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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染黑暗的魂灵
——从“耙耧系列”看阎连科苦难的生活观

2018-01-23段志苹

殷都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阎连科日光村长

段志苹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苦难是文学中永恒的话题,也是作家笔耕不缀亟待表现的内容之一。阎连科用自己的方式孜孜不倦的书写乡土苦难,这种对生活的看取方式不仅影响了作家的认知方式,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文学创作的特点。尤其是在他建构的“耙耧山脉”中,阎连科不厌其烦地为读者展示一个个浸染血和泪的灵魂,饥饿、黑暗、压抑和绝望是他关怀的对象。如果对应马斯洛提出的“生理、安全、爱与归属、尊重和自我实现”这五个需求层次理论,那么在这个“精神原乡”里,最基础的生存需求还未解决。阎连科决绝地让世界上所有的苦难都降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孜孜不倦的以固守的姿态倾诉着耙耧人黑暗的生活、悲苦的命运以及对生存的渴望,顽强地在被遗忘的的褶皱里卖力的存活。

一、沉重的底色

乡土文学的理论倡导者周作人在 1923 年 3 月写的《地方与文艺》一文中指出:“我们的希望即在于摆脱这些自加的锁枷,自由地发表那从土地滋长出来的个性。”[1]阎连科从“那土地”滋长出来并一直秉持的个性就是对耙耧人苦难生活的书写。“耙耧山脉”对于阎连科的意义,就像湘西对沈从文、高密对莫言、武汉对池莉、商州对贾平凹一样,不仅是创作的动力源,而且是情感的聚集地。他曾说:“并不是我过分地偏爱悲苦和受难,而是我觉得人们的生存本身就是悲苦和受难。”[2]尤其是在被遗忘的山脉里,苦难就如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耙耧人。阎连科固守着这一隅土地,将生活的残酷毫不掩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管是《日光流年》的三姓村,还是《年月日》中不知名的村落,亦或是《耙耧天歌》的尤家村落,生活展现出来的都是赤裸裸的残忍和疼痛。阎连科笔下的这种苦难主要是从三个方面呈现出来的。

其一,地理环境的偏僻与封闭,使村落呈现与世隔绝的状态,信息闭塞与落后,只能依靠大自然的给予来生存。耙耧山脉里的“劳苦人”靠天吃饭,而上天也丝毫不照顾这贫瘠的土地,旱灾、蝗灾等不断地临幸生活在山褶里的民众,因而首先面临的就是最底层的生存需求。正如南帆所说:“耙楼山脉与后工业社会景观之间的差距不止是一个世纪。”[3]正是这样的生活差距,促使已经走出乡村的阎连科仍然孜孜不倦的叙写耙耧山脉的贫瘠、落后与封闭,描写生活在山褶里的贫穷、饥饿与不幸的“劳苦人”。

“三姓村仅有蓝姓、杜姓、司马姓组成。地理位置为三县交界之地,然三县上千年的志史记载中,却均无三姓村之来源。”(《日光流年》)

“所有的庄稼地都光光秃秃了。玉蜀黍地寸叶没有,连那些青嫩的玉蜀黍杆也都残存无几……豆地里连一杆豆棵也没有,全被蚂蚱吃尽了。村里的柳树、杨树、桐树、椿树、皂角树皆是不见一片叶子了。”(《日光流年》)

“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年月日》)

土地的裂纹,纵横交错地罩了耙耧山的世界,一团团黄土的尘埃在那山坡上雾样滚着,沟沟壑壑都干焦得生出紫色烟云。”(《耙耧天歌》)

在文本中,阎连科毫不吝啬笔墨地写出耙耧山脉的封闭以及天灾导致的令人无望的生活困境。尤其是在有着中国版《老人与海》之称的《年月日》中,整个村落只有先爷一人与旷古干旱苦苦斗争,以自身的行动诠释了“人是不能被打败的”,留下一颗独自在苦难中坚守的灵魂。

其二,疾病就如同高高悬挂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掌握着小说中每个人物的命运,疾病的纠缠给生活带来的无尽的苦难。在阎连科的作品出现了很多种疾病,被疾病缠绕的身心已经成为生存的常态,他们无力抗拒也无法解决,犹如掉进无底的深渊,无病无灾的健康就是人们全部的希冀和追求,并为此表现出令人震惊的执著和牺牲,但即便如此,阎连科笔下的人物仍无法逃脱这苦海,无法逃离疾病和死亡的纠缠,从而陷入无止境的循环。《日光流年》中整个村落都笼罩在喉堵症的阴影中,四任村长带领民众殊死搏斗只是想取得一丝生存的权力,然而死亡还是像瓦片一样落下来,坟墓只增不减,全村人都为“活不过四十岁”的天意惶惶不可终日。《耙耧天歌》中隔代遗传的痴傻病逼死了无法承担生活重任的丈夫,只留下尤四婆独自抚养四个痴傻儿女艰难地面对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的残缺日月,虽然最后找到了治病的药方,牺牲了属于近亲的丈夫和自身的骨头熬成汤给儿女们喝,使他们成为了和耙耧人一样的精灵人。看似结束的苦难日子在儿女们下葬尤四婆时点出生活的无望和残忍,在未来世世代代的日子里,这遗传的疯病是除了死亡之外,再没有其它能治愈的药方,痴傻病和死亡仍不断的循环,后代并不能逃离宿命的轮廓。

其三,权力是把无形的剑,耙耧山脉里的每个民众都在这把剑的云翳下小心翼翼地讨生活,权力也为不幸的生活带来诸多的苦难和恐惧。阎连科曾毫不避讳地谈过他对权力的崇拜以及权力对他创作的影响,权力崇拜在他许多作品中都有表现。梁鸿在评价阎连科的小说时说:“从《两程故里》、《情感狱》到《日光流年》、《坚硬如水》,主题是相同的,即故乡村民对‘村长’位置的明争暗斗。”[4]尤其是在封闭的乡村,权力和每个人的生存都息息相关。《日光流年》表现的即是天灾下村长权力对生活的另一种压迫,每个人都觊觎村长的位置,即使是年仅七岁的司马蓝也懂得集结同龄人做孩娃头。整个村落的村民没有自己的意愿,麻木的服从村长的命令和权威,听从每届村长为摆脱喉堵症的努力,而这种努力往往基于村长个人的意志。为了修灵隐渠,村长可以让男人去“教火院”卖人皮或为炸水渠赴死,让女人去京都做人肉生意。权力的压榨下保守的山村,成了鲜廉寡耻的聚集地。阎连科对乡村权力结构的专制性有深切的体会和了解,但他笔下的权力表现的并不是人性恶的一方面,更多的是向善的因素,比如虽然三姓村每届村长都给百姓不幸的生活带来了沉重的苦难,但其目的还是为了带领百姓脱离命运的枷锁。

在阎连科的“耙耧山脉”里,他始终以令人惊心动魄的方式书写劳苦民众沉重而又麻木的生活苦难,正如陈晓明的评价:“建国以来,甚至现代以来,没有一部小说对中国农村的苦难生活表达到如此彻底的地步。”[5]对耙耧人生存状态的冷静审视和深入剖析,使他的小说往往不惜笔墨的描写生活的黑暗和绝望,沉迷于对苦难的铺陈而无法超拔出来,在苦难书写上踽踽前行。

二、绝境的叙事策略

所谓绝境是没有出路的困境,是人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前是深渊,后是崖海,只能做出非生即死的选择。阎连科笔下苦难的生活观往往处于这种境地,他将生命置于非常态的状况下,挤压、拷问灵魂,为读者带来震惊、惨不忍睹的阅读感受,也有人称之为“极端化写作”。“阎连科小说中的人物总是被夹在两片磨盘之间,他们被宏大的命运凶狠地挤压、研磨,他们必须在激情状态中达到生命的限度。”[6]阎连科残忍地揭穿温情与诗意的假面,将鲜血淋淋的生活状态置于悬崖边缘,尖锐且毫无保留地讲述生活中强烈的疼痛感。

处于绝境中的人以及人物做出的极端化选择,是“耙耧系列”小说绝境叙事表现的第一个方面。《日光流年》里的历任村长、《年月日》里的先爷、《耙耧天歌》里的尤四婆都是在执着地追逐下不断走向偏执的心理。《日光流年》中为了打破命运的魔咒,每届村长都做出了不同的反抗。第一任村长杜桑让女人铺天盖地地生娃以求人丁兴旺,第二任村长司马笑笑通过鼓励种油菜延长村民的寿命,即使蝗灾和饥饿来临之际,分掉粮种也要保住半袋油菜种子,粮绝的时候,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做诱饵引来乌鸦和鹰给村民做吃食度过灾年。第三任村长蓝百岁带领村民翻田换土改变命运,为了买家伙让村民卖皮,为了争取无偿的劳动力,让未出嫁的女儿侍奉公社的卢主任。第四任村长司马蓝采取带领民众修建灵隐渠的措施,为了筹集修渠的经费,他霸道地强征村里的钱物,组织男人卖皮。尤其是在得了喉堵症之后,竟然下跪求自己辜负了一辈子的蓝四十去九都做人肉生意。可以说,每个人都在近乎疯狂地抗争宿命,只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然而每一次的抗争都是由希望到绝望的重复,后代人的反抗都是对前辈人的模仿和循环。《丁庄梦》中村民用自己的身躯做资本赚取金钱;《耙耧天歌》中尤四婆为治愈痴儿傻女,用丈夫和自己的骨血做药方。正是处于生活绝境的人对苦难偏执到极致的反抗,使得文本从始至终萦绕着一种绝望、窒息的压抑气氛,呈现出极端条件下的生存抉择。

故事情节设计及建构的极端化,是“耙耧系列”小说绝境叙事表现的第二个方面。作为擅长绘制绝境的作家,阎连科小说中的情节设定同样充满了极端,没有光明与绝处逢生的惊喜,相反,处处使人感到绝望和无助,在惊心动魄的画面中制造一个又一个荒诞离奇的事件刺激读者的阅读神经。千古旱天、人鼠争食、狼群围攻、旷古蝗灾、人鸦相食等灾难接二连三的出现,人在绝境时的动物本能被释放的淋漓尽致。《年月日》中面对千古旱天整个耙耧山脉只留下七十二岁的先爷与一条被太阳晒化了眼珠的盲狗守卫一棵玉蜀黍苗,那是干旱过后播种的希望,也是先爷生存下去的精神依靠。阎连科先后安排了数次障碍,苗叶的枯旱斑、风吹断苗杆、粮水短缺、鼠咬嫩棵等。阎连科还残忍地派出群狼围攻先爷挑水,让先爷用身躯作为玉蜀黍结子的养料。在读者终于看到玉蜀黍穗,对它充满幻想和期待时,阎连科又显示出他极端的一面,让结局逆转,三十七行的玉蜀黍只有七粒饱满的玉蜀黍子,剩余都是干瘪的粒子。筋疲力尽的读完整部文本,读者并没有期待的结局,这样逆转的结构安排,也是阎连科绝处叙事的一种策略。《日光流年》也是这样陡转的结局,以为千辛万苦引来的灵隐渠水终于可以治愈三星村的喉堵症时,才发现竟是被工业污染的黑脏水;《耙耧天歌》中以为被治愈的痴傻病不过是进入下一代的轮回。急转直下的结局,大大加强了文本的绝境叙事效果。

批评家孙郁研究阎连科文学时说:“阎连科的创作就是一直与魔鬼为伴的,……这魔鬼在他而言是命,命不可抗”,“在更大的范围来说,命是不可扭转的天意,人间的诸种努力都是徒劳的”。[7]阎连科习惯并擅长用处于绝境的痛苦展示耙耧人鲜血淋淋的生活考验,这些极端扭曲的描写,往往呈现出一种暴力且无可奈何的美感,惨烈而直接的建构出一个极其严峻的生存背景,从而加强作品要表达的那种黑暗无望的深度,最大限度地挑战我们的阅读神经。

三、艺术的来源是生活

文学是生活的化繁就简,剥开生活的表象,将深藏其下的真实提炼出来,展示在文学作品中。耙耧山是阎连科寄托于文本上的情感故乡,他以豫西耙耧山脉为写作背景,用触摸时代疼痛的笔讲述偏僻的山褶里穷苦人苦难的生存常态和生活方式。阎连科苦难生活观的形成,与其生活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阎连科的故乡位于河南嵩县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在提到他的故土时,他曾说:“我老家河南嵩县到现在还是国家一级贫困,人均收入连续20年排河南省倒数第一,一年到头饭都吃不饱。”[8]正是这样的童年经历,阎连科从小就对饥饿、贫穷带来的苦难有深切的体会。尤其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当现代文明眷顾城市的每个角落时,唯独忘记了这个六朝古都的农业大省,城市的繁华并没有带动农村脱离苦难的泥淖,反而快速被边缘化,偏僻的乡村依旧挣扎在饥饿、贫穷、死亡的边缘。因而在他的耙耧系列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惯于在作品中塑造这种偏僻闭塞、荒远贫穷的土地作为小说的背景,将乡土中屡屡降临的灾难,空空荡荡的村落不加掩饰地展示出来,这就是作家在文本中塑造的故乡,满目疮痍、穷困潦倒、灾难连连。“平心而论,河南人、特别是河南农村人的生存状况非常糟糕。河南农民所受的外部压榨,以及外部压榨造成的内在的、精神的伤害,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痛之又痛。”[9]不只是阎连科,对比其他河南籍的作家,例如刘震云、李佩甫、张一弓、刘庆邦,不难发现苦难在他们笔下所占的分量。一方面是他们拥有相似的生活经历,另一方面就是他们在走出乡村之后对乡土滞后沉重的转变历程的自觉关照。但是,像阎连科这样孜孜不倦执着集中的描写苦难的还是微乎其微,他的苦难更让人有绝望无助之感和更惊人心魄的震撼,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

阎连科苦难生活观的形成与身体状况也有很大的关系,他幼年的时候就经历了大姐的腰疼病和父亲的哮喘病给家庭带来的磨难和牺牲,在人成长成熟的关键时期,这段时间的记忆会伴随一个人一辈子乃至影响人一生,因此,他在心底对疾病和死亡有着深深地恐惧。人至中年的阎连科又患上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和颈椎病,疾病的痛感让他有了更真切的体验,在潜意识里这种恐惧和绝望不断刺激着阎连科的创作神经。阎连科曾这样解释《日光流年》的写作动机:“我是因为害怕死亡才写了那部长篇小说《日光流年》,讲了一个人与死亡抗争而无奈的故事。”[10]他在《巫婆的红筷子》中也说道:“身体状况会影响一个人对生命的认识……一个不健康的人对生命常有一种不健康的情绪,但是,常常在绝望中会爆发出一种激情。一个人肉体的抵抗力在减弱,但是他内心的、精神上的抵抗力一定在增强。”[11]或许正是身患重疾的时候才能刺激到人最敏感的神经,由疾病激发的生命热情与在治病过程中得到的生命体会,使得阎连科在创作中描写了很多种疾病以及由此激发的向死而生的生活激情。正是这样坎坷的经历和身体状况,直接影响了阎连科对生活的态度,使他更倾向于关注底层人民的不幸和生之艰难,化作滋养他文学的“血液”。

从幼年到中年,苦难一直陪伴着阎连科成长,他将自己的写作和生活有机的融合在一起。如果说“文学中的苦难,首先折射出的是作家自我内心的苦难和危机”[12],那么从他的写作中我们可以看出阎连科对待生活的态度。艺术的素材来自于生活的磨砺,也正是因为生活中的苦难在阎连科的内心扎了根,他才能一直保持着对乡土窥败与困窘的写作热情。

阎连科不止一次的表示,生存的过程也是受难的过程,并将这种生活的观念内化在文学创作中,展示生活的黑暗和压抑。文学作为作家对现实的认知在文本上的提炼,无疑是作家内心的反映,最具有个人化的人生体验。阎连科文本上塑造的故乡就是他建构的“耙耧山脉”,这里就是他苦难生活书写的聚集地,他残忍地揭穿生活血淋淋的面孔,竭尽艺术所能地为读者展示令人惊心动魄的沉重生活,尖锐且毫无保留地讲述生活中强烈的绝望感和疼痛感,真实地还原偏僻山村人的生存状态,在耙耧山脉苦难的生活中踽踽前行。

[参考文献]

[1]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44.

[2]阎连科.情爱穴[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1-2.

[3]南帆.反抗与悲剧——读阎连科的“日光流年”[J].当代作家评论,1999,(4).

[4]梁鸿.所谓“中原突破”——当代河南作家批判分析[J].文艺争鸣,2004,(2).

[5]陈晓明.直面苦难:重写乡土中国——评阎连科“日光流年”[J].文汇报,1999,(8).

[6]李敬泽.扛千钧之鼎(代序),出自阎连科著.阎连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1.

[7]林建法.阎连科文学研究II[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519.

[8]阎连科.褐色桎梏[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175.

[9]阎连科,姚晓雷.写作是因为对生活的厌恶和恐惧[J].当代作家评论,2004,(2).

[10]阎连科.我为什么写作——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04,(2).

[11]阎连科,梁鸿.巫婆的红筷子[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12.

[12]周保欣.沉默的风景——后当代中国小说苦难叙述[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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