但其实算是都说到了,再转录过来:“短诗能写成这样,又不故意压迫,絮絮叨叨的短,就有明丽的才情。”我是着眼于离离在短诗写作的突破上说的。我读过的好多短诗,多是有意的、刻意的短,故意像压缩食品一样,强行高温、高压地压缩为短诗。这首诗就诗艺的贡献而言,是“恋人絮语”般地、“絮絮叨叨”地“说”。我理解的所谓“口语诗”,就是张爱玲、唐欣所说的“说话的诗歌”。换句话说,这首诗也是“松松垮垮”的。本来这种“松松垮垮”,是很难做到“短”的,离离在这里,却将不可能奇迹般地实现了,造就了一种不但有“诗”,而且诗意是不断升华、递进和饱满的新短制。这是“松松垮垮的短”,也即引言所说的“絮絮叨叨的短”。这得有非同寻常的才情,有诗才且有发乎正途的、“道始于情”的情,是我佩服离离的地方。现在,有不少诗,为了在形式上达成某种“诗的”旋律,诗句被绷得太紧,像玩蛇、拧麻花一样,炼所谓的“气”。也许,这也叫诗歌的技艺,但我不认同这种“强暴”、“不自由”,呼之为“对诗歌实行专制”。

回到具体的文本来看,这首诗只有前面两节,也是完整的。“我这只蝴蝶,就是为了你∕开的,就是为了∥一生再也不会出现的∕少女时代开的”,已然神完气足,算很不错的诗了。再退一步,即使有这么一句“我这只蝴蝶,就是为了你∕开的”,成三行短歌形式,如俳句,如柔巴依体,虽然作为一首诗看,不算太好,然则淡而有味,浅而有致,也能说得过去。我认为,其实很多朋友连写出这一句的才情都没有,而离离此后的层层翻转、推进、强化,就显得品高、难得了,怎能不让人临诗而惊叹曰“好啊”?

以蝴蝶说爱情,中国有“化蝶”的文化心理,不稀罕。话有三说,就看怎么翻转了。以花朵说“蝴蝶”,或者反过来以“蝴蝶”说花朵,都不新鲜。蝴蝶就是会飞翔的花朵嘛。词牌中就有“蝶恋花”,还可能是最常用的。胡适就拿蝴蝶说情事,写出了最早的白话诗。中国新诗是两只黄蝴蝶引领上升、前进的。这个牌子喝不倒。自陈先发因梁祝而写蝴蝶的《前世》成为一代标杆以来,身边的朋友,写蝴蝶的越来越多,似乎真有“蝴蝶效应”似的,比如沈浩波就一口气写了一篇一本书厚的长诗,题目即叫《蝴蝶》。有意、无意,间接、直接的“模拟”,和不自信、也没有智慧因子的“雕琢”一样,一直是次生文化地带写作者的不治之症。蝴蝶诗,近年来,阿信以之写弘一法师的、李满强写从美洲风暴中往来飞的,尤其好,让人印象也深。

那么,离离的特点是什么,她是怎样翻新的?她劈头即说“我这只蝴蝶”,如果让我来朗读,这个句子中的“这只”二字是要重读的,用强调的语气提醒读者大人:不但表示我是蝴蝶,同时,表示我“这只”蝴蝶和其它的蝴蝶不一样,有点特别,无与伦比。禅宗讲“这个这”、“那个那”,庶几同焉,出句就奇。再说,又有奇——离离没说蝴蝶像花,而说蝴蝶“开”。好花当“开”,我们允许它随着自己的心意“开”、动弹地“开”、翩翩飞舞地“开”。当然了,这里下一个“开”字,本身就表明蝴蝶和花之间有某种微妙的联系。这种蝴蝶与花朵(当然都是可能之“我”)之间形似进而神似的联系,在诗歌的后面则演变成为一种和谐中的对峙,所谓“对立统一”也。这是第三节要表达的,是后话,但在这里已经埋下了伏笔。诗歌也需要迁移、挪用诸如小说等其他文体中惯用的技法,比如草蛇灰线,伏行千里,诗歌有张力的开合,也需要这种“伏行”。

一个蝴蝶,一个“开”字,再加上“我这只”,跌宕有致,已然构成了一种诗意。所以我说,仅有两行(其实是一行半),如“我这只蝴蝶,就是为了你∕开的”,也算是诗了。当然,这样,“你”的出现就落得有点虚,没靠实。诗歌在“率”性之余,还需要学而“修”、而“教”。随手乱写的毛病,大诗人也难以幸免,而被我所诟病的不是也没有,原因就在于对诗法修炼不深、不自觉,“率”性“率”得顾不了眼前身后的田地。离离没有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她来了一句,为你开就是“为了一生再也不会出现的少女时代开的”。这個“你”是唤起她的“女儿心”、“女儿魂”、“女儿情”的人吧。如花美眷难抵似水流年,好花不常开啊。这么说,其实是在凄然地轻轻诉说,有哀婉在,有神伤在,有疼痛在,表明韶华流逝,自己已经不再是在现实中拥有“少女时代”、“青春欢畅的时刻”的人了。但总有人能让我们在形而上里改变时空存在,给我们以超越时年的错觉、幻觉、梦想。这种理想与现实,可能与不可能的错位、挫败、拉锯,也锯着抒情主人公的痛神经。因之可以说,这一句低眉细声细气的话,语气是很凄然的、很哀恸的。说穿越,谁又能真的穿越?此事古难全,这就是爱的悲剧。诗歌的真不真,就在于是否触动了我们的“深沉的情感”,是否点击了人生在世的“痛点”。写到心疼处的诗歌总是好诗歌,轻轻滑过去的诗歌、遮遮掩掩的诗歌,其人只好打太极拳,行嘚瑟之术,甚或操弄公文一般摆布程式了。触目皆是此等货色啊。难怪余秀华网红以来,心灵鸡汤也是我们时代的诗歌流行色了。

如果说前一句“我就是”表面看起来有点任性、率性的话,后一句“一生再也不会出现”,则深深地、明白无误地在表达一种“不可能”和绵綿遗恨。说到底,我的“开”,也是在虚空里寂寞的开,深谷幽兰,自开自落,是一厢情愿的、可怜巴巴的开,而不是外向的、恣意的开,或者自然的、任性的开。至此,“我这只”句中的这个“这”才凸显了其早先暗暗积蓄下来的力量,以那么与众不同的方式“开”而豁人耳目、摇人心志。当然,也是因为不寻常的、内向的爱,这个“开”也是“情窦初开”的“开”。呵,这个低眉顺眼的害羞样儿,有几分徐诗哲所讴歌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的韵致。

这是“少妇”之爱。相比较“少女”之爱,因为无可奈何,遗恨绵绵,而更有韵味。说白了,哪种爱,又何尝不是“无可奈何”的?诗可以怨,不就是“怨”这个“无可奈何”吗?古今都是这样的。

这两节,也有一层“妩媚”的意思在。我的开,就像少女的开,这本来不可能,只是因为有了你、为了你,深情、痴情而可爱。爱而不腻,表达深婉之情,有分寸,也有力度,可谓得体。谁说诗学不能是人学,人与诗可以分离、无涉、各是各呢?

但诗意还在推进中,离离没有冷却和屈服,她的抗争和继续更有味。第三节先是说“我和花朵拼命∕挤在一起(开)”,这是落实自己的“开”。因为不可能,而让“拼命”一词得到落实。同时,也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这也是在抗世而争啊。用“就是”作为联系词,联系的后半句是“为了你能看见花,也能看见我”。这一句,不争艳斗奇,自有一种成熟的包容;而“也能看见我”的下定,更有一种揪心的深沉、期盼在,使爱变得让人读来心碎。当然,从“你能看见花”句中看,也不难看出一种隐忍的哀怨、无力的顺从。是的,吃醋之类,品俗了,品低了。而这,也是一代人、一种人的爱的哲学、生存的哲学、升华的哲学,像我的同类,像我的姐妹啊。

对农裔的我来说,离离是“我们的”离离,她揭示了一种传统形态的我们的姐妹的隐秘的情感结构和微妙、幽深的心理。在这个意义上,离离有资格称之为她们的“代言人”。我们“社区”、“族群”、“部落”的“民族志诗学”,也即应在这个地基上建立,这也是离离最为可贵的地方。

如果说诗歌是一种旋律的话,而旋律又是“制造矛盾、进而解决矛盾”的话,离离的这首《蝴蝶》诗,三次涡旋,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有张力,风生水起,风行水上,让人想到书法艺术之美,可谓诗艺天成。

这是一首“少妇之歌”。就此,我还有说辞,是微信聊天里说的,也有采访,连串起来,如下:

这个是离离最好的状态。私下里,我说离离写得最好的诗和生发得最好的诗情,不是少女情态的,也不是中年状态的,而是少妇的。我的意思是,我认为这样的诗,比她写亲情的比如《祭父帖》之类要好,要有特点,尽管后者也足够有名、足够好。

在我们甘省,一个好女人就是高台教化,她用她成为女人的一生教化我们,可我们的文学传统,有意无意省略了她的少妇时代。其实少妇最难入题,最难写了,这个《蝴蝶》诗写的,和“我坐在你的身边就是你的女人”(另一位女诗人的句子,大意如此吧)之间的差距,还谈不到好、不好,而是境界高与低的问题。我家静安先生曰:“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此之谓欤?

我曾经采访过离离:你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子大不大,姓杂不杂?她的回答是:我的村子有60户人家,百分之九十姓李。我的分析,有点不靠谱:在这样姓氏单一的村子长大成人,男女性爱教育一般都是缺失的、被压制的。在这种宗法意味浓厚的村子里,男女问题是一个原始的禁忌。因之,这种环境,更多出爱的悲剧和它的讴歌者——诗人,男女就勿论了。相应,商业化、工业化的城市里,则少一点,所以我说:诗歌是一门古老的手艺,因为她的情是亘古的情,亘古得不可奈何、不可达成。而诗人只有遗世独立,生如“人之子”,从而受难,也是难免的。陈敬容四十年代在兰州一带(她称为适宜沉思的沙漠)五六年间打的腹稿,写出来即就是其《人之子》《人之母》系列散文诗,这是甘肃女诗人的又一个精神源头。

如陈敬容一样,离离也是文学上的人生派,细声细语派,长于抒情,长于自白,写的主要是“室内体”,甘肃女诗人大都如此。那她算不算是“甘肃性”明显的“甘肃诗人”呢?我认为是,肯定是,不仅因为她出生、生活在甘肃,这里的风土人情塑形了她,更因为她写出了我所熟悉的甘肃女子特有的一种微妙的内心。我把这叫接“地气”,我们甘肃的地气就是这样的。甘肃的诗歌思维,多图画,是美术的,离离及其他甘肃女诗人的诗歌写作表明,它也可以是音乐的。

她们也因之更是甘肃的,因为其他地方我真不知道。如果说大地山川是一部大书、天书的话,我们连它的封面都不愿看,也看不懂它的第一页目录,而只顾急匆匆看它封底版权页上的价格了,过早地掂量、算计别的东西了,比如“走出甘肃”之类即是。叔本华一再提醒要阅读大地、自然,要看宇宙人生这部书,领悟到这一点是多么的迟钝啊!打开其第一页即足以让我们天泪纵流一番的。米沃什曾有诗句,曰:“这多么重要,一个人必须领会自己的省份、日期和已逝人们的踪迹。”我亦就此在甘言甘,说说甘肃青年女诗人中之一员离离,而见其中消息之一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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