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育家宋寿昌的真实人生
2018-01-23吴跃华
■吴跃华
一、问题的缘起
2013年5月,人民教育出版社小学音乐教材主编费承铿先生突然离世,他参与研制音乐新课标时结识的好友王安国先生,有感于费老一生无私奉献普通音乐教育的精神,便专门在《人民音乐》发表纪念文章,称他为“平民音乐教育家”。①因费先生本职是笔者所在单位江苏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创始人之一,所以,笔者根据王安国先生对费先生的定位为其撰写了《平民音乐教育家费承铿释传》(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在写作该书时,为了说明费先生对创建江苏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历史贡献,笔者查看了学校部分历史档案。惊奇地发现另一种重要人物——宋寿昌。后看到冯长春等人的文章中提到:“宋寿昌是一位值得关注的音乐家”,②这使笔者更为惊讶。于是,笔者历时近四年研究,首先,查询与宋寿昌有关的四“地”档案,即南京艺术学院、江苏师范大学、绍兴、上海档案馆及上海音乐学院;其次,通过档案追踪到至今仍健在的他的两个儿子宋文江、宋文中和他的学生(如程世秀)等做口述史;再次,到国图、南大、南艺等地图书馆查找宋寿昌的学术遗著以及其他文献,最终形成了数万字的文稿。然当笔者看到《人民音乐》2016年第11期蒋立平发表的《音乐教育家宋寿昌研究》③(以下简称“蒋文”)时真是又惊又喜,一方面,“蒋文”确实提供了一些超越笔者的有价值的研究信息,如关于宋寿昌40年代发表的几篇文章非常难以搜寻,其见解也确实对当下音乐教育有借鉴意义。另一方面,笔者细读该文后发现,该文在关于宋寿昌生平史实方面存在诸多错误和不准确。因宋寿昌的音乐教育实践涉及到我国20世纪20至60年代初的许多重大音乐历史问题,如关于上海“美专”的音乐教育发展、“左翼”音乐运动最初的史实等,如不及时指出,有可能会误导学界。因此,本文以上述介绍的档案、口述史、遗著等文献为依据与“蒋文”商榷。
二、有关史实问题
1.关于宋寿昌的出生时间。“蒋文”说其是1900年生人。其实,只要打开他在江苏师范大学和南京艺术学院两校的档案便知:宋寿昌出生于1901年农历6月21日,1977年病世于南京。需要说明的是,宋寿昌的履历非常复杂,如不细致全面结合多地档案研究也有可能搞错。当然,有时笔误也会发生,如即使全面收集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写成的《上海美专音乐史》④一书中对此也写错。该书写成“1910年出生”,这可能是把“1901”笔误成“1910”了。可惜,这个错误信息已被其他学者引用与传播。⑤
2.“蒋文”说:“宋寿昌曾先后就读于上海“美专”、国立音乐院。”其实,在此之前他还读过浙江省立第五师范学校,毕业后还在该校附小教书三年。这“忽略”看似不要紧,但它却掩盖了一些重要史实。宋寿昌出生在一个以卖酒为生的小商贩家庭,后因破产,父亲不得不外出打工挣钱还债,在家抚养孩子的母亲时常受到上门逼债者的欺凌。这给宋寿昌幼小的心灵落下了巨大的创伤,因此,宋寿昌生性胆小(后曾担任上海“美专”校长的宋寿昌的学生谢海燕也在档案中这样评价他)。父亲由于过度劳累而早世,柔弱的母亲只得一个人挑起生活的重担。为了生活,原本不识字的母亲竟自学了三百多个汉字。这种自学精神对宋寿昌影响很大,他还说,母亲常给他讲宋朝“寿昌弃官寻母”的故事,希望他以后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同时也能帮助她承担起抚养年幼的弟妹的责任。宋寿昌的名字是否跟这个故事有关不得而知,但其“号”自取“受之”,他自己说这正是源于对母亲的感恩。
由于家境贫寒,为了能继续上学,他在私立尚德小学高小毕业后选择了免费就读的“浙江省立第五师范学校”(五年制“旧制师范本科”),正是在这所学校就读期间给他人生带来转折。当时比他低一届的学生许杰(后成为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思想比较积极,对他影响很大,促成了他投考上海“美专”。其实,宋寿昌1916年在高小毕业后就想考上海“美专”,宋寿昌在自传中说,“图画和音乐上小学时就喜欢,主要是受美术教师金咨甫、音乐教师朱稣典(两人均是李叔同弟子)的影响”,但由于家庭贫困而放弃报考“美专”。后来宋寿昌于1924年春季考入上海“美专”时,朱酥典也在上海,且宋寿昌即将就读的上海“美专”师范院图画音乐系的主任刘质平是朱酥典的同学。姜丹书说,上海“美专”有“浙江同乡会”“那时的社会风气,乡土观念颇重”,浙籍职员、学生从而发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关系。⑥可以想象,宋寿昌来到人地生疏的上海是如何打开局面的。更重要的是,正因为宋寿昌有在师范就读的经历以及在附小教学(1921年7月毕业后在此任教)的经验,就读期间成绩非常优秀,深得校长也是他的老师刘海粟的赏识⑦(他的绘画老师还有潘天寿)。在校期间就发表《略述绘画的起源》《图画的价值》等四篇文章,成为他后来留校任教时重要条件。直至此时,宋寿昌的兴趣还在大艺术范围,留校后才专注音乐。
3.“蒋文”说:“宋寿昌1932年后在上海美专任教。”事实上,宋寿昌在上学期间可能就已经兼任教师了,1926年5、6月毕业前夕,宋寿昌在上海“美专”创办的《音乐教师的良友》杂志上,先后发表《音乐教育与现代中国》《谈我国现在的音乐教育和改造问题》。“上海美专音乐教育纪年”中称其为“宋寿昌教授”。⑧尽管称“教授”在现在看来有点不妥,但兼任教师应该是可能的,推测依据有二:(1)宋寿昌此前就有教育经历;(2)比宋寿昌晚一届的谭抒真说他仅上一个学期课程就被刘海粟聘请为小提琴教师。⑨但更确凿的史实是,1926年宋寿昌一毕业便留校任教,他说当时上海的风气是“崇拜西洋音乐,对民族音乐比较自卑,认为不科学,没有教学与研究价值,更轻视民间音乐”。因此,他留校以后便担任教务员协助音乐系主任刘质平,想用“以中为本,以西为用”来改革课程,除了西洋音乐以外,还加了京剧等民族音乐课。如聘请了民国时期上海戏剧界红人薛瑶卿担任昆曲教师;聘请首创《柳摇金》《柳青娘》等曲牌的陈道安担任京剧教师;聘请“大同乐会”创立人郑觐文担任中国乐学和器乐教师。此外,在上海“美专”工作的同时,根据他的学生缪天瑞的文章⑩推测,他还在上海艺术大学做兼职教师。
然天有不测风云,1926年11月,因上海“美专”掀起“反刘海粟”学潮,他与潘伯英、俞寄凡、谭抒真等上海“美专”一批师生另起炉灶,创办了新华艺术学院。他在档案中自称是创始人之一,但所有文献及其他档案提到这个历史事实时都未提及他是创始人。原因可能是宋寿昌后因不满某领导专制而退出所谓的“集体领导”。但他一直担任助教直至1929年7月,此间培养了作曲家王云阶、音乐学家缪天瑞、作曲家韩悠韩、外交家黄镇等人。在工作的同时,他还于1927年9月考入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学习直至1929年。据姜丹书讲,⑪新华艺术学院后“因经费极困难,不能维持”。于是,宋寿昌于1929年8月受学生郑宝益邀请来到了由陈望道等创办的中华艺术大学任助教。当时该校的学生已有刘雪庵、李平之等。宋寿昌说,这是一所进步学校。1929年夏,由夏衍协助潘汉年接办该校,陈望道任校长(后与宋寿昌私交甚好),夏衍任教务长,后宋寿昌接任教务主任和校务委员。从此,在中共地下党的秘密领导下,中华艺术大学成为培养党的优秀文艺人才、开展左翼文化运动的重要阵地。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在中华艺术大学内召开,潘汉年代表党组织作《左翼作家联盟的意义及其任务》的讲话,从此掀起了波澜壮阔的“左翼”革命文化运动。此后,该校成为“左联”“美联”“社联”“剧联”的活动中心。田汉和鲁迅等当选为常委。中华“艺大”的教师几乎都成为这些组织的核心成员,但宋寿昌不是。据宋寿昌的解释是:由于学校处于租界边缘,经常有巡警搜捕,他作为学校教学负责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随时防备与应对。也就是说,他当时的身份让他无法参加“左翼”(其实,该校邀请陈望道当校长也是为了掩饰学校性质),但他一直的“纵容”等于变相支持“左翼”活动。正因为他的“纵容”,聂耳、冼星海才会在此频繁“活动”,冼星海因此还结识宋寿昌的学生钱韵玲进而结为夫妻。由于“左翼”文化运动发展态势迅猛,还是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恐慌和仇视,1930年5月24日,中华“艺大”遭国民党军警搜查,教职员和学生36人被捕,学校被教育局查封。⑫据宋寿昌档案载官方调查也说:“宋当时担任校务委员兼教务主任时,校内被伪警察搜去我党大批宣传品,很多学生被捕。”宋文江对笔者说,他父亲曾说过:“我掩护部分共产党学生走了,国民党没有全部抓到这些学生,就把我抓起来了,因为我是教务主任啊。”宋寿昌在档案中自己也说:“伪警认为我是负责人,逼迫我说出共产党学生,我不肯说,我也因政治嫌疑被伪上海警察局逮捕并被关押监狱两个星期,家人虽想尽办法和路子营救,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后通过陈立夫老婆孙禄卿(系宋寿昌在上海‘美专’的同班同学)向伪上海警备司令部、伪上海市政府、伪上海警察局多方设法保释。”
1930年5月30日,中华“艺大”师生参加“五卅”示威游行,8月又遭查封,学校停办。宋寿昌不得不离开学校,正好此时昌明艺术专科学校新建,宋寿昌由诸闻韶介绍便立即来到这个学校工作并担任讲师,随后又担任艺术教育系音乐主任。1932年7月该校停办后,他于8月又回到上海“美专”,任副教授,教作曲法、对位法、音乐史、音乐常识等课程。需要说明的是,自1926年上海“美专”学潮离开后,宋寿昌仍一直在此兼职(证据见他自己填写的档案,此外他的学生钱仁康的文章也可局部印证⑬)。1932年8月他同时还兼职新华艺术专科学校任副教授教音乐史、音乐常识课直至1937年7月,同年8月始任教授、教务主任、音乐系主任,工作直至1952年10月,并继续服务于11月后与其他学校合并的“华东艺专”。该校1958年8月更名的“南京艺术专科学校”。1958年9月调往徐州师范学院工作。可见,宋寿昌一生大半时间都在上海“美专”工作。他的一生基本见证了上海“美专”的历史变迁。
此外,“蒋文”在此还隐含简单错误,如说“宋寿昌在上海美专工作了三十余年”,其实1932年至1952年间只有20年;再如该文提到的学生“唐讴”实为“康讴”。此外,宋寿昌当时在新华“艺专”还有一些后来成长为著名音乐家的学生未交代,如聂耳、瞿维、钱韵玲、何士德、俞绂棠、张定和、李凌、郗天风、瞿安华等人。
4.“蒋文”说宋寿昌“曾支援兰州艺术学院筹建”,不仅两校档案中没有这一信息,宋寿昌的儿子也予以否认。其实,兰州艺术学院成立于1958年,1962年就被撤销。⑭这个办学存在时间跟宋寿昌来支援徐州师范学院艺术专修班的创办与撤销时间是完全一致的。经过是:因受1958年大跃进思想影响,全国各地新办了许多各类学校,徐州地区也不例外。但办学条件根本达不到,特别是师资匮乏,通常是兄弟院校相互支援。所以,徐州专署向“南艺”求援调来了宋寿昌。1962年,国家发现并纠正这个跃进偏差,便撤销了1958年新办的许多学校。档案还载:宋寿昌1954年11月骨折,休养了一年半后仍活动不便,来徐州后还有轻微肺结核病的记录。但他确实依然坚持带领学生去离徐州约七十里的乡下调查“蒋文”中提到的“丁丁腔”(实应“叮叮腔”,因该戏演出时的道具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而得名)。在采访他当时的学生程世秀时,程老在描述宋寿昌支撑着身体全程指导她们采、录、记、排、演叮叮腔音乐的情景时,仍感动地落下了眼泪。“叮叮腔”是徐州地区的本土剧种,今天的各种戏曲辞典收录的该词条内容均来自宋寿昌带领学生考察后编写的《丁丁腔》。没有当年他们的奉献,今天这个剧种肯定就绝迹了。正因有这文献依据,2008年,徐州市政府开始设法恢复并加强对叮叮腔的保护,2014年获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此外“蒋文”还说宋寿昌是“在工作和教学之余”进行“叮叮腔”调查也不符合事实。据笔者采访程世秀说,这调查是学校的一项政治任务(工作),当然这“任务”首先是缘于宋寿昌,因他在此前民间音乐课堂教学时布置学生必须在假期观看民间音乐表演的“作业”,后学生看到叮叮腔艺人舞台表演觉得很美,便回校向宋寿昌报告进而引起重视,所以本质上也是一项教学活动。
在此还有错误:如“蒋文”提到,宋寿昌“一年后(1959年)又到徐州邳县协助徐州师范专科学校艺术系的创建”。如果说宋寿昌于1958年8月前曾去过兰州艺术学院给予临时指导或许也有可能没被计入档案,但说1959年才来徐州这是不正确的,应为1958年9月,且当时也不叫“艺术系”,只是一个艺术教育师资培训班。又如“蒋文”说江苏师范大学当时有6个教授,其实校史载是“7个”;⑮再如“蒋文”提到宋寿昌“曾担任过徐州师范学院图书馆主任并兼任艺术师范科的教师”。校档案载:宋寿昌开始只担任教师,后兼任艺术专修班的负责人。1962年,徐州师范学院被迫撤销艺术专修班(科),教师都被遣回原籍,鉴于宋寿昌的威望,学院任命他为图书馆主任想挽留他,但他因身体不好根本没上任便回到“南艺”。
总之,对现当代重要音乐历史人物的研究,应在全面查询、研究档案及细致的田野调查基础上给予客观而真实的评价。
① 王安国《深切悼念费承铿老师》[J],《人民音乐》2013年第8期。
②⑤冯春玲、冯长春《勿忘〈国耻〉——关于“五三”惨案的几则音乐史料》[J],《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3期。
③蒋立平《音乐教育家宋寿昌研究》[J],《人民音乐》2016年第11期。
④⑧陈洁《上海美专音乐史》[M],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0页。
⑥姜丹书《浙江五十余年艺术教育史料》[J],《新美术,》1985年第3期。
⑦刘海粟《人体模特儿》[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
⑨谭抒真《谭抒真音乐文集》[N],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24—25页。
⑩黄大岗、黄礼仪《.缪瑞天谈律学》[J],《音乐研究》1989年第1期。
⑪姜丹书《我国五十年来艺朮教育史料之一页》[J],《美术研究》1959年第1期。
⑫《中华艺术大学旧址》[N],《虹口报》2015年3月16日。
⑬钱仁康《我读书时的上海美专》[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
⑭李永长《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的回顾与展望》[J],《美术》1997年第1期。
⑮江苏师范大学校史编写组《江苏师范大学校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