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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南劲取卫考

2018-01-23刘卓异

殷都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梁惠王卫国商鞅

刘卓异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往往被学者认为是战国开始的标志。这不仅是大国内部政治的剧变,也是卿权上升为新君权的外在表现。春秋战国时期中原诸侯国卿大夫取代国君的例子并不止晋国和齐国,还有卫国的子南劲取卫和宋国的剔成肝篡宋。但由于历史记载粗略,所以历来关注的人不多,其史事也是扑朔迷离。尤其是子南劲取卫,《史记》上几乎没有任何直接记载,诸子书对此事也是言之不详。虽经童书业[1](P336-337)、方诗铭、王修龄[2](P126-128)、杨宽[3](P363-364)等先生的考证,子南劲取卫的大致脉络已较为明晰,但子南劲取卫究竟在何时、子南劲是卫国世系中哪一任国君等根本问题,都还没有得到完满的解决。笔者不揣翦陋,在前人的基础上对此问题继续讨论,以求教于方家。

一、问题的产生

子南劲的生平与事迹,《史记》各篇全然无载。《卫康叔世家》和《六国年表》对战国中期卫国世系的记载是平和而无波澜的,卫声公——卫成侯——卫平侯——卫嗣君,代代都是父死子继,似乎是内乱频发的卫国历史上一段难得的和谐岁月。然而,《韩非子·说疑》中的记述,揭示出这一时期卫国政坛巨变的一角:

若夫其田恒、宋子罕、鲁季孙意如、晋侨如、卫子南劲、郑太宰欣、楚白公、周单荼、燕子之,此九人者之为其臣也,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援外以挠内,亲下以谋上,不难为也。[4](P403)

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周,易牙之取卫,韩、魏、赵三子分晋。[4](P407)

第一段中列举了9个“上逼君”“亲下以谋上”的乱臣贼子,其中有卫国的子南劲。子南氏是《左传》记载过的卫国卿族,其始祖子南是卫灵公的庶子,以辞让国君的贤名著称;子南的儿子子南弥牟是春秋末期卫国的“相”,在卫出公、卫悼公时期搅弄风云,权势很大,谥号南文子。子南氏的后代一直把持卫国国政,子南劲应当也曾是卫相。第二段中的“易牙”当是“子南劲”之误[5](P981),如此可知战国时期卫国卿族子南氏取代了卫国大宗成为国君。

西晋出土的《竹书纪年》为“子南劲取卫”提供了更多数据。《史记·周本纪》“汉兴九十有余载,天子将封泰山,东巡狩至河南,求周苗裔,封其后嘉三十里地,号曰周子南君”,《集解》云:“瓒曰:‘《汲冢古文》谓卫将军文子为子南弥牟,其后有子南劲,朝于魏,后惠成王如卫,命子南为侯。’”[6](P170)知子南劲取卫在梁惠王时。《竹书纪年》为魏国史书,而战国中期卫国是魏国的附庸国,且子南劲受梁惠王册命,因此《纪年》的记载应是相当可信的。

知子南劲其事而反观史书,可发现典籍中有不少关于此事的蛛丝马迹。首先,童书业先生指出“僖三十一年传:‘卫迁于帝丘,卜曰300年。’此亦预言,读者皆不得其解。鲁僖公三十一年下数三百年当魏惠王后元六年。”[1](P336-337)《左传》中预言的结果皆作者已见之史实,换言之,《左传》的预言都是应验的,这一点,王和先生已有详论。[7]僖公三十一年(前629年)预言卫国在帝丘有“三百年”的国祚,即卫国在300年后的前329年灭亡或迁都。而卫国的灭亡在秦二世元年,即前209年;即使是按照秦王政六年迁卫于野王来算,也在前241年,无论如何不能与《左传》中的预言相对。而子南劲取卫的时间正在梁惠王在位期间,如果《左传》作者见“子南劲取卫”而以卫大宗灭亡为卫国国祚的终点,就可以解释这个预言了。

第二,上文已引《周本纪》记载的汉武帝复封姬周苗裔名“嘉”者,号“周子南君”。《集解》云“秦并六国,卫最为后,疑嘉是卫后,故氏子南而称君也”[6](P170),卫国在姬姓诸侯中最后灭亡,其灭亡距秦亡只有两年,距汉兴也不到10年,故在姬周后裔中独存。虽然《史记》完全缺失子南劲取卫这段历史,但仍有蛛丝马迹说明它的存在。《汉书·外戚恩泽侯表》中也记载了周子南君的世系,到八世时“更为卫公”[8](P689),说明到西汉后期时人还很清楚子南氏就是卫国旧主。

第三,战国后期卫国国君之氏为公孙。概而言之,诸侯国君一般以国为氏,《左传》定公四年所载践土之盟周王的诰命云“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9](P2135),知国君在周王的话语体系中是以国为氏的,卫国国君之氏即为“卫”。但在战国后期,卫国公族的氏有一次改换,《史记·商君列传》载“商君者,卫之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6](P2227),《战国策·卫策》“卫嗣君病”章云:“卫嗣君病,富术谓殷顺且曰:‘……绁错主断于国,而挐薄辅之,自今以往者,公孙氏必不血食矣。’”[10](P1704)商鞅为卫国公子,其氏为公孙,说明此时卫国公族之氏即为公孙;卫君改氏为公孙,则必非旧卫大宗,而正与子南氏之出身相合。子南氏做大,正在公孙弥牟(子南弥牟)时,其后以公孙为氏,是合情合理的。

关于子南劲取卫的真实性,应不存在问题。经童书业等前辈学者的考证,此事之始末,已略具线索,争议不大。然而关于子南劲何时取卫、子南劲对应《卫康叔世家》中的哪一代卫侯,则存在较大的争议。下文将对此问题进行探索。

二、子南劲非卫平侯

关于子南劲的身份,前辈学者大抵有两种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子南劲即《卫康叔世家》中记载的卫平侯,此说以童书业先生为代表[1](P336-337),杨宽先生从之[3](P363-364)。童先生的《春秋左传研究》中专门有“子南劲取卫”一条,论述子南劲取代卫侯成为国君之事,前文已引。童先生认为:“《荀子·王制》:‘成侯、嗣君,聚敛计数之君也。……聚敛者亡。’则所谓成侯乃旧卫最后之君,所谓成侯子平侯,实子南劲也。”

这一看法似有不妥之处。首先,关于子南劲的身份,文献中并无直接证据,童先生也只是因《荀子·王制》“成侯、嗣君……聚敛者亡”为旁证,云“则所谓成侯乃旧卫最后之君”,言下之意是说“聚敛者亡”这句话落实到史实上就对应卫成侯与卫嗣君,所以卫成侯是旧卫末代君主。这恐怕有过度推论之嫌。《王制》中以卫成侯、卫嗣君为例说明“聚敛者亡”的道理,并不是说这两个国君灭亡了。因为从历史记载上看,卫嗣君确不存在亡国或亡族之事,这是没有争议的。与卫成侯对应,二人的共同的“劣迹”就是“贬号”,成侯贬号曰侯,嗣君贬号曰君。那么,很显然《王制》说的“聚敛者亡”,对应的史事是成侯、嗣君虽然聚敛,最终还是贬号了,与灭亡并无关系。

其次,前文已引《史记·商君列传》,商鞅是卫国的庶孽公子,为公孙氏。据此可以推论出两个信息,第一,商鞅既然是公孙氏,就不可能是卫国大宗的公子,而是子南氏卫侯的公子;第二,商鞅是公子,说明他确实是子南氏的近支枝公族,而且写在了他的官方履历上。在子南劲取卫之前,商鞅作为子南氏的庶子,自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称公子;如果子南劲是卫平侯,那么依《史记·六国年表》的纪年,子南氏成为卫侯不得早于平侯元年(前332年),商鞅死于秦惠王元年(前337年),那么商鞅只能在死后称公子了。而商鞅以罪灭族,是秦国的大罪人,卫国自然也不会在他死后数年冒偌大的政治风险追认他为公子;纵然追认,也是无足轻重的头衔,也不可能成为后人对商鞅的身份定位之一。总之,以子南劲为卫平侯,与商鞅为卫国公子的事实,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关于子南劲身份的第二种观点,以晁福林先生为代表。晁先生认为:“《卫世家》于武公之后、声公前诸君皆称公,声公之后则称侯,或即‘命子南为侯’的结果。若此,则子南劲当即卫成侯”[11]。“命子南为侯”见前引古本《竹书纪年》。笔者认为,晁先生此说可以成立,下文将对此进行详细论证。

三、子南劲即卫成侯

结合《竹书纪年》和《史记》的相关记载,笔者认为子南劲应是卫成侯。原因如下:

第一,子南劲代卫为侯之事,可与卫成侯十六年“贬号曰侯”的记载相对应。

清儒陈逢衡已经注意到卫成侯“贬号曰侯”之事很不合理,他指出“《卫世家》成侯十六年‘卫更贬号曰侯’必有误。夫卫当战国之时,未闻别立尊号,卫固侯也,安得又贬号曰侯哉?当是卫成侯十二年卫更立子南氏号曰侯之误。”[12](卷46)然而陈逢衡认为立子南氏为侯是“别封之邑,比于诸侯”,就是在调节《竹书纪年》和《史记》记载的差异,而与子南氏取代卫国大宗为侯的史实不相符合。

既然卫成侯“贬号曰侯”绝非“贬号”,那么该如何解释这一记载呢?前引《竹书纪年》中已揭示了子南劲取卫的过程:“卫将军文子为子南弥牟,其后有子南劲,朝于魏,后惠成王如卫,命子南为侯。”说明子南劲取卫分为两步,首先,子南劲去魏国朝见,显然是请求梁惠王正式册命自己为卫侯;此后,梁惠王亲自去卫国,册命子南劲为侯。而《竹书纪年》恰好也记载了卫君朝魏之事。《史记·魏世家》“(梁惠王)十五年,鲁、卫、宋、郑君来朝”,《索隐》云:“《纪年》鲁恭候、宋桓侯、卫成侯、郑僖侯来朝,皆在十四年。”[6](P1844)此事乍看像是诸侯集体去魏国朝见,但《索隐》云“皆在十四年”,说明这四国应当是分别朝见,只是时间碰巧都在梁惠王十四年(相当于卫成侯六年)。《纪年》明言朝魏的是“卫成侯”,而《卫康叔世家》又记载“(卫成侯)十六年,更贬号曰侯”,将《纪年》卫成侯朝魏和《世家》卫成侯贬号曰侯的记载结合,也构成了一套先朝魏、再为侯的叙事。

因此,笔者认为,《卫康叔世家》与《竹书纪年》中有两组叙事:第一组是子南劲去卫国朝见,然后梁惠王去卫国册命他为卫侯;第二组是梁惠王十四年卫成侯去魏国朝见,10年后卫成侯“贬号曰侯”。这两种叙事的基本逻辑和要素完全一致,只是叙述的角度不同,应该是同一件事。那么,子南劲即卫成侯。

第二,卫成侯先即位,再受册命,符合春秋战国时卿大夫取代国君的惯例。

子南劲(卫成侯)即位在前361年,与秦孝公同年即位。实际作为卫侯十六年后,才正式受到梁惠王的册命,这不仅不反常,还是春秋战国时期卿大夫取代诸侯国君的习惯做法。韩、赵、魏三家在正式受册命为诸侯之前,已实际作为中原诸侯好几代了;田氏代齐的过程也是田氏在齐国作为实际的君主好几代,到齐桓公田午时才被周王室册命。而且,卿大夫被册命为诸侯后,其纪年并不从头开始,而是在之前在位时间上迭加起来。譬如魏文侯二十二年是才被册命为诸侯,此前二十二年也都算作魏文侯的纪年;赵、韩、田齐均如此。同理,子南劲虽在即位十六年后才被册命为卫侯,但此前的十六年也都纳入到卫成侯纪年中。这也就是其册命时间与即位时间不同的原因。

第三,卫成侯前任国君卫声公的谥号,从侧面可以说明卫声公可能是旧卫的最后一代国君。

卫成侯前任国君是卫声公,“声”用于国君,多不是褒义的。苏洵《谥法》一书中说“不主其国曰声。强臣专国,君权已去,有君之名无君之实,故曰声”[13](P327-328),这与春秋战国时期的实际情况非常相符。春秋战国时期谥号为“声”的国君不多,大致只有曹声公、郑声公、蔡声侯、楚声王和卫声公等。那么,我们就逐一分析一下前四位国君的经历。

曹声公在位5年,《史记·管蔡世家》载“平公弟通弑声公代立,是为隐公”[6](P1573),可见曹声公是被篡位谋杀的。郑声公在位37年(或载38年),在《左传》记载范围内的也有33年,但此期间关于“郑伯”的记载少得可怜,只有哀公十五年的《春秋》记了一笔“郑伯伐宋”。而此期间郑国发生的事件,多是由罕氏和驷氏主导。而且他的儿子郑哀公即位仅8年就被杀掉,可推知郑声公的日子也很不好过。蔡声侯是蔡成侯的儿子,蔡成侯是蔡昭侯之子,蔡昭侯则是投靠吴国、协助吴国攻入楚郢都的人,因此蔡昭侯害怕楚国报复,将蔡迁到了州来,即下蔡。此后蔡国的命运就风雨飘摇,不到50年就被楚国灭掉。因此蔡声侯虽然是蔡国国君,实际上也只是南方大国的傀儡,并没有实权。楚声王是战国早期楚国的君主,在位仅6年。《史记·楚世家》载“盗杀声王”[6](P1720),楚声王是被国内其他政治势力派遣刺客杀死的,这说明楚声王的君位并不稳固且不能对臣下形成有效的威慑。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春秋战国时期谥号为“声”的君主都非常符合“不主其国曰声。强臣专国,君权已去,有君之名无君之实”的特点。那么,就有可能卫声公也是如此。从春秋末期的子南弥牟开始,子南氏就世世代代把持卫国政权,国君的权力早已被蚕食殆尽。“声”这个谥号背后隐藏的信息,无疑是论证子南劲取代卫声公为侯强有力的旁证。

第四,子南劲是卫成侯,可以解释《商君列传》中“商君者,卫之庶孽公子也”的记载。商鞅入秦,《卫康叔世家》记载在卫成侯十一年,但实际当在卫成侯元年,《索隐》已明辨[6](P1604)。商鞅为公孙氏,即子南氏后裔。在子南氏取代卫国大宗成为卫君之前,子南氏之子是不可能公然称“公子”。那么,商鞅“卫之庶孽公子”的身份,只能在子南劲取卫后获取。

先秦时期一国内小宗取代大宗成为国君后,此前小宗宗主之子也相应地成为公子,即使他们的父亲从来没有正式当过国君。譬如《左传》庄公二十三年载:“晋桓、庄之族偪,献公患之。士蔿曰:‘去富子,则群公子可谋也已。’公曰:‘尔试其事。’士蔿与群公子谋,谮富子而去之。”[9](P1779)曲沃一支,在武公晚年才正式成为晋侯,武公之子称公子固然是毫无问题;而武公之父庄伯、祖桓叔虽然没有正式成为晋侯,但其子也都可以称为“公子”。这大概是小宗取代大宗后的习惯做法,一方面是扩大新公族的势力,另一方面也可以让新公族在表面上看起来与一般公族无异。这与后世称帝者追认自己的父祖为皇帝、兄弟为亲王的做法近似。那么,如果子南劲是卫成侯,那么子南氏实际成为卫国国君的时间就是卫成侯元年(前361年),此前子南氏宗主的儿子也在此时相应地升级为公子。商鞅正可在此时获得“卫之庶孽公子”的头衔,随即进入秦国。考虑到子南劲(卫成侯)在位时间在前361-前333年,而商鞅在秦国活动的时间在前361-前337年,可以推测商鞅很有可能是子南劲(卫成侯)的庶兄弟。

四、余论

如上文所证,子南劲即卫成侯,子南劲实际取代卫国大宗成为卫君的时间就应当是卫成侯即位的时间。据《六国年表》,此时为梁惠王九年;而子南劲正式被册命为侯的时间(即《卫康叔世家》所载“十六年,更贬号曰侯”的时间)为梁惠王二十四年。

与此事时间相近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剔成肝篡宋”。剔成肝即司城罕,司城是其官职,罕是字,其名为喜,属皇氏。关于皇喜(剔成肝)代宋之事,在《竹书纪年》、《韩非子》、《韩诗外传》、《淮南子》等典籍中有所记载。《史记》中关于宋桓侯和剔成君纪年的记载很明确,虽然此前宋国的纪年存在一些问题,但剔成肝篡宋的时间大致也在梁惠王前元二十年前后。

卫国与宋国是中原为数很少到春秋晚期国君仍然能够保持权威的国家。但权力的下移是历史大势,卫国和宋国虽然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推迟了这一过程,但最终还是迎来了卿权架空君权、最终取代君权的命运。而这一转折都发生在梁惠王在位的前期。

战国区别于春秋,在国内政治层面的显著标志是卿权上升为中央集权的新君权。卫国和宋国完成卿权上升为新君权的过程,说明进入战国时代的末班车已经到达终点,中原诸侯内部政治的演变最终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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