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金湘音乐创作的美学向度
2018-01-23杨和平吴远华
■杨和平 吴远华
在中国当代音乐发展史上,不论从音乐创作的数量和质量上看,还是从音乐创作的影响和成就上说,金湘都是后人学习的楷模和研究的对象。金湘不仅是中国当代乐坛上的一位勤勉的作曲家、一位卓越的指挥家,还是一位探求的音乐理论家、一位耕耘的音乐教育家、一位直言的音乐评论家。他曾发出“一个民族的音乐文化的发展,正是建立在组成这支音乐大军的每位音乐家的探求的实践上,从而不断地从困惑中去探求、再探求,则中华民族有望,中国音乐有望矣!”①的呼唤!这呼唤道出了中国当代作曲家的希望之声,反映了中国当代作曲家的使命担当,体现了中国当代作曲家的忧患意识,展现了中国当代作曲家“视音乐为生命灵魂”的终极追求。赵宋光称他为“中华乐派的代言人”。
作为作曲家,他将毕生的精力献给了中国当代音乐创作事业,收获了包括歌剧、交响曲、协奏曲、室内乐、大合唱、艺术歌曲和影视音乐等体裁的作品106部,②许多音乐作品享誉海内外,代表作有:歌剧《原野》、交响曲《天》、交响组歌《诗经五首》等等。他的音乐作品不仅彰显着深厚的人文意蕴、丰富的思想内涵,而且体现着高超的作曲技术、灵动的审美志趣;作为指挥家,他谙熟乐队结构和指挥技艺,经他指挥演绎的作品均能收到美妙的效果,给听众留下深刻的记忆。从上世纪70年代在北京、上海、广州、新疆等地与交响乐团、歌剧(舞剧)团、电影乐团合作,指挥演出和录制音乐作品,90年代开始又在国际乐坛上指挥自己的音乐作品;作为音乐理论家,创新始终是他追求的目标。他基于长期的音乐创作获得一手经验,又将音乐创作经验升华为理性判断,创造性地提出了“歌剧思维”的命题,构筑起“音乐创作学”的理论体系,践行着“中华乐派”的独特理想;作为音乐教育家,他不仅具有扎实的音乐专业技术,丰富的音乐创作经验,过硬的音乐教学能力,而且他还是一位循循善诱、和蔼可亲、为人师表的育人先生。他曾任华盛顿大学、茱利亚音乐院访问学者,中国音乐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培养了刘青、吕欣、魏扬、柳进军等活跃在中国当代乐坛的作曲家,为中国音乐创作人才薪火相传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作为音乐评论家,他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担当,直面乐坛时弊、绝不阿谀奉承是他鲜明的个性特征。他撰写的《作曲家的困惑》③《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求索》④《探究无垠》⑤等,直面乐坛时弊,直言不讳,文风犀利,为中国当代音乐评论提供了范例。金湘:一位多重“家”组合构造的音乐生命体,他将“生命和崇高的责任联系在一起”⑥跨过了生命群体的集合,凸显出他音乐人生的全部价值;金湘:一个肉体凡身“人”的音乐创造体,他是“高度注视人类一般的实际发展进程,并经常促进这种发展进程”⑦超越了生命个体存在,践行着他音乐实践的永恒探索。
意识超前的创作诉求
中外音乐发展的历史昭示出,每一时期的音乐创作都自觉不自觉的受到某些观念意识的支撑,不论是巴赫、莫扎特、海顿、柴科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瓦格纳的创作,还是黄自、赵元任、贺绿汀、江文也的创作,都笼罩在超前意识的身影之下。这在金湘身上体现为一种符合当代中国音乐创作规律并推动它向前发展的“前导力量”。金湘从小深受民族音乐文化熏陶,加之系统的西方音乐知识训练,使他在创作技法、表现内容以及思想追求等方面,都有独特的认知和选择。他总是从高屋建瓴的哲学、美学层面来审视多维的音乐创作世界和纷繁复杂的音乐创作活动,深入到音乐结构的深层组织中去探寻中国音乐所具有的哲学基础和美学品格,而不是迷恋于音乐基本要素和结构手法等表象。他指出一部音乐作品成功与否,关键取决于作曲家站在什么高度,用怎样的心态和眼光去审视社会、讴歌人性、感悟生命,与作曲家选用的体裁没有多大关联。他认为作曲家也是思想家,不但要在技术上精益求精、勇于创新,而且还应在思想上具备敏锐的生活洞察力、自觉的民族认同感、高度的历史使命感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才能创作出符合人民审美需求、彰显时代精神的音乐作品。
金湘以超前意识的创作诉求来探索音乐创作的未知现象,以勇于创新的主体人格来把握音乐创作的未发行为,针对当代乐坛上部分青年作曲家一味追求技术技法的现象展开了直言不讳的批评。在他看来,青年作曲家对技法的探索与追求固然必不可少,但“唯技法论”有失偏颇,因为技法不能决定一切。作为文化的表达方式,音乐创作实践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是创作观和美学观。故而主张作曲家不但要有扎实的作曲技术,而且更要注重思想的超前性,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自觉的民族自尊感和独特的个体生命力,方能体现出音乐作品的价值意义和音乐家的价值观。
当代中国音乐创作不仅要坚持中国民族音乐文化传统,汲取营养并发扬光大,这是中国作曲家音乐创作不可偏离的方向,而且还要积极主动地学习借鉴外国先进音乐文化,汲取合理成分并为我所用,这是中国作曲家音乐创作求新图变不可忽视的途径。金湘就是这样的一位中国作曲家。他的音乐创作以中国民族音乐文化传统为支点,把中西方音乐创作技法与时代人民的审美诉求创造性地融为一体,探寻着中国民族音乐文化传统的独有神韵和气质。他的音乐作品《曹雪芹》的“空灵”、《琴瑟破》的“散逸”、《冷月》的“虚清”、《金陵祭》的“含蓄”等美学意蕴,不仅洋溢着浓郁的中华古典哲学蕴涵,而且还将音乐音响的张力和音乐发展的逻辑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走出了一条立足中国民族音乐文化传统,融合现代乐风和时代审美的创新之道。不论是他对“纯五度复合和声”的实践探求,还是他对“多调性对位”的技法运用,都呈现出重要的结构功能和深刻的哲理意蕴,体现着金湘对音乐艺术深层结构及其功用的独特认知和实践操守,标志着金湘以新的音乐形态观念及音乐实体赋予了音乐创作以无限的丰富性和永恒的超前性。
中西融通的技法理念
20世纪以来,在“西乐东渐”的文化潮流中,涌现了李叔同、沈心工、萧友梅、赵元任、黄自、江文也等一批作曲家,他们在中西技法融合方面作出了探索性的贡献;尤其在80年代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中,西方作曲技法在中国音乐创作中的运用更是丰富至极,以谭盾、郭文景、瞿小松等为代表的“新潮音乐”便是例证。
对于技法的运用,金湘也不困囿在中国民族音乐文化传统的条条框框,而是积极借鉴吸收一切有利于音乐表现的创作技法。他指出建立“中华乐派”,需融合中外一切优秀的音乐文化传统,要善于从中外各种创作技法中吸取营养,并将其融入音乐创作实践中,以赋予音乐创作以丰富素材,赋予音乐作品以深刻的精神内涵。歌剧《原野》是运用中西方各种作曲技法创作而成的经典,居其宏称《原野》是“中国歌剧创作新里程的标志”。剧中运用偶然音乐手法于序幕的合唱、三四幕之间,运用点描手法于打击乐中,运用微分音手法于“幻觉”一场,将戏曲音乐的垛板运用于歌剧中的金子、焦母唱段等等,赋予了作品丰富的艺术表现;室内乐作品《第一弦乐四重奏》以西方传统的四重奏为体裁蓝本,运用中国特有的散板形式,综合音高、音色、节奏、节拍的对位等多种现代技法,将西方的四重奏变为中国传统的多段联缀体结构,作品蕴涵着西方音乐发展的结构逻辑,又有浓郁的东方神韵和气息;歌剧《杨贵妃》旋律运用中国传统戏曲念白、甩腔的手法加以改造,调式上将中国传统的清、雅、燕乐调式与日本都节调式有机地协调在一起。这些具有典型东方传统美学意蕴的手法对于戏剧矛盾的发展起着很大的推动作用,也创造性地赋予了整个作品以新的色彩;交响合唱《金陵祭》采用传统的调式旋律,综合运用民族调式和声、欧洲传统的三度叠置和声以及不协和和声,配器既有传统的混合音色、纯音色手法,又大胆运用音色分离、色块对置等现代技法,对塑造音乐形象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金湘的音乐作品中,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得到了较好的调和,他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精髓、中西方作曲技法以及时代人民的审美诉求圆融地统一在一起,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音乐语言。
金湘强调,创作技法固然重要,但不能只做技法的“搬运工”,毕竟技法只是音乐创作的基本手段,无所谓高低好坏;而音乐创作的终极目标是表达情感,只有技法组成展示心灵、表达情感的音乐艺术作品时,才具有美学的品格和意味。他指出,作为中国作曲家,一定要正确看待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性,既要承认中国文化落后的一面,又要认识到自己的长处,要有民族文化自信心。同时,也要积极地吸收借鉴西方先进的音乐创作技术,为塑造鲜明的音乐形象、传达深刻的思想意蕴提供素材。他主张吸收和运用中西方音乐的养料、精华和神韵,融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化作自己的血肉,而不是简单的照搬中国民族音乐文化传统和西方技法。他的音乐创作常用多调性、无调性、偶然音乐、微分音等技法来表现大自然的变形和人性的扭曲;用印象主义、浪漫主义的技法来反映大自然的本色之美与人性的复苏;用模糊的结构、尖锐的音程来增强音乐的朦胧感和戏剧性;用明确的调性、协和的音响来塑造清晰的生活场景。
植根沃土的民族情怀
金湘从小深受民族民间音乐的熏陶,又在中央音乐学院民间音乐研究室深受吕骥的影响,加之后来被下放到新疆的生活体验和个人经历,使他深切领悟到民族民间音乐的魅力,以至于后来放弃国外优越的生活待遇和工作条件,回国“举起中华乐派的大旗”,立志建设“中华乐派”。赵宋光回忆说,金湘向他透露,是人民群众的生活深深地感染着他,促使他有一种发出内心的需求和来自灵魂的渴望,以至于要为他们奉献一切。我想,这就是金湘音乐艺术观的隐秘内核。⑧
在金湘看来,没有祖国和民族,就没有他的音乐。深厚的民族情怀使他深刻地认识到音乐创作应植根于中华民族肥沃的土壤,使他在音乐创作思想、技法使用、表现内容诸方面有自己的选择,即音乐创作要契合人民、切合时代。他说:“优秀的作品要求作曲家应具有娴熟的技巧、全新的观念、深刻的思想。”⑨在技术上不能盲目照搬、生吞活剥,而当博采众长、精益求精;在思想上不故弄玄虚、装腔作势,而要求新图变、豁达深刻;在观念上既要面向世界汲取营养,又要在本民族传统音乐文化中寻找立足点,同时还不能脱离时代人民的审美需求。管建华说,如果“外来音乐文化的移入……带来的是自身音乐能源的丧失或消亡”,⑩那么此类音乐文化的移入就是值得怀疑的。他在这里给出的理论判断是有其合理性的。在音乐创作实践中,既要从传统中吸收精华的部分,又要借鉴西方作曲技法,加以合乎规律的创造性发展,赋予其新的生命活力,已然成为当代作曲家的共识。
金湘继承并发展了黄翔鹏“传统是一条河流”的文化哲学观念,并将这条“河流”分为表层(节奏、和声、调式、音色诸要素)、中层(旋法、句法、结构等手法)和底层(哲学基础和美学观念)。⑪他指出,20世纪50年代以来一些作曲家及其音乐创作注重在“表层”下功夫,虽取得一定成效但很肤浅;近年来,人们逐渐认识到中国音乐结构手法有别于西方的“中层”,但遗憾的是,“底层”还很少受到青睐,这恰恰是我们要努力继承和发扬的传统。当代音乐创作不能再过分追求“技术层面”,而应将注意力集中到哲学基础和美学理念上来,因为技术离不开观念的指导,而观念也离不开技术来承载。
金湘一生的音乐创作在继承中国民族音乐传统的基础上,灵活运用西方作曲技法,同时结合时代人民的审美诉求。他的民族交响组曲《诗经五首》、艺术歌曲《子夜四时歌》、琵琶协奏曲《琴瑟破》等,在节奏、旋律、和声、结构等方面运用西方模式,也有很多的创意和突破,但丝毫不失中国民族音乐文化传统的神韵。汪毓和认为,金湘的民族交响组歌《诗经五首》以勇于创新的作曲技法和饱含深情的音乐语言,将我国古代人民的生活状况、思想情感和审美趣味等得以生动形象的刻画。⑫汪毓和给出的评价也是金湘立足本土、贯通古今、融汇中西音乐创作观念的有力证明。
人本主义的美学观照
一部优秀的音乐作品不仅要求作曲家具有娴熟的作曲技术,而且更重要的是深切表现人文情怀和国家命运、深刻反映社会历史风貌。这不仅是金湘音乐创作的实践阐释,而且是其音乐创作的终极追求。
金湘主张中国作曲家“既勇敢的追求音乐——音响在时间、空间的管理与控制上尽可能完美的运动形式,又勇敢地运用音乐去联系社会”⑬。他认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音乐,作曲家的音乐创作必须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既要符合时代的审美需要,又要在提升人们鉴赏能力,引领人们审美趣味方面发挥出积极的能动作用。在他看来,对国家命运和人民情怀的深刻关切、对社会历史风貌的深刻反映,是衡量音乐作品思想性的主要方面,也是音乐作品被人民群众广泛接受,彰显出真正价值的关键所在。因此,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有鲜明的形象和独特的风韵,着力挖掘和表现人性之美,富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实现了观念、技法的超越与革新。这种超越,没有脱离时代,没有脱离群众,而是以新的音响形式和音乐语言,诉说着人民群众的喜怒哀乐,带有一股强大的亲和力与强烈的导向性。
金湘音乐创作的最大意义就在于纯粹地表现出人的灵魂。在创作思维上,他的音乐创作始终以“跨文化”认同和接受美学为前提,注重“用中华文化的强势背景去给中国的现代音乐以最好的营养”⑭;在技法运用上,他的音乐创作在节奏、旋律、和声、结构、美学等领域都牢牢立足于中华民族音乐传统,并创造性地吸收西方技法;而在创作风格上,他的音乐创作不仅具有浓郁的民族情怀、鲜明的时代特征,还体现为贯通的中西技艺和以人为本的终极追求。他的《花季》刻画了青少年青春的活力、朦胧的纯情,表达着青少年对事业、对亲情、对理想的向往与困惑,是一首具有深厚中华人文传统的、人性化的管弦乐曲;《塔克拉玛干》对地域民俗生活的描绘,对民族人情世故的思考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形象塑造鲜明,戏剧冲突强烈;《金陵祭》则用音乐表达了他对社会、对人类和对生命的哲思;《热瓦普恋歌》将中国传统戏曲、新疆歌舞的表现手段和欧洲严肃歌剧创作手法,以及时代的审美元素创造性结合于一体,流露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和浓郁的人文情怀。
概而言之,金湘是一位有思想、有激情、有创见、有抱负的作曲家。数十年如一日的执着探求和勤勉创作,成就了他独树一帜的音乐语言和独特韵味。他的音乐创作打破了即有音乐的风格界阈和创作模式,切合人民、切合时代、切合音乐的本质;他的音乐创作情态万端,流露出深刻的人文价值观、独特的人生世界观和敏锐的社会洞察力;他的音乐创作不局限于一种规格或一个格局,蕴含着深刻的哲思与创新的精神,集感性与理性为一体;他的音乐创作尽展古今互动、新旧融通、中西含化、雅俗交汇,最后又归聚于人性的真、善、美;他的音乐创作以灵动的表现手法、独特的审美样式、融通的美学原则,彰显出中国民族音乐传统的气质和精神内涵。
①金湘《作曲家的困惑》,《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9年第1期。
②魏扬《金湘作品年代顺序表》,《歌剧》2016年第2期。
③金湘《作曲家的困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版。
④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版。
⑤金湘《探究无垠——金湘音乐论文集之二》,人民音乐出版社2014年版。
⑥[美]贝纳德编,殷红伟编译《哈佛家训》,黑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页。
⑦中国辩证唯物主义研究会编《马克思主义哲学论丛·第3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38页。
⑧赵宋光《举起中华乐派的大旗——致金湘》,《人民音乐》2003年第3期。
⑨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页。
⑩管建华《新音乐发展历史的文化美学评估》,《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5年第1期。
⑪魏扬《金湘民族交响乐作品的文化思考》,《人民音乐》2011年第11期。
⑫汪毓和《中国合唱音乐发展概述》(下),《音乐学习与研究》1991年第2期。
⑬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
⑭金湘《魔鬼还能回到瓶里去吗?》,《音乐周报》2002年5月3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