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民间的“阿诗玛”
——云南叙事长诗《阿诗玛》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王玉芳访谈录*
2018-01-23巴胜超罗雨采访整理
巴胜超 罗雨 采访整理
传承人简介:王玉芳,1942年12月出生于云南省昆明市石林彝族自治县宜政村,被称为“活在民间的阿诗玛”。2006年,叙事长诗《阿诗玛》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7年王玉芳被命名为《阿诗玛》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她也是目前惟一健在的《阿诗玛》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王玉芳从小向父母学唱《阿诗玛》,年纪轻轻,就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金嗓子”。46岁时,参加了石林彝族自治县长湖镇民间歌唱大赛,获得第二名,开始登台演唱叙事长诗《阿诗玛》。从2001年至今,她教授了上百名学唱《阿诗玛》的学员。王玉芳唱《阿诗玛》完全凭歌者的嗓音和记忆力,属于口口相传的撒尼语民间唱调。王玉芳对口传叙事长诗《阿诗玛》情有独钟,会唱多种版本的《阿诗玛》:小时候的阿诗玛、干活的阿诗玛、织布的阿诗玛,擅长“该谜”(情歌) “喜调”“骂调”“库吼调”“叙事调”“牧羊调”“犁地调”“绣花调”“织麻调”“月琴调”“口弦调”“三弦调”“婚礼调”“哄睡调”等撒尼民间唱调。有关《阿诗玛》的任何一种场景、故事,她都可以唱出来,用她自己的话说《阿诗玛》“三天三夜也唱不完”。王玉芳扎根撒尼人的生活土壤,为撒尼民间歌调的繁荣和传承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叙事长诗《阿诗玛》流传于云南省昆明市石林彝族自治县撒尼支系的日常生活中,它使用口传诗体语言,讲述阿诗玛不屈不挠地同强权势力作斗争的故事,揭示了光明终将代替黑暗、善美终将代替丑恶、自由终将代替压迫与禁锢的人类理想,反映了彝族撒尼人“断得弯不得”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笔者先后于2014年7月16日、2015年1月7日、2016年1月17日,奔赴石林县长湖镇宜政村,对王玉芳、她的老伴和二儿子普才学进行访谈,完整呈现王玉芳传承《阿诗玛》的生命史。
一、王玉芳:“活在民间的阿诗玛”
“活在民间的阿诗玛”“老去的阿诗玛”“艺人阿诗玛”“流淌在血液里的阿诗玛”“活在当代的阿诗玛”,是媒体报道里形容王玉芳常用的标题。她出生于阿诗玛的故乡阿着底旁的宜政村,从小就在口口传唱《阿诗玛》的环境中成长,对于她,《阿诗玛》的传唱与其说是一种技能,不如说是一种生活记忆。经历了旧社会、新中国成立、社会主义改造、人民公社化运动、文革、改革开放的历史风云,如今她被评为《阿诗玛》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依旧过着耕地、织麻的传统农耕生活。通过这位年过七旬老人的娓娓道来,我们找到了她传承《阿诗玛》的源头,是生活和岁月,造就了今天勤劳、坚强、朴素、慈祥的王玉芳——活在民间的阿诗玛。
问:您是哪一年出生的?
王玉芳:1942年,今年76,虚岁了嘛,是撒尼人。
问:那个时候,出生了之后,家里会摆满月酒吗?
王玉芳:我爸爸他们的姊妹有四五个,一起吃饭的有28个人,28个搭伙吃了嘛。到后来的我记不得了,我哥哥他们见着。我哥哥取的名字,我哥哥叫王和光,我姐姐叫王玉珍,我叫王玉芳。
问:用撒尼话说“王玉芳”,怎么说?
王玉芳:撒尼话,我讲不来,取名字的时候,老民族嘛,(出生)三天之后取,jin chi wei (撒尼语发音)是我的小名了嘛!我妈妈那边是姓金的,就叫jin,chi是她家的孙女,wei就是花嘛。
问:那您小时候有上学吗?
王玉芳:十岁还是九岁就上学了,和现在不同,社会不同了嘛!大海子学校。以前没人啊,三四年级只是两个老师,一到四年级都是两个老师。上到初一,就读了一个学期。那时学校讲的现在都不讲了,那时候还不是(讲)打仗的那些,国家咋个建设,斗争牺牲。
问:放学回家做些什么?
王玉芳:放学回来,帮父母亲搞生产,星期六、星期天帮家里人放牛、放马、放羊。和小伴跳舞,打篮球,样样都整过了,跳三弦舞,老一套了嘛。
问:平时唱不唱《阿诗玛》?
王玉芳:嗯,12岁,我父母亲教我。还不是一面(边)织麻,一面(边)扭麻,他们一面(边)弄麻衣,在火塘边教。还不是教呢,就是讲故事了嘛。他说是以前咋个咋个困难,这下嘛咋个咋个困难,阿诗玛住在哪点,阿诗玛就是住在山洞里嘛,你们也不会听,那是哭音调了嘛,哭唱。我想起来就唱唱,想起来就唱唱,唱到1957、1958年(笔者注:王玉芳将时间说前了10年,应该是1967、1968年文革时期),不准唱。《圭山颂》那些都不能唱,密枝节也不能整,认为这些是迷信,不能相信了嘛。
问:那您的父母是谁教他们唱《阿诗玛》的?
王玉芳:还不是一辈传一辈(笑)。
问:也是一辈传一辈,《阿诗玛》学唱比较难吗?
王玉芳:难呢。我教给他们(徒弟)很多都认不过来。十七岁,我家母亲就不在了噻,十七岁、十八岁父亲母亲就不在了。
问:他们过世之后您跟哪个生活?
王玉芳:跟我哥哥姐姐了嘛。跟我姐姐跟我哥哥,跟我嫂嫂。
问:您年轻时的生活是怎样的?
王玉芳:年轻的时候嘛,我们的生活困难,衣裳那些也没有。我家两个姊妹哥弟穿一件衣裳,他们哥弟两个也没有新的衣裳。过去嘛没得这些(现代衣裳),只是穿这个麻布衣裳。我住的这儿,是祖父祖母的房子,我嫁到他家(丈夫家)就是养祖父祖母,祖父祖母当时七十么还是六十几(岁),他们做不动活(劳动)了,推磨、砍烧柴都是我们负责,他们一样也干不了。年轻时活计多,也只是拿手织,没得机器,用牛犁地。天不亮起来,推磨。晚上织麻衣、扭麻线,扭麻线拿来卖,(一捆)只是卖得五块到六块,现在(一捆)卖到一百多块了,涨好几倍了。年轻嘛(时候的事)说也说不完。我们过的生活,就是之后嘛(指现在),过得太好了。以前穷人苦呢,只是吃吃腌菜,大米都没有。我十八岁,父亲就死了。二十二岁才结婚呢。
问:结婚之后有几个孩子?
王玉芳:四个,两个儿子,两个姑娘,第三个是姑娘,第四个也是姑娘。1964年或者是1963年,大儿子生了,他们都读书呢,四个都读过了。大的呢,就读到初中了,老师犯法了就不读了。
问:后来什么时候您又唱《阿诗玛》了?
王玉芳:嗯,有人来找了么,在喇叭上喊,哪一个会唱?来这点报名。是1988年的时候,长湖镇搞了一个比赛,我得了第二名。
问:那命名为国家级传承人是什么时候?(王玉芳进屋拿照片)
王玉芳:这是国家级的,我记着有六年了,2007年6月份,这是文化部的。
问:给有证书呢?
王玉芳:有呢,被我家老倌(丈夫)锁着,在大儿子家那边,证书也有,褂褂(印有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绶带)也有。
问:您认识另一个《阿诗玛》国家级传承人毕华玉*毕华玉(1960-2013),云南石林著名毕摩叙事长诗《阿诗玛》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属于毕摩调演唱法,精通彝文,曾参与编写了《彝汉词典》等著作。吗?
王玉芳:是的,他是毕摩,人枯了(指生病)、人死了找毕摩。
问:您跟他唱的《阿诗玛》有什么不一样?
王玉芳:他唱的是《阿诗玛》毕摩调,我唱的是《阿诗玛》民间调。调子不一样。
二、叙事长诗《阿诗玛》
在王玉芳的记忆中,叙事长诗《阿诗玛》的基本故事为:阿着底村有个彝族撒尼姑娘——阿诗玛,她勤劳美丽,与勇敢憨厚的阿黑哥一起过着平静的日子,放羊、织麻、绣花,长到18岁,美名传四方,被头人热布巴拉家的儿子阿支看上,趁阿黑哥远出牧羊,抢亲阿诗玛,但任财主家如何威逼利诱,也无法使她屈服。待到阿黑得知消息,去热布巴拉家通过赛歌比箭救出阿诗玛,阿支不服,放洪水报复两人,阿诗玛在大水中淹没,化成一座石像,长留人间。
叙事长诗《阿诗玛》总体的特点是:以阿诗玛出生、成长、死亡的故事为主线,将彝族撒尼人的日常生活、人生礼仪、节日习俗、婚恋观念、亲属制度等文化信息贯穿其中,以丰富的艺术形象,朴素优美的语言,展示了撒尼人的艺术才能,歌颂了撒尼人勤劳、智慧、勇敢的性格特点。故而撒尼人都说:《阿诗玛》,是我们民族的歌。
从传唱角度看,《阿诗玛》演唱的难点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当撒尼年轻人都听不懂撒尼古语的时候,《阿诗玛》原生版本中的古语,如何传授给年轻人?第二,随着王玉芳等传承人年龄的增长,身体状况的好坏,直接影响着口传叙事长诗的完整性,如曲调的准确性、长诗内容的完整度等。第三,在石林彝族自治县年度举行的“歌唱比赛”(如火把节期间的民歌比赛、七夕情歌会等)中,大量经过改编的、配电子乐的、流行歌曲风格的“民歌”越来越受到年轻人的喜爱,口头传唱的包括《阿诗玛》在内的民间原生态歌舞逐渐失去观众群。可见,因传承人年龄、健康等因素,影响着传承内容的完整性、精确性,而受众的逐渐缺失,也影响着《阿诗玛》的传承。
问:您可以给我们完整地唱一下《阿诗玛》吗?
王玉芳:完整的会唱,但是现在老了,口才声音变不过来了。
问:《阿诗玛》的故事是怎样的?
王玉芳:洪水来时,阿诗玛这一家藏在木柜里,漂在水上面,最终活了下来,漂到现在大石林那边,然后撒尼人就是从那时开始起家的。阿诗玛出生在什么地方呢?阿诗玛出生在阿着底,生出来之后没有几家人,三天后,还没有名字。那年是龙年,第一个取名叫龙花,然后又因为阿诗玛是蛇月蛇日生,蛇在我们民族话里是念shi,shi月shi日出生,所以就叫阿诗玛了。我给你们唱一段取名字嘛,阿诗玛取名字。后来的唱段就是:阿诗玛绣花、阿诗玛漂亮、阿诗玛种麻、阿诗玛年满十八岁、阿诗玛的好地方、阿诗玛故乡、阿诗玛待客、阿诗玛织布、阿诗玛不稀罕,“不稀罕”就是阿支家要娶阿诗玛,他家有钱,牛羊满山跑,但是阿诗玛不稀罕。不稀罕热布巴拉家。阿黑什么都没有,但是阿诗玛只喜欢阿黑,他是勤劳勇敢的小伙子。
(王玉芳用撒尼语唱“阿诗玛祝米客”唱段,汉语大意为:阿诗玛祝米客,阿着底这个地方开了一朵美伊花,又漂亮又高兴。阿诗玛的妈妈请隔壁邻居来,她请这么多人来,腊肉切成片,像堆成的一座山一样,但分到每个人手里却只有一小碗,对不起各位了。既然来了嘛,就待祝米客了,第一个取的名字不好,第二个取的就是“阿诗玛”。)
王玉芳:这一小段需要五、六个人,一个就是(唱)阿诗玛她妈办祝米客,取名字两个(唱),请客一个(唱),还有其他,唱的一个。
问:那阿诗玛出生唱完了之后,是长大的过程?
王玉芳:长大的过程,那就是阿诗玛漂亮,阿诗玛十七、八岁。
(王玉芳用撒尼语唱阿诗玛漂亮,汉语大意为:阿诗玛漂亮,她就是习惯一直穿羊皮,围腰就是长围腰,阿诗玛绣花鞋子,都漂亮。)
王玉芳:现代版本的《阿诗玛》还唱了阿诗玛的耳朵(耳环)咋个咋个,手上(手镯)咋个咋个,那些我都不唱,那些内容是新加上的。我唱的是传统的,只是唱传统的。
问:阿诗玛出生之后到十八、九岁,中间是不是还有个成长的过程?
王玉芳:那个么,比如说阿诗玛七个月会爬了,七岁跟着妈妈会搓麻,十岁跟着爸爸放羊,放羊就是唱伤心调。那个就是阿诗玛长大了,做这、做那,都被认为是做不对。
(王玉芳用撒尼语唱伤心调,汉语大意为:我放牛直到太阳落下去了,我找些猪草做这做那,自己逼着自己做。)
问:那这段是多少人唱?
王玉芳:要是会唱,这一段,一个人是可以唱的。只怕嘛,不会伤心的人。现在唱也唱不完,吃也吃不完,哪个爱唱伤心调?!
问:那阿诗玛和阿黑是怎么认识的,您能唱出来嘛?
王玉芳:那不就是放羊认识的。这个对唱也有,不对唱也有,过去有好几种(唱法)。
(王玉芳用撒尼语唱阿诗玛和阿黑哥的对唱,汉语大意为,阿黑唱:我们两个成了一家;阿诗玛唱:一样也没有,我们讨饭吃,还不是成了一家人了嘛,一样也没得,家里没有土地,没得饭吃,我们两个也住一起了嘛。)
问:阿诗玛跟阿黑是什么关系呀?
王玉芳:阿诗玛跟阿黑是兄妹,后来阿支家来抢阿诗玛,阿黑就去救阿诗玛。就是姊妹呢,你们怕是没有听说过,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就是姊妹。阿诗玛和阿黑就是放羊(认识)的关系,这个麻籽籽带三颗回来,羊胡子了嘛,羊胡子(把麻籽)带回来了嘛,三颗种子就拿来撒,撒撒嘛,就出了麻,做麻布噻,这个麻就是从阿诗玛那点来的。昆明下来的好多不会听(撒尼话),就是我家儿子(二儿子普学才)给他们介绍。
(王玉芳用撒尼语唱阿诗玛织麻,汉语大意为:阿着底这个地方有个大石棚,往村子出去一公里的地方,就是那个大石棚,阿诗玛以前就是在那里织麻,搓麻,然后就织出来这个麻布,做成我们这个麻布褂。)
问:那后来阿支家来说媒,是不是看上了阿诗玛?他们说媒的过程是怎么样的?
(王玉芳用撒尼语唱说媒过程中阿诗玛的唱词,汉语大意为:阿诗玛说,你家有金子银子我也不需要,你家有牛,有多少我也不要,你家有米,有这么大,有多少袋,我也不要。)
问:这是用骂调的方式唱的?
王玉芳:是呢,用骂调。
问:那后来阿诗玛被抢走了,在阿支家她会唱吗?
王玉芳:在阿支家唱,被阿支家抢走了,关着,她就唱。
(王玉芳唱阿诗玛被关在阿支家时的唱词,汉语大意为:我在阿支家关着,要什么时候才会出太阳照耀着我,延伸含义就是要多久,阿黑才来救她。)
阿黑就背着那些枪,猎枪,来抢回阿诗玛。
(王玉芳唱阿黑来抢回阿诗玛的唱词,汉语大意为:喊爸爸妈妈,要把枪那些带着,阿诗玛不抢回来不放心。)
阿黑就是这样唱的。我们的话(撒尼语)我倒是会说,你们的话(汉话)我不会翻译。阿黑到阿支家的时候,对唱嘛,就是阿诗玛唱一句,阿黑唱一句,是两个人对唱。
问:那救出阿诗玛之后呢?
王玉芳:抢回来之后,就是(阿黑和阿诗玛)两个一路走出来,一路走一路唱。
(王玉芳唱抢回来了的唱词,汉语大意为:我们两个人成家了,不管是去哪里,还是去讨饭,都是我们一路走。)
问:那您记得阿诗玛最后变成了什么?
王玉芳:阿诗玛最后是阿支家放水冲了。
问:那冲走了之后,阿黑哥他还会唱吗?
王玉芳:不唱了,阿诗玛被水冲了,然后就不唱了。
问:有没有阿诗玛这样一个人呢?
王玉芳:这个我也说不清了。
问:那完整的阿诗玛的故事,您要唱多长时间?
王玉芳:要几天几夜都不会唱完。唱不完,现在只是唱中间的、主要的。
问:您全部记得这些歌词吗?
王玉芳:嗯,全部记得了,这下老了唱不得了,只是记得,山上也唱,做活也唱,下下(时时刻刻)都是唱着的,有歌词的,就是你们认不得,我好好的唱,就是你们听不懂,只能听懂阿黑、阿诗玛。所以他们(政府工作人员或者记者)来的话,就唱唱阿黑阿诗玛,要不是唱也唱不完。他们来采访也主要是采访阿诗玛和阿黑的段落。
问:村里有没有流传下来的《阿诗玛》文字版本,秘本什么的?
王玉芳:本来有,文化大革命烧掉了。现在有从昆明带回来,云南出版社出版的。但是那个是简单的,没有原始的那种那么细致的。
问:您觉得阿诗玛表达出一些什么东西?
王玉芳:表达出我们民族向往勤劳、勇敢、善良的一些东西。
问:那您现在唱的这些部分,跟现在其他人唱的有什么不同?
王玉芳:不同的地方多了,百分之四十相同,其他的不同,县上(石林县歌舞团表演的《阿诗玛》)唱出来的不同,他们跟我们的口音变了嘛,词语也变,他们自己(创)作的,我们只是唱老一套的,只是唱过去的嘛。人家县上省上来查看了,其他人要配着乐器三弦、二胡、笛子,我唱的没配乐器,所以就是清唱,只是拿嘴唱,以前都没有乐器,我说我唱的那些都是没有乐器的。以前有人说没得乐器咋个咋个,我说,你们要乐器或者说是三弦、喇叭,你们去采访他们去,我唱的传承的就是这些嘴上的,即使最后弹个三弦,不过(弹的)也少。
问:唱的词语主要是变了哪些地方呢?
王玉芳:词语嘛,词语就是他们自己编的,以前他们来这里唱了好几遍了,我就问他们了,你们怎么不同我们的唱法,他们就是词语变了,声音(口音)也变了,唱起来可能就是“尼米阿着底”变成了“尼米哈着底”。
问:阿着底变成了哈着底?
王玉芳:嗯,口音不同。
问:唱的《阿诗玛》的故事一样吗?
王玉芳:他们唱的阿诗玛嘛是戴着耳环,以前没有,以前嘛穷都穷死了,怎么会有那些珠珠(包头上的银泡),那时包头都还是很随便的。
问:电影《阿诗玛》里面的穿着打扮跟您小时候的记忆像不像?
王玉芳:耳朵上戴的不同,包头也不同。
问:《阿诗玛》的故事里有没有关于彝族撒尼人习俗的记录?
王玉芳:有的,比如说结婚。婚前请三回门,第一回是请两个媒人去说(亲),第二回拿两瓶酒去。关于酒,过去是用泥土封口,现在是用瓶子装好就行,第三回便是定时间了。结婚时,男方拿着长锣、猪肉、粮食去女方家里,女方会压门,这时候会唱歌,也就是对唱。最后开门、放菜、支锅,这样持续到晚上十点。三天后将女方请回男方家中,呆三天之后男女双方再回到女方家中,这之后,再回到男方家,就算二人成婚完毕。
问:那在村子里面,有小孩子出生了,会唱《阿诗玛》吗?
普学才(王玉芳的二儿子):唱的嘛,前几天我们整个“阿诗玛传习小组”都去唱了,去往这里15公里的海邑,小孩出生一个多月,45天,就请我们去那个地方去唱,就是唱那个“阿诗玛出生”的内容。
问:那婚礼上会唱《阿诗玛》吗?
普学才:会的,婚礼上现在大多数都唱留客歌,都是新一代的歌曲,像上面领导(来视察工作)都会(唱)的。白事,人出殡,祭坛那天晚上,照样请人去唱,主要唱伤心调。
(王玉芳用撒尼语唱伤心调,汉语大意为:当两个人都在世的时候,春天的时候草地都长得绿汪汪的,两个人天天都在遇见着,小伙子就站在山顶上,小姑娘就在山下面,羊群就在中间,牛羊天天放,两人天天遇,小伙子去世了以后,小姑娘就天天做梦,做梦梦见那个小伙子,她怎么度过悲伤的时辰?)
问:请您再唱一段喜调,比如说结婚的时候唱的喜调?
(王玉芳用撒尼语唱喜调)
普学才:结婚的时候她得吹口弦,你们可听见过?那个是一种乐器嘛,结婚,我弹这个乐器,祝两人要白头到老,万事如意。
问:除了唱《阿诗玛》,您还会唱其他的哪些?
王玉芳:《竹叶长青》《圭山彩虹》。走路唱,做农活的时候旁边放着一个录音机,以前没得录音机,只能嘴唱,后来有人让买个录音机,我说我的嘴就是个录音机了。
三、作为“非遗”传承人的王玉芳
2007年,王玉芳被命名为叙事长诗《阿诗玛》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生活有了些许改变,除了种地、织麻的传统农耕生活,需要对叙事长诗《阿诗玛》进行传唱教学,培养下一代传承人,最多的时候,68名徒弟在农家院子里学唱《阿诗玛》,王玉芳一边唱一边讲,如今,有一个专门的《阿诗玛》“传承房”是她最大的心愿。
王玉芳:明天十九号就对歌了,对山歌。长湖镇,19号,(下午)一点半。我们十点钟就去,没得车嘛就走路去了。
问:走路去太远了吧!
王玉芳:怕哪样远呢,路南(石林旧称)我们都还走着去呢。
问:您平时在家做些什么呢?
王玉芳:平时嘛,唱唱歌,扭扭麻,今早上在家,前几日都是到山上去,有时候早上五点多就去干活,找找菌子。
问:您家种了哪些农作物?
王玉芳:烤烟、玉米,还有麒麟果。
问:您家唱《阿诗玛》传了多少代了?
王玉芳:五代,六代了,就是我老祖祖、我奶奶、我妈妈,我第四代,还有我家弟兄、媳妇、孙女,有六代了,是一代代地传下来的。男的很不会唱,大儿子家是孙子,小儿子家是两个姑娘,大的那个(孙女)大概都唱得出来了,小的那个(孙女)还不会唱《阿诗玛》。孙子他们也是读着书。
问:村子里面年轻人学唱《阿诗玛》的多吗?
王玉芳:年轻人学,有五十多个,年轻人、老人、中年人,最小的七岁,最大的八十五岁。他们是热爱学的。(我)就是口头上去讲一讲,我唱一段讲一段,他们还是听得懂的。以前来我家学唱的人只有十二个,后来发展到三十个人,在隔壁(房子较大)去传承,至今发展到六十八个人(有了文化传习室)。现在随便喊一个过来都是会唱的,用彝语唱。
问:国家级传承人有没有什么补助呢?
王玉芳:一万一年,云南省国家级申报的只有五个,我们县占着两个人。我们去省上也是被采访过,中央领导小组来找着,有采访时给你劳务费要去,不给劳务费也要去,有招呼吃饭要去,不招呼吃饭也要去。一月份镇上的人接我去昆明开会,和大家说我是如何培养徒弟的。我有姑娘两个,儿子两个,直直地说给你们了,(我把传承人补贴的钱)每人八千,都分给他们了,我一分都没得。我自己苦(钱)、自己织麻,零用钱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织织(麻),卖卖,还有养老保险,每个月70块。
爷爷:75块。
问:平时您要是生点病,或是买点日常用品,钱从哪来?
爷爷:就是拿这个(搓麻)。或者是老年65岁以上,(养老保险)每月75块一个。那时候(年轻的时候)四扎能卖六块钱,现在得卖到几百块。四扎的话,一百多的有,两百的也有,好的话三四百,那时候(年轻的时候)最高十块钱,搓的那些(麻)全部五块钱一斤,(现在)一碗米线也五块钱呀,五块六块啦。
问:您的两个儿子主要是做什么呢?
王玉芳:搞生产。大儿子的大孙子在广州大学毕业了,现在在路南(石林县城),小儿子的大孙女在县医院,小孙女读着高二。小孙女会唱四五首就可以啦,唱多了影响学习。
问:评为传承人之后,对您有没有什么要求?
王玉芳:一年要带三个(学生),我一年就带了30多,他们就没说了。这会有80多个么。外地也有,海邑村、维则、所各邑都有。晚上,晚上他们来了嘛,唱给他们,不会唱他们就自己来问了嘛。他们说,你带学生给你钱了嘛?我说没给我。(即使)他们给我,我也不要,因为是学生嘛,多带几个,我的意思是传习,等我不在了,个个都会唱。
问:那您教的这些学生,能完整唱的有几个?
王玉芳:徒弟嘎,有呢,多呢,有十多个,2015年11月份到12月份,出去到外地(演出),五六次了。是跟我唱的一样的,大部分都是同的,少部分不好(相同),还不是看口才好不好(意思是口音会有不一样的地方)。教的过程,以前嘛去我老房子那边,最后挤啦挤不下了,想要一个传承的房子,现在还没有。
问:您说要一个传承的房子?
王玉芳:给上边的管文化传承的,就是管国家文化传承的人说(要一个传承房的事),上面的让找下面的管理者,下面的人干部年轻化,他们不操心这方面。
问:那您现在最主要的传承问题是什么?
王玉芳:困难倒是多的,最主要的就是要个传承房。
问:除了传承房,还有什么困难?
王玉芳:相关的乐器,三弦、笛子,还有什么桌椅板凳,样样都没有,椅子得自己抬来坐。
四、王玉芳访谈的口述情景
旅游淡季的阿着底村,几乎没有什么外人,除了玉花园有一队弥勒来的驾校学员在用餐,村中其他的农家乐,都没有营业。赵光亮*赵光亮(1972- ),彝族撒尼人,云南石林著名画家、诗人。在民居墙上所绘画的“阿诗玛”壁画,大多已经斑驳难认。下午两点多,来到宜政村临街的王玉芳奶奶家。从大门口到院子里,有一个过道,左边是厕所和猪圈,右边是放拖拉机等农具的棚子。
院子里,王奶奶穿了一身民族服饰,彩虹包头,蓝色布衣,清瘦,眼神清澈祥和,言语不多。她放下缠在双手间的麻线,特意准备了一簸箕的核桃和瓜子,放在镜头前充当前景。等架好了机器,我们准备开始采访和摄像,奶奶特意出去了一趟,给旁边施工的那家说了说,院子里这才安静了许多。
采访正式开始,她的回答清晰,她对撒尼民间曲调的熟悉程度几乎是张口就来,只是现在年纪大了,嗓子不如从前,到曲调有些高的地方,唱的比较吃力,中间有一段高音的部分没唱上去,就停下来换了口气,笑了两声,害羞地抬眼看了一下我们,缓解尴尬氛围,再接着往下唱。
访谈结束后,王玉芳告诉我们,一般有记者来采访的话,都只唱《阿诗玛》的主要部分,今天不仅完整唱了《阿诗玛》,还多给我们唱了《圭山彩虹》和《竹叶长青》这两部撒尼剧。访谈中,王玉芳说现在最急需解决的就是“传承房(文化传习馆)”的问题。王玉芳的二儿子来帮我们翻译的时候,也着重提了这个问题,他说已经向县里反映了很多次,但是都没有人来管这些事。要走的时候,王玉芳将簸箕里面的核桃和瓜子,一大把一大把地分到我们每个人的口袋里,直到她把簸箕里面的东西分完了,才站在一旁呵呵的笑。我们走的时候,王奶奶一家在院门外送我们,车开出去有一段了,扭头还能看见王奶奶清瘦的身影,站在家门口望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