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处石庙岭(外二题)
2018-01-23梅里·雪
梅里·雪
大红沟的深山里,藏着一座天然雕琢而成的石庙。因有这样一座民间传说的石庙,这里充满了禅意和诗情。
曲径通幽,穿过原始松林,豁然开朗处,是黄花遍地的大草原,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漫草滩。站在这里抬眼远望,就可看见磨脐山右侧的迭迭山岭上,孤独地矗立着一座房子。当地百姓称:石庙岭。
山岭如此幽深、曲折,好在白云不断地从岭上发芽、生长、飘散。天地显得阔大而宽容。
顺着山脊往石庙岭行走。穿草地、上陡坡,踩着突兀的石头路,磕磕绊绊是有的,追寻和探索一般是没有坦途的。
太阳不烈,山间云雾缭绕,飘缈、湿润。石庙岭随着道路的曲折时隐时现,我的心一直提着,眼睛时刻注视着、敬仰着它的变化,中途,我仿佛就已经能看清石庙的田字窗,一爿门,甚至屋檐的轮廓也很清晰了,很是神秘、玄幻。
我想,空谷风吹,石庙可真是一片清净之地,仿佛西方极乐世界移到了这山中。庙前一坡松林,一坡香柴花,更远处是苍苍莽莽的西山。我猜测,石庙是什么年代的隐士所修吧?同行的华向导说,是天然的石庙。
走近了些,看不出石庙的形状了,反倒像是两个品茗聊天或者是闲敲棋子的仙人,想来想去,忽然就觉得该是东坡居士和法印禅师,论道、辩经、赏诗。坐在青山的空里。风吹着,云低低的,紫色香柴、蓝色报春就是为他们拂琴、添茗或者是来听经的花仙子。
我也想快点到达那里,去听经。一路走,一路的香柴花越来越密,花瓣比我在石门沟草原看到过的大多了,风吹着,也不落下来,只是清雅地摇曳,释放清香,让人把浮躁沉淀到内心深处去。
再近,看见石庙的真容了,周围众花围坐。浅紫的香柴花,开得细碎、疏落,掩映住石头,很是虔诚的模样;猫耳刺,开紫粉的花,也有黄色的。开得比较张扬,反正浑身是刺,你拿刺中的花朵总是没办法,但等到花谢后生成黑茸茸的木耳,就可以摘了;金露梅、银露梅开得气定神闲,像一树一树的菩提花,擎起内心里的禅意,参拜在石庙脚下。一时,石庙周围的草原,看上去簪花满头的感觉。
石上是风剥蚀的一层一层纹脉,又像是海水浸蚀过的层纹。岁月烙在石上的花纹,有黄、有黑、有灰,斑斓奇妙,房檐上苫出来的一种植物,我叫不出名字,开细碎的小紫花,搭在石头上,一排排,像音符,长长短短,被风吹着,东摇西晃。这跳荡的音符,你听或者不听,风一直在那里拨弄它们,无声自有声,不生亦不灭。
向导告诉我,这里有个民间传说,石庙是当年仓央嘉措和磨脐山神斗法后留下的遗迹。仓央嘉措上师当年从青海湖秘游到华锐地区的石门寺,为重建扩建寺院,上师从蒙古阿拉善募捐了骆驼和资财,回来的路上在磨脐山下打尖,而磨脐山神欺负过路人,下了一夜的暴雪,把骆驼冻死了。上师很生气,带一侍从,在山下扎起帐篷,坐经斗法。结果上师收服了山神,可是雪下得太大,把上师三角形的帐篷压变形了,侍从想要收起帐篷背走时,上师看了看压扁的帐篷像一座白雪盖顶的石屋,于是发话,留下石屋,作为震慑山神的见证物,并赐谒语:
石内无僧风扫地
庙中无灯月照明
从此,这座石庙在岭上一坐千年,歲月雕刻着它,任风蚀雨凿,庙自岿然,无畏,千秋如对。那些超度了的骆驼魂灵也驻留此山,所以,你来看石庙,如果有眼缘,还会看见石头像极了骆驼,昂首向西,那里是它的故乡。
有人指点,从另一角度看是众蟾或是许多的蛙挤在一起。仔细看,也神似,一座石头,光阴里枯坐,在风刀雕刻下,连蟾身上大大小小的疙瘩,椭圆形的眼眼以及眼皮褶皱都纹理清晰,一只只扬着大嘴巴,我仿佛听到它们呱——呱——呱的叫声,诉说着稻花香里的丰年。同行的向导说,过去年间,如果某一年老天爷大旱,田地晒得快要绝收时,村庄里就要找十二位寡妇来石庙岭求雨,很灵验的。蛙声就是水声,我立马就想拍拍石上蛙,想让它们大声叫,并且一直叫,岭上多白云,也想扯下来几朵寄送给石蛙。请它们叫醒云做的雨,我多想闻到山下油菜花、土豆花、豌豆花湿漉漉的芬芳啊。
偏偏有诗意、有想像力的人,起个名字叫众蟾望月,意境清凉凉的。你想啊,月升中天,是它们集体的狂欢,蟾宫,嫦娥,桂花飘香,相对于清寂的山野,众多的蟾齐齐巴望着皎洁的月亮,是怎样一种清寒的凄美?但它也包含众多的期待和希望,这是大自然无穷的奥秘,让人体会出自然的空灵和神秘。
石也可以蝶变,想上月宫,想化羽蝶。可它身上背的光阴一层比一层深。重啊,飞不起来,那就留在青山,稳一稳岭上的大风。
既然是天地元气而生,石头变幻出什么,人们欣赏什么,只是也得有缘人来相识,或者赏石人来鉴赏,天机造化也不是人人可以看破的。比如,有许多人都能看出一副雄狮的脸,可我就是不能。但我可识得石上云茶。采几株做纪念。仅仅是因为碰到它让我想起了父亲。小时候父亲带我们进山林闯云顶,去深山采摘,说是《本草纲目》上有记载,云茶其实是一种石头上生长的石蕊,也叫石濡,吸纳云之精华,存淡然心,可茶可药可食,生津、清火、明目、静气。
有人攀石而上,极目远眺,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儿。我是不敢上去的,心有所忌,毕竟妇人,面对神性自然,矜持一些,收敛一些,沉稳一些,人是要有敬畏心的。不站高处,只要心远,也能看见白云闲游,西山苍茫,远村含烟,近草婆娑。只是石头不说话,留给我们的是比时间更深的寂静。
忽然也觉得,这石很像陶渊明,拒绝尘世的烟火气息,凝聚青山,不受红尘烦扰,只要空阔、静气,只要纯粹、怡然。坐穿光阴也要过一种清静淡然的生活。
看够了,就回村庄,把云烟交给遗世独立的石庙,把安静交给青山,我只走在山风猎猎的路上。回来有人问:石庙怎么样?我不说,我的心知道。去一趟石庙岭,你的心会超离尘世。
我想转世成一棵草
在母亲眼里、心里,草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她总是说:“我想在下一世转成一棵草。”说这话的母亲那时是在草原上忙碌着,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
母亲总是跟着一群羊,我总是跟着母亲,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草原广阔得有点让人感伤,日子缓慢得有点惆怅,时光依旧马不停蹄地一路前行着。
春天,遥看草色近却无的时节,羊儿闻到了青草的气息,不停地奔跑着,直到把自己奔跑成追草的乏羊,要小心地度过春乏关。积雪开始融化,细弱的草芽从枯黄的泥土中探出头来,渐渐连成片,地气返热,一缕缕蒸腾的热气与黎明在草叶儿上相撞,凝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晨露。潜行在草叶间的青草气息游蕴在广阔的山峦里,这时母亲就会兴高采烈地喊:朵儿,快闻闻这重返人间的草腥味!高原风冷,草,还是在一场接一场的春雪后如约而生。草是有生命的,它生长着生命的奇迹。
草开始疯长了,羊儿也撒着欢,母亲的笑脸也像花儿一样绽放在草原上。快乐的日子就像弥漫在草原上浓酽的朝霞,我们从冬窝子出发,要把家搬到草原上,帐篷搭在选定的背风处,安顿好家,也就着手接羔了。母亲从遥远的商店买来奶粉、盐巴和砖茶,驮来青稞、炒面,这些生活用品一部分我们享用,另一部分为下了羔的虚弱的母羊备着。母亲很疼爱那些下羔的母羊,有些母羊下完羔虚弱地出不了圈,走不动路,母亲说它们就像女人生孩子坐月子,得好生照顾。下羔时节,母亲累得直不起腰,羔羊多数在夜里生产,那几天母亲整夜整夜地守候着那些被疼痛折磨的母羊,有些母羊疼得浑身颤抖,咩叫着凄凄惨惨,肚子下面被血水浸染得红红的,屁股后面还掉着一些水泡泡的东西。母亲说那是羊的胎衣,小羊羔就从胎衣里拨离出来,有些羊疼得厉害还流眼泪,母亲就会帮它们揉搓一阵肚子。母羊生的时间长了胎衣下不来,母亲用手帮它们拽出来,以缓解母羊的疼痛。母亲像安慰着自己的孩子,一遍一遍不停地和羊儿说着话,轻声细语的,脸上尽是慈祥和温暖。那时母亲就会说,这羊羔和草一样,受孕的草籽不管到了哪里,只要有点儿土壤,它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只要有草,羊在任何时候就活得滋润。
在我的记忆里,春天接羔羊的母亲缓解着一只只母羊的疼痛,挽救着小羔羊的成活。她就是一株饱满的草,透露着不被人觉察的芬芳。
夏天来了,各种牧草同生共长,莽莽苍苍覆盖草原,就像一张绵密的网,网络着世间所有美丽的情愫。羊群成了绿草间的点缀,我和母亲围着红头巾、穿着花衣裳也像是草地上的花朵。当一场雨停息后,大朵的云立刻开始撤退,像一群一群的羊顺风奔跑似的,还时不时打着滚儿。极目远望,分不清羊在天空还是云在草地上。母亲的歌声就从山那边响起,流畅、高亢、婉转,将天空的开阔打得更开,将草尖上的露珠震颤给灿烂的阳光,将细润的绿意铺展给广袤的草地。这个季节草叶儿也是有歌声的,我想草叶儿的歌声就是那些蜜蜂、蚂蚱、小昆虫们的低鸣,它们的声音一唱一和,高低起伏,鸣叫着时光的安详。母亲就在这安详里一边唱歌,一边撕着羊毛,一边转动纺锤捻着毛线。阳光暖暖,羊儿安静地在草地上啃啮着青草,我仰身躺在花丛中,有时看远处的雪山、流云,偶尔生出莫名的忧伤,有时阅读着父亲从很远的城里带回来的故事书。
夏季,大多时候母亲要捡拾草地上的牛粪块,那是我们生活的光明和温暖,得靠牛粪生火做饭和取暖。我和哥哥帮着母亲,比赛着拾干牛粪,看谁拾得多。母亲低着头走着,似乎不怎么着急,她把发现的每一块牛粪翻个身儿,没晒干的牛粪湿乎乎的,我嫌恶心。可母亲对我们说,湿牛粪还是牛吃了草原上干凈的草变成的,是热性的,压在牛粪下面的草儿会被焐烂,如果不翻开,如果蛆虫不来帮忙把牛粪块颾空,草根也会腐烂。草原其实是一层薄薄的草皮子,它禁得起风霜雨雪,却禁不起根的腐烂和深翻,草根一死沙砾就出来了。母亲爱惜着每一棵草!母亲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善念的种子,在高原,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个生灵都值得爱惜和敬重。
母亲放眼一望无垠的草地,轻轻地说:“我想来世转成一棵草!”我和哥哥你望我,我望你,笑了。
哥哥看着母亲大声喊:草!
母亲笑了,说我的勺娃子。
我抱住母亲的腰,轻声喊:草。
母亲捋着我的头发又说,我的傻丫头。
母亲是草,我们是母亲的草儿花儿,母亲笑了,草原笑了。我们抱在一起滚在羊群中,滚在草丛里。我看见成片成片的紫穗草在风中笑得前仰后合,还看见母亲眼中有晶莹的东西闪闪烁烁。原来做一棵草是这样幸福,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间,成为一棵草的日子虽然微小卑贱但一样充满欢喜情浓。
秋天,各类草都结了籽,雨也来得频繁,秋雨冼过的天空那么洁净,天蓝得令人心悸,甚至让人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似浓似淡的伤感。母亲就坐在那样的蓝里,开始用成熟结籽的香草为我们兄妹缝荷包,七色的丝线,五彩的穗子,装了香草的绸缎荷包让我们欣喜无比。母亲说这些绸缎和彩色丝线是父亲出差学习时从上海带回来的,于是我们除了喜欢母亲的草原也一并对遥远的上海有了热爱和憧憬。对父亲也有了想念,他能带给我们新鲜和新奇的东西。羊群在这个季节都带着香,没有了平时的骚膻味儿,羊儿吃着香草,全身沾染了香草的芬芳,走一路香一路,像一个巨大的装满了香草的荷包。可我那时觉得最香的还是母亲说起父亲时的口气,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边的流云,说父亲是她放牧到天边的一只小羊,羊儿是离不开草的!草原之广,天地之大任由父亲闯荡,总有一天,太阳落山时羊儿就会来找草妈妈。
那时的我还小,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但知道日落西山孩子找妈妈是多么温暖的期盼与依恋。母亲说话的口气是自豪的,微笑的,我觉得也应该是香的,母亲就是父亲的丝线装扮起来的一株香香草。
冬天,雪来了。我们回到冬窝子的家里,不能再跟着母亲搭羊梢子了,太冷的天母亲怕冻坏了我们兄妹,每天出圈前都要先安顿好我们她才能跟着羊群出发。
冬天的清晨,每天吵醒我的是母亲背水回来往水桶里倒水的声音,清泠泠的温暖。我们兄妹焐在羊毛被子里,非常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冰凉,一听到水声我们就要吵着母亲给我们烤撂了一夜的冻棉衣,等母亲把棉衣撑在火上烤暖和了才快速地穿起来,然后开心地笑,母亲疼爱地帮我们系扣子,由于长时间跪着烤衣服,当我们穿上暖和的衣服蹦蹦跳跳时,母亲站起来的腰身总是有些吃力,有时候扶住地捶着背站起来了,却摇摇晃晃的,像极了在风雪中摇曳的枯草,风一吹就斜倒下身子,过一阵子又坚韧地弹起来,站直了。
有雪的日子我不知道母亲与她的羊群在草原上经历着怎样的严寒。太阳一落山,我们就生好牛粪火等母亲和羊群归来。
每一个牛粪火照亮的夜晚,我看着火焰跳动的光亮,看着母亲手上不停捻动的线轴,心里觉得非常寂静。当我们兄妹手中的书页哗啦啦翻动时,我又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美好的时刻,幼小的心里已经有了小小惆怅,因为母亲坚持要送我们到很远的县城里去读书。她说你们要像草一样!那时我也真想做一棵草了,也想将来结多多的籽,香草籽一样撒满草原,覆盖草原的辽阔和贫瘠。
有一天,雪下得好大。我依着栅栏的柴门等母亲,不见影子,我随着山风跑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大声呼喊着母亲,母亲没有回应,我流着泪喊:草!倾斜的旷野一片哗啦啦的回响。
石门沟,时光静默如落雪
出发得有点早,路上的雪还没有被车辆辗过,大地像一张宣纸,车子在纸上缓慢穿行,回头看,车辙新鲜、清晰,像纸上开出的花。碎掉的雪花在咯吱咯吱诉说着什么?谁知道呢,有些美就是人为了有目的的赶行不得不打破的。
阳光洒下山坡时,我们进入石门了。
石门河依依缓缓,冰层上又落了新雪,河道显得更加宽阔,几天前天气暖和,开封的河流像白纸上的一条墨线,曲曲折折走远了。几根原木并排搭建的桥跨河而过,古旧、朴素,像一首诗搁在那里,意境清寒。
桥那样静,阳光那样静,河滩里卧着的白牦牛那样静,山坡上的人家那样静。早起的炊烟抖落房前屋后和树枝上的轻雪,雪屑轻盈明亮,一些飞落在新春的对联上,倏然,被那火红火红的喜气融化了去。
古老的村庄一派清寂、沉静。这里是牧人冬窝子的家,等夏天一到他们一把锁看家,赶着牛羊要去沟脑里的草原上放牧了。
搅扰这份宁静的是几个穿着鲜服的、端着长枪短炮的摄影人,我是其中之一。我们各自寻找着自己喜欢的景物拍个不停。
山头上的那缕浓烟最先闯入我的取景框,又看见一个围着红头巾的身影,在浓烟里忽隐忽现,是在煨桑。我想,虽然下了雪,但此时正是枯草连天的时节,不能这样点火煨桑的,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我紧赶慢赶,到那座山头。
我说,山中枯草多,不能这样点火。十一二岁年纪的小姑娘,无声地拿一株柏树枝扑灭了火,转身跑到山垭口,一直望着山下那条通向远方的路。那眼睛明亮,但暗含无助。
我看她穿着单薄,山顶风又大,就把自己的绵披风围在她身上。
“山顶冷,小心冻坏身子,回家去吧。”我说。
“家里没有妈妈我不想回。”看见了一双凄迷悲伤的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沉默着。她说,庄子上的大人们说,妈妈跟别人跑了。我的爹爹又去找她,过年了,他们都没有回来。我奶奶愁病了,咳嗽不停,家里的羊没人放了,害得我不能上学,我天天来山神爷跟前祈祷。
我一时愣住,就那么愣在空茫的雪野中,是什么样的等待,让一个女孩这样平静、淡然地述说出她内心的伤和痛?等待太久,心疼得太久了,也许就麻木了,如雪落在雪上,冰冻了。
雪后的芨芨草、靡靡草摇曳在河滩,在铁丝围起的围栏里枯黄着,穗都空秕了,但阳光打亮的茎秆却也金黄灿然,在微风中晃来晃去,摇摆着生命的隐秘。
我被这细微的声音吸引,那是雪地的声音,是大雪后枯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阳光、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浮华上,遗忘了这高寒之地还有更深奥的自然之语。
正如这新春里,我为了一场落雪而欣喜。追雪而来,为了拍摄到山野雪景,而在這村庄里还有多少人内心里正落着雪,隐忍着不为人知的寒凉。
人不如一株草,草不离不弃它生长的土地,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悔地承受凄风、苦雨、严霜、暴雪,而后凋萎,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依然萌生的草芽。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才有牛羊,才有这草原人家和炊烟,才有这落雪也盖不住的微语。而人总是被生活和生存驱使着,离开家园,奔波着,拼搏着。也有的人或许是为了追求享乐和私欲丢失掉原本的朴素、质朴,最终找不到回家的路和方向。
追着一群白牦牛拍摄,一直走到了一片松林边,松针挂着白绒绒的轻雪,依然保持着千鸟飞绝。万径寂灭的深绿,像修道的人,忘记尘世的时间,一直过着夏天的日子,一直绿着。
它们缓慢行走,窸窸窣窣碰响枯草,偌大的雪地里,牛羊低头寻觅,心里有没有抱怨大雪呢?看它们充满温情的目光,也许它们比人更懂得下雪的重要性。经过一场雪的洗礼和滋润,来年春天,草原上才会有更丰美的青草。
牛羊走走停停,不急不缓,但心里定然是怀着愿望的,等待着、忍耐着,雪来了,青草就不会再遥远了。
忽然地一阵酸楚涌上心头,那双眺望的、等待的、悲伤的眼睛,她期盼的年来到了,而亲人依然遥远得不知来处。她的愿望是还能上学,她的等待是亲人团聚,不被抛弃。
山梁遮阴的地方,阳光照不到,雪地上就有了半明半暗的景象,羊妈妈一声高一声低地呼唤小羊羔,领着小羊走进阳光飘浮的雪地。它们一定和人一样,喜欢充满阳光的日子,喜欢让孩子在阳光下长大。
我总是用游走和镜头追寻,追寻保尔·瓦莱利说过的一句话:你闪烁了吗?我旅途的终点。但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来到石门沟,才知道我所企盼和闪烁的,就藏在身边的山水间。一座座顶雪的青山那样沉稳,一条从祁连山冰川发源的河那样流畅,一群一群牛羊那样悠然,安守季节冷暖,山间松柏挂雪静穆,它们共同守护和围筑着落雪后的村庄。
是不是总有些年轻的父母都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呢?也许,等明白了世事,光阴会在身后碎成一地的苍凉,儿女会在凄苦岁月中凋零成一地的花瓣。
晴阳,暖村,篱栅的院落里走动的人影,枯草的微语、雪化的声音……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株草,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空荡雪野中的一道景,也是牛羊中的一只。
我喜欢这样缓慢的日子和景象——自由、散漫、大地明亮。仿佛时光在山谷里走得也那样轻缓、静默,一如这落雪。不论日子有雪有晴,牛羊按部就班地上山迎日出、下山卸太阳,把山峰河谷巡视一遍,它们把眼里的苍茫深深隐藏,把辽阔和高远走成一种默然的心境。这也许是牛羊的宿命,可谁又能否认,这也是一种淡定,对生活,对生存保持平静,只要原野没有噪声、污染,没有拥挤的人潮和奔腾的欲望,只要有阳光、青草、花香,它们就足够满意,就这样自由自在。与草原的四季对视着,有雪的日子咀嚼一些荒草,或者埋头嗅一嗅草的根部,探寻一阵草儿发芽的讯息。
不抱不怨,不悲不喜,生命在大雪的山谷里既坚硬又柔软,既活跃又缄默。
眺望坐在山岗上的女孩,就那样静默着,风一直吹着她,我的心空落落的,有点疼。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