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格尔》史诗中诗性地理的翻译
2018-01-23包秀兰
包秀兰
蒙古英雄史诗《江格尔》广泛流传于卫拉特—卡尔梅克各部族当中,作为至今仍被传承和演述的活形态史诗,尤以其优美的诗性语言闻名于世。迄今为止,从世界各地搜集、整理的《江格尔》史诗篇幅浩瀚,并以各种文字出版。①有关《江格尔》史诗搜集整理情况,请参见旦布尔加甫论文《卫拉特—卡尔梅克〈江格尔〉在欧洲:以俄罗斯的搜集整理为中心》,《民族文学研究》,2018年第1期。相比于西方学者的译介研究,《江格尔》史诗的汉译工作起步较晚,最早公开出版的汉译本要属边垣编写的《洪古尔》②边垣编写:《洪古尔》,上海商务印书馆,1950年。作家出版社修订版,1958年。,这只是《江格尔》的一个篇章。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完整汉译本是色道尔吉翻译的十五章本《江格尔》。③色道尔吉译:《江格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其后,还有霍尔查翻译的十五章本《江格尔》④霍尔查译:《江格尔》,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8年。,黑勒、丁师浩等翻译的七十章本《江格尔》⑤黑勒、丁师浩等译:《江格尔》(1—6册),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其中,1—2册于1993年出版,3—4册于1999年出版,5—6册由黑勒、李金花译,于2004年出版。,贾木查主编的二十五章本《江格尔》⑥贾木查主编:《江格尔》,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2010年。等几种汉译本。这四种译本是目前出版的最主要的汉译版本,除此之外,也有一些选译本和文学读本。
“诗性地理”这一概念是意大利哲学家维柯提出的,他以古希腊神话及荷马史诗为例,探索人类的原始思维特征。⑦[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417—434页。蒙古史诗中对地理的描写也极具诗性智慧,展示出英雄时代的人们对自然、社会、事物的独特认知。巴·布林贝赫在《蒙古英雄史诗的诗学》一书中,对蒙古史诗中描绘的“诗性地理”有一番论述,他把蒙古史诗中涉及的“地理”大致分为四种:1.真实存在的地名,例如“阿尔泰山”“额尔齐斯河”“杭盖山”等;2.虚构的、具有审美特性和抒情性质的,例如“百花烂漫的原野”“松柏常青的山峰”等;3.与游牧生活环境有关的,如“荒无人烟的旷野”“查干山”“奎屯河”等,其中有的可能是真实地名,有的可能只是修辞手法;4.有关宗教信仰、神话、民俗或受外来文化影响的,如“孙布尔山”(须弥山)、“钢嘎河”(恒河)等。⑧巴·布林贝赫:《蒙古英雄史诗的诗学》(蒙古文),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61—63页。这些真实或虚构的地名是史诗构成的不可或缺的因素,也是最能体现蒙古史诗语言魅力的要素之一,尤其是那些用来修饰这些地名的修饰语往往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本文以“诗性地理”的翻译为切入点,比较以上四种《江格尔》汉译本各自的侧重点和取舍,探讨他们对原文诗性地理的还原程度及其学术价值。
一、诗性地理与程式
史诗《江格尔》中涉及地理描写之处不胜枚举,各种地貌、地理环境、地名的描写,绝大多数采用极富诗意的语言,反复修饰描绘。这其中,有一些不断重复出现的、程式化且较为稳定的诗性地理描写。例如,对江格尔及其英雄们居住的“宝木巴”(bumba)地方的描写就是如此。
江格尔的乐土,
四季如春,
没有炙人的酷暑,
没有刺骨的严寒,
清风飒飒吟唱,
宝雨纷纷下降,
百花烂漫,
百草芬芳。(色道尔吉译本,4页)
江格尔的宝木巴地方,
是人间天堂。
孤独的人到了那里,
人丁兴旺;
贫穷的人到了那里,
富庶隆昌。
那里没有骚乱,
永远安宁,
有永恒的幸福,
有不尽的生命。(色道尔吉译本,51页)
此处仅以色道尔吉译本为例,但其他几种汉译本的译文也都大同小异,只有个别词语的细微区别。这两段诗描绘的是“宝木巴”的地理环境、气候、自然条件以及生活环境,最美好的词汇都用来形容它,因为它是人们心中的圣地、可以安居乐业的人间天堂。通过对“宝木巴”的赞美和向往,表达的是对江格尔的歌颂。《江格尔》史诗开篇的所有序诗当中,都会如此赞美宝木巴,在每一章的情节展开过程中有时候也会穿插类似的赞美诗句。
关于阿尔泰山的描写,几种汉译本的描写也都没有太大差别,均为相对固定的程式化描写。
阿尔泰山摩天劈地,
孔雀未曾在它的顶峰栖息,
野兽未曾在它的山腰留下足迹。(色道尔吉译本,27页)
在它的峰顶,
长翅的飞鸟不曾降落;
在它的山麓,
带蹄的动物不曾踏过,
就在那——
阿尔泰山的西侧(霍尔查译本,12页)
以上两种汉译本对阿尔泰山的描写,尽管行文表现方式迥异,但仍能看出采用的是同一种程式,即用“飞禽走兽未曾到过”来表达阿尔泰山的高和险峻。
大红马在急流中,
逆水走了二十五天,
没有找到渡口;
顺水走了十五天,
也没有找到渡口。(色道尔吉译本,35页)
这段诗句描绘的是阿拉谭策吉骑着自己的大红马寻找渡口的情形,这几句诗行在本章反复出现,而且“逆水走二十五天”“顺水走十五天”也是相对固定的程式化表述,以此来衬托“阿布辉海”的无边无际。
阿布辉海岸,
陡峭如壁。
高处有一千枝枪杆高,
低处也有一百枝枪杆高,
陡峭的海岸,
犹如锋利的刀刃。(色道尔吉译本,34页)
高处的海岸,
足有千支长矛那般高,
矮处的海岸,
也有百支长矛那般高。
山一般高的白色巨浪,
像一堆堆雪山隆起。(黑勒、丁师浩译本,313页)
此处两种译文,皆是对“阿布辉海岸”的描写,表现形式大同小异,“高处”与“低处/矮处”,“千支”与“百支”, “枪杆”与“长矛”,相互对应。
萨布尔来到荒凉的旷野,
这里没有人烟,
只有蜿蜒的沙丘。
他来到一棵孤独的香檀树旁,
迷失了方向,
不知奔向何方。(色道尔吉译本,52页)
他来到荒凉的旷野,
迷失了方向,
不知奔向何方,
在一棵香檀树下彷徨。(色道尔吉译本,53页)
越过一望无垠的荒原,
跨过连绵起伏的山岗,
进入黄沙滚滚的沙湾,
到了一棵独立、
修直的紫檀树旁,
迷失了路途,茫然不知所往。(霍尔查译本,42页)
当他们跨过——
无垠的荒原,
连绵起伏的丘陵,
来到黄沙滚滚的沙湾之中,
看到膂力过人的萨波儿,
躺卧在紫檀树的树荫。(霍尔查译本,47页)
穿过白茫茫的旷野,
越过荒无人烟的沙丘,
走进黄橙橙的沙湾,
来到一棵孤独的树旁
那矮小的赞丹树下,
萨布尔便迷失了方向,
一时不知往哪里去好。(黑勒、丁师浩译本,333—334页)
在这白茫茫的旷野,
荒无人烟的沙丘,
黄橙橙的沙湾(黑勒、丁师浩译本,343页)
“荒凉的/白茫茫的旷野”“无垠的荒原”“荒无人烟的沙丘”“连绵起伏的山岗”“黄橙橙的沙湾”等表示“旷野/沙丘/沙湾”的地方,在《江格尔》史诗中出现的频率极高,甚至隔几句诗行就会重复出现一次,同一章中多次出现,而且具有固定的程式。这些诗句译成汉语后,可能失去了原文整齐的句式和韵律,但显然它们拥有浓郁的游牧生活色彩。
史诗《江格尔》当中对诗性地理的程式化描写,与其他语词程式一样,在史诗的各章节之间不断重复出现,逐渐形成相对固定的修辞方式,世代相传、延续至今,不但有助于史诗演述者记忆和传承,还能增加受众的熟悉感,并具有渲染气氛的作用。
二、诗性地理与修饰语
除了相对固定的程式化的诗性地理描写之外,《江格尔》史诗中对提到的所有山河湖海、草原荒漠、冰川雪峰皆用各种各样的形容词或形容词性短语来修饰。这些修饰语可能没有程式化,看起相对自由,而且更简洁。由于四种汉译本原文资料来源不一,译者个人风格也不尽相同,因此我们会看到每一种译本采用的修饰语都有其自身特点。
巍峨的白头山拔地通天,
金色的太阳给它撒满了霞光。(色道尔吉译本,4页)
那银白的沙山,
成为天地间的纽带,
矗立在旭日的脚下,
轮廓显得清晰壮观。(霍尔查译本,3页)
那常年积雪的查干山,
犹如连接天地的纽带,
在阳光下巍然屹立。(黑勒、丁师浩译本,4页)
云雾缭绕的积雪山峰,
泛着微微白色,曙光曈曈。
恰如连接天地的枢纽,
在太阳升起的东方巍然高耸。(贾木查主编本,54页)
此处提到的“白头山”“银白的沙山”“查干山”“积雪山峰”指的是同一座山,即“ül manghan chagan uul”,但四种译本分别用了“巍峨的”“银白的”“常年积雪的”“云雾缭绕的”等互不相同的修饰语。这里便显出译者对原文的理解程度以及翻译风格。第一种译本语词最精炼,文笔更流畅;第二种和第三种译本对原文的忠实度更高;第四种译本显然在原文之上增加了一些额外的修饰词。
苍茫的沙尔达嘎海,
有南北两个支流,
日夜奔腾喧笑,
闪耀着璀璨的光芒!(色道尔吉译本,4页)
那宽阔的沙尔蒂克海啊,
有着两条蜿蜒的支流,
泛起彩光——斑斓耀眼。(霍尔查译本,3页)
那相背流淌的大海,
名叫沙尔达格达赖,
终日焕发着宝石般的光芒。(黑勒、丁师浩译本,4-5页)
两股水流反向流动的萨尔塔克湖,
反射出红宝石的光芒。
湖水浩淼永不干涸,
波涛中时见红光闪动。(贾木查主编本,54页)
以上对“沙尔达嘎海”的描写,四种译本从海的名称到使用的修饰语都有所不同。第一种译文最贴近原文,而且行文流畅,琅琅上口,保留着史诗原文的风采;第二种和第三种译文遵照原文,平铺直叙;第四种译文“萨尔塔克湖”前面的修饰语过长,且整段诗句的诗性减少。
通过比较对修饰语和形容词的取舍可知,《江格尔》史诗四种汉译本在体现原文诗性地理描写方面,各有所长,其中,色道尔吉译本是文笔最优美、行文最流畅的版本。
三、诗性地理及其功能
《江格尔》中某些诗性地理的描写是具有特殊功能的。最典型的是“宝勒召图—宝日—陶鲁盖”(boljootiin bor tolgoi),根据字面意思,“宝勒召图”意为“有约的”,“宝日—陶鲁盖”意为“没有石头、没有树木、长满杂草的山头”。这是《江格尔》及其他蒙古史诗乃至民间故事当中出现频率极高的地名,有时会以“宝勒召图—宝日—伊克—达瓦”“宝勒召图—宝日—阔图勒”“宝勒召图—宝日—绍布谷尔”“宝勒召图—宝日—道布”“扎仁—宝日—道崩”等变体形式出现。
“宝勒召图—宝日—陶鲁盖”(boljootiin bor tolgoi)并非真实地名,而是一种诗意的表达,且具有多种功能。巴·布林贝赫将其归纳为九种:1.战场;2.传递消息的驿站;3.远眺、观察地形的观察站;4.宣传动员或告示舞台;5.休息场所;6.寻回马群时可登高望远之处;7.迎接英雄归来的凯旋门;8.领土边界或天然屏障;9.祭天祭神的祭祀敖包。①巴·布林贝赫:《蒙古英雄史诗的诗学》(蒙古文),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63—70页。
正因为“宝勒召图—宝日—陶鲁盖”(boljootiin bor tolgoi)这一特殊的诗性地理描写在史诗《江格尔》中出现的频率及重要性,汉译本如何充分表达原文的含义,就显得尤为重要。
三匹骏马用最快的速度飞翔,
整整跑了四十九天,
来到一个圆圆的红色高岗,
三人跳下马背,将马儿拴上。(色道尔吉译本,453页)
他们在宝力卓图紫色的峰顶,
搭起能容纳七十个人的——
宽敞的红色帐篷。(霍尔查译本,756页)
一日他们来到了约会的地方
宝勒召图山的宝日岗上(黑勒、丁师浩译本,2365页)
但见萨纳勒在包勒召图·包若山下,
闪了闪便没有了矫健的影子。(贾木查主编本,245页)
第一种译文是根据自己的理解意译,摒弃了原文的表述形式,已经看不出原文押韵的富有诗意的表现形式;第二种译文采用了音译和意译结合的方式,不过这种方式略显不通顺,意思表达也不够明确;第三种也是音译和意译结合,但“宝勒召图”并不是山峰的名字,而是一个由“名词+形容词后缀”构成的形容词性修饰语,表达的意思是“有约的”;第四种译文仍然是音译与意译相结合,也未尝不可,只是“宝日—陶鲁盖”这一词组中的两个字之间关系十分密切,被拆开之后,丧失了原文的那种诗意。由此可见,想要完美转达这一特殊诗性地理描写的原文风采,殊为不易。由于语言表达习惯的不同,在翻译史诗时对原文的表达方式有所改动,可以理解。然而,“宝勒召图—宝日—陶鲁盖”(boljootiin bor tolgoi)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地名,笔者以为当保留原文的形式,以便于更好地领略史诗语言原汁原味的特点,也有利于对照原文进行研究。
四、结语
如前所述,对于诗性地理的翻译方面,四种汉译本各有取舍,具体的句法修辞也都不同。综合来看,除却刻意删减的部分,色道尔吉译本对《江格尔》中诗性地理的译文更富有诗意。
色道尔吉翻译的十五章本《江格尔》,其中十章为卡尔梅克著名江格尔奇鄂利扬·奥夫拉演述的文本,有两章是从新疆搜集的,另有三章是从墨力根巴特尔在新疆地区搜集的手抄本中选译的。本书十三章与1958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十三章传统蒙古文本相同。据译者所言,在翻译过程中对原文内容做了不少删减,把那些反复出现的程式化描写都删去。在所有汉译本中,此译本的文笔、表述、艺术性等都是最好的。可惜的是,因为删去了不少内容,影响了译本的学术价值,但不失为一个优秀的文学读本。
霍尔查翻译的十五章本《江格尔》,原文为托·巴德玛、宝音和西格在新疆地区搜集记录并于1980年出版的十五章《江格尔》托忒蒙古文本。1982年该版本被转写为传统蒙古文,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译者在其译后记中提到:“还有,十五章本跟十三章本一样,也有雷同的地方,那就是‘套语’,即程式化的描写太多。不仅是章与章之间,就是在一个章节里,同一个程式化的描写,也有重复几次的。在江格尔齐演唱时,由于听众的增换,在每一章的开头或中间对勇士的家谱、身世、骏马的神通技能以及武器、鞍具等等功能,作一番介绍或复述一遍,这也是顺乎听众的要求的。但经文字整理成书,向读者推广时,我认为那就显得啰嗦冗赘了。因此,我在翻译时,把所有重复的地方都删掉了。”①霍尔查译:《江格尔》,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823页。
黑勒、丁师浩所译的《江格尔》,其原始资料为1982—1992年间搜集的《江格尔》资料,面向一般读者和研究人员,整理出版了两种不同的版本,即普及本和资料本。普及本共三卷,分别以传统蒙古文和托忒蒙古文出版,而此译本就是依照普及本翻译的。普及本,顾名思义,自然不是为学术研究准备的,因此也不可寄希望于从这六卷汉译本就能领略《江格尔》史诗的原貌。
贾木查主编的二十五章《江格尔》,是一种汇编本,资料来自中、俄、蒙三个国家的不同版本、手抄本及录音等,此译本由多人协作译成,因此章与章之间的译文风格难免出现不一致之处,加上每一章都经由编者进行综合整理,将多种来源的资料整合之后再翻译,并作了一些改动。因此,该译本仍无法满足学术研究的需求。
鉴于每一种译本的原资料来源、面向的受众、译者风格等均有差异,对于《江格尔》史诗最重要的四种汉译本,我们不可能用统一的标准去评判其得失。但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而言,学界需要一种全新的学术价值较高的汉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