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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思想視域中的匠人精神*
——兼論其歷史淵源與當代困境

2018-01-23陳成吒

诸子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庖丁墨子

陳成吒

内容提要 在道家的話語系統裏,匠人形象有其獨特性。莊子的職守或與匠人管理有關,其書亦多稱匠人故事。透過他對匠人言行的記述,可知其眼中的匠人精神是匠人問道、法道、安道、弘道的修爲。具體表現爲以下方面: 一、 人不離道,實現忘的境界;二、 洞察性理,發明規矩法式;三、 不斷精進技藝;四、 以益生爲原則,發明改進器具;五、 專一所學,忠於職守,安身立命;六、 用自己的職守弘道。這些精神的養成源於個體的覺悟,也有賴於先秦社會文化與制度設計的保障。它們難能可貴,但隨着社會的變遷,在當下遭遇了傳承困境,勢必成爲絶響。

[關鍵詞] 莊子 匠人精神 先秦社會制度 庖丁 墨子 當代社會

近年來,有關“大國工匠”的話題盛行於各種電視網絡媒體以及書籍報刊。但人們在論説相關精神時,總習慣於將目光投於海外,其中尤以日本的文化傳統與現實傳承最爲人津津樂道。實則,傳統中國自不乏相關典故與思想的記述,如在道家的話語系統裏,匠人便有着獨特的地位。且不説老子常曰“大匠”如何如何,就是莊子也與之有着天然聯繫。司馬遷説莊子曾爲“漆園吏”,關於漆園二字所指的解讀歷來有争議,或以爲地名,或以爲漆樹種植園,或以爲漆器加工坊,顯然後兩者都與匠人的管理直接相關。如莊子所守果然是這種職業,那麽他的弟子們自然不乏匠人。因此《莊子》一書中,包括内外雜各篇的論述,共涉及匠人十余位,如庖丁(《養生主》)、匠石(《人間世》《徐無鬼》)、伯樂(《馬蹄》)、爲圃者(《天地》)、輪扁(《天道》)、佝僂者、梓慶、東野稷、操舟人、吕梁善遊者、工倕(《達生》)、捶鈎者(《知北遊》)等等。就時代而言,上溯堯舜之世,下及戰國之時。行業則囊括了衣食住行各個方面,以及多種具體的職守。莊子(1)本文以下所謂“莊子”,如無特殊説明,皆指《莊子》及其作者們,涵蓋莊子及其後學。爲他們賦予了濃墨重彩,勾勒了諸多别開生面的情境與畫面。透過他們的言行,可以明曉莊子眼中的匠人精神。

一、 莊子思想視域中的匠人精神

在莊子看來,道化成、生養萬物,萬物歸輔道。道是人精神的根本之源,匠人精神亦然,《天道》即指天道自虚而萬物成,“水静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2)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393頁。。就根本處而言,匠人精神就是問道、法道、安道、弘道的修爲。

(一) 人不離道,實現忘的境界

作爲人的匠人,實存於有道的世界中。他的根本之行便是從道出發去思考,也是在追尋道的路徑上行走,庖丁即言“臣之所好者道也”(《養生主》)(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修訂本),第116頁。。這個道顯然是比物性事理更爲根本的事物,具體指什麽呢?在筆者看來,道就是得道的狀態,人在場中,不分别於我與場的境界。吕梁善遊者也説善遊有道,其道在於紮根於周身的大地,安於性命,“不知吾所以然而然”(《達生》)(4)同上,第565—566頁。。换一種表達,即所謂“詩意地棲居”,順乎自然。至於更爲具體的法門,可獲悉于莊子對匠人之祖工倕的點評。莊子曰:“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内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達生》)(5)同上,第571頁。簡而言之,即心齋坐忘,無我而無物。

首先,無我。庖丁之道“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養生主》)(6)同上,第116頁。,没有自我的既定思慮與構想;捕蟬者之道的基本要義也是忘己,粘蟬時人與竹竿不别,全然地滲透在天地之中,與萬物融爲一體;梓慶削木爲鐻,見者驚猶鬼神,其道在於做事前須心齋坐忘,以致無慶賞爵禄、非譽巧拙之慮,甚至無形體四肢之思。

其次,無物。我是分别的開端,無我則無分别,哪里有外物的存在?庖丁在無我之後,“未嘗見全牛也”(《養生主》)(7)同上。。捕蟬者眼中也只有蟬翼,而無其他。這些皆是消逝全物,只留片刻消息。若更進一步則全無有,恰如操舟人自虚,知水之性,但最終是達到“忘水”境界,從而實現人、舟、水合一。

當然,最高境界是兩相忘。庖丁解牛是無我,也無全牛,實存在場都滲透在宇宙消息中;捕蟬者人與蟬相忘,人不僅忘蟬,蟬也忘人;如果這些都過於玄虚,匠石與郢人的故事則更爲形象。“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人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徐無鬼》)(8)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修訂本),第740頁。,匠石認爲自己之所以能斫去郢人鼻尖如蠅翼的泥塵,在於本身無我,且對方亦然。兩者相忘於江湖,滲透在洪荒中,世界才徹底打開,如入四維空間中去取在三維中的事物,總是見針尖如巨柱,取物如探囊。

(二) 洞察性理,發明規矩法式

匠人得道狀態的實現有賴於對物性事理的領悟,恰如庖丁所言,應了然“天理”、“固然”。同時也要實現内化而外化。内化介於不可見與可見之間,是對物性事理的把握和由此轉出的規律、法則。外化則是匠人們總結出來的法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規矩。它在形而上層面指規律,形而下層面便是圓規方矩。

傳説伏羲、女媧之所以能成爲人文始祖,在於他們發明了規矩,丈量了天地,賦予萬物以邊界,使之聚焦自我,從而形之器之。關於究竟誰是規矩的發明人,也有另外的説法。且從實踐角度而言,匠人無疑是最爲可能的具體發明者,且其始祖倕是最爲重要的人物。莊子指倕心中悟道,得之于心,應之於手,不必借助有形事物。不過歷史上他也實現了外化,將這些不可見不可説的事理轉化爲可以目視和憑藉的法式,《世本》即云“垂作規矩”(9)王謨輯録《世本》,見《世本八種》,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9頁。,《尸子》亦云“古者倕爲規矩準繩使天下效焉”(10)尸佼《尸子》,黄曙輝點校,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頁。,《尹文子·大道上》也説“貴工倕之巧,不貴其獨巧,貴其能與衆共巧也”(11)王愷鑾《尹文子校正》,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10頁。。正是因爲倕發明了規矩,外化爲法式,他才成爲天下工匠的始祖,被後人尊爲至巧者。天下的匠人可以共用他的理念,即使無他的巧心,仍可以做出相齊之事。匠人們也正是依從規矩,才能度天下的方圓,中與不中,皆一目了然。

在此需要重新辨析一事,即傳説周鼎著倕,使銜其指。《文子·精誠》《吕氏春秋·離謂》等皆將此意象解説爲聖人以明大巧之不可爲。後世學者也多以此來理解《莊子·胠篋》的“毁絶鈎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12)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修訂本),第306頁。。實則,周鼎中的意象是説倕心知物性事理,而非在於指巧,他不外求於指,更不必説鈎繩矩尺。它是告誡後世的匠人要心知物性事理,不可僵死地記憶成規,把自己作木偶人。莊子的意思也是如此,匠人們應自明其道,不可總是依憑於他人告知的事理或留下的憑藉,人人皆因内在有所本,然後外化。

輪扁對於製作車輪有其心得,稱“有數存乎其間”,雖心手皆到,但無法口傳,父也無法傳於子。就其直接内涵而言,也是説匠人應對道有所體悟,須切身爲之,不可妄求於前人留下的法式。否則,只是無根之水、無本之木,不可長久。更何況放棄内求,只是外求,所得僅糟粕而已。

(三) 精 進 技 藝

匠人不僅内求道,得知物性事理,外化爲法式,還要以道入技,庖丁即言“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具體的法則是道心唯微,並追求技藝的精益求精、永無止境。

首先,端正其心,追求自然般的鬼斧神工,而非造作的奇技淫巧。因此,在日常之中無機心、守拙。爲圃老人灌溉圃畦時,“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天地》)(1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修訂本),第371頁。,雖知有事半功倍的槔機,仍不用它,因爲“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天地》)(14)同上,第372頁。。即他本着求道之心,求取形神兼備、道德兩全,因此有所爲,有所不爲: 以渾沌之術,安心定神,從而將園藝完成,而不以功利心、智巧心,去追求外在的功名利禄。

其次,修煉永無止境。在莊子的書中,匠人們對大道的領悟皆呈現在精湛的技藝中,或者説正是由於對技藝的不斷錘煉,才有了道的領悟。庖丁解牛令人稱善,這些技藝非一日而成。他自己便指出不同廚師有不同的修爲: 平庸者用刀硬砍骨頭,所以一月换刀;在此之上者以刀割筋肉,一年换刀;他本人已十九年不换刀,但並非天生如此,存在一個從初始無狀,三年小成,以及之後十多年到現在的不斷精進的過程。匠石之所以能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也在於日積月累。而當技術精進到一定程度後,自然化境入忘。在傳統的話語中即“天人合一”,在海德格爾處便是“上手性”的實現。

(四) 以益生爲原則,發明改進器具

也許有人認爲道家强調自然,故反對人爲對自然的利用,乃至人爲創造,這是一大誤解。《馬蹄》曰:“夫殘樸以爲器,工匠之罪也。”(15)同上,第290頁。將伯樂治馬、陶者治埴、匠人治木等進行了批判,主要是針對他們傷害馬、木、埴的自然本性,以此喻指“毁道德以爲仁義,聖人之過也”(16)同上。,指統治者以仁義禮樂馴化百姓,是傷害人性。這篇文章較特殊,在立論方面是以天然的馬對應天然的人,没有考慮人的社會性,也不是從人的角度來看馬,是追求所有生物的逍遥。但文中也不否認“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17)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修訂本),第290頁。,在自然狀態下“禽獸可系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18)同上。,並不認爲人不能因用衆物,只是反對人對自然生物的過度殘害。同樣,對於樹木、黏土等,也非禁止人們用其製作房屋、陶器,而是反對爲了某種誇飾,將其濫用,如殘純樸以爲犧尊、毁白玉以爲珪璋等。且以匠人本身的言説爲例,爲圃者也非否定發明,只是强調爲圃有藝,以此求道,故不會因便利而棄道。如果是農民爲了求糧糊口,發明耕種工具,乃至馴服牛馬,也是自然。又如匠石、輪扁使用斧頭工具,製造木具、車輪,更不是問題。同樣,梓慶削木爲鐻,更爲某種藝術性的創造,莊子並未非之。總之,只要是在追求道的路徑上行走,因其自然,爲了有利於生靈、出於本職工作而發明工具,皆加以讚賞與鼓勵,只是反對違背天道人心的,爲了偷惰或其他私欲的奇技淫巧,以及由此而造的各種害生之器。

(五) 專一所學,忠於職守,安身立命

對技藝、器具的精進改良,有賴於匠人們專一所學,忠於職守。這是常理,也是一切的開始,但並非易事,且要貫徹始終,更是難事。庖丁學藝,起於初始,小成於三年後,藝成且化境,又需假以時日,化境後又延續了十九年,可見其從事該職業至少有三十年左右。捶鈎者亦然,二十歲時見捶鈎而好之,從此“於物無視也,非鈎無察也”(《知北遊》)(19)同上,第672頁。,一直到八十歲仍然爲之,即六十年來未曾轉移。捶鈎雖是小事,但難在一以貫之。《莊子》中的匠人多是老者形象,也是表明他們堅守的歲月之長,始終在相關境界中游走。

在此基礎上,便是要以自己的道術技藝安身立命。首先,就淺層次而言,是能養活自己,如捶鈎者至八十歲仍被人邀請,爲圃者至死也不必爲衣食犯愁。其次,獲得精神層面的滿足。庖丁解牛,遊刃有餘,完成之際總是“提刀而立,爲之四顧,爲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養生主》)(20)同上,第116—117頁。,顯然有一份成就感在其中。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要有人生、世界的領悟,獲得境界的升華。輪扁斫輪,對製作車輪心中有數(能掌握分寸),同時也領悟了諸多事理。其中之一就是人生真諦只有自己去體悟,父也無法傳之於子。因爲道的狀態往往不可説,説不可説本身勉强,更何況還有許多詞不達意或悖於其理的可能。當然,其中的道理萬端,如果非得加以説明,爲圃者、匠石的言行則是稍爲形象一些的呈現。如爲圃者也是從道出發,行渾沌之術,不以形傷神,不以名害身,求取形神兼備、道德兩全。匠石則能見出普通人眼中巨美的櫟社樹是散木、無用者,且能指出其介於無用與用之間的無用之用——不做柤梨橘柚果蓏等佳木,以免被踐踏,又不作廢柴,以免被砍伐,只是作爲社樹,以全其身。當然,最大的領悟自然是忘。匠石與郢人的兩相忘就是最好的體現。人與人之間相忘,人與天之間也相忘,一切滲透於實存、此在的洪荒中,徹底自然自化。

(六) 大 匠 弘 道

真正的匠人不僅自己有所悟,安身立命,也總用自己的職守去弘道。莊子所講的匠人故事皆發生在他們對世人包括販夫走卒、士大夫乃至君王的種種勸喻與諫言中。捕蟬者、操舟人、吕梁善遊者對孔子及其弟子等士大夫的勸喻便是明例。爲圃老人也對孔子、子貢等人的所爲進行批評,指其“博學以擬聖,於于以蓋衆,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天地》)(21)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修訂本),第372頁。,忘神氣、墮形骸,身之不能治,何暇治天下。而輪扁、匠石、梓慶、庖丁等則對齊桓公、宋元君、魯侯、梁惠王等君主進諫言,勸其以道無爲,愛民活國。這些皆是匠人弘道的直接表現。

二、 歷史淵源與當代困境

從大的方面而言,莊子所見的匠人精神的形成與養成,有賴於兩方面的因素: 一是個體因素,與具體匠人自身的追求相關,另外則涉及週邊的環境因素,包括社會文化與制度。前者因人而異,本文暫不討論。以下主要着眼於後者,以審視匠人精神的歷史淵源及其當代困境。

(一) 道與物性事理的領悟方面

在先秦時代,社會上普遍流行着求道風氣。人在其中,皆受指引。求道始於求己,同時要明達物性事理,於是内求外化成爲人們普遍的人生追求與行爲準則,匠人們自然也不可能例外。墨家在相關方面便是最爲典型的代表。墨家起源于匠人階層,由《墨子》一書便可知他們皆以道、天爲歸,以内求爲基本途徑,雖然具體内涵與莊子的看法有别,但基本路徑相似。《墨子》所涉及的内容也包含物性事理的考察,如探究光學原理等,又兼具各種具體器械的製造。

當今社會並非一個求道的時代。最基本的事實是人不再講究内求,多崇尚外求。且行業的壁壘也越加凸顯,大道與物性事理分别,前者被歸入玄論或書齋裏的思想探究,後者被歸入專門的科學理論研究。作爲新時代的匠人——工人們並不會再做不可見的規律方面的探索,他們既不被期待、要求,也不可能實現對背後形而上規律的認知與理解,基本上只是接受科學家的理論述説與工程師的指導,而依葫蘆畫瓢。

(二) 技術與器具的革新

莊子眼中的匠人精神注重内化,更强調對道的領悟以及自身技藝的精進,相對而言不太重視工具、用具的改良創造。比如庖丁的最高境界是十九年不换刀,爲圃老者也以不换其陶罐爲榮。雖説這背後也有農業社會發展特點的影響,但歸根到底是莊子所定匠人精神的獨特之處。從整個社會環境而言,時人還是十分强調對技術工藝以及用具的革新。

而且以益生爲原則的技術倫理觀念是當時的共識。技術與器具的發明革新要以益生爲原則,反對奇技淫巧與不祥之器。墨子也是相關方面的典型代表,他直言匠人以大道下的慈愛仁義爲本,“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墨子·魯問》)(22)吴毓江《墨子校注》,孫啓治點校,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24頁。,因此對匠人製作利於民生的車輪等讚譽有加,對公輸班等爲楚王製作戰船、雲梯等殺人之器,乃至能飛三日不下的竹木鵲等娱樂之器則多予以批判。

當今社會深受資本主義影響,技術與器具不僅具有生産生活屬性,更有消費屬性。對於技術的發展與産品的革新而言,有時更多的是考慮資本的需求,而非百姓生活的需要。優秀工匠常被認爲是能更早更快掌握新技術、新工具之人。在生産方面,更多地只是接受資本家的指引,全無自身的獨立意志,只是淪爲純粹的接單者、技術工。

(三) 關於專技、專職、社會上升通道等問題

莊子所謂的匠人精神注重内化,講求技藝的精進,安於其位。他的進階並非位格(職位、職業)的變化,而是在原工作中自我升華。先秦時代的匠人之所以能一生專注於自己的技藝,與相應的制度設計相關。

先秦社會對工種的分類已非常具體。《周禮·考工記》雖未囊括全部類别,但就其所言已十分豐富。從大類而言,分木、金、皮、色、刮摩、搏埴等,且各自内部又細化,“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設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搏埴之工二”(23)鄭玄、賈公彦《周禮注疏》,趙伯雄整理、王文錦審定,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62頁。。如以攻木之工爲例,又細化爲輪、輿、弓、廬、匠、車、梓等七種。這些都爲他們精於一技提供了保障。

在此基礎上,《禮記·王制》曰:“凡執技以事上者,祝、史、射、禦、醫、卜及百工。凡執技以事上者不貳事,不移官。”(24)孫希旦《禮記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68頁。《慎子》亦云:“古者工不兼事,士不兼官。”(25)慎到《慎子》,黄曙輝點校,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工不得兼事,皆是以能受事,以事受利。也因此能够專注於自身的所爲,不必把自己拔脱於所處的職守之外。且從更大層面來説,先秦的貴族封建世襲制也保障了匠人專一深化精神的形成。它使每個行業的人員各安其位,没有轉業甚至上升的現實與觀念,欲望無從而生,也便安於其技,不斷地做内部深化。

但這種情況在戰國中期之後就發生了深刻變化。當時爲大争之世,統治者不僅要求士工多藝多能,且也開始在職位、行業中轉化,於是人人不安其位。當代受資本經濟影響,更是如此,皆講求能者多勞、身兼多職。如大學教師已非往昔的教書匠,更多的是“研究員”,有些還身兼老闆、官員等職。現在的工作也總是不斷更换崗位,甚至行業。工人渴求變爲工廠主,工廠主渴求變爲資本家,甚至有類似笑話: 不想成爲導演的演員,不是好歌手。雖然這些大多是戲謔之言,但背後所反映的現實卻真實無妄,且這些幾乎已成爲社會的共識。

(四) 關於群體性共識與代際傳承

由考古發掘可知,堯舜以來的城市佈局皆有定數,講求“人以群分”。其中,工匠的居所總是依就官府而處,設在專門的區域,這有一定的現實依據,也滲透着特定的理念,顯示了建構匠人階層群體性氛圍的重要性。

先秦匠人的主要服務對象是君王、官府。《逸周書·程典解》曰:“工不族居,不足以給官。”(26)黄懷信、張懋鎔、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74頁。王公大夫在衣食住行方面往往有着更高的要求與需求,如城市宫殿的規劃建設、青銅玉陶器的製作等皆要求更精良的技藝。這些不可能借助個别人完成,只能依賴於一定的群體。於是城市管理中最爲有效的方式之一就是使這些群體集中居住,形成專門的工坊。

這種集中居住也可以形成群體性自覺,爲代際傳承打下基礎。管子在對齊桓公言治民之術時,指出“(士農工商)不可使雜處,雜處則其言哤,其事亂”(《管子·小匡》)(27)黎翔鳳《管子校注》,梁運華整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00頁。,因此需要將四者分處而居。且匠人們圍居於一域,自行其職,則“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管子·小匡》)(28)同上,第402頁。,便可不肅而成,不勞而能。

至於具體的傳承途徑,則有父子相繼、師徒傳承兩種,並由此形成相應的隱性“世襲”。匠人居住在既定的工坊之中,孩子對父母的工作耳濡目染,這是最爲自然的父子相繼途徑。而爲圃老人在面對子貢等人的疑問時,自稱“吾聞之吾師”(《天地》)(29)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修訂本),第372頁。,表明他的道術技藝受自師父。以上兩種傳承途徑也會形成相應的匠人精神,即强調尊奉家法、師法等傳統。

但當代社會顯然已突破這層制度與文化。大衆消費者已成爲匠人的主要服務對象,他們並不存在於特定的區域之中,總是分佈於四處,因此匠人也不需要“族居”。即使有特定的工業區,大多也只是生産加工廠所在,並不具有永久定居的意義。在代際傳承上,父子相繼的現象也不突出。且原有的師徒傳統也已幾乎煙消雲散。即使是西方傳入的師生關係,在資本主義的洗禮下,也已在很大程度上淪爲知識的消費關係。

從根本處而言,傳統的求道文化隱退,目前是求技的時代。若不是内求道,只是外求技,長者的優勢十分有限,很快會被超越。從社會發展角度而言,現代技術更新换代頻率極快,往往年輕人比前輩更能掌握新技術。這是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也是以後不可能扭轉的前路。遵從師法等傳統只能成爲博物館的歷史陳迹,已如不得不接受的悲劇結局。

(五) 安身立命與弘道

在先秦時代,匠人們形成大道上的安身立命,究其原因則在於他們皆可以安於其位,實現當下與未來、現實與願景、自我與所求之我的相合。這些皆有賴於上文提及的各種現實、文化以及制度的保障。

同時,匠人們也弘道,爲天下的正義發聲,這也與相關制度有關。由《尚書·舜典》(30)目前學界一般認爲《舜典》爲僞古文,係今文本《堯典》的析出。本文對此不作置評,此處名稱遵從《尚書 正義》。可知,帝舜在册封百官時,垂爲共工,位在司空、后稷、刑官之後,虞官、禮官、樂官、納言官之前。《周禮·考工記》亦云:“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31)鄭玄、賈公彦《周禮注疏》,趙伯雄整理、王文錦審定,第1055頁。且在王公、大夫、工匠、商旅、農夫、桑婦的構成中,百官、百工不分,匠人有着亦官亦民的性質。

從官的層面而言,匠人有着向君王諫言的權利與義務。《尚書·胤征》即言君王守戒,百官修輔,“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32)孔安國、孔穎達《尚書正義》,廖明春、陳明整理,吕紹綱審定,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82頁。目前學界多遵從宋人、清人之説,又以清華簡爲據,指《胤征》爲僞書。本文對此不作討論,此處徵引僅供參考。。《國語·周語上》載邵公批評周厲王“防民之口”時,亦指天子聽政,須接受公卿至於庶人的各種形式的規訓與教誨,其中包括“百工諫”(33)《國語》,韋昭注、明潔輯評、金良年導讀、梁穀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頁。。過常寶此前對此有所注意,並强調匠人商討國是的主要途徑是“執藝事以諫”——以自己的技藝喻政事,進行諫誡(34)過常寶《論先秦工匠的文化形象》,《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第73—79頁。,其説不錯。

春秋戰國之際,也有不少匠人堅守此傳統。魯莊公時,匠師慶曾就莊公準備雕飾桓公宗廟進行勸諫,指發揚先君的節儉,才是對先祖美德的最大讚揚(《國語·魯語》)(35)《國語》,第69頁。。魯襄公時,匠慶針對定姒卒而無棺槨下葬一事,諫言季文子(《左傳》襄公四年)(3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934頁。。相關典故中的兩位匠人相去一百多年,雖都名慶,但非一人。俞樾《莊子人名考》指後者即《莊子·達生》中的梓慶(37)方勇《莊子纂要》(第4册),學苑出版社2012年版,第913頁。,實則也没多少論據,聊備一説罷了。當然,墨家的種種言行以及《墨子》書中的思想討論,無疑是匠人們對國家大事進行議論的最典型代表。它們集中體現了匠人以弘揚天下道義爲己任,以及對時弊的針砭。

現在的匠人是否依然能繼承前賢的遺志呢?當求道之心不在,只是求一技以糊口,本没有接受天降的大任。尤其當下是一個新的大争之世,人人不安其位,形成了當下與未來、現實與願景、自我與未來之我等的分裂,人人都拔離于當下,成爲漂浮物,安身立命尚且不可得,更遑論道義擔當了。即使我們國家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但眼下工人在資本市場的席捲下,又有多少發言的覺悟與能力呢?每見於此,只是扼腕歎息罷了。

結 語

在莊子的視域中,匠人就是傳統的手工業者,他們介於士大夫與農商之間。匠人有思想,但不同于士大夫。大匠的精神是求道、道入其技,並以此安身立命,弘揚之。這些精神的養成源於個體的覺悟,也有賴於社會文化的認同與制度設計的保障。這些精神難能可貴,但在當下遭遇到傳承困境。在當今社會,匠人的直接對應者是工人,且對照匠人與士大夫的關係而言,應是特指各行業的技術人員,並不包括純粹的知識分子。然而現在的工人受制于資本經濟及其文化的侵襲,已無求道之心,僅求一技以糊口而已,大多數都只能淪爲無心的沉默者。這不得不説是又一優秀的中華傳統文化在21世紀如一物種般悄然滅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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