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雜篇莊老學派時空詩學研究*
——無爲、衛生之經與至人
2018-01-23臺灣許端容
(臺灣) 許端容
内容提要 時間和空間構成世界,萬物無一不在時空中成毁消長。人類對自身的認知,必然是從認識自身實存的世界開始。《莊子》内篇呈現莊子從自身所處物理時空到所認知的心知時空,開顯出逍遥渾沌的詩意時空。《莊子》外、雜篇則是莊子後學承續發展莊子思想的多元文本,本文試以時空詩學的角度切入,就《莊子》雜篇莊老思想文本所呈現的時空線索,探討莊老學派所構築的時空詩學與視域,並論述其與内篇《莊子》暨外篇述莊、述老、無君、莊老以及雜篇述莊學派時空詩境的異同。
[關鍵詞] 物理時空 心知時空 無爲時空 至人時空 時空詩學 莊子雜篇莊老學派
前 言
世界是同時存在的,萬物在此成毁消長。21世紀的生命科學説生命在時空中混沌(Chaos)與秩序(Order)纏雜地動静交迭,是不斷變化的動態網絡(1)弗里德里希·克拉默(Friedrich Cramer)著,柯志陽、吴彤譯《混沌與秩序——生物系統的複雜結構》(Chaos and Order: The Complex Structure of Living Systems),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8頁。,是有序與衰退之間的動力學系統(2)同上,第3頁。。所謂混沌是遠離平衡態的非線性系統和自身組織(3)同上,《内容提要》,第3頁。,此自組織乃指自然在精確界定的條件下,具有高度複雜性的系統,其能進行自我組織,自組織是物質的根本屬性,物質因而是先驗而充滿理念的(4)弗里德里希·克拉默(Friedrich Cramer)著,柯志陽、吴彤譯《混沌與秩序——生物系統的複雜結構》(Chaos and Order: The Complex Structure of Living Systems),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19、220頁。。
大自然組成的物理法則等級序列,有其根本複雜系統(5)同上,《根本複雜性——内稟極限》,第268—283頁。。而其物理定律是什麽、出自何處及其涵義是什麽?從突現論觀點而言,物理定律是集體行爲的法則(6)羅伯特·勞克林(Robert B. Laughlin)著、王浩文譯《不同的宇宙》(A Different Universe),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74—80頁。,此集體行爲有其不穩定性(7)同上,第175頁。;然而不論大自然組成的物理法則爲何,其既不因我們的作爲而有所變化,也不會對我們施加任何傷害(8)同上,第9頁。。莊子亦説萬物“一受其存形,不亡以待盡”,“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老子也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蓋因自然自有其法則,不以人類作爲而改易變化。若以還原論觀點而言,物理定律是宇宙的驅動力,處處存在(9)同上,第80頁。。莊子也説“夫道有情有信,無爲無形”,“可得而不可見”,“神鬼神帝”,不止“生天生地”,人類、衆神、天體星辰亦均其所生;老子則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地、神、谷、侯王亦得一而自然清寧盈正,又説“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是言道廣大無所不包,無所不達,存在任何時空。
公元前4世紀的莊子所説的混沌,是渾然天機,不鑿一竅,超然絶倫於儵忽時空之外的生命詩境,乃如老子所言有狀混成、寂漠恍惚之道體,是一生命究竟的境界義,其間並無對立與分别,當然亦無有序、無序之異。而生物學乃就生命系統進化概念,説全部事件和早先的物理解釋——大爆炸、形態發生、混沌——有序關係、超循環(10)弗里德里希·克拉默(Friedrich Cramer)著,柯志陽、吴彤譯《混沌與秩序——生物系統的複雜結構》(Chaos and Order: The Complex Structure of Living Systems),第222頁。。説混沌是意外後果(11)同上,第264頁。,説秩序世界的邊緣産生於混沌。世界從死亡中孕育自身,又歸於死亡,結果終究重新落入混沌(12)同上,第264—265頁。。此又與莊子所言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始卒若環”,“萬化而未始有極”,及老子所説“萬物並作”,居虚、中以待復也,天道運行,“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静”,是謂返回道之本,異中有同矣。
莊子後學(莊子之後至戰國末年道家學者)所著《莊子》雜篇(13)《莊子》雜篇非一人一時之作,其思想多元,内容混雜互涉,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93頁)分爲述莊、黄老、無君三派;劉榮賢《莊子外雜篇研究》(臺灣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初版,第87—89頁)分爲七類,二者或有以篇分類的限制,或有以義理段落分32類,失之繁瑣,又有重疊、矛盾之處。[詳參]許端容著《莊子外篇述莊學派時空詩學研究——内篇逍遥時空的承續》,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主編《第二届中國文學暨華語文教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灣)文津出版社2011年版,第219、220頁,註13。〗今依義理段落另行分類。,思想頗爲多元紛雜,既有繼承莊子、老子學説者,也有莊老思想融合者,又有無君思想及黄老思想等互涉並置的現象。故本論文將雜篇十一: 《庚桑楚》《徐无鬼》《則陽》《外物》《寓言》《讓王》《盜跖》《説劍》《漁父》《列禦寇》《天下》等文本,依義理段落重新分爲述莊學派、述老學派、莊老學派、無君學派、黄老學派五大類。其中,莊老學派或承續莊老無爲、逍遥思想,有時以莊爲主,有時則以老爲重;或融合莊老學説,再生新義,而與内篇萬物齊一,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逍遥詩境;外篇述莊學派(14)許端容《莊子外篇述莊學派時空詩學研究——内篇逍遥時空的承續》,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主編《第二届中國文學暨華語文教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本文關於外篇述莊學派時空詩學内容均本此。神全、德全、天樂者與天相和,乘道德浮遊於萬物之祖,紛然四解,揮斥八方,始於玄冥,反於大道渾淪幽遠道境;外篇述老學派(15)許端容《莊子外篇述老、無君學派時空詩學研究——無爲而治與至德之世》,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主編《第三届中國文學暨華語文教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灣)中國文化大學華岡出版部2012年版,第51—76頁。本文關於外篇述老、無君學派時空詩學内容均本此。無爲治世,知者不言;外篇無君學派(16)同上。雖極端主張絶聖棄知,“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然旨在回返有君却似無君之至德天放玄同詩境相通。另與外篇莊老學派(17)許端容《〈莊子〉外篇莊老學派時空詩學研究——無爲、采真之遊與神仙》,方勇主編《諸子學刊》第十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5—119頁。本文關於外篇莊老學派時空詩學内容均本此。雖有道生萬物,萬物各正天命,性脩反德,回歸泰初,混同玄境,但又主無爲而無所不爲,墮形體、黜聰明,成就帝王之業,假道托宿於仁義,成采真之遊,且有不拒仁義,愛人無已,涉法家義及厭世成仙之異説;及雜篇述莊學派神人、真人、佚者與萬物並生,乘天地之誠、悠遊於六合無窮時空,同天和、飲人和,得環中而隨成,齊一生死,不譴是非,純乎自然,反照於心,然有慕高義而投河、拙於無使人譽己,托言九徵,參驗人心,亦涉法家之義(18)許端容《莊子雜篇述莊學派時空詩學研究——内篇逍遥時空的承續》,方勇主編《諸子學刊》第十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17—241頁。本文關於雜篇述莊學派時空詩學内容均本此。,也有異同。故本論文依雜篇莊老學派文本(19)雜篇莊老思想文本段落起訖,製表列於附録。所呈現的時空線索,以客觀物理時空、主觀心知時空及無爲、至人時空三個層面,探究莊老學派所構築的時空詩學與視域,並兼論其與内篇《莊子》暨外篇述莊、述老、無君、莊老以及雜篇述莊學派時空詩境之異同。
一、 物 理 時 空
所謂物理時空,指的是萬物實存的長度、寬度、高度三維空間及一維時間,也即是我們存在的宇宙。雜篇莊老學派説道與宇宙之生成、萬物之出生入死的關係,《庚桑楚》(六)(20)《莊子》文本采用王叔岷著《莊子校詮》,(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八十八,1988年版。文中《莊子》引文不再一一註明,僅列册數、頁碼於後。:
道通,其分也成也(21)案:“其分也成也”,王本原作“其分也”,于省吾以爲當依高山寺卷子本作:“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王氏亦以爲今本脱“成也”二字,《齊物論》“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文與此同(中,第895頁,註1)。,其成也毁也。……出无本,入无竅。有實而无乎處,有長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竅者有實。有實而无乎處者,宇也。有長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无有也,萬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爲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中,894—895)
道通爲一,萬物自有分合,分後成物,物成必毁。道之流行無始無終,不知其出入之根源與門徑。唯其真實存在卻無定所,有其生長然未見始末。道之出入無本無竅,却又實然存在。確實存在卻無定所,即是宇,是空間,所謂上下四方無有邊際;確有生長然無始末,即是宙,是時間,所謂古往今來没有終始。萬物紛紛紜紜有生有死,有出有入,變化無窮卻不見其形迹,是謂自然造化之門。此天門乃是虚無,而萬物均從此虚無而出。然物出不得先物(22)錢穆《莊子纂箋》,(臺灣)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版,第195頁。,是有不得從有而出,當出於無有,此無有即虚無,即是道。“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義同《齊物論》“道通爲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上,61)。“天門”語同《天運》(五)(上,531)、《老子》(10章,32)(23)《老子》文本采用陳錫勇《老子釋義》,(臺灣)“國家”出版社2006年版,其書正文據郭店《老子》簡三編、帛書《老子》二本及通行本校釋。本文《老子》引文不再一一説明,僅列章次、頁碼於後。,均指自然造化之門,即大道也。又義同《老子》“衆妙之門”(1章,17)。“萬物出乎无有”義通《老子》“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40章,95),然此文直言萬物生於無有,並未論及道生萬物恍恍惚惚實有之過程(24)同上,第95頁,註3。。“无有一无有”義同《齊物論》“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上,70),蓋遣無無之義矣,則莊子由有推至無,再至遣無,最後及於遣無無,較《老子》高出兩層(25)王叔岷著《莊子校詮》,第71頁,註6。。
《則陽》(十)也説萬物從何而生: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裏,萬物之所生惡起?”太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中,1036)
蓋萬物之所起,乃陰陽相應、相害、相長,四時相代、相生、相剋;欲求、憎惡、離棄、相就則相繼起伏,雌雄交合,常有新生;安危相互變易,禍福相繼轉化,緩急相互更替,聚散相互依存而成。依循時序規律相交治理,事物起伏運行相互制約,物極則返,終而復始,此乃萬物共有之規律,則宇宙萬物終極根源是創生陰陽、四時之道可知矣。“終則始”義同《秋水》(一)“終則有始”(中,605)。
而道生萬物,乃賦其天性,不以人性易之。《列禦寇》(二):“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下,1259)此造物者指道,其之與人相應,不應於人爲,而應於人之天性。再説天道運行,則“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庚桑楚》一;中,856),是春氣發動而百草叢生,時逢秋候則萬物成熟,春生秋收,豈是無故而能?是自然之道運行矣。
又説道之特質,《列禦寇》(三)(下,1263)説道“太一形虚”,太一是博大獨一之道,其形空虚。亦言“太初”,即道於虚寂混沌未始之初,是道之本體。又説“水流乎无形,發泄乎大清”,言道如流水無形無迹,流淌於太虚清静,一任自然。“太一”義同《徐无鬼》(十五)“知大一”及“大一通之”之“大一”,指渾淪未判之道也(中,990,註3、9)。“太初”義同《天地》(七)“泰初”,均指未有天地之前的混沌太古(上,435),另義同《知北遊》(七)“大初”(中,837)。“大清”義同《天運》(三)“太清”(上,512),又義同《知北遊》(七)“泰清”,雖爲虚擬人物之名,亦喻恬淡清虚之大道也(中,836)。此分别以大一、太初、太清説道,一指其混然獨一,初説其初始本源,清喻其清明寂静,又説其形虚、無形,則見道本體具混一、始源、清静、虚空、無形特質矣。
道除具大一特質,亦有大陰、大目、大均、大方、大信、大定之特性。《徐无鬼》(十五):
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中,989)
大一是渾沌不分之道,貫通一切。大陰同於《田子方》(四)“物之初”之出乎天之肅肅至陰(中,779),是静寂無感之陰。故言道通爲一(《齊物論》,上,61),則無所不通;大陰處静,則無所不化、無所不解。大目,一視無分(26)錢穆《莊子纂箋》,第205頁。,則萬物自見。大均,一切均平,則萬物因其本性,令各自得。大方無限無邊,體現萬物。大信則能驗證萬物之實情。大定乃萬物各定其位,萬物紛紜雜然却是真實存在,然道古往今來不相更代,亦不見虧損,難道不可説此是大道之概略?“大一通之”義同《齊物論》“道通爲一”(上,61)、《庚桑楚》(六)“道通”(中,894),又義承《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100),及二十五章“有狀混成,先天地生。……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爲之名曰大”(62)。“大一通之,大陰解之”義通《知北遊》(一)“通天下一氣耳”(中,809)、《大宗師》“遊乎天地之一氣”(上,250)、《田子方》(四)“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中,779),是天地陰陽二氣混同爲一之道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均緣之”義通《老子》三十二章“天地相合也,以雨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焉”(77)。“大方體之”義通《老子》四十一章“大方無隅”(96)。“大信稽之”義通《庚桑楚》(八)“至信辟金”(中,906),指至信不以金錢爲質證。“大定”義同《庚桑楚》(三)“泰定”(中,885)。“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義通《大宗師》“自古以固存”(上,230),是道本然存在,既無更代,亦無虧損,亦通《老子》二十八章“恒德不離”(69)。
道又有總括事物異同的特質,《則陽》(十):
合異以爲同,散同以爲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中,1032)
結合萬物差異而成爲同一,是萬物爲異,其整體爲同是道;分散同一則成差異,是道爲同,其分散爲多樣之萬物是異(27)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685頁。。今指説馬體之各部位,不得稱爲馬,然若馬繫於前,總和其形體各部位,則可稱爲馬。《秋水》(四)公孫龍有“合同異,離堅白”(中,621)之論,《天下》惠施有“大同異”、“小同異”(下,1350)之説。此蓋借先秦名家合同異、散同異爲説(28)張默生原著、張翰勛校補《莊子新釋》,齊魯書社1993年版,第599頁。,以喻大道合則渾然同體,散則周遍萬物,其聚散無常、變化莫測之特質(29)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增訂新版)》,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869頁。。
再説大道本無名、無爲却無不爲,因其涵括天地、陰陽、萬物,故以大道名之。《則陽》(十):
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萬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爲,无爲而无不爲。……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爲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中,1032)
四時節候不同,大自然無所偏私,故成歲序。萬物各有其理則,道任其自然無所偏私,故無以稱名。因其不可稱名,故自然無爲,此自然無爲,乃不干預而無所偏爲。現在計算世上物種數目,不止一萬,而限稱爲萬物者,是以最大數字號稱。所以説天地是形體中最大者,陰陽是氣體中最大者,而道乃包天地,合陰陽,兼形氣(30)鍾泰《莊子發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23頁。,道涵括一切,故以大道之名號稱之。道本無名,“无名”義同《老子》“道恒無名”(32章,77;37章,86)、《知北遊》(七)“道不當名”(中,837);義通《老子》二十五章“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爲之名曰大”(62),是强而謂之大道也。蓋亦義承《老子》一章“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17)。“无爲而无不爲”語同《老子》四十八章(109)。“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義同《秋水》(一)“號物之數謂之萬”(中,584)。
雖以大道名之,然道亦不可測量與言説,《則陽》(十)也語及“精至於无倫,大至於不可圍”(中,1036)空間命題。蓋言精微事物至無形體,巨大事物至無外圍,此無形、不可圍,乃數量所不可計算及無法窮盡者,義同《秋水》(一)“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中,593),義通《天下》(七)惠施所言“至大无外,謂之大一;至小无内,謂之小一”(下,1350)。又説“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遠也,理不可覩”(中,1036),是説萬物之生、死,既不可禁止、亦不能阻絶,死生不遠,常在眼前,然其理却不可之見。“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義同《達生》(一)“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中,667)。而其本末往來是無窮無止,此“无窮无止,言之无也,與物同理”(中,1036),蓋萬物來源之本末往來無始無終,與事物發展原理相同,却非言語所能表述。“言之无也”義通《知北遊》(七)“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中,837)。
道又超乎有、無、言、默,《則陽》(十):
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爲名,所假而行。……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中,1037)
是説道既無形體則不可言有,然又生成萬物,亦不可言無,是道既無且有矣。道之稱名,乃强而言之,是假借表述而已。大道之精微、萬物之至理,言語、沉默均無以表述,唯超乎言、默,始爲議論之極至。是道絶名、言。“道之爲名,所假而行”義同《老子》二十五章“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爲之名曰大”(62)。
雜篇莊老學派以爲宇宙、萬物出自天門,出自道,是無有生出萬物,而萬物又入死於無有。此無有,無始無終,實然存在,却無形無迹;生成毁壞,周而復始。蓋道具太一、太初、太清、無形、太陰、大目、大均、大方、大信、大定、異同之特質,雖無名、無爲而無不爲,然包天地、合陰陽、兼形氣,總括一切,又古今不代,無所虧損,故號之爲大。此大道不可測量,無以言説,超乎有、無、言、默,乃議論之極。説道是無有、形虚,却生宇宙萬物,此萬物於四方、六合之中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之間,雌雄交合而成。與生命科學言生命於時空中混沌與秩序動静交迭自發組織而成,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與物理科學所説由具有無限密度,没有事件發生狀態的奇點(singnlarity)産生大爆炸(Big Bang)開始的時空,則終在黑洞中終結(31)史蒂芬·霍金《宇宙的起源》,《我們何以在此》,香港科技大學、商務印書館聯合出版2007年版,第15— 20頁。,自有異同。又説虚無之道、天門生成宇宙萬物,與物理學所説虚空不空,不止不是空無一物,而是充滿着填充物相通(32)羅伯特·勞克林(Robert B. Laughlin)著、王浩文譯《不同的宇宙》(A Different Universe),第103、 17頁。。
其與《莊子》内篇的道是無爲無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已固存,既無始又無終,乃超越永恒存在相同,亦與外篇述莊學派所言萬物生成或由天地之委形、委和、委順、委蜕與天地之氣强陽運動,或由天地具其形、陰陽稟其氣而成,或在恍惚變化之間生成,始卒若環,萬化未始有極無異。也與外篇莊老學派所説宇宙初發之前只是一個無,此無並非全然虚空,而是創生萬物之道,此道不可聞、知、見,冥漠無形,無以名狀,無爲自然,無爲而無不爲,其生成天地,天地無爲清寧,其至陰至陽相合而成萬物,既不知從何而出,亦無迹可尋相同。又與雜篇述莊學派時空乃道之所生,或本無一物,或本有物,然物生離道,死則復道;或本無有,既而有生、死,無爲首,生爲體,死爲尻,渾淪一體;是萬物生成,莫見其根,有出處,莫見其門,蓋從道來;道雖實存,然不可知見、觸及;萬物處無窮空間,俄而生死,以不同形相禪若環,莫得端倪,是無窮流轉時空之永恒存在;人生於陽氣運動,亦無迹可尋,然才智、性靈皆同道來;天地震動源於陰陽錯行,而生雷、霆、水、火;蓋天體、萬物均由道而生,有同有異。
二、 心 知 時 空
所謂心知時空,指的是人對自我於實存時空存在的主觀認知,是個人感性直觀的意識體驗與觀照。雜篇莊老學派論及世人或驚己以外鎮人心,恐招禍患,一如萬乘之主,身勞智盡,或殉於耳、目、心而致亡國戮民,或恃兵而亡,蓋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或三世弒君,或不親不若己者,聞人之過,終身不忘,或儒墨以名相標而凶、以言相辯致遁天之刑,或憂於智慮,或惡分求備,出而不返而得,泯滅本性,外求形實,似鬼一般,或不知無用是爲大用,或知丘里之言,不知大道,或論道以或使、莫爲,偏於一曲,或勃志、謬心、累德、塞道,不知虚静無爲。
顯迹生患者。《列禦寇》(一)列禦寇之齊,中道而返,語伯昏瞀人: 途中十家賣漿者五家先贈己,自我驚覺“内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其所患”(下,1252)。指其内心情欲自矜不解,而形泄光儀,致以外貌鎮服人心,使人輕慢顯貴及長老,必招禍患。蓋因賣漿者只不過賣點漿食,贏利不多,權勢也輕,尚且待我如是,何況是萬乘之君主?其身勞於國,智盡政事,必委我以職事,責我以功效,吾是以驚(《老子》“寵辱若驚”,13章,38)。蓋喻列子未能和光同塵(義反《老子》五十六章,125,及《庚桑楚》二“杓之人”,中,856),虚己遊世,故若是。伯昏瞀人説列子善於觀察自省,人將來歸附。未幾果如其言,列子請求伯昏瞀人發言教導,伯昏瞀人批評列子之失不在能使人歸附,而是不能使人不歸附(義反《庚桑楚》二“藏其身也,不厭深眇”,中,861),所以表現卓異而招人喜歡,必定是内有所惑,使本性動摇,此爲無意義之事。“與汝遊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下,1252),他人細巧之言,盡是毒藥,既無覺悟,何能相互審視評察?智巧者憂勞矣。是列子不及光而不耀,義反《刻意》“光矣不耀”(上,556)之境矣。“小言”義通《齊物論》“小言詹詹”(上,48),多言而枝,反害大道(33)鍾泰《莊子發微》,第736頁。。
又有只知存國,不知存身者。《徐无鬼》(十四)勾踐率領三千將士困守會稽山時,唯文種能於敗亡中圖存,但却不知功成身退而遭禍患。故言鴟目僅宜夜間視物,鶴脛雖長,截短則悲矣。因此“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兹萃,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爲己寶,不亦悲乎”(中,982),是謂人之耳、目、心過於外用求聰明、逐物而致危殆,凡是智能潛藏於内必殆,危殆一旦形成則悔改不及。禍亂滋長則更形危殆。若欲回返本性得苦功修養,且欲達效果則必時日長久。而人却以外求聰明、逐物爲寶,是必招致亡國戮民,此乃不知探求根源所致矣。“鴟目有所適”(中,981)義同《秋水》(一)“鴟鵂夜撮蚤,察豪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中,600)。“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中,981)義同《駢拇》“鶴脛雖長,短之則悲”(上,313)。“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義通《老子》十二章“五色使人目盲,馳騁田獵使人心發狂……五音使人之耳聾”(36)。
學無所用其巧者。《列禦寇》(三)朱泙漫散盡千金家産學屠龍技成,却無所用其技藝。正如一般人對於並非必然的事,却固執己見,所以引起兵争,順於争端,則行動必有所求,依恃兵戈行事,必趨滅亡。凡人之心智,不離苞且贈禮,簡牘問訊,耗費精神於短淺瑣事,却想兼濟天下,啓導萬物,混同於大一虚空之道。如是者,必爲宇宙現象所惑,形體勞累亦不能知曉太初混茫大道。悲哉乎!其知用於毫末小事,而不知虚寧安静之大道(下,1263)。“兵,恃之則亡”義通《老子》“夫兵者,不祥之器也”(31章,75)。
三代弒君。《讓王》(三)越人三世殺其君,王子搜惡爲君之患,逃至丹穴。越人以艾燻而獲,以君王車輿載之,王子搜仰天呼號,無可逃於君位之禍(下,1124)。聞人之過終身不忘或以賢臨人者。《徐无鬼》(七)管仲病重,桓公欲托付國政於鮑叔牙。管仲以爲不可,因其雖是廉潔好人,然不親不若己者,聞人之過且終身不忘,若使治國,對上違抗君王,對下違逆民情,不久便會得罪君王;又若欲以賢矜人,亦不能得人心(中,951)。
儒墨以名、言相舉相辯。《徐无鬼》(十)言及道之所能同一之處,德不能相同;智識之所不能知道者,言辯不能闡述。標舉名稱,如儒墨要求同所不能同,舉所不可舉,則凶矣。狗不因善於狂吠便是好狗,人亦不因其善於言辯便是賢人,何況成就大業!存心求取偉業則不足成就大業,何況是存心爲德乎(中,962—963)。“名若儒、墨而凶矣”義通《人間世》“名也者,相軋也”(上,119)。《列禦寇》(二)鄭人緩於裘氏之地讀書,三年成爲名儒,如大河潤澤廣遠,及於族人均蒙其利。使其弟翟學墨家之道,兩人以儒墨之學相互辯論,其父助其弟。十年後自殺,托夢其父曰: 使翟成爲墨者是我,何不試視吾冢,已有楸柏之實矣。實則造物者賦與人之天性,使翟成爲墨者乃天性使然。緩自以爲成就異於人而輕賤其父,正如齊人掘井飲水以爲己功而互相扭打一般。故言今之世人皆如緩也,不知天功,自以爲是,古所謂“遁天之刑”,是違背自然,自趨刑罰。蓋指一般人亦安於人爲自是,不安於自然天性。莊子以爲知道易,知道而不言則難,知而炫言之,是人之常情。此言儒墨相非,自以爲是而蹈刑戮(下,1259—1263)。“儒、墨相與辯”義通《齊物論》“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上,56)。“遁天之刑”語同《養生主》(上,111)。
又有憂於知慮者。《則陽》(二)指憂於智慮者,反覆行之而不知停歇,蓋若之何其有止(34)鍾泰《莊子發微》第602頁。,是無幾無時憂不可止矣(中,1002)。或惡分求備者。《庚桑楚》(六)蓋道通一體,然恒有成毁,而所以厭惡區分與求備者,蓋因分者已備,仍求其分;有者已備,更求其全(35)王本原作“所惡乎分者”,因與下“所以惡乎備者”對文,又向郭註“所以惡分”,故改爲“所以惡乎分者”。“其有以備”,亦因上“其分也以備”對言,而改爲“其有也以備”(中,895,註2;896,註3)。。故情識外馳而不返,則死期將至;情識外馳以爲得者,必入死境。滅絶本性而徒具形骸,與鬼同類(中,894)。“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義近《外物》(八)“覆墜而不反,北馳(36)王本“北馳”原作“火馳”,王氏以爲火當作北,字之誤(中,1074)。而不顧”(中,1073),所謂陷游世故,而不知反其本性;逐於世情,背馳而不知回頭也。另有《外物》(七)惠子以爲莊子之言無用,實不知無用是爲大用之理矣(中,1071)。
也有知丘里之言,而不知大道者。《則陽》(十)所謂丘里者,是指十姓百人形成的風俗,然而:
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澤,百材皆度;觀乎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中,1032)
所謂時間遞代循環,世事千變萬化。禍福反覆相依,有所乖戾亦有所相宜,人人各有追求,方向不同,既有正確者,亦見偏差,一如大澤、大山容納百材,木石共聚,此稱爲丘里之言。蓋因物皆由多數不同事物集合而成,合則同,散則異,可知丘里之言是衆多有别言論之總體(37)張默生原著、張翰勛校補《莊子新釋》,第599頁。。然若以之比道,而相提並論,則如狗與馬之異,相差太遠矣(中,1031—1032)。“時有終始”義同《秋水》(一)“時无止……終始无故”(中,591),指時間無限循環,既始且終,既終又始。“禍福淳淳”義通《老子》五十八章“禍乎福所倚,福乎禍所伏”(130)。“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義通《駢拇》“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上,319)。
更有不知道者,以莫爲、或使一偏之言説道。《則陽》(十)季真以莫爲、接子以或使論道之無爲與有爲,大公調却認爲或之使、莫之爲,均在物上立論,終究是過而不當。一者太實,一者太虚。有名有實,是事物名相之所在,無名無實,則又空虚無物。可以言説,可以意會者,説得愈多則離道愈遠矣。或有所使,莫有所爲,都是惑者所立之假説,兩者言論之所本,始終與物象相同而已,均爲物之一隅,何能至於大道之境界?言論圓通周遍,則終日言談都符合大道;言論不能圓通周遍,則終日言説全是物象,兩者均非道也(中,1036—1037)。“大方”語同《秋水》(一)(中,581)及《山木》(二)(中,726),指大道。
再説擾亂人心者。《庚桑楚》(九)言高貴、富有、顯赫、威嚴、聲名、利禄六者,擾人意志;容貌、舉動、顔色、情理、辭氣、意向六者,束縛人心;憎惡、愛慾、欣喜、憤怒、悲哀、歡樂六者,牽累天性;去捨、從就、貪取、施予、知慮、技能六者,蔽塞大道(中,906)。蓋勃志、謬心、累德、塞道者,不知虚静無爲而無不爲矣。
行堯舜舉賢任智之道,必致人民相軋、相盜。《庚桑楚》(一)老子弟子庚桑楚獨得老聃之道,居畏壘山,辭去炫耀用智之臣僕,遠離標舉仁義之侍妾,唯留拙樸者一起生活,心性自得者供驅使。三年畏壘大豐收,居民欲推舉爲主,爲之祝壽,建立社稷。庚桑楚南面不釋然。弟子怪之。庚桑楚以爲畏壘人民欲私下奉我爲賢人,我豈是願爲標的之人。面對老聃的教誨,感到不釋然。弟子勸説小水溝中,大魚不能回旋身體,泥鰍一類的小魚却能轉身自如;小丘陵上,巨獸無法隱蔽身軀,而妖狐却得以棲身。再説尊賢授能,賞善施利,自古堯舜已是如此,何況畏壘之民?庚桑楚説: 口能吞車之巨獸,獨自離開山林,則不免於網羅之禍患;吞舟之大魚,蕩溢失水,則受螞蟻所困。至於如堯舜者,又何足稱頌?他們分辨賢能善利,正如妄鑿垣牆而重植蓬蒿一般。挑着一根根頭髮梳理,數着米一粒粒下鍋,察察計較小事,何可以救世!舉賢則民相互傾軋,任智則民相互竊詐。此賢、能、善、利市不足以使人民醇厚。人民貪利甚勤,子殺父、臣弒君,白天搶劫,日中挖牆。天下大亂之根源,必起於堯舜之時,其流弊且存於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必有人吃人的情況(中,855—862)。“鞅掌”(中,855)語同《在宥》(四)(上,396)。“南面而不釋然”語同《齊物論》(上,78)。“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中,861)義通《胠篋》“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上,354)。“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中,861)義同《徐无鬼》(十二)“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中,974)。
行智巧仁義,不知養生者。《庚桑楚》(二)南榮趎問庚桑楚: 像我一般年紀已長的人,將如何努力學習以達到藏身深渺之境。庚桑楚告以全形抱身之道。然南榮趎曰: 人人之目、耳、心從外形來看,不知其異,然盲者、聾者、狂者則不能自見、自聞、自得。雖然人之形體相同,但恐有外物使之蔽塞,故欲相互會通而不可得。是南榮趎對庚桑楚之道僅能勉强耳聞,而無法企及。庚桑楚慨然: 奔蜂不能孵化豆蟲,小雞不能孵化黄鵠蛋,大雞則可。雞與雞之間,性分無異,但有能與不能之别,乃因才能有大小之異。建議南榮趎往見老子。南榮趎擔糧走七日七夜見老子。老子問南榮趎何以偕衆而來。南榮趎驚懼顧後,老子謂汝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慚而仰歎: 吾忘吾答,因失吾問,然自知有三患,蓋處世若不知、不仁、不義,則人稱愚痴,或害人、傷人;若用知、行仁、行義,則反受危害,故來受教。老子見南榮趎眉目、神色,知其心意,又聽其言得以證知,南榮趎規規然自失若喪父母,若舉竿以探尋大海,若亡真失道者,迷迷惘惘,欲返其真性然不知所從,可憐哉!“其德非不同”(中,869)義同《天地》(七)“物得以生謂之德”(上,435),蓋德指得一而生性也。
南榮趎自請留在館舍受業,求取所好,摒棄所惡,十日仍感愁困,復見老子。老子問其已自行洗滌内心,何故仍鬱鬱不安?可見心中仍有惡念津津然外溢。“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内揵;内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中,876),蓋謂耳目爲外物所縛,不可以其繁紊而控制之,當内閉其心志,以絶外擾;心志爲欲望所縛,不可以其纏繞而控制之,當外閉其耳目,以絶心馳。外内均受束縛,即使有道德者亦難自持,何況剛剛力行學道者乎?南榮趎以爲有病者自知其病,猶未病也,南榮趎所以已聞大道,譬猶吃藥反而加重病情,進而問及衛生之經(中,869—876)。“知乎?反愁我軀”(中,869)義同《列禦寇》(一)“知者憂”(下,1253)。“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憐哉”(中,870)義同《繕性》(二)“无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上,569)。
雜篇莊老學派對世人於實存時空之主觀認知有强烈批判,以爲顯迹生患者,内在自矜不化,形泄光彩,致人歸附或任以職事,必招禍患,是智巧者憂矣。或知存國而不知身殃,蓋於耳、目、心外求逐物,一心求功而致亡國戮民。或學無所用,固執己見,引來兵争,耗神於瑣事,惑於現象,不知虚寧大道。或三代弒君。或不親不若己者,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以賢矜人。或儒墨以名互譴是非,或相辯輸贏,自蹈死地。或憂於智慮。或惡分求備,備者更求全,徒絶本性與鬼一般。或陷溺世故,逐世不反。或不知無用之用。或知丘里之言,紛然物論,不知大道。或無爲、有爲各執一偏,言説意會,離道愈遠。或有二十四種勃志、謬心、累德、塞道行徑,不知虚静無爲無不爲。或行堯舜舉賢任智,而致百姓相軋、相盜。或行智巧仁義,不知衛生之經,内心惡念外溢,耳目、心志外縛於物,雖聞大道,更形加重病情。
其與《莊子》内篇以爲所處實存時空有無所遁逃天地之命與義,外在世界與物相刃相靡,内在心理又幻化憂懼。對感知時空何者是正處、正味、正色,何者爲成、虧、是、非,有用無用,逐成心而疲疫,不知所歸。外篇述莊學派更進一步,批判客觀實存時空昏上亂相,百姓世人疲憊困乏,時蹈死路,不如死後上無王,下無臣,又無四時之事的南面王樂,已見惡生樂死之憤恨心理。再説材與不材,物論交鋒,均見井鼃、夏蟲、曲士拘執時空、所見之惑。又譏諷外重内拙、養生養形、逐物忘身、妄求貴賤、大小之倪,不知道者又問道,真是見笑方家。
外篇述老學派批判刑賞治天下,及誤以載諸書籍之糟粕爲大道,蓋道不可言傳。外篇無君學派抨擊君王好知無道,懸仁義禮樂,立法度、規矩治天下,益以物論喧嚷,致天下衰敗混亂,竊鉤者誅,巨盜竊國爲諸侯。外篇莊老學派以飾知修身,自誇自是,有爲應物。外求度數、陰陽、名譽、仁義、富貴、顯權、壽善,又懼富、貴、壽、多男子之罹禍。或儒墨相非,或治天下,實亂天之經常,逆物之真情者。至於自以爲知道,或問道,或答應者,均不知道,而本仁義而行禮者,最是道之華而亂之首。雜篇述莊學派批判時君征伐輕身,率天下作僞,困性命之情,以其所好籠絡天下。公子有身在江海、心居魏闕之重傷,高官、君子亦見利輕身。物論横行,自以爲天下公是。人世則多有心爲德、知慧外顯、勇敢多怨、仁義多責、興名就利、馳騖形性、自伐殉物、無知自苦、六鑿相攘、拙於使人不譽己等主觀幻化心理與俗情行徑,大抵相通,唯外篇述莊學派已有惡生樂死之異説。
三、 無爲、至人時空
雜篇莊老學派對於其所參與、觀察的實然時空,有其終極照見。以爲宇宙萬物出自天門,天門是無有、虚無,是道,宇宙萬物既然出生自道與天門,自必死入道與天門。所謂道通爲一,其分合而成物,物成必毁。而道之流行變化没有終始,不知其根源與門徑,實然存在卻無定所,是空間没有涯際;確有生長而不見本末,是時間没有終始,萬物出生入死,千變萬化而不見其形迹,故聖人“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蓋以有形之形體效法無形之道,即可安定寧静,是聖人藏乎是,藏心悠遊於無有、道虚、天門之境矣(《庚桑楚》六,中,894—895)。“聖人藏乎是”(中,895)義同《達生》(二)“聖人藏於天”(中,674),聖人藏光塞智於自然之境矣。亦同《庚桑楚》(一)“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之義(中,861)。
《庚桑楚》(一)至人懼堯舜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而致民相軋、相盜、人食人之情況,故順天道運行則春生草、秋候收,“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往”(中,856)。所謂得道之至人,安居方丈小室,百姓隨心所欲,優游自適,不知所往。正如鳥獸不厭高飛,魚鱉不厭深潛,“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中,861),全形養生者,斂藏其身,亦不厭深遠幽邃而已。即老聃之教誨,不能成爲標的眩人耳目者。“尸居”義同《在宥》(一)與《天運》(六)之“尸居而龍見”(上,375;上,536)。“猖狂不知所往”語同《在宥》(四)(上,396),義通《山木》(二)“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中,726)。即無心混迹,任意而行,合乎大道。
至人之德。《庚桑楚》(二)庚桑楚教導南榮趎保全形骸,守護本性,不使思慮汲營翻擾,如是三年,可至全形養生藏身深眇者而不能(中,869)。南榮趎再至老子之所,自言病病者,猶未病也,冀聞衛生之經。老子云:
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爲,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中,876—877)
蓋衛護生命之常道,當使神、形混然合一,不失本性,不占卜而知吉凶,能静止不外求,能不責求他人而自求完善,能無拘無束,純真無知,如嬰兒天真質樸,終日號哭而不音啞,是其平和之至;終日握手而不拳曲,是本性如此;終日瞪視而不眨眼,是心不馳外物。行動自由不知何所往,安居無事不知何所爲。順物自然,同波共流是已。南榮趎以爲是至人之境。老子言非也,僅是冰解凍釋胸中執滯而已。蓋:
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爲怪,不相與爲謀,不相與爲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中,877)
是至人者,求食於地而與天同樂,不因人間利害而擾亂自己,不立怪異,不相圖謀,不務俗事,自由混然來去,是爲護養生命之道。南榮趎以爲至境,老子仍言未也,得如嬰兒,“動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中,877),如是,禍福不至不來,無有禍福,惡有人災?則至人之德即是全形衛生之道。此從衛生之經抱一勿失,翛然侗然,如嬰兒號哭、握拳、目視,自然天合,不知所往、所爲,至與萬物委蛇,與波同流,再進一步言内釋心患執滯,而與天地交融共樂,更進一層説身若槁木,心如死灰,不知禍福,次第推進而達至人之境。
“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中,876)義同《老子》“聖人之不病,以病病也,是以不病”(70章,162)。“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義同《老子》“載營魄抱一,能勿離乎”(10章,32)、“聖人執一,以爲天下牧”(22章,56)。“翛然”義同《大宗師》“翛然而往,翛然而來”(上、209)。“侗然”義同《山木》(三)“侗乎其无識”(中,734)。“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手而不倪,共其德也”義同《老子》“摶氣致柔,能嬰兒乎”(10章,32)、“含德之厚者,比於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終日號而不啞,和之至也”(55章,122)。“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爲”語同《馬蹄》(二)“居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上,340)。“與物委蛇,而同其波”義同《應帝王》“吾與之虚而委蛇……因以爲波流”(上,294),及《徐无鬼》(十一)“吾與之一委蛇”(中,969)。“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爲怪,不相與爲謀,不相與爲事”義同《徐无鬼》(十一)“吾與之邀食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爲事,不與之爲謀,不與之爲怪……而不以物與之相攖”(中,969),及《大宗師》“不謩士”(上,205),猶言不謀事,《應帝王》“无爲謀府,无爲事任”(上,300)。“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義同《齊物論》“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上,40),及《田子方》(四)“形體掘若槁木”(中,779),《知北遊》(三)“形若槁骸、心若死灰”(中,813),《徐无鬼》(九)“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中,960)。
《列禦寇》(二)“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古之人,天而不人”(下,1259—1263)。有德者不自是,何況是有道者?聖人安於自然之理,不安於人爲造作。知道者不言,合乎自然,古之至人,體道自然而不以人爲擾民。“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義通《老子》三十八章“尚德不得,是以有德”(88)。“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義通《齊物論》“大道不稱,大辯不言”(上,73),及《知北遊》(一)狂屈“欲言而忘其所欲言”(中,805)。“古之人,天而不人”義同《天下》“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下,1294),及《徐无鬼》(十三)“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中,981),《秋水》(一)“无以人滅天”(中,610),是不以人事而侵犯天道。
《徐无鬼》(十五)知道者知人立踏之地小,然需依恃未涉足之地,始可行遠,故雖人知者少,然仍可依恃所不知者而知悉天然之道,故知大一渾沌,大陰至静,大目覽照,大均無偏,大方無窮,大信真實,大定安寧,是至知矣。“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中,989)。蓋萬物盡受乎自然,循順天理而自明,幽深冥漠自有樞要,溯源初始已有彼端。則對妙道之體悟似解似不解,知之似不知,唯其無心無知,始爲真知。若問道,則道體没有崖際,然又不可以漫無邊際。何不探問其妙理?何以迷惑至此?蓋以不惑解惑,歸於不惑,乃是大不惑。“盡有天”義同《應帝王》“盡其所受乎天”(上,300)。“始有彼”猶言始有加,義通《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00)。“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猶言“其知之也以不知之也”,義通《知北遊》(七)“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中,837)。
知道者,則可“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庚桑楚》九;中,906),撤除意志之悖亂,解開心靈之繫縛,棄絶德性之牽累,貫通大道之障塞,使此勃謬累塞不蕩亂胸懷,則内心平正;内心平定,則安静清明;清明則虚空;虚空即能恬淡無爲而無所不爲。“静則明”(中,906)義同《天道》(一)“水静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静乎”(上,471)。此“虚”(中,906)義通《人閒世》“唯道集虚。虚者,心齋也”(上,130)。“无爲而无不爲”語同《老子》四十八章(109)。
《則陽》(十),丘山積卑爲高,江河合流爲大,大人合群小以爲公、合萬物之異以爲同。事物自外進者,心中雖有主見,亦不偏執己見;由内而出者,能符正理,隨順自然,亦不排拒他見。百官職能不同,君王不偏私委任,國家得以大治。文才武藝能力各異,大人不偏私封賜,故德性完備(中,1032)。又言論所至,知識所達,限於物之範疇而已,“覩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中,1036),是悟道者知道語言、知識所至之處,故不探究萬物之消逝,也不追溯萬物之起源,此爲議論之所止。蓋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爲”(中,1036),無法以語言説明萬物從何而起,亦不能臆斷其將何爲。是止於所當止。“覩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義同《秋水》(一)“道无終始”(中,605)。“議之所止”義同《知北遊》(七)“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中,837)。
道不可言。《徐无鬼》(十),仲尼聞“不言之言”,所謂無言之言論,故對於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及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以無言解難、息兵的事件不加言辯,是二子乃“不道之道”,所謂不煩言説而道存;仲尼則爲“不言之辯”(中,962),所謂不煩論辯之辯論,是德行自得而總攝於道之同一境界。言論止於知識之所不知,此爲大道之極致矣:
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諡,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无求,无失,无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中,962—963)
所謂大海不辭納百川而東流,因而成其至大。聖人亦胸懷天地,澤德遍及天下,而人民不知其爲誰,是故生時無爵位,死後無諡號,不聚財貨,不立聲名,稱之爲大人。所謂偉大完備者,莫若天地,然天地何所求?其已達無所不備之境。知純美完備自得者,無所追求,亦無所喪失,無所屏棄,不因外物改變本性。回返自己本原,永無窮盡,順任古道而不滅真理,是爲大人之真性。“不道之道”、“不言之辯”義同《齊物論》“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能有知,此之謂天府”(上,73)。“德總乎道之所一”(中,962)義同《天地》(一)“德兼於道”(上,413)。“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中,962)義通《齊物論》“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上,73),及《庚桑楚》(三)“知止其所不能知,至矣”(中,885)。
聖人愛人,去知存性。《則陽》(二):
聖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復命摇作,而以天爲師,人則從而命之也。(中,1002)
聖人通達人世事理之糾葛,視萬物爲一體,聽任自然,而不知其何以如此,這是聖人的本性。其静處和行動都依乎自然,人們從而稱其爲聖。正如生來美麗者,人與之鏡,不告知其美,則不知自己貌美。若知,若不知;若聞,若不聞。其欣喜自得永不休止,人們敬慕之情亦無休止,此純屬自然之本性。聖人愛人,人們稱之爲聖人,如果不告知其愛人,則不知自己愛人。若知,若不知;若聞,若不聞。聖人之愛人永無休止,人們安定樂從亦無休止,此乃出自渾然天性也。“復命”義同《老子》十六章“歸根曰静,静,是謂復命”(45),是歸於静,即返回道之本。抱德守真者,外物不可攖,《徐无鬼》(十四)得到自然之道則生存,失去則死亡;反之亦然。譬如實堇、桔梗、雞壅、豕零這些藥材,各得所用,在不同藥方更迭爲主藥,正如貴賤禍福,隨時變易,何可盡言矣?唯當如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水未嘗虧損,乃依恃水源川流不息流淌的緣故。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中,982),是水之守土、影之守形、物之守物,安定無外馳,如唯神是守,則形神不離矣。
不炫巧智,不馳外物者,則如《列禦寇》(二)“无能者无所求,飽食而遨遊,汎若不繫之舟,虚而遨遊者也”(下,1253)。是悟道者不用智巧,而無所求,飽食而嬉遊,飄浮不拘若無所繫之舟,虚静而遨遊。此無能者猶《逍遥遊》之言“无所可用”(上,37)、《人閒世》之言“无所可用”(上,151)、“无用之用”(上,167)(38)鍾泰《莊子發微》,第736頁。,實乃大用。《外物》(七)莊子以爲能知無用,始可與之言用,若天地非不廣且大,而人之所用唯容足之地而已,然若將立足以外之地挖至黄泉,則腳下容足之地還有用乎?如是無用是爲大用則明矣(中,1071)。此節義通《徐无鬼》(十五)“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中,988)。“无用之爲用”(中,1071)義通《老子》十一章“三十輻同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也”(34),及《人閒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上,167),《知北遊》(九)“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中,841)。
其於國、家不聞與不見者,始可爲政。《徐无鬼》(七): 隰朋爲人不自矜其能,使在上者與之相忘,在下者不畔離,自愧德行不及黄帝,同情德行不如己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中,951),能施德於人者稱爲聖,能施財於人者稱爲賢。以善行謙虚禮人者,無不得人心,至於“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中,951)者,對國政不干預,對家事不苛察,是任自然而與百姓相安,可無爲治世者。再有惡爲君之患而避世者,《讓王》(三)王子搜不以國傷生,蓋重生輕物者,乃越人所欲得爲君之故(下,1124)。“不以國傷生……得爲君”義通《老子》十三章“貴以身乎爲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38)。
雜篇莊老學派融會《莊子》内篇、《老子》思想,既有承接,亦有開展,且與《莊子》外、雜各篇思想互涉交疊。以爲吾人實存宇宙時空及萬物,出自天門、無有、道,又入乎道、天門,是道通爲一,不知其根源與門徑。時空没有涯際,萬物生卒若環而不見其迹,聖人藏乎自然之境,蓋有形之形體依循無形之道,即能安寧悠遊於天地之間矣。是順天道運行春生秋收,至人安居小室,百姓則猖狂自適不知所往,如鳥高飛、魚深潛,全形養身者,藏身深眇不營營思慮,能抱道無失本性,不占吉凶,静止無所外求,亦不責人或自求完美,翛然侗然,如嬰兒之純然天和,行、居不知所往、所爲,與萬物同波委蛇,身若槁木,心如死灰,不知禍福,是相與樂食於天地之間,不攖利害、不爲事謀,謂之衛生之經矣。
有德者不自是,何況有道者?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知而不言,是天而不人,蓋合乎自然之理,不人爲造作,體道而不擾民。知道者知立足之地、小知必恃未涉足之地、所不知者而成,故道雖渾淪幽渺,太虚清静,無形無迹,無邊無際,但知道者知大一、大陰、大目、大均、大方、大信、大定,蓋知萬物終極境界盡乎天,循順自然則覺照,冥默之地自有樞要,溯源太初則知彼端,是聖人能適分遣惑而大不惑矣。知道者又能撤解去除心志道德之縛累,使胸中平正静明,虚空恬淡,則能無爲而無所不爲。
又悟道者合萬物異同,内不偏執,外符自然,百官文武殊職殊能,君不私不賜,則國治德備。又知言、知之限制,故不探究萬物之所起、所廢,止於所當止,不言不意。亦知不言之言,不道之道,不言之辯。聖人兼包天地,恩澤天下,不知其誰,生死無爵諡,不立聚名實,謂之大人。其大備如天地,知大備者無所追求,無所棄失,不以己易物,無窮返己,順古不滅,是大人之至誠至性。聖人亦視萬物爲一,不知其然,乃其本性。静處與行動依乎天道,不知己美不美;若知,若不知;若聞,若不聞。愛人不知己愛人,其愛人無止,人之安樂亦無止,純然天性也。亦抱德守真,外物不傷,如實堇、桔梗、雞壅、豕零等藥材更迭爲主藥,猶世間禍福相交,何可盡言?唯如風、日相與守河,而水未嘗虧損,緣有川源不息之故,是水守土、影守形、物守物,始可安定無外馳,形神不離。再説無能者不用智巧,無所外求,飽食嬉戲,泛若不繫之舟,虚而遨遊。也有容足之地依恃天地,乃無用是爲大用之理。至於對於家、國不聞不見者,始可爲政,又不以國傷生,乃重生輕物者,則可得爲君矣。
其與内篇《莊子》所開顯之無始無終、渾淪素樸、固有存在,有一道之真宰,而天體、神人、萬物爲一的無限玄想詩意時空;洞悉命義之局限,安之若命,在語言破碎處、思維停止時,進入彷徨逍遥時空,無功、無名、無己,因順自然,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無待而與造物者遊乎天地之一氣,展開悠遊至樂復樸旅程的終極照見。外篇述莊學派承續内篇逍遥無待、萬物齊一思想,又進言萬物皆出於機,入於機,未嘗生死,生乃假借,是塵垢。又説時命窮通、君臣之義乃時勢適然;萬物殊器、殊技、殊性,彼此不能相代;功能、趣操,萬物也因其所有所無、所然所非,而彼此相反,却不能相無、相非;貴賤、篡夫、義徒、治亂、是非都無標準,所謂約分至極,萬物一齊。知道者達理明權,不以外物害己,蓋因不蹈險地,知天人之際,本於自然而屈伸,反真復樸。而神全、德全、天樂者,與天相和,動静與陰陽同静寂、同波流,形全精復,與天爲一。至於遊世工夫當用志不分,忘爵禄、非譽、巧拙、肢體、朝廷,乃能凝寂德全,與民同行,忘其所在所往,茫昧幽深,淳然完備,如是天和將至,神將來舍。至人上天下地、神氣不變,奭然四解、反於大通,不與物論,純氣之守,進退從容,一成規矩,一若龍虎,目擊道存,不容言語,彷徨乎馮閎,遊於無何有之宫,直是漠然不應,呼爲牛馬,上神乘光,與形滅亡,致命盡情,照曠渾冥之究竟神人。
外篇述老學派重在爲政者順應自然,無爲而治,且從語言與道的關係立意,主知道者不言,言者不知道。外篇無君學派雖極端主張絶聖棄知,“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然其旨在呼籲世人回歸性情之真,自然之初,不爲仁義聖法、五臟之情、耳目聰明所惑、所拘、所蔽,體悟大道存焉,何來仁義之求?君王不得已而臨蒞天下,治天下者當貴身甚於天下,使天下同德天放,雖有君却似無君,人民甘食美服,悠遊嬉戲,無知無欲,不相往來,素樸德全,臻於無爲静居玄同詩境。外篇莊老學派融合《莊子》内篇、《老子》思想,以道爲無無,道動而有生自天地之肅肅至陰、赫赫至陽,自然成和而生萬物,芒芴無象,無爲又無所不爲。萬物得道各正天命、性脩反德,回歸泰初,混同玄境。墮形體、吐聰明,與物泯合,又爲而不恃,長而不宰,成就帝王之德業。知道不可聞問,知死生、神奇臭腐,通天下一氣而已,故假道托宿於仁義,循大變無所淹留,得天地大全而成采真之遊。天下有道,與物皆昌;天下無道,脩德就閒。千歲成仙,乘白雲至帝鄉。
雜篇述莊學派乘天地之誠,遊心於六合無窮時空之神人、真人、佚者,抱德煬和而順天下,無外内之刑,自見本質。聖人、天人、全人同天和,飲人和,遺生死,言無言,不譴是非,緣於不得已而處環中以隨成。得道者以道治身,唯天鈞是務,窮通均樂,如槁木死灰,九年而大妙。隨任自然,無待天成,齊一生死,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不傲睨於萬物。君王尊生輕物,脩誠育物,純乎自然,反照於心,天下尊賢,亦自然耳,大抵相通。唯外篇莊老學派已有不拒仁義,愛人無已,雜篇莊老學派亦言聖人愛人無止,與莊子利澤施於萬物不爲仁,不爲愛人,義已參差。另有外篇述莊學派與外篇莊老學派以九徵參驗人心、正之器以正人涉法家義,及外篇莊老學派厭世求仙均爲異説。
四、 莊子雜篇莊老學派承續《莊子》内篇、《老子》思想,又與《莊子》外、雜篇思想互爲正文
雜篇莊老學派思想,承續《莊子》内篇、《老子》思想。或以莊爲主,或依老意,或混同莊老,另生新義,又有與《莊子》外、雜篇思想互涉相通者。計有語同者、義同者、義通或義承或義近者三種:
(一)
1. 語同《莊子》内篇、《老子》者:
“南面不釋然”(《庚桑楚》一,中,856)語同《齊物論》(上,78)。
“天門”(《庚桑楚》六,中,895)語同《老子》十章(32)。
“无爲而无不爲”(《庚桑楚》九,中,906;《則陽》十,中,1032)語同《老子》四十八章(109)。
“遁天之刑”(《列禦寇》二,下,1259)語同《養生主》(上,111)。
2. 語同《莊子》外、雜篇者:
“鞅掌”(《庚桑楚》一,中,855)語同外篇《在宥》四(上,396)。
“猖狂不知所往”(《庚桑楚》一,中,856)語同外篇《在宥》四(上,396)。
“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爲”(《庚桑楚》二,中,877)語同外篇《馬蹄》二(上,340)。
“天門”(《庚桑楚》六,中,895)語同外篇《天運》五(上,531)。
“大方”(《則陽》十,中,1037)語同外篇《秋水》一(中,581)、外篇《山木》二(中,726)。
(二)
1. 義同《莊子》内篇、《老子》者:
(甲) 道通、大一、天門、無有、無名:
“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庚桑楚》六,中,894)義同《齊物論》“道通爲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上,61)。
“大一通之”(《徐无鬼》十五,中,989)義同《齊物論》“道通爲一”(上,61)。
“天門”(《庚桑楚》六,中,895)義同《老子》一章“衆妙之門”(17)。
“无有一无有”(《庚桑楚》六,中,895)義同《齊物論》“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上,70)。
“无名”(《則陽》十,中,1032)義同“道恒无名”(32章,77;37章,86)。
“道之爲名,所假而行”(《則陽》十,中,1036)義同《老子》二十五章“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爲之名曰大”(62)。
(乙) 盡有天、抱一、嬰兒、復命:
“盡有天”(《徐无鬼》十五,中,988)義同《應帝王》“盡其所受乎天”(上,300)。
“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庚桑楚》二,中,876—877)義同“載營魄抱一,能勿離乎”(10章,32)、“聖人執一,以爲天下牧”(22章,56)。
“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庚桑楚》二,中,877)義同“摶氣致柔,能嬰兒乎”(10章,32)、“含德之厚者,比之於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終日號而不啞,和之至也”(55章,122)。
“復命”(《則陽》二,中,1002)義同“歸根曰静,静,是謂復命”(16章,45)。
(丙) 不道之道、不言不辯、無謀無事:
“不道之道”、“不言之辯”(《徐无鬼》十,中,962)義同《齊物論》“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能有知,此之謂天府”(上,73)。
“不相與爲謀,不相與爲事”(《庚桑楚》二,中,877)義同《大宗師》“不謩士”(上,205)與《應帝王》“无爲謀府,无爲事任”(上,300)。
(丁) 槁木死灰、委蛇波流、翛然:
“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庚桑楚》二,中,877)義同《齊物論》“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上,40)。
“與物委蛇,而同其波”(《庚桑楚》二,中,877)義同《應帝王》“吾與之虚而委蛇……因以爲波流”(上,294)。
“翛然”(《庚桑楚》二,中,877)義同《大宗師》“翛然而往,翛然而來”(上,209)。
(戊) 病病者不病:
“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庚桑楚》二,中,876)義同“聖人之病,以病病也,是以不病”(71章,162)。
2. 義同《莊子》外、雜篇者:
(甲) 太一、大一、大陰、太初、大清、大定、道無終始、道至精至大、無名、不可言、德兼與道、德:
“太一”(《列禦寇》三,下,1263)義同《徐无鬼》(十五)“知大一”、“大一通之”(中,988、989)。
“大一通之”(《徐无鬼》十五,中,989)義同《庚桑楚》(六)“道通”(中,894)。
“大陰”(《徐无鬼》十五,中,989)義同外篇《田子方》(四)“至陰”(中,779)。
“太初”(《列禦寇》三,下,1263)義同外篇《天地》(七)“泰初”(上,435)及外篇《知北遊》(七)“大初”(中,837)。
“大清”(《列禦寇》三,下,1263)義同外篇《天運》(三)“太清”(上,512)及外篇《知北遊》(七)“泰清”(中,836)。
“大定”(《徐无鬼》十五,中,989)義同《庚桑楚》(三)“泰定”(中,885)。
“覩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則陽》十,中,1036)義同外篇《秋水》(一)“道无終始”(中,605)。
“精至於无倫,大至於不可圍”(《則陽》十,中,1036)義同外篇《秋水》(一)“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中,593)。
“无名”(《則陽》十,中,1032)義同外篇《知北遊》(七)“道不當名”(中,837)。
“議之所止”(《則陽》十,中,1036)義同外篇《知北遊》七“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中,837)。
“德總乎道之所一”(《徐无鬼》十,中,962)義同外篇《天地》(一)“德兼於道”(上,413)。
“其德非不同”(《庚桑楚》二,中,869)義同外篇《天地》(七)“物得以生爲之德”(上,435)。
(乙) 時無終始、物無終始、萬物、物性、生死:
“時有終始”(《則陽》十,中,1032)義同外篇《秋水》(一)“時无止……終始无故”(中,591)。
“終則始”(《則陽》十,中,1036)義同外篇《秋水》(一)“終則有始”(中,605)。
“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則陽》十,中,1032)義同外篇《秋水》(一)“號物之數謂之萬”(中,584)。
“鴟目有所適”(《徐无鬼》十四,中,981)義同外篇《秋水》(一)“鴟鵂夜撮蚤,察豪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中,600)。
“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則陽》十,中,1036)義同外篇《達生》(一)“生之來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中,667)。
(丙) 天而不人、與天地遊、無怪、無謀、無事、藏身、静明、槁木死灰、尸居、委蛇波流、侗然:
“古之人,天而不人”(《列禦寇》二,下,1263)義同《天下》(一)“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下,1294),及《徐无鬼》(十三)“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中,981),外篇《秋水》(一)“无以人滅天”(中,610)。
“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爲怪,不相與爲謀,不相與爲事”(《庚桑楚》二,中,877)義同《徐无鬼》(十一)“吾與之邀食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爲事,不與之爲謀,不與之爲怪……而不以物與之相攖”(中,969)。
“聖人藏乎是”(《庚桑楚》六,中,895)義同外篇《達生》(二)“聖人藏於天”(中,674)及《庚桑楚》(一)“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中,861)。
“静則明”(《庚桑楚》九,中,906)義同外篇《天道》(一)“水静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静乎”(上,471)。
“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庚桑楚》二,中,877)義同外篇《田子方》(四)“形體掘若槁木”(中,779),及外篇《知北遊》(三)“形若槁骸、心若死灰”(中,813),《徐无鬼》(九)“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中,960)。
“尸居”(《庚桑楚》一,中,856)義同外篇《在宥》(一)、外篇《天運》(六)“尸居而龍見”(上,375、上,536)。
“與物委蛇,而同其波”(《庚桑楚》二,中,877)義同《徐无鬼》(十一)“吾與之一委蛇”(中,969)。
“侗然”(《庚桑楚》二,中,877)義同外篇《山木》(三)“侗乎其无識”(中,734)。
(丁) 無以復初、知憂、人與人相食:
“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憐哉”(《庚桑楚》二,中,870)義同外篇《繕性》(二)“无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上,569)。
“知乎?反愁我軀”(《庚桑楚》二,中,869)義同《列禦寇》(一)“知者憂”(下,1253)。
“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庚桑楚》一,中,862)義同《徐无鬼》(十二)“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中,974)。
(三)
1. 義通或義承《莊子》内篇、《老子》者:
(甲) 大一、大陰、大均、大方、古今不代、萬物出乎無有、無名、無言:
“大一通之”(《徐无鬼》十五,中,989)義通“道生一”(42章,100)、“有狀混成,先天地生……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爲之名曰大”(25章,62)。
“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徐无鬼》十五,中,989)義通《大宗師》“遊乎天地之一氣”(上,250)。
“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均緣之”(《徐无鬼》十五,中,989)義通“天地相合也,以雨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焉”(32章,77)。
“大方體之”(《徐无鬼》十五,中,989)義通“大方無隅”(41章,96)。
“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徐无鬼》十五,中,989)義通《大宗師》“自古以固存”(上,230)、“恒德不離”(28章,69)。
“萬物出乎无有”(《庚桑楚》六,中,895)義通“天下之物生與有,有生於無”(40章,95)。
“始有彼”(《徐无鬼》十五,中,989)義承“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42章,100)。
“无名”(《則陽》十,中,1032)義通“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爲之名曰大”(25章,62),義承“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1章,17)。
“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列禦寇》二,下,1263)義通《齊物論》“大道不稱,大辯不言”(上,73)。
“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徐无鬼》十,中,962)義通《齊物論》“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上,73)。
(乙) 禍福相依、虚、有德者、無用之爲用、不以國傷生:
“禍福淳淳”(《則陽》十,中,1032)義通“禍乎福所倚,福乎禍所伏”(58章,130)。
“虚”(《庚桑楚》十一,中,906)義通《人閒世》“唯道集虚,虚者,心齋也”(上,130)。
“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列禦寇》二,下,1259)義通“尚德不得,是以有德”(38章,88)。
“无用之爲用”(《外物》七,中,1071)義通“三十輻同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11章,34)、《人閒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上,167)。
“不以國傷生……欲得爲君”(《讓王》三,下,1124)義通“貴以身乎爲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13章,38)。
(丙) 殉目、耳、心、儒墨名辯、兵、小言:
“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徐无鬼》十四,中,982)義通“五色使人目盲,馳騁田獵使人心發狂……五音使人之耳聾”(12章,36)。
“名若儒、墨而凶矣”(《徐无鬼》十,中,962)義通《人閒世》“名也者,相軋也”(上,119)。
“儒、墨相與辯”(《列禦寇》二,下,1259)義通《齊物論》“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上,56)。
“兵,恃之則亡”(《列禦寇》三,下,1263)義通“夫兵者,不祥之器也”(31章,75)。
“小言”(《列禦寇》一,下,1252)義通《齊物論》“小言詹詹”(上,48)。
2. 義通或義近《莊子》外、雜篇者:
(甲) 大一、大陰、大信、至精至大、無言:
“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徐无鬼》十五,中,989)義通外篇《知北遊》(一)“通天下一氣耳”(中,809),及外篇《田子方》(四)“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中,779)。
“大信稽之”(《徐无鬼》十五,中,989)義通《庚桑楚》(八)“至信辟金”(中,906)。
“精至於无倫,大至於不可圍”(《則陽》十,中,1036)義通《天下》(七)“至大无外,謂之大一;至小无内,謂之小一”(下,1350)。
“言之无也”(《則陽》十,中,1036)義通外篇《知北遊》(七)“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中,837)。
“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列禦寇》二,下,1263)義通外篇《知北遊》(一)“欲言而忘其所欲言”(中,805)。
“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徐无鬼》十,中,962)義通《庚桑楚》(三)“知止其所不能知,至矣”(中,885)。
(乙) 無知、猖狂、無用之爲用:
“其知也似不知之也”(《徐无鬼》十五,中,989)義通外篇《知北遊》(七)“弗乃知之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中,837)。
“猖狂不知所往”(《庚桑楚》一,中,856)義通外篇《山木》“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中,726)。
“无用之爲用”(《外物》七,中,1071)義通外篇《知北遊》(九)“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中,841)。
(丙) 出而不反、自殉殊面、舉賢任知:
“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庚桑楚》六,中,894)義近外篇《外物》“覆墜而不反,北馳而不顧”(中,1073)。
“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則陽》十,中,1032)義通外篇《駢拇》“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上,319)。
“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庚桑楚》一,中,861)義通外篇《胠篋》“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上,354)。
綜觀雜篇莊老學派思想承續《莊子》内篇、《老子》義理,又與《莊子》外、雜篇各篇思想互涉交疊,其義理有三: 其一,道通爲一,萬物成者毁,毁者成,流行不止。道生萬物,從天門出,從無有出,又入無窮造化,循環不已,是生死千變萬化、無形無迹。道乃古今不代,無所虧損,是時空無窮無盡,道無終始。以渾淪一體説大一,以静寂無所不解説大陰,説天地至陰至陽混成萬物,以初始太古説太初,以清明虚無説太清,以萬物均平説大均,以空間無邊無際説大方,以證驗萬物真相説大信,以萬物各安其位説大定。説道至精無倫,至大不可圍。説有不得從有出,是道乃無有,而無有一無有,則有當從虚無出。道又無名,不可知,不可言、辯。萬物得道以生之謂德,德兼於道。萬物受乎天又歸根復命。其二,聖人至人則當抱一,如嬰兒含德至和,無爲無不爲,天而不人,與天地交食交樂,既無怪、無謀、無事、藏身、静明。知禍福相依而守虚,如槁木死灰、尸居、委蛇波流,侗然翛然,鞅掌悠遊,猖狂不知所往,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爲。知無用之爲用,病病者不病,不以國傷身,知物性之極。其三,對主觀心智强烈批判: 如可憐欲返情性而無由入,殉於耳、目、心之欲,或自殉殊面,以致遁天之刑。又儒墨名辯,舉賢任知,兵争,小言,知憂,南面不釋然而致人食人之慘境。
結 論
雜篇莊老學派認知實存物理時空乃是古今不代,無所虧損,永恒存在的絶對時空,此宇宙與萬物均由天門、虚無、道出生,又入死於虚無、天門、道。道雖無有、形虚,其出入無本、無竅,却實然存在,萬物於天地陰陽、四時中相應、相害、相長、相代、相生、相剋,雌雄片合而成,是有不得從有出,當出於無有,此無有即虚無,是自然造化之天門,是道。萬物生成毁壞,周而復始,無窮無盡。萬物得道而成,德總乎道之所一,是道通爲一。道之特質,因博大獨一説大一、静寂無所不化説大陰、混沌未始説太初、虚無清静説太清,一視無分説大目,萬物齊平説大均,空間無限説大方,驗證萬物實情説大信,萬物各定其位説大定。其雖無名,却無爲而無不爲,至精無倫,至大不可圍。包天地,合陰陽,兼形氣,總括萬有。道又不可測量,不可言説,超乎有、無、言、默,乃議之極。
批判世人顯迹生患,蓋自矜不解、形諜成光,使人歸附,或委以職事,責以功效而受驚,是知者憂勞,以感豫出人,又與小言者遊故也。或知存國,不知存身,逐於耳、目、心之聰明、智能,招致亡國戮民之殃。或學無所用其巧者,惑於宇宙現象,形累不知太初,而有兵戈滅亡之災。或三代弒君,使人遁逃,以避爲君之禍。或不親不若己者,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以賢矜人,若使治國,則必上違君王,下逆民情,不得人心。或儒墨以名、言相譴相辯,而蹈刑戮、死地。或憂於智慮者反覆不知所止。或惡分者求備,而有者已備,更求其全,滅絶本性徒具形骸、與鬼同類。或沉溺世故,北馳逐世。或不知無用是爲大用。或知丘里紛然物論,自殉殊面,以或之使、莫之爲,各執虚、實,言説意會,離道愈遠。或有擾亂心志道德二十四種行徑,不知正、静、明、虚,致無爲而無不爲之道境。或行堯舜尊賢授能,賞善施利,致民相軋、相殺。千世之後,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或用知、行仁、行義,不知全形抱身,衛生之道,耳、目、心外馳,雖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矣。
唯聖人、至人知道生宇宙萬物,是出自天門、虚無,又入死天門、虚無,道通爲一,不知根源與門徑,故聖人藏乎自然,至人尸居小室,百姓猖狂悠遊。全形養身者藏身深眇,抱一無失,翛然侗然,如嬰兒之柔弱天和,與物委蛇同波,身心如槁木死灰,樂食於天地間,乃爲衛生之道。聖人知而不言,天而不人,知大道幽微清虚,順自然守樞要,以不惑解惑,知無用之爲用,恬淡空虚,無爲而無不爲。不言、不意、不辯、不知、不聞,愛人無已,兼包天地,澤及天下,復命摇作,不失至誠本性,大備如天地,抱德守真,如水守土,影守形,物守物,重生輕物,泛若不繫之舟,逍遥遨遊。
附 録
庚桑楚(一)“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中,855—862)
庚桑楚(二)“南榮趎蹵然正坐曰……惡有人災也”(中,869—877)
庚桑楚(六)“道通……聖人藏乎是”(中,894—895)
庚桑楚(九)“徹志之勃……虚則无爲而无不爲”(中,906)
徐无鬼(七)“管仲有病……則隰朋可”(中,951)
徐无鬼(十)“仲尼之楚……大人之誠”(中,962—963)
徐无鬼(十四)“得之也生……不知問是也”(中,981—982)
徐无鬼(十五)“故足之於地也踐……是尚大不惑”(中,988—989)
則陽(二)“聖人達綢繆……性也”(中,1002)
則陽(十)“少知問於太公調曰……議有所極”(中,1031—1037)
外物(七)“惠子謂莊子曰……然則无用之爲用也亦明矣”(中,1071)
讓王(三)“越人三世弒其君……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爲君也”(下,1124)
列禦寇(一)“列禦寇之齊……虚而遨遊者也”(下,1252—1253)
列禦寇(二)“鄭人緩也……天而不入”(下,1259—1263)
列禦寇(三)“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而不知大寧”(下,1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