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学术史回顾
2018-01-23张珊
张珊
(南京工程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7)
两晋南北朝,是中华文化转折之大界。华夷之辨自古存在,三国之前,中原诸夏在文化上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自十六国起,大规模人口流动频繁,汉文化作为当时的先进文化依旧占优势。一方面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为了统治好境内汉人,争取文化上的正统,均有汉化倾向;另一方面北方境内汉人同样受到北方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甚至外来文化在交流中有冲突、有融合。而南下避难的汉人士族,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汉文化正统。其后南卒于北,北方统一全国,至唐取代隋,中国南北文化最终交融、重构,达到一种新的平衡。自此,与汉代三国相比,中华文化呈现出全新的面貌。
这种文化的重构,同样体现在服饰的变化上。东汉三国,中原衣冠制度完备,属汉族服饰体系,并以交领右衽为基本特征。而隋唐的服饰,则包含多民族的服饰元素,在保留大部分先前服饰体系的基础上,男女服饰在式样上更为丰富。首服,除冠、帻、巾等日常首服外,幞头兴起;身衣,除交领外,又增加圆领、对襟等多种式样;足服,除履、屐外,靴受到欢迎;而帔子逐渐成为女性必不可少的配饰。之前的褒博服饰作为礼服,而紧窄的袍袴、裙衫则成为人们的日常服饰。两晋南北朝的服饰,上承汉魏,下启隋唐。正是在这一特殊时期,中华服饰继往开来,承袭汉魏与融汇胡服并举,是中国服饰发展史上一个关键的转折期。
因此,对不同时段、不同地域的两晋南北朝服饰进行深入研究,对中国服饰发展史甚至中国文化史而言,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笔者对自民国时期至今的相关论文、著作进行了初步梳理,对两晋南北朝服饰的研究进展与状况进行分析后,将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1 民国时期,两晋南北朝服饰初步考证阶段
早在建国之前,就有学者对两晋南北朝服饰进行过研究。如王国维1915年发表的《胡服考》[1],徐益棠于1943年发表的《汉族服饰之演变——物质文化与民族分类》[2],徐家珍在1947年发表的《“袜”的演变》[3]《“袍”的起源》[4]《古代的“袴”》[5]等论文。这一类论文,多为通史性质的概述或专论,研究方法以文献考证为主,辅以少量的图像资料,而两晋南北朝服饰涉及非常少,故其研究不够具体、深入。在这其中,比较有价值的是王国维的《胡服考》。该文从文献的角度考证了胡服式样以及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胡服在中原的发展史。与两晋南北朝服饰相关者,主要是对褶袴服的考证。王国维认为,汉魏之后流行的褶袴服即为赵武灵王所改的胡服。此结论至今仍然被广泛引证,然而该文并未对胡服具体式样进行考证。同在建国前,偶见一些著作涉及到两晋南北朝服饰。例如,日本考古学者原田淑人1937年的《汉六朝的服饰》[6]从考古学的角度,通过对传世及出土的服饰实物及图像资料、传世绘画及雕塑等与文献记载相对照,考证了汉六朝的织物、祭服、朝服以及服装的配饰。原田淑人的将考古资料与文献记载相互印证的方法,比之前的研究更准确、直观。但受当时考古资料匮乏的限制,其研究范围尚不全面。又如吕思勉1948年的《两晋南北朝史》[7],文中从文献角度考证了两晋南北朝服饰的由来及变迁,包括身服(袍、深衣,衣裳、褶袴)、足服(履、靴、屩、屦、屐)、首服(巾、冠、帽)、戎装(裲裆)、北朝服饰的改革等。吕思勉对两晋南北朝服饰的研究更侧重于服饰的发展史角度,并未涉及到服饰具体式样的考证。
2 建国后至20世纪90年代,古代服饰研究热背景下的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不足
建国后,古代服饰研究渐受重视,涌现出大批通史性质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专著,如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8]、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9]、周汛和高春明《中国历代服饰》[10]、华梅《中国服装史》[11]、黄能馥和陈娟娟《中国服装史》[12]、王明泽《中国古代服饰》[13]、娄慧珍《中国传统服饰文化》[14]等。其中最有代表性者为沈从文1981年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全书按照朝代先后为序,以不同的图像资料为主题进行描述,共179项。其以传世与出土的实物及图像资料为研究对象,并结合相关文献记载进行论证,涉及到的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主题共17项。这些研究,从传世绘画、墓室壁画、随葬俑等出发,结合正史《舆服志》及笔记小说等古籍资料,考证了两晋南北朝图像资料中出现的首服(巾帼、步摇簪、平巾帻、梁冠、笼冠、小冠、帕头、菱角巾等)、身服(衫子、鹿皮裘、曲领中衣、两当衫、褶袴、袙腹等)、足服(高齿屐、笏头履等)、戎装(两当甲、人马铠等)、发式(垂髾式、假髻、双丫髻、飞天紒、十字形大髻等),对两晋南北朝时期的穿衣风尚进行了探讨。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图文互信,其中史料丰富而确凿,结论直观而准确,对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起到承先启后的作用。然而因考据是从图像资料出发,难免仍受当时出土资料不足的限制,其涉及的服饰种类并不全面。再看周锡保的《中国古代服饰史》,也以朝代先后为序,分章阐述不同时代的服饰特征。周书与沈书相较,对古代服饰的阐释与考辨更系统,涉及到的服饰种类更全面。然而周书的文献考释与图像考释虽并重,但却各自独立,缺少相互印证。总体说来,这一类通史类的著作属纵向研究,所涵盖的中国服饰种类及式样的发展演变上启原始社会,下迄清代民国,追求通贯全史。其涉及两晋南北朝服饰的研究侧重于服饰制度总体的变迁与两晋南北朝的主要服饰品类,而对以下两个方面的探讨研究比较缺乏:其一为服饰的具体式样及其承袭与演变过程;其二为两晋南北朝服饰的分期、分区研究。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学界开始关注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然而两晋南北朝服饰断代著作依然鲜见,相关的学术论文则大多为宏观研究,断代研究与分类研究缺乏。可能受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启发,部分学者逐渐意识到图像资料尤其是考古发掘资料在古代服饰研究中的重要性。如孙机1993年的《中国古舆服论丛》[15]即运用考古学方法研究古代舆服。其中的《南北朝时期我国服制的变化》一文,立足于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南朝狂发轻慢之风盛行、北齐北周的西胡化倾向等政治文化背景,再结合实物、图像、文献资料,直观准确地反映了南北朝时期服饰的风貌,并得出如下结论:南北朝的民族融合使中国服饰从汉魏时的单轨制转变成隋唐时的双轨制;隋唐服饰的其中一类继承了北魏改革后的褒博的汉式服装作为礼服,而另一类则继承了北齐北周改革后的圆领袍和幞头作为常服[16]。这是服饰史上具有开创性的结论,至今仍然被广泛征引。又如暨远志1995年在《敦煌研究》上发表的《中国早期佛教供养人服饰》一文,暨远志结合文献资料与其他相关考古资料对十六国时期佛教石窟的炳灵寺169窟、凉州石窟、北凉石塔和敦煌早期石窟中供养人服饰进行了考论。他认为北凉时期女供养人主要穿袿衣、深衣袍、广袖襦裙,男供养人穿深衣袍、戴远游冠,且均是汉魏衣冠,并得出十六国时期河陇地区衣冠服饰保存汉魏旧制的结论。这也是20世纪90年代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领域中为数不多的专项研究,不仅考证了部分汉魏衣冠的具体式样,并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十六国服饰研究的空白。
这一阶段,大部分学者依旧从文献角度研究服饰演变背后的文化变迁,图像资料仍作为文献的辅助性材料。如傅江1993年在《六朝史论集》上发表的《“服妖”的一点思考——从“服妖”看两晋南北朝服饰新尚》[17]一文,其在正史《五行志》对两晋南北朝“服妖”记载的基础上,分析六朝时服饰的变化,并探究了当时社会的服饰风尚与审美心理。傅江其后于1996年在《东南文化》上发表《从容出入望若神仙:论六朝士族服饰文化》一文[18],结合当时的政治背景,从文献角度阐释六朝士族文化,认为玄学思潮影响了六朝士族服饰的风貌特征。郭黎安于1995年在《南京社会科学》上发表的《六朝时期建康居民的饮食与服饰》一文以文献为主要线索,以考古资料为佐证,阐述了以建康为中心的六朝服饰。
总体来说,20世纪90年代关于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大多着眼于宏观的政治文化背景,具有时代地域跨度大的特点,更加重视大背景下服饰整体的特征与变革,专题研究很少。这一阶段宏观研究大体上分成两类:一类是在南北方民族大融合与孝文帝汉化改革等因素影响下中国服饰的变迁[19][20][21];一类是受到玄学影响、崇尚魏晋风度的南方六朝士族的服饰特征[22][23]。
3 2000年至今,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大发展背景下的“北重南轻”局面
2000年至今,从考古学或美术史角度出发对两晋南北朝服饰进行研究的方法蔚然成风。这一阶段,在对两晋南北朝服饰的宏观研究方面没有大的突破,依旧围绕着民族大融合:北方孝文帝汉化改革、南方士人的魏晋风度、两晋南北朝服饰主要品类等。可喜的是,学界对两晋南北朝服饰的断代研究、分类研究更加重视,出现了大量的包括大篇幅硕博士论文在内的学术探讨性成果。大多数论文通过对考古资料及传世图像资料的梳理分析来研究两晋南北朝服饰。至于礼服系统,尤其是冠冕服章等,则由于图像资料不足,多从文献角度进行研究。如阎步克于2005年发表的《宗经复古与尊君实用——中古〈周礼〉六冕制度的兴衰与变异》系列论文[24][25][26]和2007年发表的《北魏北齐的冕旒服章:经学背景于制度源流》[27],均是以《周礼》及汉唐之际正史《舆服志》为基本依据,进而研究汉代至隋唐冠冕服制的演变。又如苗霖霖2013年的《北魏后宫服饰制度考略》[28]一文,其主要以《晋书》《魏书》《隋书》《通典》为依据,考证北魏后宫女性服饰制度。这一阶段,考古学界开始重视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涌现了一批高质量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多重视断代研究和分类研究,立足于考古发掘资料,结合文献记载对两晋南北朝服饰体系进行研究。短篇学术论文,如宋馨《北魏平城时期的鲜卑服》[29]、商春芳《北魏女俑服饰浅论》[30]、张金茹《北朝陶俑冠服》[31]、李雪芹《试论云冈石窟供养人的服饰特点》[32]、马东《青州傅家画像石〈商谈图〉服饰文化研究》[33]等。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一阶段对两晋南北朝服饰进行系统而深入的断代研究者多为大篇幅的硕博士论文。如山东大学宋丙玲2008年的博士论文《北朝世俗服饰研究》,其从考古学角度对除宗教服饰之外的所有北朝服饰进行探析,系统梳理了北朝服饰图像资料、实物资料以及相关的历史文献资料,并对北朝服饰进行了分类、分期、分区研究[34]。该文横向与纵向研究并重,所涉及的北朝服饰种类与服饰具体式样全面完整,堪称目前为止对北朝服饰研究最系统、全面、准确的论文[35]。此外,宋丙玲还发表了一些与北朝服饰相关的论文[36][37][38][39][40][41],其所述与论点均是从《北朝世俗服饰研究》一文中衍生而来。又如2009年黄良莹的博士论文《北朝服饰研究》[42],黄文与宋文研究范围、研究方法与研究结论相近,只是后者对北朝服饰背后的文化交流和性别体系研究的深度上不及前者。此外,还有一批从考古学或美术时视野出发进行研究的硕士论文,其多属两晋南北朝服饰专题性质研究,如石华《北魏妇女服饰研究》[43]、杨景平《北朝在华粟特人服饰研究》[44]、徐晓慧《六朝服饰研究》[45]、王丽丹《曹魏服饰研究》[46]、刘君为《北魏鲜卑族服饰研究》[47]、公阿宁《嘉峪关魏晋壁画墓中的百姓服装研究》[48]、史砚忻《西魏北周服饰初步研究——以关陇地区的图像资料为中心》[49]、何菼《北齐服饰研究——以山西地区为例》[50]等。又有从美学角度出发者,如程可《论六朝服饰的浪漫风》对魏晋南朝士人服饰以及贵族女性服饰进行了美学方面研究。
2000年之后对两晋南北朝服饰的研究成果如上所陈。这一阶段,两晋南北朝服饰断代研究与分类研究有了较大发展,然而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多为以北朝服饰为主的北方服饰体系,以东晋南朝为主的南方服饰体系则少有涉及。《六朝服饰研究》一文对两晋南北朝时南方服饰体系做了系统性研究,文章也涉及六朝哲学思想、宗教文化、审美风尚、生产生活、商业活动等,但研究广度有余而深度不足。
综上所述,自建国前至今,学界对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日益重视。从最初的零星研究渐进到宏观研究,再到断代、分类研究的深入研究。总体来说,目前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还存在“北重南轻”问题。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多为以十六国、北朝服饰为主的北方服饰体系,缺乏对以东晋南朝服饰为主的南方服饰体系进行的深入研究。造成“北重南轻”局面的原因主要有三点:第一,南北朝时北方服饰体系在中国服饰史上有着举足轻重地位。自十六国时期起,华夏服饰体系因少数民族政权在中原统治发生了诸多变化,直接影响隋唐乃至后世中国服饰。沈括甚至在《梦溪笔谈》中说:“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51]第二,因南北朝时期,南北比较,经济、武备,北方远胜于南方[52]。20世纪80年代后,学界提出“北朝主流论”,故以北朝服饰为主的北方服饰体系更受关注。第三,北朝的皇室贵戚、世家大族墓目前发现相对较多,随葬品、墓葬装饰也丰富,涉及到服饰的实物资料(纺织品、首饰等)与图像资料(俑、壁画、画像石、画像砖等)因北方干燥的气候原因而得以相对完好的保存。再加上北方统治者崇尚佛教,广开石窟造像,北方的现存服饰资料比南方更为丰富。
两晋南北朝时中国南方的礼服体系源自汉魏衣冠。十六国时期,汉族政权失去了对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的控制,直接导致“中原衣冠缺失”。正如《隋书·礼仪志》记载:“自晋左迁,中原礼仪多缺。”[53]与此同时,晋室南渡后,汉魏衣冠在南方得以保留。时人认为,东晋继承华夏正统。前秦王猛临终前劝诫苻坚,“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所以,要“亲仁善邻,国之宝也”[54]。苻坚之弟苻融甚至也说:“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不绝如綖,然天之所相,终不可灭。”[55]东晋成为中国南方服饰发展的新起点,其服饰体系沿袭至南朝,后又反向传播至北朝,继而影响隋唐礼服体系。可见,以东晋南朝为主的南方服饰同样是两晋南北朝服饰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服饰体系的重要环节。在两晋南北朝服饰研究上“北重南轻”的局面,势必影响中国古代服饰史研究的总体认识与完整性。这一现状,需引起学界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