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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一块煤,叩问内心

2018-01-23邵悦

飞天 2018年11期
关键词:组诗诗意石头

邵悦

当下诗坛,诗人包苞的名字大多数人都不陌生,全国各大刊物都发表过他的诗作。去年四月,我邀他为煤矿写一组诗。当时,他以“对煤矿生活不了解,怕写不好”为由推脱。我的一句“没有诗人到达不了的地方”,带给他的不知是激励还是激将,他勉强答应了。今年一月,包苞才把一组写煤矿题材的诗发到我微信里,并留言:“因为您的信任,我为煤矿写了这组诗。第一次认真地面对煤,我的心是那么激动,又那么惭愧,我觉得这么多年,是我慢待了煤……请按刊物需要选稿,我不要求什么。”

“这么多年,是我慢待了煤”,这样的觉醒,对于在煤矿企业工作多年的我来说,不能不心生感动。身为煤矿文学刊物的编辑,读过多少写煤的诗稿,自己也记不清了,能在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诗却为数不多。诗人包苞的这一组诗《黑色是一块石头的荣耀》,让我久久回味,心情难以平静,深深地感动着我。这种感动,不只是诗歌本身所具有的神性与崇高,更多的是来自诗人对煤的大彻大悟,对煤的良心发现,那些如同煤块一样坚硬而深邃的诗句,行行掷地有声,句句叩问心灵,是煤的黑、煤的硬、煤含而不露的火焰,让他找到了内心深处又一种良知和担当,是一种对煤的情感亏欠的良知,借以对光明、对温暖的渴望与召唤。

煤矿题材的诗歌创作,对本行业内的诗人来说相对容易一些,因为他们深入井下亲手采过煤,对煤矿的工作和生活感同身受,很容易激发创作灵感,使诗句信手拈来。对行业外的诗人来说,写“煤”就有了一定难度,但我个人坚持认为:一个好诗人,有能力驾驭任何事物,没有诗人到达不了的地方。要写好一首煤矿诗歌,诗人要先把自己的心“放”在煤里,彻底地了解煤,感悟煤,爱上煤,再用心灵把煤点燃,燃起火红通亮的激情,诗句便水到渠成般的涌流出来,且无懈可击,无可挑剔,甚至令人感动。一般诗人不具备爱上煤的能力,或者不准备为煤做一次感情牺牲,由此,我更加感激诗人包苞为“煤”所付出的爱。从笔法纯熟、老道的诗句里,我们随处都能读出一块煤带给他的自我反思、自我觉悟和自我教化,随处都能捕捉到他对“煤”的深情厚爱。诗人创作的过程,也是读者进行艺术审美后与作品产生共鸣和自我反思的过程。

“一个好诗人都是心静如水,贴近万物方能蓄其涵养,而且满怀慈悲。诗是人类的良心,只有痛人之痛,爱人之爱,才可以写出打动人的作品来。”包苞是这样说的,在诗里也是这样呈现的。他的整个创作都是循着“人性温暖”这个主线的,对现实、宿命的深刻体验,赋予了诗意一种悲悯和温暖的气场,在《大风吹一块乌黑的石头》里,一开篇就明朗地阐述了这一点,使读者毋容置疑:“不说,/不见得不爱”,“大风”以最温暖的意象隐藏其后,为下文吹出大爱,埋下伏笔。“一块乌黑的石头走在风中/它的沉默,和出身一样深不可测”,“一块乌黑的石头”即一块煤。在这里,“煤”如同繁杂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又仿佛孤傲的夜行者,只因从隔绝人世的千尺地下走出来,自觉“黑”是一种卑微而不敢开口说一句话。“大风”吹拂万物,也吹拂一块黑色的煤,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呵护孤僻的孩子,怕人们歧视他,便“不停吹它/要它开口”,直至把他吹得“渐渐红,渐渐热”。此时,诗人以沉稳的张力,完成一次情感跳跃,回归到故乡,“大风”就此还原成“母亲”,为结尾回归生命之初建构起坚固的桥梁。升华的母性,使“黑石头”在炉灶里找到真正的温暖,进而复苏并鲜活起来。“一块乌黑的石头,就渐渐透红,渐渐羞涩/像安恬的婴儿,渐渐苏醒过来”,这种“移情”的运用,自然而贴切,毫无生硬与牵强之感,一块煤、大风、母亲完全融入一起,形成内敛、知性、温暖的统一体。至此,诗人完成了小客体与大环境的融入过程,达到事物性、人性与自然性有机结合的平衡性,不可分割,不可替代。生命的本真、存在的本真,最终,无非都要归结到最原始、最纯净上来结束,由不得谁不去遵循这一自然规律。这种通明的透视观,是诗与诗人特有的深邃、敏锐的洞察力所决定的。

当某种事物带来的温暖与“母亲”紧密衔接,又以母性的基调延伸下去时,就成了一种永远的爱与被爱。诗人包苞就是紧紧抓住母亲这一世间无可替代的朴素而普遍的审美对象,来延展诗意走向的。在《运煤的卡车穿过了田野》里,我们随处都能感受到这种伟大的情怀,使得那些婴儿般初见天日的“煤”,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得到母亲般的呵护与厚爱,不再被世人歧视,不再担心自己的黑,从而让那些与生俱来的黑,发挥内在无限的潜能,发出热,发出光,散放希望。此时,他们又像离家多年、载誉而归的游子,怀揣满满的乡愁,奔回家门,奔向母亲“是内心固执的念想奔向家门/是远方烫心的温暖扑向妈妈”,“即使寒冷漫无边际,一块石头的热/总会平安抵达//即使白雪阻断交通,一块石头的热/总会迎来春天”。在这里,“春天”意象的引入,是诗人再一次用写作对象“煤”自身的能量,开疆破土,拓展了“煤”的宽度、广度、深度和热度,使得读者抛开“煤”表象的黝黑、坚硬和狭窄,跟随诗意走向温暖明媚的春天,而诗人对诗意的拓展绝非无限度、无节制的,散放出去,也能确切地收敛回来,借助移动的事物——大卡车,回到诗的主体,万变不离“煤”的主旨和内核,“一辆大卡车,穿过田野,在村口停下来/妈妈,就把那些乌黑的孩子迎回家”,诗人对“一辆大卡车”意象的引入,不是无缘无故的,从事物存在规律上看,凡是移动的事物都有无限再创造的可能,使创作思路疏放自如的同时,也赋予了意象本身的灵动性和恒久性。只有写作技巧娴熟、老道到一定程度的诗人,才能有這样的神来之笔,给读者创造出近无虑远无忧的意境。“田野”“村口”“妈妈”“孩子”“回家”一连串没有任何炫彩的词汇,极具亲肤之感,使诗从神性降落到人性,使读者从细微处找到作品抒发诗意的真实感、存在感和可依赖感,甚至触动内心,引起共鸣,一首好诗,都会把读者引进这种归属感。“一块乌黑的石头,和母亲之间/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春天”,诗的收尾处,诗人以张力实足的空间感,把“煤”安置在“春天”这样一个大温暖的境遇里,即独立存在,又未与母亲分离,虽远犹近,之间由春天来传递的,除了温暖,还有母亲的牵挂和不安。而这里的“母亲”,小到受之发肤之躯,大到疆域国土,这种由弱到强、由小到大审美框架的建构的同时,贯穿诗人创作情感上的大收大放,使诗意充满无限张力和感染力,达到赋、比、兴的完整呈现。

苏珊·桑塔曾以“土星气质”来定义那些外柔内刚的写作者,我觉得包苞的诗作也可以从这个层面来理解。诗人创作这组诗时,定位了诗歌本身朴素的内核,并隐喻其哲学性的使命。造物主创造万物时,赋予它们以不同的存在形式和千差万别的特质,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安静的,无论存在哪个角落,它的安静都会打动人,它的光芒都会散发出来。诗人创作的本身是如此,他用笔“采出”的一块块“煤”也便如此,表象越安静,蕴涵的色彩越丰富,进而无处不在,永恒持久。在《黑,是上天给一块石头的荣耀》里,诗人把一块深藏地下千万年的煤,视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正是因为美好,便赋予了它无处不在的、永恒的状态:“是上天的/也是大地的;//是过去的/也是未来的//是短暂的/才更是久长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于天上、地下共存,于古今、时空同在。由此,诗人把对“煤”的爱与敬,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旦某种事物超出世俗或常人的视野、思维时,便抵达了出神入化的意境,而这种意境又是哲学的对立平衡、矛盾统一的必然结果,一块煤也是如此:“一块石头,背负的爱越多/承受的遗忘就越多//蕴藏的热越多/累积的黑,也就越多。”从这里,我们不难读出诗人敏锐的哲学思考,一块煤的本身也因此超脱了世俗,升华到芸芸众生之上的一种清明世界,用一种明澈而温暖的情怀包容着世间的万事万物,不由自主地引领读者去思考人生百态真、善、美的渊源。“一块石头来到人间,不是燃烧什么/而是释放什么//不是借助什么/而是带来什么//和它洗不净的黑相比/所有的浮华,都是长夜//和它短暂的存在相比/所有久长的路过,都是异乡//和它温暖的内心相比/所有的季节,都只有严寒。”繁杂喧嚣的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试图寻找一种平衡,虽然这种平衡注定是无法平衡。在这种寻找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往往是给予的多,得到的少,付出的多,收获的少,但上天却也有意无意地调整着这种平衡,让那些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讲奉献、不求索取的人得到积极上进的持续力量。“一块石头,带着洗不净的黑经过人间/它呈现的,都是上天给它的荣耀!”互为矛盾体的呈现,使事物与生俱来的特质无所谓黑与白,无所谓卑微与高贵,所有的失衡不只在诗人的笔下找到了平衡点,也变成了一份荣耀,进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这正是西方文化探索的乌托邦宗旨,也是东方文化所追寻的道法自然的归宿。至此,一块煤感动了诗人,诗人也幻化了一块坚硬的、黝黑的、能燃烧出熊熊烈焰的石头,燃烧了自身,温暖了他人,明亮了世间。我们感受诗歌艺术的同时,也完成了一次愉悦的审美旅行,感受了诗人替代造物主重新造化一块“煤”的奇妙之处。

埋藏越深、越久远的事物,内核潜藏的东西就越多、越厚重,形成的深刻内涵却不一定为常人所知,一旦这种内涵被熟知它的外力打开、或触及到时,潜藏的东西才像找到知音一样,琴瑟合鸣,发出深邃浑厚的声音来关照人世,悲悯众生,由此自怜也自救。深藏地下千万年的“煤”便是如此,《把火,藏在石头里》一首诗里,诗人通过累加、类比、递进的方式,层层深入,把包罗万象都深藏在煤里:“把黑,藏在石头里/把夜,藏在石头里/把黑夜里的沉睡,藏在石头里//把火,藏在石头里/把热,藏在石头里/把火与热的会面,藏在石头里//把疼,藏在石头里/把爱,藏在石头里/把由疼到爱的路径,藏在石头里”。再用诗意像挖煤一样一镐一镐地刨出来,反复回味五味杂陈、反复体悟暗疾伤痛,直至笔锋旁逸,一剑通透。在这里,诗人从抒情对象“煤”里获取的不是向上的动力,而是向下的压力,用诗人包苞自己的话说“举笔犹如举江山”,由此物到彼物,从他人到自己。一块煤能深藏得住这么多人间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是因为“煤”的深远黑得发光,黑得能驱走世间的寒冷。诗人借助煤的特质,把人生哲理紧密结合起来,用托物喻人的创作手法,达到深度创作的基点,引发读者由衷感叹的同时,也深深震撼着心灵。整个诗意看上去外松内紧,静中有动,维特根斯坦说过,“对不说话的东西,应保持沉默”,“乌黑的石头不说话/要不,在久久的遗忘中等待/要不,在短暂的燃烧中离去”。煤的一生,亦是人的一生,“煤”是“寒冷中的人”温暖的寄托,一生保持沉默,只有最需要它的时候,才能开口说话,这种说话的方式,就是燃烧,就是火焰,就是光明。“乌黑的石头,一生,只说一次话/只有寒冷中的人/才能听得懂”。此时,大有“一指落下,遍地生死”之势,诗人、诗意和世事完全融为一体,集客观和达观于一身,一边是求实、求真,一边是求虚、求美,两边拉开的力量,看不见却可以触摸,听不到却可以感受。

纷繁社会鱼龙混杂,当一种事物放出光亮时,便或多或少地掩盖了部分真实的表象,也许还会产生影子和反正面。“黑是一种谦卑/容易藏下虚伪”,“燃烧是一种品质/只有灰烬,才能说出它的真伪”。这是事物二元性和个人气质所决定的,无可厚非。“矸石”在煤堆里不容易找到,是因为它粘上煤的黑,是否燃烧,灰烬会看得清清楚楚。诗人独具慧眼,在此借助“矸石”来对比衬托,对客观事物进行冷静敏锐的思考,明辨真伪,由诗歌的神圣与现实相撞而擦出的火花,如同找到归宿的星子,陨落也是升华,黑暗也是光明,使诗句和“煤”同时透出一种凛然无畏的气度,驱邪除弊,去伪存真。“蔚蓝色的火焰,是火中的真火/上好的煤,烧出天空的颜色/合格的采煤者,从石头里/掂量出了火焰的重量。”诗人以极其鲜明的态度,对一块黑煤抒发着冷柔情,目的在于引出采煤者的苦难与艰辛:“一个采煤者,一生,都在历练一种真火/重复着灰烬的路线/充当着矸石的角色/只有爱他的人,才能感受到他深邃的温暖。”诗人在收尾处,才把自己从“煤”抽离出来,把再度升华的“煤”还给真正的采煤者,诗意直接引向了真正的采煤工人,使其具有与煤等同的崇高品质。他们一生都在挖的不是煤,而是永恒不灭的“真火”,一生所走过的路是一条长长的弯曲的巷道,所有的苦痛艰辛,只有深爱他的人才能理解,才能感受他带来的温暖。煤在地下,人在地上,和煤相比,人的一生也许都是长夜。

诗歌的创作,不是为了提取事先预见的“意义”,不是被社会关系绑架的人性变异,是要建立疼痛感,写到人性的深处,不要答案,没有人要你的答案,是把读者的目光引向创作过程自身,引向深远意味的持续扩散。通过词语、意象、语境的重新分配和组合,让读者看到表象后面的荒芜和苦难,诗人包苞在一块《煤矸石》里,成功地完成了这样的审美创作过程。读者的审美历程与诗人的创作心路历程殊途同归,是欣赏诗歌艺术的最佳效果。但读者对任何一首诗的审美与考量,都是源于对诗作的热爱与尊敬,在阅读的审美过程中,是否契合了作者的审美创作视角,是否坚持了诗人的主张和方向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读者个人的体验与感受,成了瞬间性意义的生成与幸存之地。某种生命体验,信仰追求,天地之道,灵魂状态,与大自然呈现的“混沌”场域相融時,我们便有种再次涅槃重生的鲜活感,一种蓬勃旺盛的新生力量,会再一次灌输到我们的血管里,生生不息地流动,或许这种感受便是诗歌的宗旨所在了。

《黑色是一块石头的荣耀》五首诗表面看上去,每一首都在各写各的煤,各抒各的情,各讲各的理,但诗人包苞建构这组诗内核框架上是一脉相通的,诗意是层层递进的,进而使得这组诗形成即可拆分、又可统一的整体。由此,更加体现出诗人创作态度上的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实属令人敬佩。解读完诗人包苞的这组诗,确实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诗中那些笔断意连的“空白”、“沉默”,仿佛一次次真正的神异之声在互相碰撞,引起与世界共舞的内心共鸣。通过一块“煤”揭示出人性的深度,人性边缘的痛,让我再一次深刻体会到诗人是最温暖的人,是永远心存敬畏的人。诗人包苞对“煤”无法预料的“相见恨晚”,扩大了诗人自己,也扩大了温暖,正如他自己所说:“目光朝向自己,才能看清方向。写下它们时,我是在用柔软之心拥抱着‘煤,拥抱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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