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私奔的祖母
2018-01-23岑燮钧
那一年,我打算去看望我的亲奶奶。
我没有见过我的亲奶奶。我现在叫的这个奶奶,是我父亲的后娘,也就是我祖父后讨的老婆。我祖父这个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打人。好在我的后奶奶身材高大,也是个大嗓门,她在前村骂,后村的人都能听见。他们年轻的时候,据说常常干仗,一个扫帚,一个铁锹。等到上了年纪,虽不再抄家伙,但嗓门依旧高亢。
我原先以为我的亲奶奶已经去世了。
一个夏夜,父亲喝酒上了兴,我们闲坐着听他啰唆。不知怎的,他竟为自己的身世而感伤起来,说六岁逃了亲娘……他以前总说六岁没了亲娘,我们就想当然地以为她死了。我很好奇,就追问道,那她逃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活着吗?若是往日,他必会让我闭嘴。但那日,他一点都没有嫌我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干吗要去找她?我从小就恨死她了。她撇下我们兄妹俩,一个人快活去了。”
我一再问奶奶为什么要逃走。父亲抿了一口酒,犹豫了一下,说奶奶是跟一个国民党逃兵私奔的。
这真是我家的传奇了。我奶奶还是这样一个多情女子,真让我刮目相看。
待我要细问时,父亲已酒足饭饱,在躺椅上打呼噜了。
后来,我也曾趁父亲高兴,问亲奶奶的事儿。他要么呵斥我,要么说,那时他还小,也记不得了,搪塞我。只一回,也是酒后,才说他也是听人说,奶奶现在在邻县的一个比我们这儿还闭塞的小山村里。
我就奇怪了,奶奶为什么要私奔到一个更落后的地方。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不想去看看奶奶吗?父亲吸了一口旱烟,沉默了。那烟气袅袅,仿佛在勾引他的回忆。
这事也就搁下了。
这事重新冒出头来,是在我金榜题名之后。我考上了大学,这是村里破天荒的大事,父亲第一次领受了村人艳羡的目光。我们晚饭搬到院子里吃,父亲喝了酒,我闲得太空,突然一个激灵说,我想去找我的亲奶奶,告诉他我考上了大学。父亲愣了一下,慢慢地说,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她也该高兴的。第二天,父亲还特地去已搬到镇上的一个远房堂爷爷处,打听我亲奶奶的更详细的地址。当初,就是这位在外地做小生意的堂爷爷,担着货郎担,无意中在一个小山村碰到我亲奶奶的。
我问父亲:“你去不去?”
父亲半晌说:“你去找找看再说。”
奶奶所在的地方的确够偏僻了。我转了三次车,才到镇上。镇上没有到小山村去的车子——根本就没车路。有个好心的拖拉机师傅愿意捎我一程,然后指了指那条山路说,翻过两座山,爬上岭,岭背后有个百来户人家的村子就是,到时你问一下得了。
山路弯弯曲曲,两边草木疯长,就像我的思绪。我脑中无数次地想象我的亲奶奶该是一个怎样的人,是国民党逃兵拐走了她,还是她爱上了国民党逃兵?那么,那个逃兵该有怎样的魅力呢?
终于,这个小村出现在我眼前,清一色几乎都是老房子,鲜有新造的楼房。进村的山道铺着石板,山溪潺潺而过。我向一位大嫂打听奶奶,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有这个人。后来,又问一位爷爷,他愣了一下,“张秀英?”他又朝旁边的一位老阿婆问道,“明德嫂的名字是不是叫张秀英?”老阿婆说是的,他就把我领到了最里面的一户人家,一边喊:“明德嫂在家吗?有人找。”
“来了,来了。”一位清秀的老阿婆出现在我眼前。我蓦地一惊,一下子认定她就是我的亲奶奶——我的姑姑多像她啊。原来我爹像爷爷,姑姑像奶奶。
我没来由感到嗓子发紧,眼睛有些湿润。本来,这个人在世界之外,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此时,我感到我身上流着的血,要跟她的融合在一起了。
“奶奶——”
“你是——”
“我是嘉康的儿子……”
“嘉康……嘉康……”她愣了一下,嘴巴嗫嚅着,“你真是吴家岙的……嘉康的儿子……”
“那找对了!”那位引路的爷爷呵呵着走了,奶奶一边用手掌抹了一下眼角,一边说“走好”。
“你看家里乱的。”奶奶老大不自然,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想好的千言万语,没法化成得体的土话。奶奶的土话,已跟我们有点不一样了。但是,我们互相都能听懂。
“你咋想到来看我呢?”
“我考上大学了,想向你报个喜。”
“好啊,好啊,总算有个大学生了!”奶奶手擦着衣襟,局促地看着我,“你饿了吧,我烧点什么给你吃吧!”
我说不饿,可是奶奶硬是要烧点东西。其实,她也没什么东西,翻来翻去,找出一点面,下了一个蛋。
我们终于坐下了。她看着我,我看她时,她又掸掸自己的衣裳,似乎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很多次想问奶奶怎么跟国民党逃兵好上,撇下家小,私奔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的。可是,面对这样一位老阿婆,我又问不出口。
“你爹你姑都好吧?”
“好。”我应道,“他们都想你……”这是我编的。
我终于脱口而出:“奶奶,你后来怎么到了这个小山村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唉……过不下去了呀。”我看着她,期待她往下讲。“你爷爷那时赌钱,撒酒疯,打老婆孩子,家里揭不开锅,孩子哇哇叫,你祖奶奶还一个劲跟我吵架,我走投无路,就跳进了村外的水塘里……”
“这样啊……”一下子击破了我所有的浪漫想法。
“正好有人路过,救起了我。我说让我死,他一个劲地劝解我。我有家难回,一气之下,就跟他走了……”
突然,奶奶站起来,说再给我盛一点面。我说真不要了,她才又坐下。“你爹你姑姑该是恨了我一辈子吧?”
“没,没……”
“那时候他们还小……哎呀,还说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干啥!”
至此,我终于知道,可怜的人间是不会有浪漫的故事的。
但是,奶奶好歹活到八十九岁,终其天年。
我想,或许明德爷爷待她不坏吧。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