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2018-01-23王君
王君
韩小车推着卸空的自行车,沿着火车站的小路往家走。她甩了甩小辫子,心里在唱歌。纸壳子酒瓶子书报杂志废铜烂铁旧塑料,我的个天,想不到这些玩意拾掇起来送到废品站,到手的钱还不少哩!她想笑,想买条漂亮的丝巾,还想买双靴子,又便宜又好看的那种,犒劳一下自己。
火车站附近的这条小路不好走,可是离废品站比较近,她高兴。其实,这条路最艰难的地方只有两小段,不算太长,送货的时候,攒足力气,使个猛劲,咬咬牙就过去了。过去了,身体就轻快了。
她不愿跟那些男人扎堆,也不愿啰嗦,更不愿听他们叫她“拾破烂的小丫头”、“收废品的小辫子”。所以,她捡废品、送废品,就是不跟他们“染”。不跟他们“染”,也不告诉他们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韩小车,名字是奶奶给她起的,她喜欢。
奶奶活着的时候就告诉过她离男人要远一点。在他们那个偏远的老家,牛降小牛,羊生小羊,狗下小狗,她都见过。知道人跟牲口一样,公母交配,母的怀孕,吃苦受累,生崽受罪,九死一生哩。有一回,阎爷家的牛下小牛,牛犊子没生下来,母牛就死了。死了,眼睛还淌着泪,阎爷就哭了,她也哭了。母牛死后不久,阎爷也死了,临死的时候,嘱咐他的儿子,一定要把他和母牛埋葬在一起,母牛就葬在阎婆旁边,原来阎爷把母牛当自己的婆娘一样看待哩。
奶奶后来给她说,阎婆也是难产死的,娃是阎爷自个一手带大的,难心着哩。奶奶也难心,独自种庄稼、喂牲口,还拉巴她,什么都做,什么都会做。爸爸妈妈生了她,把她丢给奶奶就出去打工了,过了好几年他们才回来。好像也没发什么财,还带来个小弟弟,也要留给奶奶,奶奶说什么也不答应。爸爸妈妈就一起说奶奶的不是。奶奶很委屈,就回嘴说了他们几句,谁知他们就不依不饶地和奶奶大声吵闹起来。奶奶吵不过他们,就生气地让他们“滚”。爸爸妈妈带着弟弟恶狠狠摔门而去。去了,就再也没回来。把她扔给了奶奶,即便摔门走的时候,也没有理她,好像她不是他们的孩子,奶奶临死的时候,说,小车啊,到城里去吧,到城里找找你的爸爸妈妈,骨头断了连着筋。
她拿着爸爸妈妈早先留给奶奶的信息,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寻找她的骨肉亲。可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打工的爸爸妈妈。
她忽然很想念奶奶,想念那些树木庄稼和羊群。那些撅着小胡子的山羊,翹起前爪啃树叶的样子可心疼了,还有山坡地上的那些青稞、洋芋,也着实招人恋念哩。打定主意,她就去车站买票。买票的人很多、很挤,好不容易排到窗口看到卖票的大姐,才知道裹在手巾里的钱夹丢了,身上的包被人割了个大口子。
丢了钱,回不去家,韩小车坐在马路牙子上直哭。哭够了,就呆呆地看着身边的黄河不声不响地向东流,看着路边的行人在婀娜多姿的垂柳下摇摇摆摆地走。秋天的下午那么好,花圃里的花朵那么好,她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屁股都坐疼了,也没想出主意,只好饿着肚子盲目地往前走,东拐西走的进了那条有后窗屋的街市小巷,就再也走不动了。她有气无力地坐在巷口阶下,缓过劲来便闻到饭香。里面有人出来,是个挺漂亮的大姐。漂亮大姐看了看她,说,进来吧,你。她就迷迷糊糊地进去了。里面是个理发铺,屋子很小,墙上的镜子却很大,没人理发,照出个小辫凌乱的乡里丫头。饭香是从门后墙角传来的,那里有个手提炉,坐着锅。
漂亮大姐说,才从乡下来吧,老家哪里?
韩小车说,临潭,甘南的。
漂亮大姐说,噢,挺远的,就你自己?
韩小车不知怎么就哭了。
漂亮大姐说,不哭,不哭,咱们先吃饭吧,一锅子面。
韩小车就吃面,葱花炝锅,还有洋芋丁,可香了。
漂亮大姐看她吃得香,背过身去把盛到自己碗里的饭又舀到锅里一些,只留了小半碗,陪着她吃。眼看韩小车吃了个锅底朝天,漂亮大姐笑了,说,不饿了吧?
韩小车说,不饿了。以后我挣了钱,还你。
漂亮大姐说,什么还不还的,一碗饭罢了。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
漂亮大姐知道韩小车晚上没处住,就安排她睡在理发铺,里面有条长沙发,沙发上面有个钢管床,放着东西,拉着布帘,不能住人,韩小车得睡沙发。漂亮大姐说,条件不好,就算给我值班看铺子,顶饭钱,不白住。
韩小车很愿意,她觉得是天上的奶奶在帮她,让她遇上了好心漂亮的大姐。
漂亮大姐留下韩小车跟她当学徒,管饭、住铺子,每月还给她100元工资,韩小车以为自己就这样跟漂亮师傅美滋滋地过下去、学下去,从扫地、洗头,到卷发、上头,一直学到能够给男女老少理发、自己能独挡一面、当上师傅。谁知新年刚过,漂亮师傅就郑重其事地告诉韩小车,她要走了,因为她要远嫁,就要去结婚了,爱人在西藏,是铁道兵部队的。
韩小车下扯着嘴角,揉着眼睛,说,那我呢?
漂亮师傅笑了,说,你呀,留在这里。以后这小铺子就归你了,我送给你了。
韩小车说,那怎么行,这可是铺子。
漂亮师傅说,没什么,别过意不去。其实这后窗屋也不是我的,它是这楼房的房主送给我的。房主是一对好心的老人,前些年被儿子接到国外享福去了。两位老人临走前,把原先租给我的这间后窗屋白送给了我,说只要我好好给人理发,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要不然,我一个举目无亲的外乡打工妹,哪有今天!现在我把铺子送给你,就像他们当年送给我,做个好人,干好手里的活。这话,你可记下了?
韩小车眼泪汪汪地直点头。
韩小车眼盯着漂亮师傅消失在城市的雪景中,还傻傻地紧跟着启动的火车往前跑,边跑边说,师傅,你说话可要算数,一定要回来啊,千万别忘了,我在等你呢……
漂亮师傅走后,韩小车自己不能开理发铺,因为她还没学会理发呢。师傅说,理发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千万不能胡乱来,人头脸面的事,大着哩。宁可不做,也不敢胡作,伤人害人哩。
韩小车决定不做。她把理发行头仔细收拾起来,又把师傅留下的那辆加重自行车推出来,擦洗干净,决定根据自己的市场调查穿街走巷地收废品。收废品几乎等于拾破烂,城里人有文化,把收废品叫“拾荒”,把收废品的人叫“拾荒人”。拾荒就拾荒,师傅说过,靠自己的双手找活干,挣钱吃饭活人,理直气壮,不丢人。
韩小车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家,已经真正属于自己家的铺子“后窗屋”。所谓“后窗屋”,其实是城区居民楼的底层居民,利用自家临近街巷的后窗,向外延伸建筑三五平米的廊檐。他们在后窗上开个门,起几个台阶,便成了可出租的门面。虽说是违章建筑,因为市场经济,供需两便,有利民生,人人需要生存发展,上面也没多加干涉,而是让居民保留了自主权,默许了他们的出租。这些后窗屋,门面价格低廉,多数是出租给进城创业的个体户,有的开理发店、有的当卖菜铺、有的弹棉花、有的洗脚修脚、有的加工铝合金、有的专业擦皮鞋、有的维修电器闹钟,还有的用来烤大饼做包子、卖冷饮,只有巷口的韩小车做了人和废品同住的小屋。
韩小车推着手里那辆加重自行车胡乱想着,看了看天,寒白的残阳已经落在城市高楼的后面,看不见了,城市上空云雾腾腾,弥漫着灰暗。阳历三月,开春了,树丫还干着,傍晚的空气也灰蒙蒙的,不那么清丽,她觉得身上有些冷,头芯子已冒不出汗了。她打算推过前面的那个拐角,就骑车飞奔回家,还得生火架炉子做饭吃呢。她在拐弯处抬起了腿,却绊倒了。
“哎呦”,脚下有人在叫喊,吓了她一跳!下意识地去看缩在那拐角上的人,是个阿婆,不过比奶奶的年纪要轻些。
阿婆见她一脸惊恐,朝她摆摆手,说,没事,你走吧。
韩小车“噢”了一声,扶着车把,探着头问,您真没事?
阿婆说,真没事,走吧,你。
韩小车有些纳闷,心想,这老太婆倒不讹人,面善着哩。奶奶说,城里的人信不得,老的小的俊的丑的心眼子都跟牛毛一样多,心性就像天上的云,难以捉摸。奶奶的话她句句爱听,句句都记得。奶奶说,进了城,碰上人,能躲就躲,心里的话不能给人说,要说就说给自己听,千万别张嘴,得关好牙门。
老阿婆见韩小车站在面前木愣,说,天黑了,快回吧。
韩小车又“噢”了一聲,瞧了瞧那坐在墙拐角的老人,头发花白了,面目那么和善,很像自己的奶奶。她跨上车向前骑着走了几步,心里却放不下,就又骑回拐角去。那阿婆依然抵着个大纸壳,靠着个提包,独自坐在墙拐角,韩小车觉得可怜。
老人警觉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韩小车。
韩小车说,天要黑了,这一带乱着呢,你年纪大了,晚上可不能呆在这儿。要不,我送你到候车室去吧,那里暖和些?
老阿婆听着听着,脸色暖和起来,随即摆摆手,说,好,你快走吧。
韩小车越发着急了。说,你没车票吧,不能进候车室,是吧?那我就送你到汽车站去,那里晚上能呆人。
那阿婆低着头默默听着,再不搭话。
第二天,韩小车照样去社区住户家上门收废品。一位早起出门锻炼回来的阿姨说,城墙根新开了个垃圾场,人都在那里拣废品呢,你怎么不去?
拣废品不用花钱买,韩小车赶忙骑车飞奔,直冲城墙根下。
这个新垃圾场真的很大,工业废料,生活垃圾都有,废品杂物不少,拾荒的人也不少。韩小车手拿铁钩不停地扒拉,也学着那些拾荒老手尽量拣那些值钱的工业废料往自己的蛇皮袋子里装。每当垃圾车开来,大家立即一哄而上,扒的搂的划拉的,这哪里是在捡垃圾、拾破烂,简直就是抢宝贝,搂金子!袋子满了,她开始拖着沉重的袋子往外走,好不容易走到横躺在地上的自行车跟前,忽然见昨晚的那位阿婆也在这里拣废品。阿婆!韩小车叫了一声,没人答应。她见那阿婆正在人稀的地方聚精会神地扒拉挑拣,觉得不该打搅她,就驮着拣来的宝贝直奔废品收购站。
星期天来收购站送废品的拾荒人很多,韩小车这天收购的废品不少,书报杂志啤酒瓶硬纸壳,结结实实驮了一满车。过秤的时候,韩小车发现自己的东西好像少了,正疑惑着,忽听身后有人吵起来。
男人说,死老太婆,少管闲事!
老太婆说,这不是你的。
男人说,老不死的,滚远点!
老太婆说,你还给人家!
韩小车回头一看,那男人正在抢夺老太婆手里死死抓住的废品袋。那老太婆不是别人,就是韩小车认识的阿婆,那袋废品正是自己的。她箭也似的冲到男人面前,说,这是我的,你凭什么抢?
男人说,是我抢,还是你抢?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你有什么凭证说我抢?
韩小车拽过那袋废品,拉开封口,扯出里面的布条,说,大家都看看,上面写的谁的名字,他是叫韩小车吗?
送废品的人呼啦一声全大笑起来,说,老巴,什么时候改叫韩小车了?
收购站的老板也挤过来瞥了一眼,随即扫视了一下满脸横肉的老巴,说,蛇皮袋子外表都差不多,谁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大家各把各的东西看好,赶紧排队过秤吧!
老巴气急败坏地拿眼狠瞪着韩小车,说,老子大白天撞见了鬼,今天倒霉就倒在你这小丫头片子手里,你给我等着,走着瞧!
韩小车说,嘿,你吓唬谁呀?那么大个人,光想白捞占便宜,羞不羞?
凶巴巴的老巴骂骂咧咧地走了,谁也听不清他嘴里骂的啥。
韩小车在一旁等阿婆结了账,忙走上前去说,阿婆,真得谢谢你,不然东西就丢了。
阿婆叹着气说,唉,谢什么!如今有的人怎么就不像个人了呢,没个人样!
韩小车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人成了麻雀吧?
阿婆觉得很奇怪,疑惑地瞧着她。
韩小车说,奶奶说,爸爸妈妈是麻雀命,人成了麻雀命,不就是麻雀,不是人了?
阿婆笑了,说,要是人像麻雀倒好了,你看它们多亲近人、暖和人,穷的富的一样亲。
午时的阳光很好,韩小车推着车子跟阿婆一起走,心里很快活。她熱情地鼓动阿婆坐在后座上,要驮着她走。阿婆不依,说,你自己快骑着走吧,我还有事儿。
韩小车不好再勉强,她觉得这位阿婆好像在躲她。
垃圾场早上拾荒的人不多,这时候垃圾车还没上班呢,何况还得收了垃圾开到这里来。韩小车拿出家什开始扒翻。她听到一声惊恐的“哎呦”,一抬头,见有人随着堆积如山的垃圾滑落下来,急忙扔下手里的活,跑过去搀扶。是阿婆!
那阿婆看了看韩小车,说,人老了,真不中用了!
韩小车说,谁说的,阿婆能干着哩。
阿婆说,能干啥,活到这步田地,还能说啥!
韩小车觉得真是不能说啥。只好说,阿婆,我过去了,你小心点。
阿婆哎哎地答应着,拿起了拾荒的家什。
过了一阵儿,垃圾车开来了,人也多起来。韩小车连忙挤上前去扒拉,破铜烂铁旧塑料,能扒拉多少就扒拉多少。不知不觉又出了一身汗。她驮着高高的废品小心地骑着走,生怕自己又高又重的自行车碰着别人。好在前面只剩下最后一个有红绿灯的路口,穿过去就该拐弯了,拐过弯不远就是废品收购站。正巧遇上红灯,她停下来等绿灯。在她身边的是两个男的,他们说说笑笑。她侧脸看了看,一扭头,忽然看见那阿婆手拉着小轱辘车弯着腰在路边走。这时绿灯亮了,一个男的立即冲锋向前,她也急忙蹬车,另外一个嘴里说着“讨厌,走开”!抬手朝她的车推了一把,失去平衡的韩小车立即连人带车的摔倒在马路上。她看见那阿婆走过来,自己却站不起来了。
孩子,你不碍事吧?阿婆边说边搀她起来。
韩小车说,不碍事。她挣扎着扶起倒在地上的废品车,说,我没事,只是脚崴了一下。
阿婆说,先上医院看看去吧。
韩小车说,不,卖了废品再去。
阿婆说,你行吗?
韩小车说,行,我不疼。
阿婆说,就怕伤了骨头。
韩小车说,不会的,真的不疼。
阿婆说,唉,这可怎么办,要是我能推动你的车子就好了!
韩小车看阿婆为她揪心的样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心里漾起种莫名的委屈和酸楚。
阿婆说,好孩子,慢慢走,阿婆在后面给你搭把手。
韩小车回头看了看阿婆,她正在低头用力,一手拖着小轱辘车,一手推着自行车的货物,紧跟着她的脚步向前走。
从收购站出来,腿脚突然疼起来,而且越来越疼,疼得韩小车眼泪都要掉下来。
阿婆看她推着自行车一只脚跳着走,忙弯腰去看她的脚,心疼地说,天啊,肿得这么高,可把娃疼坏了!她当机立断脱了那只鞋,接着掰开韩小车紧握车把的手,让她坐到后座上去,不由分说地推着韩小车上了医院。
韩小车脚上的蹠骨折了,蹠骨很小,作用很大,却给崴折了,被打上了石膏,不能动了。
她看着阿婆在医院楼上楼下的为她忙,又吃力地推着她回家,接着为她铺床、做饭,心里一阵难过。
饭做好了,阿婆把碗筷递到她面前说,折腾半天了,快趁热吃。
韩小车接过碗筷,叫了一声阿婆,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婆说,娃不怕,有我呢,我陪着你。
可你家里怎么办?韩小车说。
阿婆淡淡地说,放心吧,我会安顿好的,一会儿我就回家去,再回来陪你。
晚上,阿婆真的回来了。韩小车望着身边静静坐着的阿婆,眼角溢着泪珠酣酣入睡了。
阿婆悄悄关了电灯,小巷的后窗屋越发幽静。
多少年了呢,她守护着一个一个的骨肉至亲,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上山下乡那年,她也是韩小车这个年纪——16岁。父亲死了,妈妈病了,她服侍着生病的妈妈,一心一意地期盼着妈妈一天比一天好,可是,妈妈却还是撒手而去。她走了,上山下乡去了。几年后,她看着一个个和她一起上山下乡的同学纷纷离开了这个偏远的山乡,回到城市,回到他们父母的身旁,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那么的无助,又那么的忧伤。她挣不脱命运的锁链,留在了山乡,嫁了个祖祖辈辈没进过县城的乡村汉子,给他洗衣做饭,给他生儿育女,农忙跟他下地干活,农闲在家喂鸡养娃,伺候公婆,本本分分地做着乡下女人,做着乡下汉子的婆娘。原指望就这样安身立命,活下去、过下去,忙忙碌碌,平平常常,似乎也不错。
可是,秋收的时节,男人赶车到山上收庄稼,下山的时候,拉车的骡子被突然闯来的汽车惊着了,男人连人带车的摔下了山崖,人死了,骡子也没活下,车子摔得七零八落,她的心也摔成碎末了。
厚道的公婆看她还年轻,劝她“留下两个孩子,再走一步吧”,她没有,她舍不得孩子,孩子是她的骨肉至亲。公婆老了,孩子大了。公婆入土为安了,女儿出嫁了,争气的儿子考上省城的大学了。不久,女儿当了妈妈,抱着孩子跟随女婿外出打工了。后来,儿子毕业了,留在省城工作了。一切像流水一样快,一切像穿梭一样往回。再不久,儿子成家立业了,儿子当上干部了,儿子有了儿子了。呆在乡下的她——李玉香总是收到好消息。这些好消息,像春雨和阳光,不断地滋润着她,温暖着她。有家有业又忙公事的儿子,很少回来看她,她也丢不下牛羊庄稼去省城看望儿子。乡下和省城有距离,儿子和她也有距离。曾经识字的她,不知道距离远了,时间长了,交流少了,儿子和妈的心也会产生隔膜,延长距离。
其实,她很想到城里去看看儿子,看看那些曾经熟悉的街道和市区,但儿子不愿意让她去。儿子说,乱糟糟的,没啥意思,老实在家呆着吧,有空我就回来看你。可是儿子老是忙,没空,他有事业。她想儿子,有空,老想,空想。有了孙子,她很想去看孙子,想给儿子搭把手。她除了舍命花力气,这辈子再没别的本事。儿子不让,坚决不让,说家里有媳妇,有保姆,城里有幼儿园、学前班,城里和乡下带娃不一样,你来干啥?
是的,她来干啥?从省城上山下乡扎根结果的李玉香,老老实实一直呆在乡下多好啊。可是,儿子要接她来,而且来得非常彻底,户口迁了、房子和承包地也“一次到位”,“全權代她处理了”,农具家什也分送了人,弄得她反而身无一文,不好跟儿子开口了。可是转念一想,“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儿子就是依靠,她还担心啥?而今才知道“老婆汉子不如自己手里攥住”是真理。可是儿子已经把她的后路断了,自己那个家,她回不去了。
乡村的干部和群众都说儿子大方,孝顺,是个做大事的人。孝顺又做大事的儿子王化成,终于把她接到了省城。孙子长成大人了,上高中了,跟她很陌生。媳妇也是干部,有文化的人,对她很客气,有礼貌,什么事都是自己来,不让她插手。可是乡下人起得早,干惯活了,她就进厨房动手做早饭,熬稀饭、蒸馒头,还准备再弄点洋芋丝炒白菜豆腐之类的菜。这在乡下是很好的饭食,待客的,实话说一早上就这么吃,在她是没有的,显得很铺排。
正忙活着,媳妇进来了,说,妈,你歇着吧,我来。媳妇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叉烧、面包片、熟牛肉,放进微波炉,又站到灶前煎鸡蛋、切苹果、弄小菜、取果酱,然后装盘,上餐桌、刀叉、玻璃杯,花花绿绿亮晶晶的摆在餐桌上,很好看,媳妇很能干。她想帮忙,就去拿碗筷。媳妇说,我来,得先消毒。
她说,白馍蒸熟了,我拾出来,端上来,你们快趁热吃。
媳妇说,拾出来,搁一边吧,我们早上不吃它。
她无所适从,既帮不上忙,也搭不上手,显得很多余。
媳妇说,妈辛苦了,去洗脸吧。
她起得早,已经洗过脸了,但还是出去了。
他们和她饭吃不到一搭儿,他们吃面包牛奶、她喝稀饭、吃馒头。儿子说,城里人吃饭讲究合理搭配,均衡营养,妈往后要跟莫玉多学着点,要尽快适应。媳妇说,瞧你说的,那倒不必,主要是考虑王斌,他不是上高三了嘛,要保证他的营养、他的健康,他的学习成绩才有保障。他现在是家里的重点,什么都是第一位的,妈妈也能理解吧?
孙子停下咀嚼,眼巴巴地盯着她,静待她的回答。
她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到灶前去舀稀饭。
儿子说,我们走了,你慢慢吃。家里吃饭有食谱,一向由莫玉安排,你就别管了。
她又点点头。她看着他们撂下饭碗,穿外衣、背书包,儿子临出门的时候嘱咐说,妈,我们上班去了,你看好门。莫玉说,妈,收拾好碗筷,不要忘了东西要搁在原处。
她答应着。没想到答应着答应着,还是出了问题。那次有人来家,是两个人,两个看起来很和气很诚恳的人。他们问,这是王处长的家吗?她说是。他们又问,是王化成处长吧?她说,是,可是他出差去了,不在家。来人说,没关系,你让我们进去说好吗?她就开门,请他们进来,让座、上茶。两人坐下,喝茶、抽烟。来人问,阿姨是王处长的家人吧?她说,我是他妈。来人笑了,很热情地说,我们跟王处长很熟,他对我们的工作支持很大,我们很感谢他,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转交给他。她说,那不行,你们还是当面给他吧,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来人说,这事王处长知道,说着放下一包东西,匆匆起身告辞了。
莫玉下班回来了,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了。莫玉拧着眉头看了看那包东西,拿起来掂量了掂量,没吭声,径直向卧室走去。
此事过后不久,又有人来敲门,是挺可爱的一对男女青年,他们也说找王处长,还带着礼物。她不知道儿子临时出差有公干,就让他们在客厅里喝茶吃零食看电视慢慢等。听说客人是从外地来的,就热情地留客人在家一起吃午饭。她淘米洗菜,正准备炒菜,莫玉回来了。她赶忙从厨房出来,还没开口,莫玉已经在问他们了,说,叫你们久等了,是找王处长的?来人说,是,第一次上门,打听了半天才找到处长的家。莫玉说,是找王化成处长吗?两人面面相觑,忽然愣住了,说,不是,我们是找王仁处长的。莫玉说,那你们走错门了,王仁处长在隔壁单元。两人说着“对不起”,急忙拎起礼物走了。她忐忑地望着莫玉说,我真不知道楼上有两个王处长,以为又是找化成的呢。莫玉高扬着下巴,看都没看她一眼,便擦身从她身边一闪而过,直奔厨房。她望着莫玉掀开电饭锅,紧锁着眉头看了看白花花的一锅大米饭,冷冷地嘟哝了一句,哼,不挣钱不知道柴米贵,还真够大方的!便甩手离开厨房。
唉,都怪她,她怎么就没想到问问人家找的是哪个王处长,就胆敢自作主张留人家在家吃午饭?这又不是她乡下的家。唉,自己怎么就那么傻,怎么就没想到世上原本有很多同名同姓的人,何况是个处长呢?她真是白活了,老糊涂了,不中用了,一点也怨不得莫玉啊。
儿子出差回来了,说,妈,有些事我要跟你好好谈一谈,说一说。儿子说,现在的社会复杂得很,人也复杂得很,我们把这个家交给你,你得有责任心,你得负责任,不能把什么人都放进来,对不对?万一遇上小偷骗子和坏人怎么办?现在见钱眼红的人穷凶极恶,你儿子为这一官半职整天都在提心吊胆的,你也不替我想想。现在生人熟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起了杀心歹意,危及你老人家的生命安全,你叫我往后怎么做人,你叫人家莫玉怎么做人,你叫你孙子王斌怎么看你,怎么想?
她很羞愧。
儿子斜眼瞥着垂头不语的她,冷冷地说,妈岁数也不小了,以后你就老实在家呆着,买菜的事也不要管啦!记住,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家,门铃再响也不要开,这是条铁的纪律!
她瞅着儿子严肃认真的模样,听着儿子的谆谆教诲、义正言辞的训导,半天才搞明白,儿子是让她在家守着,谁来也不能开门,再也不用她买菜了。她唉唉地答应着,鼻子直发酸,眼睛在发湿。
儿子问,妈,你可记下了?
她说,记下了。
她渐渐熟悉了自己的角色,打扫卫生、刷锅洗碗、洗鱼剁肉,干莫玉不愿干的所有家务活。她小心翼翼地在家,也小心翼翼地出门,独自在街巷里走走,偶尔也在小区的凉亭里坐坐,并不跟人搭讪或拉话。她坐在凉亭,看看树,看看天,看看太阳或风雨,看看小区大院里的大人或孩子,觉得城里的生活一样活泼生动,只是心里闷。儿子不大赞成她出门,说,妈在家可以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多么悠闲,赛过活神仙,少听那些婆娘拉是非。
她知道,儿子做官不易,莫玉工作不易,孙子上学不易,惟独她在家闲着享清福。是的,儿子把自己从乡下接到城里,给她养老送终,人老了图的不就是這个?她应该知足,她也知足。莫玉说她是“有福不会享”,是的,她不爱看电视,也不爱听音乐,她怕弄坏儿子家的那些洋玩意儿。
想起孙子王斌那次大发雷霆,就是因为她打扫他房间的时候,吸尘器不小心碰了他的组合音响,不知道把哪个松动的插头给碰掉了。孙子王斌等他妈下班一回来,就冲着莫玉大发脾气,说,以后你少让那个老女人进我的房间!哼,那老女人狗屁不通,把我的学习用品都搞坏了,你让我还怎么学习!
莫玉从儿子房间出来,横着脸子对她说,哎,以后你到王斌房间搞卫生,小心点,他的东西,你千万不要胡乱动。
她答应着。老女人就老女人吧,孙子毕竟是孙子,还不懂事。她继续打扫,继续到孙子房间扫地抹桌擦玻璃,倒也相安无事。一天,她在孙子房间的地上发现一张十元钱,就随手捡起来装进了围裙上的衣袋,过后就忘了。儿子那天晚上有应酬,没回来,晚饭是三个人。
饭后,她在厨房忙着洗涮,忽听王斌在和他妈大声嚷嚷,说,你凭什么不让我说,家里有贼就是有贼,要不我的钱哪里去了,难道它真长翅膀飞了?
莫玉说,小祖宗,你小声点,少说两句,小心人家听见。
孙子王斌说,听见就听见,我还怕她听不见?不信,咱们就去搜!
李玉香看着王斌扯着莫玉来到厨房,凶巴巴地说,我的十块钱,是不是你拿了?
她猛然一下子想起捡起的那个十元,连忙去掏围裙上的衣袋,说,还在这儿,你看我这记性,本想等你放学就给你的,一忙就忘了。
王斌一把抢过去,暴涨的眼睛几乎从眼镜里喷射出来,他不依不饶地说,哼,忘了,你倒有借口,要不是被我亲手逮住,这十块钱不就成你的了?
莫玉鄙视她,目光又冰又冷,从头看到她脚下,鼻子哼了一声,说,其实,人最重要的品德就是诚实,脏点土点懒点窝囊点,比起这都没啥,什么人嘛!
李玉香突然愣住了,他们把我当成贼?她抖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赤裸、丑陋,无比屈辱。
莫玉拉着儿子转身就走,两人边走边说,显然有意说给她听。
莫玉说,钱不在多少,性质太恶劣了,哪怕是一分钱不是自己的也不能动。
孙子王斌说,都怪你们,非要把她弄来,没事找事,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莫玉说,你知道个啥,你少责怪爸爸妈妈,当时不是形势逼人嘛!也不知他们单位的哪个狗头军师,硬是在干部晋升中规定了一条,说凡是晋升科、处级以上干部的,必须把孝敬父母放在首位,并把它作为一项重要的道德考核指标,要不,她能在这里晃荡?
孙子王斌说,我就说嘛,老爸猴精,脑子又没进水,怎么平白无故地把这个出土文物弄来当搅棒子。
莫玉笑了,王斌也咯咯笑了。莫玉说,出土文物倒值钱了,活脱一个废物、乡婆子!
孙子王斌嬉笑着打趣说,没错,老妈说得对,活脱一个乡婆子、老女人、搅棒子。老爸真是吃饱了撑的,烦死人了!莫玉低声嘻嘻笑着,王斌也咯咯笑了。
李玉香的心冷丁一哆嗦,心痛的她颤抖着嘴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落泪了。她是孙子儿媳眼中的贼,她是儿子官场赌注的一只骰子!她——李玉香仿佛既不是儿子王化成的母亲,也不是儿媳莫玉的婆婆,更不是孙子王斌的奶奶,她只是她自己,一个失去土地房屋和广阔天地的乡下女人,一个被进城,守着儿孙,孤独无依的“乡婆子、贼女人,搅棒子”,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她自己了!
揪心的悲哀,成了压在她心上的冰山,她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从那天起,她几乎成了木雕哑巴机器人。每天默默地机械地干自己必须要干的那些活,即便偶尔出门在小区冰凉的石条上坐下,也悄无声息。她想念那山乡的星星、月亮、树木、太阳、流水和乡亲,想念那些自己能够当家作主的日子,想念那些自由自在平实朴素的生活。现在,她每天对着自己的骨肉至亲,心里的话却不知找谁去说。原本生长在这城里的她,不是返故乡、还故园、得享天伦之乐,而是日暮途穷、寄人篱下、心无所归。她不知道她是谁,他们又是谁?都说血浓于水,难道她骨肉里只剩下了水而丢失了血?她扪心自问,她该是一个曾经上山下乡又回归本土的女人,该是一个老年羁旅乞食的漂泊者,该是一个游离于城乡、又与城乡两不沾的一叶浮萍、一棵小草,还是什么也不是。
家里的氛围令人窒息,儿子到底察觉了。儿子说,妈要大度些,你孙子王斌马上就要高考了。高考关系重大,关系他的前途,也关系咱家的命运。现在他学习紧张,心里有些儿烦。我们当家长的帮不上他的忙,就得多体谅他一些、多关心他一些,这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重中之重。必须一切以他优先,你不要老吊着个脸子,让他不开心,影响他的情绪,影响他的学习。
她愕然。
儿子接着说,你摊上莫玉这么个儿媳妇,是你的福分。人家有文化、当干部、懂道理、手勤快,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人家又没让你干啥,咱又给人家干不了个啥,你还要人家怎样待承你?知足吧!
李玉香不懂,不懂她的沉默寡言,也是在犯错。
儿子见她疑惑,脸上挤出些笑意,说,你对人家也笑一笑嘛,有啥哩?
可是她没儿子能,也挤不出值得笑的笑来,只好木木地朝儿子点点头。否则,他还会谆谆教导个不休。到底是个官儿啊,嘴皮上的功夫大,说话一套一套的,很能训导哩!
儿子说,记住,闲着没事,别给人家找别扭,过不去。
她点点头。
儿子皱皱眉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走开了。
战战兢兢地熬到孙子高考结束,终于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家里开始喜气洋洋,应酬不断,连连热火朝天。什么谢师宴、同学宴、友情宴、回首宴、告别宴、感恩宴,大宴小宴,名堂多多,订酒店、请客人,花钱如流水,儿孙媳妇都在忙,都在乐。
她李玉香反倒清闲,宴也罢、聚也罢,跟她都无关,她依然留守在家,默默无语。
事情发生的有些突然。那天,孙子忽然把她当个人,好像不是“狗屁不通的乡婆子贼女人”了。孙子王斌说,喂,爸爸妈妈今天都有应酬,不在家。我要在家开PT,有几个同学来家,你要给我帮个忙,准备些果盘水果和点心,还有啤酒饮料香烟。到时候,叫你端啥,你就端啥,叫你啥时候端,你就啥时候端,懂不懂?
她便点头。毕竟是自己的孙子,毕竟是骨肉亲,打断骨头连着筋,隔代亲,为孙子做事她打心眼里乐意。她油炸花生、油炸虾片、她切香肠、猪耳、肘花、拌凉菜、洗水果、弄零食,觉得这才像个奶奶。一切准备停当,人也渐渐来齐了。
孙子王斌来到厨房,说,喂,都准备好了吧,你?
她说,都好了,你看看,中意不。
孙子王斌望着满案的吃喝,笑了笑,点点头,说,还行。现在用不着你了,我们自己来。你现在马上在我眼前消失,躲到你的房间去,不要出现在我同学面前。等PT完了,你再出来,别搅了我们的局,记住没?
她呆住了。这是她的孙子,还是孙子是她?
孫子王斌看她愣在那里,把脸一沉,说,还不快走,想给我难堪?
她只好悄悄躲进厕所隔壁的房间,她的房间。听得出客厅里聚满了人,音响很大,男男女女在笑、在闹、在说、在唱、在侃、在抽香烟、喝饮料、吃东西,在尽情地放松、尽情地快乐和享受。年轻人爱热闹,九月开学,他们就分手,她懂得年轻人的友谊和情感。当年她上山下乡的时候,一些同学也恋恋不舍,看着敲锣打鼓地一群人送她上了汽车,有的还为她抹眼泪。有个街道女干部,眼里闪着泪花,拉着她的手,说,小香,你小小年纪,上山下乡很了不起,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遇到困难一定要依靠组织。她点着头答应着,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与这分别缘结一生、纠缠到老。
躲着就躲着吧。她老了,老了似乎就变成了枯草石木,不用再当人在乎了。
孙子王斌和他的同学精力旺盛,很能玩,很能闹,隔壁的厕所使用频率越来越高。窗外,天边已显出晚霞,天色不早了,PT的工夫可不短了,她很想小解。在厨房忙的时候她口渴,想喝水,却没顾上喝,现在守着满杯的水,却不敢喝,她怕上厕所,她怕搅了孙子的局,她必须一忍再忍。可是水火无情,她想小解的欲望越来越强,她不能再忍下去了,她控制不了自己强烈的生理反应,尽管老了。她侧耳听了听隔壁,断定这会儿厕所没人,急忙闪过去,推开门,糟了,里面有人,是个男孩,他没插锁!
那男孩拉着裤链,喊叫起来,喂,王斌,你家哪来的老女人,一点没规矩!
她尴尬地站在厕所门口,等男孩出来,顾不上计较什么,慌忙进去小解。她听到孙子王斌在厕所门外,说,哥们,别见怪,那老女人是我家保姆,才从乡下来,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见啥都新鲜,还爱凑个热闹,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对不起,请哥们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那男孩说,原来这样,真他妈的扫兴!
她从厕所出来,PT结束了,男男女女纷纷离开。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孙子王斌送完最后一个同学,回来就发了疯。他摔盘子、砸酒瓶,朝她身上扔水果,骂她是“老不死”的“瞎女人”、“乡婆子”,是存心搅他的局,弄得同学早早的走了,是故意让他在众人面前丢面子,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她想,让他骂去吧,谁让她是他奶奶,谁让她那时憋不住、要小解。早知道她从厕所一出来PT就结束,她该再使劲忍一忍就好了。客厅一片杯盘狼藉,她躲开怒不可遏的孙子,拿起扫把簸箕,正忙着打扫收拾,儿子媳妇一起进来了。
儿子问,咋弄成这样?
孙子王斌卧在沙发里,手指着她说,问她,都是她做的好事,好不容易在家开了回PT,这老货硬是搅了我的局!
儿子媳妇同时把脸转向她,冷冷瞪着,瞪得她脊梁骨里直发凉。
媳妇说,真讨厌!
儿子说,妈,你咋总惹……
她忽然扔下家什,怒吼一声:住嘴!你个丧良心的狼羔子,好好管管你自己!说完,她夺门而出。
门外,暮色沉沉,晚霞早已退去。
身后并没人追来,也没人喊妈叫她回去。她可有可无,存在就是个错误。她心如刀绞,这样活着非常难受。她想一头撞死、一头撞死在飞驰奔腾的汽车上,可那会连累人家无辜的司机,是造孽、是罪过,她不能那样做。
她跌跌跘跘地行走在暮色里,昏头昏脑地穿大街过马路躲车辆,终于来到黄河大桥,她看到了那条河,看到了那波浪翻滚的浑浊河水。就这样纵身跳下去,一切就此结束,让汹涌的河水吞没自己,带着她的灵魂到老家去,因为这世界实在没有她可留恋的了。她闭上双眼,准备往下跳。可是,夏夜初降,人流不止,灯火不息,不远处还有音乐喷泉播放乐曲,这个时候她还死不得。终于,她泪眼模糊地等到了那黑夜沉沉人迹罕至的这一刻,她吃力地跨上了河堤的护栏……
大娘!她突然被人拉住,落在人的怀里。
耳畔传来一个孩子的话语,妈妈,这个奶奶,她怎么啦?
大娘!什么都能过去,何必这么想不开?
一句话,激起了她满腹的凄凉与辛酸,泪水又涌出眼眶。
脸上有只温暖的手在为她揩揩拭泪水。是位素不相识的年轻妈妈。
孩子凑近她的脸前,说,奶奶别哭。
她不好意思地挣脱那年轻妈妈的臂弯,坐起来,说,孩子,你不该拦我!
年轻妈妈扶着她站起来,说,什么都没有生命重要,大娘,都过去了,我们送您回家。
回家,她还有家?
年轻妈妈说,天黑了,回去吧,大娘,家里人该多着急呢。
孩子也说,对,奶奶跟我们回家吧。不,是跟我们回招待所。
年轻妈妈笑了,她亲昵地抚摸着孩子的头,说,小龙说的没错,是招待所。我趁暑假带小龙来西部看看,开开眼界。开学他就上一年级了。大娘,在我们青岛,天天可以看到大海,从没来过这黄河穿流的美丽兰州,所以来了,就住在黄河附近的招待所。
不是有宾馆有酒店么,为什么住招待所?她跟随萍水相逢的母子俩离开大桥,穿过马路,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心里轻松了许多。
年轻妈妈说,大娘,前面就是我们的招待所,干净整齐,花钱不多,挺好的,一块进去坐坐吧。
小龙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奶奶进去坐坐吧。
她摇了摇头,想到了那个家。无意间,她的手触到了裤兜,啊,儿子家的钥匙还拴在自己的裤带上。她得给儿子一个交代。她想了想,说,谢谢你孩子,我这就回家。
年轻妈妈说,好,让我和小龙来送送您。大娘,什么事都能过去,就像这流淌着的黄河水,裹着泥裹着沙还是一个劲地向前走,你说对吗,大娘?
她心里说对,眼前也亮堂了。
那母子俩陪着她走了很多的路。
她说,到了,前面那楼区就是我儿子的家,要不,进去坐坐吧?
那年轻妈妈说,不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她没有强留,她感到那萍水相逢的母子俩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她站在小区的林阴道下,回头一看,那母子果然还立在马路那边,向她揚手致意,顿时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是的,她不能死,她不能跳黄河,不能让儿子受过、遭连累,那样对儿子不好,对莫玉不好,也会影响马上就要上大学的孙子王斌。可是先前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多亏了那个年轻的妈妈,要不,自己可就犯下大罪过了!唉,原来自己的命从生到死并不真正属于自己,生不由己,死不由己,生死的大权从来就没有完全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哦,自绝或许真的就是自私,因为无论因由如何,都将让自己的灵魂蒙受冤屈,让他人心灵重负或受伤。唉,人生天地间,真是难死难生难活啊!她定定地立在家门口,颤抖着僵硬的手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客厅的沙发上,只有儿子守着电视在等她。
儿子,我的儿子还在牵挂着我,她心里混杂着温暖愧疚和怯意!
儿子啪地关了电视,扭过身来,说,好,你总算是回来了,这么晚,难道你不知道家里人都在担心你吗?
她无言地垂下了头。
儿子看了看她,口气有些缓和,说,你威风也耍过了,一大把年纪了,还离家出走,你实在是太任性了!算了,时候不早了,你睡在床上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吧,我不想多说了!
儿子甩手转身而去。
那一夜,她辗转反侧,心如刀绞,她明白现在的儿子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妈妈的儿子了,她过时了,已经与这个家格格不入了。她嘴里很苦,因为心里的苦水就要将她淹没了。
早饭,没人吭声,只有孙子王斌气哼哼地给她甩脸子、撂碗筷。饭后,他们都走了。她开始收拾东西,打扫卫生。一切收拾停当,她拿起多年不曾拿起的纸笔,一笔一画地写下:我走了,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不用去找我,我会好好活着。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然后,她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把钥匙放在纸笔旁边,环视了屋里一眼,提起旧行包,锁上那道厚重的防盗门,走出了住宅小区。心里再三地嘱咐着自己,千万别回头,千万别流泪,可泪水还是像开闸的水不断地流泻下来。
她昏昏沉沉地走到了火车站附近,找了个大纸盒遮风避雨,开始了拾荒生活。好心的废品站女老板,看她孤苦一人,就让她借住在一个盛废品的房间,并给她了个手提铁桶炉和一只压歪的铝锅,让她好歹热个饭菜。自力更生的稳定生活,不知不觉地渐渐卸下了心头的重负,心里的冰山也在慢慢消融,可那楔在心上的痛、扎在那心头的刺,却注定伴她残生。
韩小车一觉醒来,忽然闻到饭香。原来阿婆已经熬好稀饭,还烙了饼,正在蹑手蹑脚地整理擦洗过小屋的物件。她想起了奶奶,赶忙起床下铺,可是脚上打了石膏,很费事。
阿婆问,睡醒了,还是被我吵醒了?
韩小车说,睡醒的,阿婆夜里没睡好吧?
阿婆说,谁说的,可睡好了。
韩小车看着阿婆给她盛饭、夹洋芋丝、卷饼,一种久违的温暖忽然弥漫周身。她叫了一声“阿婆”,就哽咽了。
李玉香慈爱地看看她,停下手来,问,脚疼的松些了吗?
韩小车说,好多了。
阿婆李玉香说,哪能呢,才一宿?
韩小车撒娇地说,真的呢,阿婆,你还不信。
阿婆李玉香亲昵地说,好,我信,我信。她看着纯朴可爱的韩小车,想起与她在拐角避风处的相遇、想起垃圾场的搀扶,忍不住地说,小车真是个好孩子,咱们娘俩好像有缘呢!
韩小车说,就是,就是,你可像我奶奶了,一见面就觉着亲,您就给我当阿婆奶奶吧。
阿婆李玉香笑了,说,阿婆奶奶,有这么称呼的吗?
韩小车认真地说,怎么没有,咱娘俩就是,你就是我的阿婆奶奶,不行吗?
阿婆李玉香又笑了,后窗屋里一派春光。
阿婆李玉香每天除了拾荒,就是陪伴韩小车,给她洗衣做饭,帮助她上厕所买东西什么的。她担心韩小车寂寞,给她找来不少书,都是当废品收来又从废品中选出的。其中有中外文学名著,像鲁迅小说、安徒生童话、契科夫小说、小兵张嘎、木偶奇遇记之类,还有些实用技术方面的书,她从中拿出一本毛线编织的书和一本理发技术的书,对韩小车说,咱们没有电视,烦闷就看书吧。好书就是老师,看了长知识。你年轻,正是念书的好时候,记得住。阿婆就不行了,眼花了,手笨了,想学也记不住了。
韩小车摩挲着那些书,掉泪了。在老家,她上过三年学,因为村子小,地方偏僻,学生少,村学就合并了,合并到远处人多的乡镇上去了。因为上学要早出晚归背着干粮翻山越岭,奶奶不放心,她就辍学了。辍学在家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长到十四五岁,奶奶也过世了。她认不得几个字,这些书,她怕是念不下去了。
阿婆李玉香听完,果决地说,要念下去,一定要念下去,学下去。这样吧,阿婆先教你学拼音,再教你查字典,只要这两样学会了,你就有了学习的拐棍,以后读书写字就没那么困难了。
韩小车立即破涕为笑,脸上笑开了花。
之后,这小巷的后窗屋,便有了bpmf的拼读起伏声,就有了抑扬顿挫的平仄音韵,渐渐地读书写字变成了韩小车养息的主题。阿婆每天教完她、伺候她上了床,才回自己的家。李玉香因为教韩小车念书写字,自己也找回了光亮,找回了青春和记忆,人也健朗精神了,干活也显得有劲了。
韩小车越来越喜欢阿婆李玉香了,一刻都不想与她分离。有天晚上,她一拐一瘸地偷偷尾随在阿婆身后,直到来到她的住处,这才知道阿婆是孤身一人,寄居在废品站老板的储物间里,真是难过极了。她很想为阿婆做点什么,她拿起了那本毛线编织,靠着字典的帮助,她居然明白了毛线的织法。
一个月过去了,韩小车拆去石膏,脚上的骨折已经完全愈合了,医生很满意,夸奖她懂事,说她配合得好,奶奶照顧得好。可是,阿婆李玉香还是不准她出去拾荒,怕她磕着碰着再反复。她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小车你就再忍一忍,挣钱不在这几天,百天之后由着你折腾,现在还是在家好好看书学习,过了五·一节再做也不迟。
韩小车答应着,好像很顺从。
阿婆李玉香说,放心吧,小车,有阿婆一口,就有你一口,阿婆不会饿着你的。
韩小车心里暖洋洋的,但是她还是背着阿婆去收废品、送废品了。奶奶说,人越养越懒,嘴越吃越馋,分明是个人,不能养一身懒骨头、一张大馋嘴。阿婆说你年轻,要上学,要读书,要学本事,要勤力,别怕苦。有阿婆在身边,真好。现在她白天拾荒,晚上读书,写字、认字、查字典,心里敞亮了,觉得生活有滋有味可有奔头了。
转眼,花儿开了,树叶绿了,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天空飞来飞去的热闹极了。后窗屋外,阳光明媚,暖风袭人,清明来了,谷雨过了,继而绿阴成片,五·一节就要莅临了。
五·一节前夕,韩小车见阿婆李玉香又要离开她,准备回家,忽然恋恋不舍地拉起她的手说,阿婆,过节了,我们也歇歇吧。
阿婆说,我也正这么想呢。
韩小车说,我和阿婆心在一搭,想到一块儿了。
阿婆说,可不,我也觉得咱俩前世有缘,是同命亲,想啥都能想到一搭里去。
韩小车深情地望着阿婆,忽然鼓起勇气说,那么,阿婆,就请你真的给小车永远当阿婆吧,我会孝顺您一辈子的!
阿婆李玉香目不转睛地看着韩小车,一时百感交集,鼻子一酸,情不自禁地掉泪了。
韩小车说,阿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阿婆,我就是你的亲孙女,我们一搭里过日子,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李玉香哎哎地答应着,直点头。她揩去涌流的泪水,把韩小车紧紧搂进自己的怀抱。
五·一节到了。这天,韩小车一大早起来就忙着梳洗打扮,她感到时间走得太慢,好不容易才等来姗姗来迟的阿婆李玉香。一见面,她就兴冲冲地迎上前去,说,阿婆,你猜我会送什么节日礼物?可是不待阿婆搭话,她自己就从背后亮出了礼物,是一件毛背心。她欢快地披在阿婆身上,说,是我织的,是我自己看书学着给你织的,阿婆你喜欢不喜欢?
阿婆李玉香笑了笑,索性穿在身上,大小正合适,连声说着喜欢,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她见韩小车得意地笑着,随即她也拿出两样东西,说,阿婆也给你送个礼物,看看,喜欢不喜欢?
韩小车接过一看,一条亮丽的杭州丝巾、一份职业学校的入学通知书。
阿婆说,当时你病着,我知道了消息,就替你到职业学校去咨询,说了你的情况,学校说没问题,就代你报了个名,学习专业理发,没征求你的意见,阿婆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韩小车激动地说,我愿意去,愿意去,您真是我的好阿婆!阿婆,你瞧着吧,以后,我不但拾荒、学理发,还要上中专,考大学,让您老人家好好享福呢!
阿婆李玉香说,小车真是个好孩子,往后好日子长着呢。
韩小车说,就是,好日子长着呢。等我成了理发师,我还要带您去西藏看望师傅,到北京上海好多好多的好地方去旅游呢。阿婆,您放心,我能行!
对,我的小车,人勤快,心眼好,干什么都能行!阿婆李玉香说着喜泪直流,韩小车也咯咯笑出了声。她们的笑声飞出后窗屋,回荡在小巷的上空,融化在这鲜花盛开的五月都城,质朴而厚重,明媚而生动。
责任编辑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