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附金丹医理功效探微

2018-01-23于智敏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18年4期

于智敏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青附金丹出自《重庆堂医学随笔·卷上》，书中对本方的表述为：“治妇女癥瘕等病。青皮(切四两，用消石五钱化水浸)；香附(捶碎，童便浸四两)；郁金(敲碎用生矾五钱化水浸二两)；丹参(切姜汁浸三两)。上4味研细末，醋糊丸，麻子大，晒干，洒上阿胶水，摇令光泽。再用人参、当归、川芎各一两，白术、茯苓、制半夏各二两，陈皮、炙草各五钱。上八味，研细末，以米饮泛在光泽小丸上作外廓，晒干。每三钱，开水下。”

研读上文可知，青附金丹药材炮制讲究，制作工艺复杂，每个环节都体现着中医药理论的指导，同时又针对病情，其中蕴含着鲜明的创新思维与方法，对现代中医药研究与新药开发具有启迪借鉴作用。

1 组成与命名

本方由青皮、香附、郁金、丹参、人参、当归、川芎、白术、茯苓、制半夏、陈皮、炙甘草等12味药物组成，炮制过程中使用硝石、童便、生矾、姜汁，加工过程中使用醋、阿胶、米饮药物。青附金丹之名是从青皮、香附、郁金、丹参4味药中各取一字组合而成，符合方剂学的命名原则。

2 特殊炮制

方中青皮、香附、郁金、丹参采用特殊炮制方法，是本方的核心药物，其他如制半夏、炙甘草属常规炮制，本文不再赘述。

2.1 青皮，硝石水浸

《本草纲目·石部第十一卷·金石之五》：硝石“得陈皮，性疏爽”。青皮陈皮两者来源相同，功效相近，与硝石配合亦有“疏爽”之性。《本草经疏·卷二十三》：“青皮，性最酷烈，削坚破滞是其所长。”硝石咸寒软坚，主治癥瘕痞块，颈项瘰疬。以硝石水浸泡青皮寒温并用，使寒而不凝，温而不燥，加强其消积破滞、软坚散结之力，而无过用伤正之弊。

2.2 香附，童便浸

《本草衍义补遗·香附子》：“香附子，必用童便浸。凡血气药必用之，引至气分而生血，此阳生阴长之义也。”以香附疏肝解郁，童便滋阴降火兼以活血。

2.3 郁金，生矾化水浸

取白金丸之意。《医方集解·除痰之剂第十五·白金丸》：“白矾酸咸，能软顽痰；郁金苦辛，能去恶血。”《得配本草·卷二·草部》：郁金“得明矾，治痰痴”。

2.4 丹参，姜汁浸

丹参活血祛瘀，通经消癥。《神农本草经》：丹参主“寒热积聚，破癥除瘕，止烦满，益气”。《本草纲目·草部第十二卷·草之一》：丹参“活血，通心包络，治疝痛”。《本草从新·卷十一·菜部》：“姜汁开痰。”姜汁浸丹参，破血逐痰消瘀更强。

3 成药加工

本方药物组成虽多，制作工艺繁复，大体而言可分为如下三步。

第一步：将经过特殊泡制的青皮、香附、郁金、丹参共研细末，用醋调和制成“麻子”大小的“醋糊丸”，晒干。第二步：将阿胶融化成水，均匀涂在制成的药丸上作为“内衣”，使其颜色光泽圆润成为“阿胶光泽小丸”。第三步：将人参、当归、川芎、白术、茯苓、制半夏、陈皮、炙甘草共研细末备用。用米汤将“光泽小丸”外层的阿胶浸湿，放入制好备用的药粉中搅拌，使“光泽小丸”表层沾满药粉作为“外廓”，晒干后即制成青附金丹。

4 方药解析

妇科癥瘕类疾病大多虚实夹杂、寒热错杂，其病机复杂，加之本方的特殊性，笔者没有应用“君一臣二”“君二臣四”组方原则分析本方，而是采用“药队”的方式分析其君臣佐使。

“药队”一词古已有之。清·凌奂《本草害利》即以“药队”为目编排，共分为五脏、五腑(无大肠药对，有关大肠药对的内容附于胆部药队之后)共10类药队，如“心部药队”“膀胱部药队”等；今人对“药队”的认识，基本认为药队与药对、对药无异，都是指将2味或2味以上药物配合使用，是中药配伍中最小的固定单位[1]。药对(队)指临床常用的、相对固定的2味药物(或3味以上药物)的配伍组合[2]。笔者借鉴“药队”概念用以分析本方组成。

4.1 “君药队”

硝石水浸青皮，童便浸香附，生矾化水浸郁金，姜汁浸丹参，醋糊为丸。

癥瘕是妇科常见的疑难病症，多因脏腑失调、气血阻滞、瘀血内结引起，气聚为癥，血瘀为瘕，以气滞、血瘀、痰凝、湿阻最为多见。《医宗金鉴·妇科心法要诀·癥瘕积痞痃癖疝诸证门》指出：“凡治诸癥积，宜先审身形之壮弱，病势之缓急而治之。如人虚，则气血衰弱，不任攻伐，病势虽盛，当先扶正气，而后治其病；若形证俱实，宜先攻其病也。”所以，“君药队”针对“妇女癥瘕等病”气滞血瘀、痰凝湿阻的核心病机，以祛邪为主，攻伐有形之邪。

4.1.1 青皮辛散温通，硝石咸寒软坚。以硝石水浸泡青皮，寒温并用，取其性疏爽而不酷烈、削坚破滞而不伤正。

4.1.2 香附气平而不寒，辛香而能窜，微苦而能降，微甘而能和；童便味咸性寒，滋阴降火，咸寒软坚，凉血散瘀。用童便浸香附，使其引至气分而生血，助阳生而阴长，寓气血同治之意；郁金辛香不烈，其气上行下达，活血止痛，行气解郁。

4.1.3 郁金苦辛，能去恶血；白矾酸苦咸，酸苦涌泄，酸咸软坚，能软顽痰、消痰燥湿，治疗风热痰涎。生矾化水浸郁金，取中医名方白金丸之意，痰瘀同治。

4.1.4 丹参活血养血，祛瘀消癥，去心腹痼疾，消积解聚，破癥除瘕；姜汁温中健胃开痰。姜汁浸丹参，使其活血养血，逐痰消瘀之力更强。

4.1.5 醋有除癥瘕积聚之功，故以醋糊为丸，取其能聚合、融和、调和上药，共同发挥药力。

4.2 “臣药队”

六君子汤(人参、白术、茯苓、制半夏、陈皮、炙甘草)加当归、川芎。

考虑到妇女癥瘕等病程漫长，病情复杂，终致正气虚弱，气血失调，虚实夹杂，治疗要扶正祛邪兼顾，以防“虚虚实实”。本病治疗不可一味攻伐以求速效，只宜正邪兼顾缓图其功。所以以“臣药队”制成“外廓”，针对“妇女癥瘕等病”必耗伤气血这个关键环节，补气养血兼以健脾化痰。

4.2.1 六君子汤长为益气健脾，燥湿化痰之剂，本方用之针对健脾益气、燥湿化痰非常适宜。《医方考·卷三·气门第二十·六君子汤》：“是方也，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前之四君子也，所以补气。乃半夏则燥湿以制痰，陈皮则利气以行痰耳。名之曰六君子者，表半夏之无毒，陈皮之弗悍，可以与参、苓、术、草比德云尔！”

4.2.2 又加入当归、川芎，是考虑到妇女以血为本，本病日久亦必耗伤气血。《轩岐救正论·卷之三·药性微蕴》：“当归、川芎二物，虽为治血之纲领，亦主于气之用者。当归气辛味甘而性主动，补中有行，行中得补，虽非纯补，亦赞行功也；川芎气辛味微苦而性主窜，行多补少，但质略润，非燥烈之比也。”

4.2.3 《医方论·卷四·经产之剂》直接将此方称为“芎归六君子汤”，认为此方“行血补气而兼消痰”。如此则方中虽有攻消之药味，也能保胃气不伤。

4.3 阿胶为佐药

阿胶之用有取其补血养血之意，其为佐药，还有一举三得之妙。一是阿胶性状如饴，透明柔软，黏合力强，易于药丸成型；二是阿胶有黏合之性，晒干后吸收较慢，能减缓药物有效成分的释放吸收速度；三是取《本草蒙诠·总论·五用》：胶者“去久病用之，取其如饴，力大滋补胶固”“此盖兼尽药力也”之意，更好地发挥疗效。

4.4 米饮为使药

此中蕴含《素问·脏气法时论》“五谷为养”之意。米汤性味甘平，能健脾益胃、滋阴长力。《随息居饮食谱·谷食类·米》：“故贫人患虚症，以浓米饮代参汤，收奇迹。”《本草纲目拾遗·卷八·诸谷部·米油》：“味甘性平，滋阴长力，肥五脏百窍，利小便通淋。”

4.5 以上诸药经过特殊加工制作，口服后依次按照“米饮外廓”→“阿胶光泽小丸”→“醋糊丸”的顺序逐渐吸收，次第发挥作用。其中用意如《重庆堂随笔·卷上》所云：“缘虚弱人而患症痞癖有形之病，不可径施攻下，故用此为缓消之计。其妙在以六君、归、芎为外廓，使药入胃时不知有攻消之味，而胃气不伤，迨其渐化，则对证之药已至病所，俾病去而正不伤。”“观此方以六君、归、芎先为保护中气，已寓化痰养血之治，可谓所至秋毫无犯，而暗伏奇兵拔其负固，安良除暴，允为王者之师。”这是对此方的最好评价。

4.6 青附金丹的立方之旨

《重庆堂随笔·卷上》辨析甚详：“妇女经产，皆以血为用，故其体多虚；而受制于人，故其气多郁。气郁则痰易凝而血易滞，此症等病所由成也。粗工率用峻剂，但可以治实证，庸流偏于养正，每致延为痼疾”，目的是为了杜绝“兵马过，篱笆破之弊也”。这些真知灼见为医者当铭记。

5 启迪与意义

青附金丹出自《重庆堂随笔》，书中称此法为“薛氏法”。但考诸薛姓医家如薛铠、薛己、薛雪的著作，尚未发现此法此方，具体出处有待进一步考证。

5.1 方中提出“外廓”概念

廓为物体的周围、外缘。本方所谓“外廓”，就是药物的最外一层。“外廓”之说源于喻嘉言《寓意草·详胡太封翁疝症治法并集运会之理剿寇之事》。喻嘉言治疗一位老年患者，病情为“少腹有疝，形如鸡卵，数发以后，其形渐大而长，从少腹坠入睾囊甚易，返位甚难”。考虑到“夫坚块远在少腹，漫无平期，而毒药从喉入胃，从胃入肠，始得下究，旧病未除，新病必起矣”。于是用外廓法治疗，先以姜、桂、附子为小丸，曝令干坚，然后以参、术厚为外廓，目的是在服药时使患者喉胃间知有参、术，不知有姜、桂、附子，防止药物“格拒”，使之逐渐递送达于积块部位，姜、桂、附子等猛烈药性开始发挥作用，达到坚者削之、窠囊之邪可尽除去的目的。喻嘉言认为古时用药以朱砂、青黛为衣，攻治恶疮之药包入葱叶吞服，用大剂附子、肉桂时，药煎好后再投生黄连二三分，一滚即取起，俟冷服之等都属于“外廓”用药的范畴。我们认为这是一种广义的“外廓”。

5.2 青附金丹的独特之处

青附金丹的独特之处是在药丸中间涂上了一层阿胶，也可以称为“阿胶内衣”。这个工艺包含更多人为的、有目的、积极主动的对药物功效的调控作用，其中虽有攻坚破积的祛邪药，但通过外廓、内衣的工艺，人为调控药物的释放速度，使药到病所，相对精准地发挥疗效。

5.3 中医控制药物释放

《本草纲目·木部·第三十五卷·木之二·巴豆》中有蜡匮巴豆丸。李时珍指出：“巴豆峻用则有戡乱劫病之功，微用亦有抚缓调中之妙。”他曾治一位60多岁的老年妇女久病溏泄已5年，肉食、油物、生冷等物犯之即作痛，服调脾、升提、止涩诸药入腹则泄反甚。诊其脉沉而滑，李时珍认为是脾胃久伤、冷积凝滞所致，当以热药下之则寒去利止。遂用蜡匮巴豆丸50丸与服，其泄遂愈。具体制法是将蜡融化用针扎巴豆，入融化的蜡中蘸裹取出待凉，出针留孔内服。如此可使巴豆的有效成分从针刺小孔中缓慢释放，有缓下之功而无过泻之弊。自此以后，每每用此法治疗泄痢积滞诸病都能收到用巴豆不致泻而止泻的目的。李时珍言：“其妙在配合得宜，药病相对。倘若所用不当，则犯轻用损阴之戒。”

5.4 现代制药工业有控释片和缓释片

控释片是在单位时间内有保持比较恒定的释放剂量，以维持血药浓度恒定，使效力更持久；缓释片则是在时间上比普通片释放持久，不会对胃肠道产生较大刺激，主要起保护作用，多用于局部刺激性较大的药物。青附金丹用阿胶水包裹为“内衣”，用“米糊丸为外廓”以及“蜡匮巴豆丸”，与现代缓释剂、控释剂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可以认为是其思想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