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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23陈纸

飞天 2018年11期
关键词:小工厂里钉子

陈纸

就像收割者面对无数草木,丁小工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很多,独独对一颗钉子若有所思。那颗钉子将时间钉在1993年。1993年的那个春天万物萌动,连受潮的空气都紧紧粘贴着墙壁,家中的每个墙面都泛着亮光。丁小工深深吸了几口气,躲藏在被窝里的腥味,这会儿仿佛已越过昨夜的暗黑,堂而皇之地闯进他鼻孔里来。

丁小工拎着一条短裤,抖动着两条长满细细绒毛的腿,像只袋鼠,小跑着闪进卫生间。一天里,父亲与母亲崭新的争吵,随着菜足饭饱后,正式拉开了帷幕。

简而言之,父亲与母亲是为一颗钉子争吵。一颗钉子,多大的事啊?但他们的声响越来越大,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你一锄我一锤,在无聊的大地上挖掘莫须有的宝藏。丁小工拎着另一条短裤走出卫生间时,看见父亲右手执一柄铁锤,左手晃着一本挂历,站在大厅的中央,左顾右盼,像个视察战事的将军。母亲见丁小工走了出来,将右手伸得直直的,然后,以肩胛为支点,画着弧度。丁小工的眼神盯着母亲的手臂,母亲手里的钉子闪着锐利的白光,在丁小工眼前闪来闪去。母亲的话语也像钉子一样锐利:你看,你爸是不是败家子,好端端雪白白的墙壁,他非要钉一颗钉子……父亲左手的挂历晃得“刮刮”作响,他的语调也十分响亮,而且理直气壮:不挂在墙上挂在你额头上?来来来,我在你额头上钉颗钉子……

丁小工的耳朵你来我往地听着,目光最后定在父亲的那本挂历上。挂历的纸张闪闪发光,他看清了最面上的那一张,与他昨天晚上在《大众电影》杂志上看到的封面一模一样,只是,封面上那个女人雪白的手臂更长了,侧着身子后膨胀的屁股更大了,黑色网状的裙子通体炫目,再一次点亮了他隐秘河床里休憩的石堆。

丁小工认识挂历上的那个女人,丁小工想对父亲说:别钉了,何必钉在墙上呢,何必拿一本这样的挂历回来呢,何必让母亲知道你有一本这样的影星挂历呢?丁小工怔在大厅里胡思乱想。母亲夺过父亲手中的挂历,甩门而出。丁小工这才醒悟过来,本能地奔向窗前,他看见母亲将那本挂历气急败坏地扔进了垃圾筒里。

当年,十八岁的丁小工并没意识到,母亲那次在他看来无理取闹的争吵,以及将挂历丢进垃圾筒的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若干年后,他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这才知道:流行于他少儿时期的美人挂历,是从母亲夺过父亲手中的那颗钉子开始走向衰落的。在这之前短短几年里,我们来看看时间的绘图师为我们的生活绘制了什么吧。阳光变得肆无忌惮,无数野马撞开了篱藩,松果的涡状螺旋生动翻滚,向日葵与野菊花在乡间的田埂上迎风招摇。它们从突然放开的手掌纹路上猜度时代的部分风向,向我们提示衣物掩盖不了的虚空存在。

生者的天赋权力显露于表面,眼睛安装在相机的镜头里,裸露的思想奔放在构图上。水,似乎不再是由雪融化而成的,这会儿,被太阳炙烤得快要沸腾。这水中,第一次浸泡了肉体,肉体的肌肤划破水的刀面,水的锐力被泡得柔软。有些肉体,以及公众的容颜,通过相机、通过印刷的纸张,并且被铜版纸包装,其迷茫而又热辣的眼神招摇过市。可能,过大的泡沫里,能折射出某种必然的结局,挂历上的美人认为是一次偶然的始料未及。当越来越多的人搬进商品房,面对雪白雪白的墙壁,不想再为几个性感的身体楔进一颗钉子了。挂历的抛弃来源于母亲最有代表性的言语,丁小工后来将母亲的思想写进了他人生词典里。“钉子”成了一个独特的名词,让他刻骨铭心。

最后的结论是存在的,不然,父亲的手臂不会那么无力。丁小工看到父亲的脸色像枯朽的败叶,在潮湿的风中写满了悲怆。丁小工看到不知哪家的鸽子,三五只鸽子,被母亲的喊叫惊醒,它们迟疑而敏感的翅膀,振动在崭新的阳台。

丁小工面对家中雪白而空荡的墙壁欢呼雀跃。当然,他没有忘记,趁父母熟睡,悄悄溜出门,将垃圾筒里的挂历捡起来。他掸了掸沾在上面的零星菜叶,关上房门,用湿毛巾,擦拭净刘晓庆脸龐淡黄色的液体。那双眸子重新像一双红色果子,令丁小工梦中参差不齐的青草颤栗不已。

这情景,一直重复在丁小工阴雨绵绵的空中,像河水一样波动。丁小工撒开步子,在街道上奔跑,流水淌过他的鞋面。没人知道丁小工要跑去哪里,他从临近小区的那所高中学校逃出来,他头脑里一直萦绕着那几面空白而雪亮的墙壁,以及父亲低垂而悲怆的眼神。

街道上的水,迎面吹来的风,刀劈斧削般,在他的身旁避让着他。龙亭镇上,丁小工沿着龙亭饭馆、龙亭卫生院、龙亭电影院、龙亭供销社、龙亭文化站、龙亭农贸市场、龙亭畜牧站、龙亭板鸭厂、龙亭粮站、龙亭信用社……直至街道的尽头,丁小工被龙亭林业站门前一根缠着铁丝的横木拦住了。那根横木像个久经沙场、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残兵,虽然胳膊、大腿上裹着绷带,但身躯硬朗,兀然强横在丁小工面前。丁小工顾不得擦脸上的雨水,也顾不得拂拭贴在额头前的湿发,他瞪着眼睛,冲林业站门口一个站在桌子旁的人喊:你个死瘸子,我又不是偷木头的拖拉机,拦我做啥个?那个被喊作“瘸子”的人一闪一闪晃到丁小工面前,说:我认得你,你住在富贵华庭小区。住在那里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偷木头的不会闪开身子从拦着你木头的旁边过去呀?那里空着连马都跑得过,跑不过你个小流氓?

丁小工一听,一股热热的、燥燥的气,冲上脑顶,他借着那股气,冲到“瘸子”面前,他的鼻尖快要顶住对方的鼻尖,他的手指已经顶住了对方的鼻尖:你个死瘸子,谁是流氓?你才是流氓,你是个老流氓!你耍流氓被打折了腿,还赖在这里,每天眼睛像蚂蟥一样,把整个谭城镇上长得有点样子的女子全咬了一遍!你今天跟我说清楚,谁是流氓?你不说清楚,我叫你脑袋开花!你舅舅是林业站站长我也不怕……丁小工指着对方的鼻尖,接着,去推对方的身子。对方的身子被推到桌子的一只角上,那张桌子跟着惨叫了起来。对方边躲闪,边空出一只手,在桌子的抽屉里摸索着。丁小工正想着抡起巴掌往对方脸上扇,他看见手旁出现了一块木板,木板被对方高高扬起,高过了他的巴掌。丁小工正想拨开那块木板,发现那块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钉子。钉子从一面刺向另一面,一块约两厘米厚的木板,钉子们像春天的韭菜抽了苔似的,生机盎然。

来呃,你敢打我?钉子不长眼睛,你有胆打我,我也有胆子打你,我们谁怕谁!对方说。丁小工看见对方的眼神里长出了一颗颗尖利的钉子,仿佛随时要嵌进他的肌肤里。

丁小工说:老子今天不跟你计较,你听着,你这老流氓,老子明天就要去大城市谭城打工,你一根木头想拦住我?你一枚导弹都休想拦住我!老子今天走侧门,等老子有一天回来,开推土机将你连同整个检查站掀个底朝天……

丁小工闪过那块横木,朝圩镇街尽头的百花雅苑小区奔去,那里住着他的高中同学莫大刚。他去莫大刚家的目的,刚才被逼着喊出来了。丁小工没开口,莫大刚比他先开口。一开口的莫大刚像亲人盼到了解放军,就差双手紧握丁小工的双手泪眼婆娑了。莫大刚没让丁小工在他家里坐,他将丁小工拉到外面,将家门“砰”地拉上,然后,昂了一下头,长舒一口气,再将头放平,放在与丁小工相等的位置。莫大刚说:这几天,我都在想你问的事,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一天都受不了了,我一分钟都受不了了!他俩天天吵、夜夜吵,我受够了!这是在一楼,如果是在二楼,我早就跳楼了!丁小工说:你可以爬到八楼的顶楼去跳,没人拦你。莫大刚说:通往顶楼的门不晓得被哪户缺德人家用板钉死了。第一年,我想上去放礼花,门被钉得死死的;第二年,我还想上去放礼花,门仍然被钉得死死的。

丁小工笑了笑,说:你真的想上去自杀,你从隔壁单元上去,一样能达到。莫大刚说:不跟你废话了,真的要出去了?丁小工说:应该是我先问你想好了没有?莫大刚说:你说我父母为什么整天吵?都是为了我吵,他们吵着要不要让我去复读一年,他们吵着要不要给我说一门亲。他们只顾着自己吵,却从不问我是怎么想的。他们吵架仿佛不是为了要不要让我去复读,要不要给我讨媳妇,而是为了让我留在家里、留在他们身边,绑在他们的皮带上,或者裤腰带上。

丁小工说:他们绑你,又没钉死你,他们没树桩,他们绑不住你,关键是你自己怎么想。莫大刚说:我一听到他们吵,就不敢想。丁小工,你要走你就一个人走吧,我走不了,也不敢走,我怕我走了,我自杀不了,他们倒自杀了。丁小工说:莫大刚,你白起了这么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我把你看扁了。

丁小工说完,头也没回,走出了小区。他返回原来的街道上,他绕过那根横木,他折到街道旁的一家店铺,他看见那家店铺竟然离田野那么近,它的墙跟贴着田埂。丁小工看见田野里,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它们被取走了头颅,软蔫着躯干。

几天后,丁小工乘上火车,奔向谭城。是在清晨时分,他从方形的车窗看到了另一片向日葵,无边无涯,举着硕大的盘口,它们的头颅,一律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坐在火车上,丁小工突然眼角一酸,仿佛是去赴一场盛宴。当然,更多的时候,丁小工是追恋,他追恋的是一颗钉子,追恋的是父亲拿着那颗钉子,父亲拿着钉子时无奈而无助的表情。父亲呆滞在大厅里的姿态,与母亲毅然决然的表情,形成某种强烈的反差,在丁小工的脑海里反复出现,像车窗外掠过的急风,让他获得了某种无所畏惧的力量。

直到在谭城找到了工作,直到进了谭城市制药厂,直到车间主任推荐他去参加厂里的元旦晚会,丁小工脑海里仍闪过父亲与母亲为了那颗钉子争吵的情景。

丁小工接过车间主任递过来的红飘带,将它缠绕在身上,像驾着一朵祥云融入了舞蹈队伍中。但真正到了音乐响起,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钉子一样,死死吃定在原地。丁小工目光慌乱地打量四周,他感到微微的眩晕。他周围全是红飘带,一根根,一片片,像被飓风抓起的云朵,缠绕住他的身体。他还感觉有一阵阵潮汐般的笑声,簇拥着他。他站了十几秒钟,终于听出来了,那些笑声是冲着他来的。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快点舞起来呀,跟着节拍动起来呀,快看、快看、快看别人的动作,学着别人的动作动起来呀!丁小工左看看,右看看,他看清了,笑聲中,他看见了左右各有一张脸,男子的脸,他们一律粗粗的眉毛,密密的胡须,被浓浓的彩妆粘糊在一起。他们的脸皮裂成几道惨白的褶皱,向他狰狞着。丁小工目测着队伍有三排,他站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他听到那个声音又喊:音乐停!丁小工,丁小工是吧?很好!现在人数全齐了,六位女的,三位男的,我们的舞蹈阵容齐了。刚才一段音乐,先给大家热热身,找找节奏。

丁小工认出说话的女子来了,在厂里各种各样的文艺演出中,都见到过她。以前,她是站在队伍里表演,现在是站在队伍前。丁小工感觉她这次是当教练。她继续说:这次,我们是要去与隔壁的观美陶瓷厂进行文艺竞演,我们选送了这个舞蹈节目《好日子》,也是我们制药厂惟一的一个舞蹈节目。舞蹈是我们的强项,这次,我们派出了厂里最强的阵容,我们一定要拿奖……后面的男生不要笑,有什么好笑的?“最强阵容”不是指你们,你们有什么骄傲的?你们三位男生只是陪衬,相当于绿叶,你们三片绿叶听到了没有?你们要甘当陪衬。丁小工!说你呢,丁小工,别站在那里像钉住了似的,要动起来,跟着节奏动起来,要注意看左右的男生,他们提前练一天了。好了,音乐起,再来一遍,走位,注意走位;对,注意保持阵型,手中的红飘带舞起来;对,高高地舞起来。注意脸上的表情,喜悦的样子,过上好日子的幸福表情。对,注意脚下,要跳起来,跳起来!丁小工,别光盯着脚下呀,要往前看,要往两边看,看你左右的男生是如何跑位的,跑起来呀,跑起来呀,跑起来……呃——呃——丁小工,你要跑起来……你皱着眉头干什么,你苦瓜着脸干什么,你瘸着脚干什么,你坐在地下干什么?停下停下!音乐停下,大家都停下!丁小工,你到底怎么啦,你捣乱是吗,你拖后腿了知道吗?下个星期就要竞演了,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文艺联欢晚会你知道吗?如果我们连百来号工人的观美陶瓷厂都比不过,我们这一千多号人的制药厂情何以堪?你们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呢!呃——呃——丁小工,你还不站起来是吧?才几分钟,你就累成那样了?人家女生没蹲下,你一个大男人蹲下了?丁小工你站起来!这还只是走位呢,还没有教动作呢,你就坚持不下去了?要不是之前的男生出差,还轮不上你来跳呢,早知道你这样,选你来干什么?

当丁小工彻底躺倒在舞台上,教练的埋怨仍像割草机,喷着零碎的粉屑和“突突”的声响,向他倾泻过来:丁小工呀丁小工,我早跟你们车间主任说了,你不适合跳舞,你不会跳舞!他说你吃不了半点亏,每天踩着点到车间,下班前四五分钟就开始盯着时间,倒计时拿着手机“钉钉”打卡。想想,我们真该为马云点一炷高香,感谢阿里巴巴集团为中国企业发明了这样一个多种方式的考勤、支持办公审批、实行签到等功能于一身的沟通、协同多端平台。丁小工,刚才你打卡了吗?即使打了卡也不算数,以我看见你才算数。你是三点才站到队伍里来的,我们的排练时间为两点半开始,你迟到了半个小时,你今天的奖金算是没啦……

呃——呃——呃——丁小工,说了你几句,脸色就那么难看?脸色难看,说明你还有几分自尊。你躺下是什么意思,你摸着脚底做啥个?你不跳了,你真的不跳了?你敢走,你再走?你再走我算你旷工,你看我敢不敢算你旷工,我这就打电话给考勤小组,把你这个月的奖金都扣掉!

丁小工没理会教练的话,他径直爬了起来,在“心想的事儿都能成”的旋律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厂里的大礼堂。他能感觉到背后齐刷刷的眼光,此时,他们一定是木然的。木然中,满含怨懑。丁小工看不起那些木然与怨懑,他觉得都是他们自找的。记得厂里刚实行“钉钉”考勤,丁小工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向考勤小组提出抗议。丁小工的抗议在制药厂成为一条重大新闻,因为他的抗议公开发表在厂里的QQ群与微信群里,两份内容完全相同,连标点符号都没变。丁小工的抗议站位很高,他首先抬出中央电视台名嘴白岩松替他主持“公道”,丁小工引用白岩松的话说:只有一个行将没落的单位,才会开始抓住员工的上、下班时间紧紧不放。丁小工的这句“引用”,因是“名人名言”,故在厂里引起了比厂长讲话更大的影响力。準确地说,是在厂里引起了强大共鸣。接着,丁小工摆事实、讲道理、现身说法,举了他们装卸车间的例子。他说:装卸车间主要是看车干活,原本实行的是“三班倒”工作制,车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装卸货物,有时货车十几个小时才来一辆,有时一个晚上八九辆货车像赶集似的,凑到一块来。装卸工人有时闲出鸟来,有时忙得卵都跌,这么没有时间规律的工种,怎么能与其他车间一样,一刀切实行“钉钉”打卡呢?

丁小工的疑问至少是制药厂整个装卸车间工人的疑问。当然,也是销售部人员的意见,他们私下里也像聚林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他们的意见无非也就是一个:销售人员整天在外面跑,有时正与客户谈生意,还要打断说,对不起,请稍候,我先打个卡。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手机,定个位,打个卡,而且还是“外勤卡”,事后,还要向部门主任打报告,说明情况。你说麻烦不麻烦,你说刺眼不刺眼?更多的时候,出差在外地,跑到另一个城市,还要惦记着上下班时间,甚至躺在宾馆浴室里打卡,你说荒诞不荒诞?

其他车间也纷纷响应丁小工的抗议,他们认为“考勤制度”里的很多条款太不人道、太没人性。比如迟到两分钟,扣50元钱,有时手机信号不好,定位不准,只好关机,待再开机,恢复正常使用,时间已过去三四分钟了。其实是准点到厂里的,经这么一折腾,手机再打卡时,显示迟到了,你说冤不冤?

与丁小工不同,这些牢骚与抗议像轻烟,只是偷偷在三五好友与死党之间弥漫,连中层都不敢上。当然,有一些胆大的,胆大的,关起门,冲到车间主任面前,压低声音,咬着牙说:如果厂长、副厂长们也打卡,也跟我们一样打卡,也按我们的时间打卡,也像我们一样按时上下班打卡……那我们……没说的!他们的主任连忙将门打开,冲提意见的人说:这话你上八楼说去,上八楼领导办公区,对厂长、副厂长们说去,在我面前说有屁用!有本事你们在QQ群、微信群里,像丁小工那样也提出抗议。对方一听,吐吐舌头,意味深长地一笑,轻手轻脚,溜到自己办公室,老老实实打起卡来。

丁小工在抗议的结尾回忆起了1993年夏天父亲手中的那颗钉子,丁小工的抗议突然变得脉脉温情,由一篇战斗檄文,变成了一篇亲情美文。厂里有两三个女工读了,泪水涟涟,为他留言:丁哥,我们亲爱的丁哥,善解人意的丁哥,如果我们厂里的领导也像你这么人性化,那该有多好啊……

此刻,躺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丁小工,又想起了那颗钉子,那颗1993年夏天、被无力地握在父亲手里的钉子,感到扎心一样痛。

医生说:你的脚底好像扎进了一颗钉子,至于是木钉子还是铁钉子,要造像后做了手术才知道。丁小工跳舞时不慎扎了钉子的事,像一位前线的英雄战斗负伤了一样,在厂里口口传颂。除了装卸车间几位工友去医院看望他之外,药剂车间有两位女工还买了花放在丁小工病床前。丁小工说:我长到40多岁,第二次有女人为我送花!第一次是我26岁做阑尾炎手术时,我当时的女友、现在的老婆送了一束康乃馨……趁那两位女工捂着嘴还没有笑完,丁小工严肃地提醒她们:现在赶回厂里还来得及,还有20多分钟下班呢,还赶得上“钉钉”打卡……

平时生龙活虎的丁小工,现在被一颗小小的、不知是木的还是铁的钉子“钉”在病床上了。丁小工一听医生说下午不能做手术,连忙向车间主任请假。丁小工的口气很无奈,正因为无奈,所以显得很淡然,但这种淡然被车间主任听成了“无所谓”。车间主任说:丁小工呀,我提醒你,制度就是制度,现在,哪家单位、哪个企业不得很严格呀,想像以前那么吊儿郎当,想像以前那么松松垮垮,想像以前那么无视规矩,想像以前那么混日子,那是不行的!即使厂领导想给大家网开一面,驻厂纪检组的同志也不会答应。丁小工呀,你要认清形势,别再像以前那么任由性子。我晓得,你有的是力气,干活也很积极,有时,连续来三四辆货车你也不怕,一声招呼,就能叫来七八个工友加班加点,一口气连装带卸,毫无怨言。可现在不同了,你连三四个车皮都不怕,怎么就对一个“钉钉”打卡怕成那样呢?

丁小工语气由淡然变成了愤恨,他说:我现在什么都怕,我连一颗小小的钉子都怕,一颗无中生有的钉子都能把我死死地钉在床上,动弹不得。我拿一颗小小的钉子都没一点办法,它有多大、它有多长、它藏得多深,是铁的还是木的,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别说那么多了,你别数落我了,好不好?我只想向您请个假,我先在医院打个“外勤卡”,但不是故意迟到,也请别算旷工,我是因为受伤,是工伤,你们不能扣我奖金,还要给我奖赏。车间主任说:给不给你旷工,给不给你奖赏,不是我说了算,是“考勤小组”说了算,你先养伤,明天做个手术就好了。车间主任说完,在手机那头“扑哧”一下笑了。

丁小工在医院躺了十七个小时,第二天上午,被扶进了手术室,二十分钟后出来了。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是根刺吧,不管是什么,我们已经将刺的中心及周边的肉都切除了,没事了。丁小工“啧啧”着嘴,低头盯着被鲜血染红的绷带,连连问医生:是根刺为什么流那么多血,为什么那么痛,为什么要把周边的肉切除……医生面对丁小工的问话,呶了呶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快去交费,外面左拐,一楼拿药!

丁小工没有通知任何人,他将运动鞋的带子解开,将裹着绷带的脚慢慢伸进去,但只能伸进去一半。丁小工踩着脚跟,一瘸一拐,回到厂里。丁小工没去装卸车间,直接去考勤小组找组长兼人力资源部部长李诗斌。丁小工将受伤的右脚从运动鞋里抽出来,小心搁在李诗斌面前的一把椅子上,问:李部长,你说我这算不算工伤?李诗斌“呵呵”一笑,说:按理应该算。丁小工说:那就给我放半個月的假,我要在家养伤。李诗斌说:那你这半个月就不用“钉钉”打卡了,是吧?丁小工说:医生要我好好养伤,你不信可以看病历。李诗斌说:这样的小手术一般一个星期就可以拆线,何况,你应该来上班,装卸不了货车,可以做门卫,你跟韦师傅调换一下,你坐在门卫室登记进出的货车,总是可以的吧?丁小工将受伤的脚艰难地拿了下来,脸扭曲着,嘴嘟哝着,冲李诗斌说:哎哟,李部长,帮我一下,帮我解开鞋带……哎哟,痛死我了。李诗斌呀,你太冷酷了,你太无情了,你真是比我们老家龙亭镇林业检查站的张瘸子还坏……

丁小工去装卸车间门卫室顶替了韦师傅,看了十天的门,没敢迟到半天。第十一天,他连医院都没去,在厂医务室草草拆了线。拆了线的丁小工走起路来还是不敢整个脚板平均用力。丁小工说:总是感觉脚底的肉里还留着一颗钉子。回到出租屋,他老是对妻子说:医生是不是还没切除干净?真的,老是觉得脚板下有东西。妻子不理会他的话,一个劲地催他:别胡思乱想了,快点骑车走吧,到厂里别忘了“钉钉”打卡!丁小工将电单车蹬得飞快,却老是想着脚底的那颗钉子,他觉得那颗钉子一定还留在脚底。他一有闲工夫,就翘起那只脚,不停地摸着脚底,旁边的人,看着皱眉头,他们看见丁小工摸着摸着,将手伸进嘴巴里,一副耐人寻味的样子。

丁小工的抗议无效,制药厂全员“钉钉”打卡考勤坚决执行。慢慢的,两个多月后,丁小工脚底长出了一颗硬硬的、黄豆般大小的东西。丁小工带着哭腔对妻子说:真的吧,我的感觉没错吧?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医生根本就没有将钉子取出来,如今,它在里面生了根,发了芽。丁小工的妻子白了他一眼,弯下腰,随手捞起他的右脚,低头一看,说:什么钉子什么刺?它现在长成一颗鸡眼啦,买一盒鸡眼膏一贴,什么事都没有了!

丁小工根本不相信妻子的话,他狂躁不安地在大厅里来回走动,他的身子一晃一摆,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船。闷热而潮湿的空气中,一只苍蝇“嗡嗡”地围着他打转,丁小工烦乱地挥舞着双手,他不是要驱赶,而是要消灭它而后快。他定了定神,看到雪白的墙壁上,停着一粒黑点。丁小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抿了一口呼吸,张开巴掌,步步逼进,用尽全力,对准那粒黑点狠狠拍去。

黑点巍然不动。它是一颗钉子。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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