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代知识界对帝国主义的认识
2018-01-23
提要:1910年代,经由欧战与五四影响,知识界对“帝国主义”的认识逐渐深入,在价值判断上也渐趋统一。不过,此时的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国家”的认识并未抱持负面态度,特别是在“殖民地”问题上,还存有正面评价。欧战爆发后,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国家”的认识发生了转变;特别是德、日两国,更成为了国人抨击的对象。伴随着“帝国主义引发欧战”的观念,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政策”与“殖民地”问题也普遍持批判态度。欧战期间,“军国主义”“大……主义”“国家主义”还被时人当做“帝国主义”的同义词使用,加深了对“帝国主义”的含义理解。五四运动中,“反日”成为了国人“反帝”斗争的焦点,运动中的“反排外”也体现了国人开始摸索反帝运动的多种形式。总之,1910年代,知识界对帝国主义的认识上承清末,并为1920年代全国性“反帝”观念与运动的兴起奠定了思想基础。
1919年,参加巴黎和会的顾维钧在其电文中使用了“帝国主义”,用以描述英、法等国的海外殖民政策,但这一举措招致了同行代表团南方代表王正廷和施肇基的强烈不满。从顾维钧的记录来看,王、施二人认为“帝国主义”一词代表中国“站到了主张君主政体的国家一边”,而且还意味着中国仍旧留恋“以袁世凯为皇帝的洪宪政权”。他们希望顾维钧做出解释,并声明“中国反对任何君主制政府,因为中国是共和国”。对此,顾维钧表示不解,他认为王、施二人误解了“帝国主义”的含义,只是一厢情愿地把“‘帝国主义’解释为‘帝王的统治’了”。在顾看来,“帝国主义”只是“指一种主张殖民主义的政策,而非意指政体”。顾维钧最后将这次中国代表团内部的纷争看成是南方代表“吹毛求疵”,故意找机会攻击陆徵祥和他本人。[注]顾维钧:《巴黎和会的历史真相(上)》,陈占彪编:《五四事件回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7页。在这次事件中,顾、王、施三人对于“帝国主义”的词义莫衷一是。也许是出于当时南北政府对峙的原因,王、施二人有“借题发挥”之嫌;但可见在当时“帝国主义”是一个热点且敏感的词汇。学界以往较少关注1910年代“帝国主义”在词义、观念上的使用与变动。[注]相关成果可参考李时岳:《二十世纪初年中国知识界的帝国主义观和民族主义观》,《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62年第2期,第15-26页;曹奎:《五四时期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的认识》,《晋阳学刊》1990年第6期,第26-28、93页;马思宇:《爱恨交织的“帝国主义”》,《读书》2014年第1期,第41-49页;潘光哲:《从“新名词”到“关键词”:以“殖民地”为例》,孙江、陈力卫主编:《亚洲概念史研究》(第2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53-254页;曹龙虎:《近代中国帝国主义概念的输入及衍化》,《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7年第4期,第109-120页。实则这一时期中国人对帝国主义的认识,上承清末、下启国民革命。清末十年,中国人已经接触到了“帝国主义”一词的复杂内涵,并将“帝国主义”初步融入自己的认知体系,阐发了富有特色的话语体系。
到了民国初年,知识界对于美、英、德、日等“帝国主义国家”的认识更为丰富。不仅此时的“帝国主义国家”一度成为了国人效仿的对象,特别是在“殖民地”问题上,还时常出现正面评价。欧战爆发后,“帝国主义国家”的形象发生了转折。特别是因“二十一条”与“对德宣战”的影响,德、日两国成为了国人普遍厌弃的对象。同时,舆论开始将“帝国主义”“殖民地”“欧战爆发”结合在一起进行论述,“帝国主义引发欧战”的观念开始流行,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政策”与“殖民地”问题开始进行批判。欧战期间,“军国主义”“大……主义”“国家主义”还一度成为了“帝国主义”的同义词,促使知识界加深了对于“帝国主义”的认识与理解。巴黎和会期间,正是基于对帝国主义整体认识的深入,引发了五四运动中国人强烈的“反日”倾向;而运动过程中国人也在不断探索反帝运动的多样形式,“反帝”与“反排外”的紧张关系开始呈现。总之,1910年代,知识界对帝国主义的认识与理解更加深入,并为日后反帝观念的流行奠定了思想基础。
一、民初知识界对“帝国主义”的认识
二十世纪初,源于日本的词汇“帝国主义”传入中国后,引起了广泛影响与讨论。多数报刊舆论对于“帝国主义”一词在中国的流行都有记述,如《浙江潮》载:“世界入二十世纪,劈头一大问题,新闻杂志笔锋相抵,演其义,逞其说,儿童走卒,抉为谈助,而奔走相告,以为寒暄语斯为何,曰帝国主义是也……故生于二十世纪而不知帝国主义者,虽其存即谓其死可也。”[注]酙癸:《新名词释义·帝国主义Imperialism》,《浙江潮》第6期(1903年6月20日),附录第1页。随着知识界的讨论,清末国人对于帝国主义的成因与特征、帝国主义国家等都有自身独到的见解。
民国初年,舆论依旧称中国身处“帝国主义盛行时代”[注]《致民军政府请速和平解放以维大局政见书(续)》,《大公报》1912年1月18日,第6版。。在描述英、美、德、日等列强国家时,舆论经常使用“帝国主义”一词。不过,此时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国家”的认识并未抱持特别的负面态度,犹其是在“殖民地”问题上,还存有正面评价。
(一)对帝国主义国家的认识
在民初国人心目中,英、美、德、日四国便是“帝国主义国家”的典型代表。
首先是英国,知识界已经完全用“帝国主义”来表示其国家称谓。1901年,《清议报》在转译日本《国民新闻》的文章《帝国主义》时,就介绍英国是帝国主义与平民主义“最相调和之国”。[注]《帝国主义(续前稿)》,《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第1页。1912年,梁启超在分析世界局势时直呼英国为“大英帝国主义者”。[注]梁启超:《中国立国大方针》,《庸言》第1卷第1期(1912年12月1日),第4页。其次是美国,梁启超在清末就称美国总统麦金莱率美国“一举而县古巴,再举而吞夏威夷,三举而攘菲律宾,共和主义一变为帝国主义”。[注]饮冰室自由书:《二十世纪之新鬼》,《清议报》第98册(1901年11月21日),第3页。同时,许多人还观察到了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在政策方面的区别,并习惯用“帝国主义”描述共和党:“美之二大政党,其一永奉孟鲁主义,其一则执帝国主义。”[注]《孟鲁主义》,《清议报》第67册(1900年12月22日),第4247页。到了1912年,孙中山明确表示:“罗斯福继为总统,以扩张海军为急务。罗属于共和党,故共和党亦主张拓张国权,是谓之帝国主义。”[注]《在北京共和党本部欢迎会的演说》(1912年9月4日),《孙中山全集》第2卷,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41页。1914年,民主党人威尔逊成为美国总统,王侃叔称民主党的政策“与罗斯福塔虎特两总统之帝国主义,势不相客”[注]王侃叔:《论列强对于中国瓜分保全两策之变迁》,《庸言》第2卷第1、2期合刊(1914年2月15日),第5页。。再者德国,1903年,舆论称德国“挟其雄飞世界之帝国主义,孜孜乎谋工商业之发达”。[注]铁拳:《近世工商业之现象》,《浙江潮》第9期(1903年9月20日),第82页。民初,“德国帝国主义”的称呼普遍流行。1911年末,《大公报》发起探讨中国应采用何种政体的征文活动,有人便投稿称当时世界各国的联邦政体大致分为两种:美国代表“以联邦而用共和制度者”;而“以联邦而用帝国主义者”的典型代表便是“普鲁士之帝德意志”。[注]《征文发表·君主民主立宪问题之解决》,《大公报》1911年12月25日,第1版。最后是日本。民初,偶尔有人提及日本国内流行的帝国主义思潮,如周瘦鹃在一篇介绍日本社会党人“菅野清”的文章中提到:“尔时女士(菅野清)犹崇帝国主义,以为巍巍九五之尊,神圣不可侵犯。其见识与常人无殊也……日与社会相接触,其宗旨遂一变排斥帝国主义而倾向社会主义。”[注]瘦鹃:《闺秀丛话》,《妇女时报》第10期(1913年5月25日),第39页。不过,“帝国主义”在这里只是指代日本国内的一种思潮或政策,同一时期国内报刊中极少出现“日本帝国主义”这样的用法。
可见在当时,虽然英、美、德、日四国都被称为“帝国主义国家”,其在世界范围内的殖民扩张政策也被人所知晓。但知识界对四国观感普遍持中性态度,特别是德、日两国,一度还被奉为中国要学习的榜样。
(二)对殖民地的认识
民国初年,赴美留学途中的蒋廷黻对20世纪初英国人霍布斯所写的《帝国主义》一书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在回忆录里写道:“当时霍布森有一本书名叫《帝国主义研究》,深获我心,使我对帝国主义得以明了……‘帝国主义’一词过去没有人给它下个定义,也无法下个定义,它是一个和人性一样难以界定的伟大名词。”[注]《蒋廷黻回忆录》,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02页。接下来,蒋廷黻又写下了他对于“殖民地”的看法:“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对殖民或帝国主义并不深恨……我不敢肯定的说,目前所行的拓殖是有害而无利的。欧洲人在殖民到各洲时做了很多事,有些他们有意作好,有些他们有意作坏。那些日以继夜终年高喊打倒帝国主义,而不能提高自己生活水准的人,我认为他们是自戕、是怯懦。”[注]《蒋廷黻回忆录》,第103页。蒋廷黻并没有带着负面情绪去看待“帝国主义”与“殖民地”问题,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将“帝国主义”看作是促使中国由弱变强的参照。
清末,知识界已经开始关注列强的殖民扩张,并认为当时的殖民已非过去那种帝王氏的野蛮侵略,而是夹杂着“国民”“经济”等时代因素的新式扩张。此外,还有人常借当时已经沦为殖民地的印度、波兰等国为示例,警示国人不要重蹈覆辙。不过从蒋廷黻的回忆录可以看出,在欧战前,一部分人对于“帝国主义”“殖民地”等议题并未表现出排斥的意味。特别是在1912年,在讨论民国政府是否由南京迁都北京的问题时,章太炎提出了“北京非首都不足控制藩属,且恐北方地为蒙古”的理由。对此或许可以从中国历史上找寻不同见解的问题,黄兴却偏偏用英国与其殖民地关系的说法作了回复:“夫控制藩属,自有政策,必首都与藩属附近,始能收控制之效?英伦偏于一隅,而殖民地遍各洲,以此说衡之,英属应分裂久矣。而到今益繁殖,知控制之道自有在也。”[注]《复庄蕴宽李书城书》(1912年2月24日),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编:《黄兴集》,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32页。同年,黄兴在开拓中国西北的问题上还提议要仿效各国殖民的成功先例。他认为:“我国领有东西北满蒙回藏数万里,扼要之地,慢藏诲盗,以资外人。”鉴于“拓殖一端,尤为当务之急”,必须成立“拓殖协会”。[注]《令财政部将拨助拓殖协会经费编入预算文》(1912年3月30日),《孙中山全集》第2卷,第296页。孙中山认可黄兴的提议,将黄所奏请的三十万元经费编入每年的预算案,交送参议院核议。在成立“拓殖协会”的问题上,孙中山、黄兴并未在心底表现出对殖民活动的否定态度。
综上可见,从民初到欧战爆发,知识界对“帝国主义国家”与“殖民地”的认识并未呈现出明显的负面倾向。不过随着欧战爆发以及列强对中国侵略行径的加剧,“帝国主义”开始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
二、欧战与知识界对帝国主义的态度转变
(一)对德、日两国的态度转变
欧战爆发后,英、美、德、日四国因阵营不同,知识界对其认识开始分化。英、美两国同处协约国阵营,舆论对其态度较先前并未有重大改变;因对德宣战与“二十一条”的签订,德、日两国成为了舆论重点抨击的对象。
对于英国,欧战后有人开始研究英国的帝国主义政策。如汤化龙在一份有关于政党的宣言书中称:“政党政治之祖国,如英吉利者,贵族资本之阶级,固执帝国主义;中等阶级,固执自由贸易主义;劳动阶级,固执社会主义。所执不同,党因以起,势之所驱,非人力之所能矫揉造作也。”[注]《汤济武主张不党之宣言》,《大中华》第2卷第8期(1916年8月20日),第9页。汤化龙直指英国社会的阶级分化,各阶级所奉行的政策导致“经济因素”取代“政治因素”成为了英国帝国主义政策的主导。对于美国,李大钊形容为:“独领新大陆之河山,卓然自树,犹不免为帝国主义所诱致,将亦投于列强角逐之舞台。”[注]《战争与人口·上》(1917年4月1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页。前文提到清末民初许多人认识到美国共和党与帝国主义政策之间的关系,而从欧战爆发到巴黎和会,国内舆论基本都将“帝国主义”归罪于共和党一方。正是因为中国人通过“帝国主义”分析美国共和、民主两党,加之欧战后期“威尔逊主义”[注]“威尔逊主义”的流行得益于威尔逊总统的救世理念以及美国公共情报委员会、留美知识精英的合力宣传。参见马建标:《塑造救世主:“一战”后期“威尔逊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学术月刊》2017年第6期,第164-172页。在中国的流行,使得民主党以及威尔逊总统更受中国人欢迎。但也正是基于这种原因,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中的表现与此前的较高期待形成了鲜明反差,使得国人对其失望透顶。
欧战爆发对德、日两国在知识界心目中态度的转变至关重要。民初,许多人对德国心存好感。[注]“德意志精神”因欧战有所衰落,但战后直至1920年代,仍是中国思想界的重要资源。参见赵兵:《欧战前后中国新文化运动中的“德意志精神”及其转向》,《德国研究》2017年第1期,第102-117页。如1913年,吴贯因就夸赞普鲁士宰相俾斯麦“坚持帝国主义而裁抑民权主义”,使得普鲁士因此强盛。[注]吴贯因:《政治家之品格》,《庸言》第1卷第19期(1913年9月1日),第2页。在欧战刚刚发生的时候,梁启超依旧称德国“为帝国主义之模范,为国家主义之导师”[注]梁启超:《今日与百年前之今日》,《大中华》第1卷第1期(1915年1月20日),第3页。。此外,还有人说:“德之军国主义,最适于今日之中国。”[注]《通信》,《新青年》第2卷第1号(1916年9月1日),第8页。
不过,到了1916年,自法国返回中国的蔡元培以其亲身所见向国人解释了引发欧战的具体情况。在他的解释体系里,最为重要的就是将同盟国和协约国双方划分为了“帝国主义”与“人道主义”阵营,即“德国代表帝国主义,法国代表人道主义”[注]蔡元培:《欧战所得之教训》,《大公报》1916年11月23日,第9版。。随着北京政府对德宣战,德国及其帝国主义政策成为了众矢之的,知识界的态度也为之一变。陈独秀就呼吁中国人不要被“恐德病”束缚手脚,而要“惩彼代表君主主义侵略主义之德意志,以扶人类之正义,以寻吾国之活路。”[注]陈独秀:《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新青年》第3卷第2号(1917年4月1日),第3页。此后,国内舆论立场不断向协约国一方倾斜,并不断有战胜德国及其帝国主义政策的言论出现。如直接呼吁“德国之帝国主义实为世界和平之危险物,须以兵力扑灭之”[注]《美国之备战情形》,《大公报》1917年5月25日,第3版。等等。欧战胜利后,还有人称:“根本扑灭扰乱全世界和平之德意志军国主义,为此后全世界人类之永久和平立坚确不拔之基。”[注]李次九:《真正永久和平之根本问题》,《新青年》第6卷第2号(1919年2月15日),第204页。
清末民初,中国人争相推举德国作为榜样,源于其崛起模式令国人羡慕。虽然随着欧战进行以及政府外交政策的引导,大部分国人对德国的好感度降低,但仍不时有言论流露出对德国的“赞美”之情。[注]以孙中山为例,他在中国参战前后不断打出“德国牌”。战前,他为组建新政府而收取德国经费;中国参战后,他宣布对德宣战希望换取美国支持;后又制定“中-德经济合作计划”。参见[美]柯伟林著,陈谦平等译:《德国与中华民国》,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1-37页。吊诡的是,与德国同为中国人模仿对象的日本在与袁世凯政府密订“二十一条”后,其国家形象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一路下跌,再难翻身。五四运动后,日本更成为了中国人心目中的头号“敌国”,“日本帝国主义”的称呼完全定型。
从时人言论来看,日本形象在中国人心目中的转折较德国来说,其过程并不一致。民初,中国人特别是国民党高层对于中日关系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如孙中山称呼日本为:“鄙人第二之乡国,而贵国人士则为我师兄也。”[注]《在大阪欢迎会的演说》(1913年3月10日),《孙中山全集》第3卷,第42页。但随着“二十一条”密约的曝光,日本的形象开始改变。1915年后,报刊开始出现“日本之帝国主义”[注]《我代表致美上院电》,《大公报》1917年8月2日,第3版。“日本政府之帝国主义领土野心”[注]冷观:《吾国自处之道》,《大公报》1918年7月21日,第2版。之类的用语,徐一士更记载了中国人对于“日本”两字的嘲讽:“自日本侵据东陲,国人为抗日之运动,标语有书日本为“犭日 犭本”者,亦愤慨之表见也。惟日本书作“犭日 犭本”,不自今始。甲午乙未间,张宗瑛作讨日本檄文,即如是书之。”[注]徐一士:《亦佳庐小品》,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72页。
1919年巴黎和会上日本对于山东权益的侵犯,更是激起了中国人普遍的仇日情绪。“二十一条”“山东问题”等新仇旧怨使得中国人更多地将“日本”与“帝国主义”论述联结在一起,并系统地论证中日间的种种矛盾问题。[注]马建标论述了一战前后中国国耻记忆的生成与演变,而中日“二十一条”正是激发国耻记忆的根源。特别是五四后,以中日矛盾为主轴的国耻记忆更成为了激发民众“救亡启蒙”意识的催化剂。参见马建标:《历史记忆与国家认同:一战前后中国国耻记忆的形成与演变》,《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2期,第114-126页。同年元旦,李大钊便称日本提倡的“大亚细亚主义”实质“不是平和的主义,是侵略的主义;不是民族自决主义,是吞并弱小民族的帝国主义;不是亚细亚的民主主义,是日本的军国主义;不是适应世界组织的组织,乃是破坏世界组织的一个种子”。[注]《大亚细亚主义和新亚细亚主义》(1919年元旦),《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81页。当时的他冀希望于“新亚细亚主义”,即亚洲各国(包括中日在内)成立联邦,与欧洲、美洲一起构成世界联邦的基础。但巴黎和会结束后,日本对中国侵略野心暴露无遗,又加之苏俄革命的消息传来,李大钊这种囊括日本在内的亚洲联合思想慢慢淡化,逐渐被以中、苏两国合作、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国家的革命思想所取代。
1910年代,英、美、德、日四国都曾是中国人心目中“爱恨交加”的对象。但历经“欧战”“二十一条”“巴黎和会”“五四运动”后,四国的国家形象都有所损毁;特别是日本,更成为了中国人心目中的首要敌人。也正是由于德、日两国形象的翻转以及美英法在巴黎和会期间形象的崩塌,一部分中国人将目光投向了俄国,并逐渐对俄国革命产生兴趣。欧战期间,中国人对于帝国主义国家的认识,一定程度上也促成了从“师法德日”向“以俄为师”的转变。
(二)对帝国主义政策与殖民地的态度转变
清末民初,许多中国人一度对“帝国主义”抱有好感。1906年,汪精卫在其革命论述中说:“我中国实行民族主义之后,终有实行民族帝国主义之一日。”[注]精卫:《希望满洲立宪者盍听诸(附驳新民丛报)》,《民报》第5号(1906年8月18日),第4页。
欧战爆发后,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政策”以及“殖民地”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开始普遍将“帝国主义”“殖民”“欧战爆发”结合在一起进行论述,帝国主义引发欧战的观念流传开来。1914年,杜亚泉称:“偏狭之民族主义,桀骜之帝国主义,固结而不可解,以民族之夸负心,酿成民族战争,同一白色人种之间,犹演出如此之惨剧。”[注]伧父:《大战与中国》,《东方杂志》第11卷第3号(1914年9月1日),第4页。清末,国人知晓“帝国主义”在世界局部引发冲突或战争的消息,但这些消息并未引起持续关注或讨论。而关乎欧洲乃至世界局势的“欧战”与“帝国主义”发生牵扯后,特别是“帝国主义引发欧战”这样的论调产生,国人对于“帝国主义”的负面印象更加深刻。“帝国主义”不仅摧毁了一部分国人对于欧洲文明的向往;更让那些自清末以来抱持向西方学习心态的人产生了无力或挫败感,他们如欧阳季瀛一样,纷纷发出了“文明进步,遂为人生一切苦恼之原”的疑问和叹息。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人还一度将“帝国主义”用于描述国内政治动荡的情景。1917年,冷观在回顾民国六年时说道:“至于各省,则一方面局部的帝国主义盛行,一方面地方的门罗主义膨涨,各不相下。”[注]冷观:《送民国六年》,《大公报》1917年12月31日,第2版。显然,冷观将用于描述美国两党政策的用语移植到了国内,意在突出地方军阀混战以及各自为政的乱象。到了1920年,《大公报》更登载了一条四川省议会痛骂军阀唐继尧的新闻:“自民国以来,武人专权,罔识大体,谬拾帝国主义之说,倡为同胞自残之行。辛亥之役,癸丑之役,丙辰丁巳之役,靡不投抵瑕隙来相侵暴子女玉帛恣其所求,焚掠奸淫,惨无人道。”[注]《川省会痛骂唐继尧》,《大公报》1920年6月19日,第6版。这里所出现的“帝国主义”已经彻底成为了“战争”“惨杀”等意涵的代名词。
五四运动后,中国与帝国主义的对抗模式渐渐形成。这时的“帝国主义”慢慢不再只是“德国”或“日本”,而是囊括了所有侵略中国权益、包含了美、英、法等国在内的“帝国主义阵营”。抑或说哪国对中国有所侵害,它就可以被说成是“帝国主义国家”。1920年,《东方杂志》这样描述世界局势:“国际同盟也,民众改造也,军备撤废也,永久平和也,种种吉祥之名词,虽日播腾于吾人之耳中,然帝国主义之潮流,仍潜滋暗长,有弥漫全球之势……而如斯干狄那维亚之三小国,其久已遗忘之殖民政策,业经消失之帝国主义,今乃忽焉复活,野心勃勃,时以领土扩张为务。”[注]《斯干狄那维亚之帝国主义》,《东方杂志》第17卷第10期(1920年5月25日),第33页。既然连欧洲“小国”都做起了“帝国主义”美梦,那么“世界平和”确已遥不可及。
此外,由于欧战爆发,中国人对于列强殖民的观感也发生了改变。李亦民借印度被英国殖民后的惨象警示国人:“印人生死,初不在其意计也。严刑罚厚税饮,而卫生与教育,则非印人所需,且不许自治,不许为官。概以厚糈由英人代办,每岁卷取印度资金二万万以外。坐视印人之饥寒载道,死亡枕借,而不稍顾恤。”[注]李亦民:《世界说苑·英人统治印度之成绩》,《新青年》第2卷第3号(1916年11月1日),第3页。章锡琛在译论《论统治殖民地之两大主义》中也揭露欧美提倡所谓“人道的帝国主义”,实质是“其说特为辩护帝国主义之实行、而假名人道者,谓使未开化人种沐文明之恩惠,乃人道之所要求,而达此目的之捷径,在实行帝国主义。”[注]章锡琛:《论统治殖民地之两大主义》,《东方杂志》第12卷第1号(1915年1月1日),第36-37页。此后,国内支持殖民地摆脱帝国主义统治、争取独立自由的论调成为主流;抑或是由于中国自身面临的主权危机日益严重,对于世界沦为殖民地国家的同情感也与日俱增。总之,伴随着中国人对于“帝国主义”认识的深入以及对其负面情绪的加深,将“殖民地”作为正面范例的言论已不多见。
可见,欧战的爆发使得中国人对“帝国主义”的认识与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无论是对“帝国主义引发欧战”的反思还是对于列强殖民的批判态度,“帝国主义”的整体负面观感都在加剧。
(三)帝国主义同义词
欧战爆发后,中国人常将“军国主义”“国家主义”与“帝国主义”等同使用,李大钊还用“大……主义”指代日本。这三个词汇都有其原本意涵,但在欧战期间,它们成为了“帝国主义”的同义词。
1.军国主义
欧战结束后,亲身到过欧洲的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里这样描述20世纪初的欧洲:“就私人方面论,崇拜势力,崇拜黄金,成了天经地义;就国家方面论,军国主义、帝国主义变了最时髦的政治方针。”[注]梁启超:《欧游心影录》,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5页。在梁启超笔下,“军国主义”与“帝国主义”并列成为了欧战前列强的施政方略。
随着欧战爆发,“军国主义”一词时常与“帝国主义”一起使用。1915年,杜亚泉称欧战爆发归因于各类“思想拨发”:“协商国之防德也,曰德之黩武主义,将妨害欧洲之均势也;德奥之诟英俄法也,曰俄之侵略主义、法之复仇主义、英之袭击主义,实防遏德人之发展也;是皆思想上假定之害也。”[注]《论思想战》,田建业等编:《杜亚泉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7页。杜亚泉将通常用于描述德国的“帝国主义”置换为了“黩武主义”,又接连将“侵略主义”“复仇主义”“袭击主义”与之并列,意在突出这些主义实为战争导火索。到了1917年,杜亚泉在其《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继续说道:“至十九世纪科学勃兴,物资主义大炽,更由达尔文之生存竞争说,与叔本华(即罅本哈卫)之意志论,推而演之,为强权主义、奋斗主义、活动主义、精力主义;张而大之,为帝国主义、军国主义;其尤甚者,则有托拉邱克及般哈提之战争万能主义。”[注]《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杜亚泉文选》,第269页。可见,“军国主义”与“帝国主义”被杜亚泉认为是十九世纪以来“进化论”等强权学说“张而大之”的产物。不难看出,欧战爆发后,因与“帝国主义”在词义上相近,“军国主义”一度成为较“帝国主义”更能直观表现世界纷争局势的用词。同年,蔡元培在《我之欧战观》中一面称若协约国胜利,则“必主张人道主义而消灭军国主义,使世界永久和平”,一面又称:“吾人既反对帝国主义,而渴望人道主义,则希望协约国之胜利也,又复何疑!”[注]《我之欧战观——在北京政学会欢迎会上的演说词》(1917年1月1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页。可见在蔡元培心中,“军国主义”可与“帝国主义”互换使用。
巴黎和会召开时,李大钊感慨:“大战终结,军国主义、帝国主义种种名辟,都随着德意志的军阀丧失了他的命运。我们东方的德意志军阀崇拜者,又来讲什么‘强国主义’。这个东西,恐怕又是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变相,又是破坏世界平和的种子!”[注]《强国主义》(1919年3月16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442页。直到1925年,戴季陶还称帝国主义是“以军国主义和资本主义为基础”[注]《戴季陶君关于民族国际的谈话(一)》,《民国日报》1925年9月16日,第8版。。总之,在1910年代特别是欧战前后,“军国主义”一度成为“帝国主义”的同义词,有时较“帝国主义”更契合欧战时局。二者在各种译论或论述中,或并列使用,或各自作为对方的解释注脚,甚至有时在同一篇文章中交替使用。
2.大……主义
前文提到“大亚细亚主义”出自李大钊,特指日本。李大钊认为日本借“大亚细亚主义”的名目“以颜饰其帝国主义”,目的是“攘极东之霸权,禁他洲人之掠夺而自为掠夺,拒他洲人之欺凌而自相欺凌”。[注]《大亚细亚主义》(1917年4月18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155页。“大亚细亚主义”成为了与“日本帝国主义”含义相一致的代名词。欧战结束后,李大钊又使用了“Pan……ism主义”,即“大……主义”。他用“Pan……ism与Democracy之冲突”来解释欧战爆发,并将“大……主义”解释为:“持此主义者,但求逞一己之欲求,不恤以强压之势力,迫制他人,使之屈伏于其肘腋之下焉……(“大……主义”)本专制之精神,以侵犯他人之自由,扩张一己之势力于固有之范围以外则一。”[注]《Pan……ism之失败与Democracy之胜利》(1918年7月15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44页。在世界范围内,“大……主义”表现为“大欧罗巴主义”“大美利坚主义”“大亚细亚主义”;在欧洲为“大日耳曼主义”“大斯拉夫主义”;在亚洲则为“大日本主义”。“大……主义”与“帝国主义”在含义上最大相似之处在于“对外扩张”,即“强大优越之民族,所争多在外部之发展,其民族精神之缔结,国家位置之优胜,均足以助其争之本能,以高其固有之境遇,而一致以注泄于外竞”。[注]《Pan……ism之失败与Democracy之胜利》(1918年7月15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45页。1923年,李大钊更补充:“本于专制主义、帝国主义的精神,常体现而为‘大某某主义’(Pan……ism)。”[注]《平民主义》(1923年1月),《李大钊全集》第4卷,第154页。
李大钊用“大……主义”形容日本,概括了日本当时的对外扩张态势。不仅如此,他还用“大……主义”描述中国内部事务,称国内也有“‘大……主义’与民主主义的战争”。可见,李大钊认为“大……主义”可以高度概括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其不仅涵盖了“帝国主义”的大部分含义,更能突出表现中国各方政治势力的角力以及军阀间的混战。
3.国家主义
国家主义是20世纪初被广泛讨论的一种社会思潮。[注]参考张少鹏:《民初的国家主义派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05年博士学位论文;曾科:《国家主义与20世纪20年代的文化、政治思潮》,中国社会科学院2014年博士学位论文。但欧战期间,舆论对于国家主义的论述往往在意涵上接近于“帝国主义”。
1916年,杜亚泉在《社会协力主义》中明确表示了“国家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关系。他认为当时的欧洲正是国家主义与平和主义“激烈竞争之时代”,而国家主义的极端表现形式就是“不平和之军国民主义、民族的帝国主义”。接着,杜亚泉又区分了“国家主义”与“极端之国家主义”的区别,即“夫国家主义,非必以破坏平和为利也。而极端之国家主义,则常与平和主义立于反对之地位”。在他看来,“国家主义”不完全等同于“帝国主义”,只有囊括了军国民主义与民族主义的“极端国家主义”,才具有了与“帝国主义”相近的意义。[注]《论民主立宪之政治主义不适于现今之时势》,《杜亚泉文选》,第239页。1917年,胡适针对德国还提出了“狭义的国家主义”说法。他认为“狭义的国家主义”是:“以为我之国,须凌驾他人之国,我之种须凌驾他人之种。凡可以达此自私自利之目的者,虽灭人之国,残人之种,非所恤也。”[注]胡适:《藏晖室札记》(续前号),《新青年》第3卷第5号(1917年7月1日),第1页。此外,张东荪、陈独秀等人虽然没有明确将“国家主义”与“帝国主义”放置在一起,但论述中也可看出他们认为二者有含义共通之处。张东荪将国家主义与资本主义划归为“第二种文明”,并说:“这次大战把第二种文明的破罅一齐暴露了……国家主义存在一天,那武力的增加愈甚一天,结果没有不发生民族问题的惨剧的。”[注]张东荪:《第三种文明》,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1卷,第614页。到了1920年,陈独秀在给武者小路实笃的文章撰写附记时写到希望日本国内盲从政府、赞成侵略主义的人可以觉悟,并与中国重新修好;同时警告国内少数仍旧在做“军国主义”和“国家主义”梦的欧美日留学生。[注][日]武者小路实笃著,周作人译:《与支那未知的友人》,《新青年》第7卷第3号(1920年2月1日),第51-52页。他将“侵略主义”“军国主义”“国家主义”放在一起,也意在表明三者间的含义接近。
“国家主义”本意复杂,虽然欧战时期也曾有人将其完全负面化,但在多数论述中还是肯定其积极含义。杜亚泉、胡适等人将“国家主义”中与“军备”“侵略”“战争”等意涵提取出来,将之解释为与“帝国主义”相近的词汇,并命名为“极端之国家主义”“狭义的国家主义”等等。所以在1910年代,若提及“国家主义”中的负面意涵,都可看作是“帝国主义”的同义词。
综上可知,欧战爆发后,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国家”“帝国主义政策”“殖民地”的态度与看法都发生了转变。对于英、美、德、日四个帝国主义国家的负面观感,逐渐促成了“以俄为师”的道路转变;对于“帝国主义政策”与“殖民地”的批判,使得国人对于自身处境有了更深刻地体会;而“军国主义”“大……主义”等用词的使用,更加深了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含义的理解。在五四运动中,中国人从“反日”开始,逐渐走向了“反帝”的道路。
三、“反日”与“反帝”:再论“五四运动”的反帝意义
“五四运动”一向被认为是中国近代历史上的一场“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运动,相应研究也卷帙浩繁。[注]参见彭明:《五四运动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美]周策纵著,陈永明、张静等译:《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最近也有一些学者对“五四”又进行了更多层面的解读,如罗志田:《体相和个性:以五四为标识的新文化运动再认识》,《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3期,第4-27页;罗志田:《无共识的共论:五四后关于东西与世界的文化辨析》,《清华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90-99页。若从“反帝”角度考察,可以发现五四运动中很少有人提及“反帝”口号,而大多把矛头对准日本;“反帝”则是后人根据历史发展对五四进行再阐释时的概括。商昌宝、李新宇从“口号”“运动经过”等方面质疑了五四运动的“反帝反封建”性质,认为五四“反帝反封建”意义的确立是一个“层累的”历史建构过程。[注]参见商昌宝:《五四运动是否“反帝”考》,《粤海风》2007年第2期,第7-14页;李新宇:《五四“反帝反封建”辨析》,《齐鲁学刊》2009年第3期,第141-148页。张艳还研究了五四的阐释史过程,参见张艳:《五四运动阐释史研究(1919-1949)》,浙江大学2005年博士学位论文。
五四运动中,中国人喊出了“外争国权”“内除国贼”。在北京、上海等地,运动矛头则主要针对日本,对欧美等国则采取了争取拉拢的姿态,并作出了“反排外”的承诺。结合运动中的“口号”“举措”“时人观感”等方面进行考察,可以看出中国人虽然倾向“反日”,但反对的主要内容则是日本的帝国主义侵略特征。
(一)五四运动中的“口号”
五四运动时期,各地口号、标语或对联不胜枚举。有人描述仅在5月4日北京地区民众所举白旗上所写口号就“好几千面没有同的”,而且还有用“英文法文”写成的。[注]亿万:《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动》,《每周评论》1919年5月11日,第1版。但这些口号的指向大体分为三类,即“青岛问题”“惩办曹、章、陆”“抵制日本”。
审视运动中的口号或标语,与“帝国主义”相关的口号大致出现了“亚洲之帝国主义”与“帝国侵略主义”两种。1919年6月,上海学生联合会给租界各领事馆领事的信函中写道:“中国今日与亚洲之帝国主义抗争,与贵国在欧洲力争无异。然吾人不欲,且亦不能从事于疆场。所用为武器者,不过消极之抵抗,以拒绝往还之活动而已。”[注]海上仙人编:《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译室编:《五四爱国运动》下,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109页。“亚洲之帝国主义”实际就是日本。上海学生联合会所写在今天看来并未表现出强烈的“反帝”意味;恰恰相反,这封信就是为了争取欧美各国来支持中国的反日运动。而在早前的5月6日,《民国日报》也刊登了国民外交协会的宣言:“然一八九八年之胶州湾案,犹曰适当帝国侵略主义弥漫全球之日,强权有力,公理无灵,横逆之加,势所许也。今何时耶?”[注]龚振黄编:《青岛潮》(1919年8月10日),《五四爱国运动》上,第322页。宣言里提到的“帝国侵略主义”指的是殖民时代德国对于山东的入侵。可以看出,在五四运动期间,没有出现过“打倒帝国主义”或是类似的“反帝”口号;而“亚洲之帝国主义”“打破军国主义”等用法都是针对日本一方;对于欧美各国则是一再强调中方“单独对日”的立场以及期待获得国际社会的支持。
五四运动被赋予“反帝”意义或被称呼为“反帝运动”则始于国民革命。1927年5月4日,时值五四运动九周年之际,《中央副刊》刊登了一篇汪静之所写《新时代的男女》的文章。文章中的主人公取名“李疑古”,身份是“北大学生代表”。“李疑古”说道:“我们在街上游行是外交示威运动,使日本帝国主义知道我们已有团结的力量……我们的敌人是列强帝国主义与本国卖国政府……帝国主义给我们的脚镣手铐,是军阀卖国贼从帝国主义的手里,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套在中国人民头上的。”[注]汪静之:《新时代的男女》(1927年5月4日),陈占彪编:《五四事件回忆》,第453-455页。汪静之对于五四运动的内容解释与实际没有太大出入,但其对于五四在“反帝”意义上的阐释则与九年前大相径庭。首先文中不仅使用了“日本帝国主义”,而且更称“我们的敌人是列强帝国主义”,这与五四运动中争取欧美支持的情况已然不同。可见汪是将国民革命的意义嫁接到了五四运动之中,借五四抒发国民革命的愿景与目标。此后,文章大部分在谈及五四运动时,都相应加上了“帝国主义话语”。
郭若平认为“五四”的象征符号被国民革命运动的意识形态所“召唤”,成为了一种具备“全新”解释能力的叙事话语。[注]郭若平:《塑造与被塑造——“五四”阐释与革命意识形态建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页。诚然,五四运动中的“反帝意义”出现了“名”与“实”的脱离,亦或是“名”与“实”之间出现了一定的“时间差”。虽然五四运动之中的人们大多并未认识到“反对帝国主义”或“打倒帝国主义”的宏观意义,但运动矛头所针对的“日本”“青岛”以及“卖国贼”等实质问题则大多是“帝国主义”的具体表现。国民革命时,“反帝”意义被放置于具有反帝内涵的五四运动之中,也恰说明了五四运动的发端不仅是此前中国人对帝国主义认识的集中反映,更是1920年代反帝运动的基础。
(二)五四运动中的“排外”与“反排外”
五四期间,全国各地在进行爱国与反日的运动中,相继出现了一些过激行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上海发生的针对日本人的各种传闻与谣言。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因为手拿两瓶药水瓶在街上行走,就被众多群众误认为是受日本人唆使而往陆家浜河内投毒。[注]《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第50页。类似事件虽根植于中日矛盾,却也在一定程度上触及了反抗的边界与底线。在北京,内政部电文上指明对于日本的侮辱性文字“实与国际平时称谓原则背驰,既恐惹起交涉,且恐转滋误会,关系甚巨”。[注]《内政部严禁反日运动密电稿》(1919年6月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史料编辑部编:《五四爱国运动档案史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05页。
如果说过激性的言语或谣传还算是在可控范围内的话,“暴力事件”的发生则直接将运动性质由“示威”“反抗”推向了“排外”。在天津、上海、芜湖、福建等地都发生了涉及中、日、英、法四国的“暴力事件”,事件中均有中方人员死伤。此外,民众的亢奋情绪还导致了许多“误伤”事件。如复旦公学的广东学生萧某,因其“面黑而矮,语言又非南方口音”,故在街上卖报时被行人当做日本人“群起而攻”,混乱中萧某鼻子被打出血。[注]《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第61页。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案例则是居住在上海麦根路三十四号的淞沪护军使署咨议官官成鲲(陆军少将衔),因其容貌也被误认为是日本人,遭民众“蜂拥而上,尽力痛击”,结果“伤重身死”。[注]《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第190页。
暴力事件使得五四运动渐渐发生了某种“变质”,但也恰在同时,中国民众在口号以及对暴力事件的后续处理与声明中展现智慧,在“排外”与“反排外”的舆论对抗中,摸索出了“反帝运动”的新模式。如在上海,6月以后就相继出现了“愿我爱国的亲爱同胞切勿暴动,切勿侵犯外人”[注]吴中弼编:《上海罢市救亡史》,《五四爱国运动》下,第270页。“切勿暴动”(美租界)、“幸勿暴动”(法租界)、“谨守秩序,切戒暴动”(闸北)、“文明抵制,不可野蛮”(浦东)、“切勿暴动,对待文明”(中医专校口号)、“爱国同胞切勿暴动”(广东义学等口号)[注]《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第60、64、66、69、117页。等口号或标语。这些口号或标语同样写在白色旗帜上,与抗议性的口号放置在一起,意在警示国人。在出现了打骂日本人的暴力事件后,有学生团体特意致电各国领事,表明中国的文明立场:“学生联合会之设立,原为爱护国家,警告政府,并无仇视外人之心……故自外间发生打毁日本草帽之后,敝会即发散传单,发告大众,须有秩序之行为,不可杂以不文明之举动。”[注]《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第123-124页。上述这些“反排外”的口号或标语,凸显了运动中民众克制情绪的一面。但更为重要的是,虽然绝大多数过激或暴力事件都是针对日本人,但“反排外”的声明却都说给了租界内的英美等国。这一动作反映出五四运动在某些地区往往摇摆于“反帝”或“反日”二者之间,争取同为帝国主义国家英、美的同情与支持,更可以为“反日”铺平道路。
对于中国人的“反排外”举措,一些西方媒体都表示了欣赏之意。如《大陆报》评论说:“华人此次之行为,则迄今甚和平。”[注]《民国日报(上海)》1919年8月8日,第10版。《字林西报》甚至说:“然中国人并非吾外人之敌,即不当以敌人看待,且当待之如良友。”[注]《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第30页。在上海罢市期间,青楼女子妙莲曾有一封所谓“告花界书”,几乎展现出了运动所想要达到的各个面相:“请花界同胞,将波兰、朝鲜亡国苦处,择要印在局票后面。请花界同胞将国耻纪念二十一条件,印在请客票后面。请花界同胞劝人文明抵制,不可稍有暴烈行为。”[注]《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第167页。中国当以受帝国主义殖民的“波兰”“朝鲜”为戒,却更应先报日本“二十一条”造成的国耻仇恨;同时对于欧美,则要注意“文明抵制”,不能有“暴烈行为”。
综上可见,五四运动发端于日本对山东的侵略,在运动当中也有人开始提及“亚洲之帝国主义”的口号,但并未出现如五卅运动中大规模的“反帝”口号。在上海,国人还尽力争取欧美等国支持,提出了“反排外”的口号,以期达到“反日”的最大效果。尽管五四运动呈现出来的“反帝”不是反对所有侵略中国权益的国家,但源于1910年代中国人对“帝国主义国家”的认识以及对“帝国主义”的态度转变,巴黎和会中日本的侵略行径才立即引发了中国人的强烈反弹;而在运动之中,中国人也通过“反排外”的举措开始摸索反帝运动的多样形式。所以从认识帝国主义的角度出发,五四运动成为了此前中国人对帝国主义认识与态度的集中体现。
小结
清末,伴随着“天演论”的流行以及列强入侵脚步的逼近,发源于欧洲的“帝国主义”一词经由日本传入中国。陈力卫考证自1898年11月至1901年11月间,在有关“……主义”的词汇中,“帝国主义”在《清议报》中的出现次数高居榜首。[注]陈力卫:《近代各种“主义”的传播与〈清议报〉》,孙江、陈力卫主编:《亚洲概念史研究》第2辑,第276页。在报刊舆论的讨论中,国人对于“帝国主义成因”“帝国主义国家”等都有了丰富的讨论与了解,并且认识到了“帝国主义”的危害一面,如称“所谓民族的帝国主义乃为穷凶极恶之代名词”[注]《大同进化无种类之争说》,《大公报》1903年12月25日,第1版。。不过,在革命派与清廷的斗争中,“排满革命”成为了时人首选,“反抗帝国主义”的呼声并未成为主流。
民初,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国家”与“殖民地”的认识仍然多元,甚至存在正面评价。不过随着欧战爆发,“帝国主义”的负面含义开始彻底呈现。无论是德、日两国形象的崩塌,还是对于“帝国主义政策”与“殖民地”的态度转变,“帝国主义”都成为了舆论抨击的焦点。直至五四运动,在“反日”浪潮的推动下,“反帝”思潮开始酝酿,中国逐渐走上了“反帝”道路。
巴黎和会后,“公理战胜强权”成为泡影,国人“六个月乐观”心态也渐趋破灭。[注]参见罗志田:《“六个月乐观”的幻灭:五四前夕士人心态与政治》,《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第105-124页。李大钊感慨道:“明明是黑暗的世界,偏要说什么‘光明’。”[注]《不要再说吉祥话》(1919年6月29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474页。1920年,苏俄对华宣言公布,加之此前“十月革命”的影响,中国迎来了所谓的“列宁时刻”[注]参见周月峰:《“列宁时刻”:苏俄第一次对华宣言的传入与五四后思想界的转变》,《清华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第113-128、198页。。1922年中共二大后,提出了“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达到中华民族完全独立”[注]《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大会宣言》(1922年7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15页。的革命纲领;到了1924年,国民党一大宣言也明确表示民族解放斗争的目标“皆不外反帝国主义而已”[注]《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1924年1月23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6页。。此后,伴随着全国各地群众运动的兴起,“反帝”“打倒帝国主义”的声浪成为国内主流。
1910年代,知识界对于帝国主义的认识,以欧战爆发为分水岭。从战前到战后,知识界不仅对于“帝国主义”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与态度转折,而且对于世界局势与中国自身处境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这些认识一方面帮助国人在继续向美、英、日等国寻求支持,还是“以俄为师”的道路上做出了选择,另一方面更为1920年代的反帝运动奠定了思想基础。五四运动后,“打倒帝国主义”逐渐成为国人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