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起的事功和悲剧结局
2018-01-23
一
白起是战国后期的秦国名将,有记载说他是芈姓后裔,先世可能是楚国贵族,不知什么原因什么时候流落秦国,居于郿(今陕西岐山境)。在他之前,他的家族没有出现过显赫的人物。他可能自幼从军,在秦国与其他诸侯国的争战中崭露头角,成为“善用兵”的将军。秦昭王十三年(前294),他得到新任丞相穰侯魏冉的推荐,任为左庶长,在秦国20级的爵位中,是第10级,而商鞅在秦国主持变法时也是这个爵位。这说明当时获得此爵已经相当荣耀了。此后,白起进入他军事生涯的辉煌期,其职务升迁自然也进入快车道。这一年,他率军进击韩之新城(今河南伊川西南),取得胜利。第二年,他就晋升左更,为第12级爵位。同年,他率兵攻韩、魏于伊阙(今河南洛阳南),斩首二十四万,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迁为国尉。接着涉河取韩国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以东、北至乾河(今山西闻喜县境)的大片土地。此时他获得的国尉这个官职,虽然还不能与后来汉朝的太尉相比肩,但应该是秦国军事行政方面的重要负责人之一。昭王十五年(前292),他晋升大良造,为第16级爵位,相当于卿。他督兵攻克魏国的六十一城。第二年(前291),又与客卿错合力攻克垣城(今山西垣曲东南)。昭公二十一年(前286)攻赵,拔光狼城(今山西高平西)。二十八年(前279)攻楚,取得鄢、邓(今河南漯河境)。二十九年(前278)攻楚,占领楚国国都郢(今湖北沙市),烧夷陵(今湖北宜昌),兵锋东至竟陵(今湖北潜江)。楚王逃至陈(今河南淮阳)。秦在郢设南郡。白起因功被封武安君。接着,再攻楚,占领大片土地,新设巫郡(今湖北、四川交界处)、黔中郡(今湖南、贵州交界处)。这次攻楚的胜利,对秦国具有里程碑意义,因为经过这次征战,秦国的势力范围已经扩展至长江中上游,深入到今之两湖和贵州,向西与早已被征服的巴蜀连在一起。战国初年幅员最辽阔的楚国如今只剩下长江中下游的一些地方,秦国已经超过楚国成为当时疆域最大、人口最多、经济军事力量最强大的诸侯国。此后,秦国暂时放松了对楚国的攻势,转兵东进。昭公三十四年(前273),白起率军攻魏,拔华阳,虏三将军,斩首十三万。继而战胜赵国将军贾偃,将俘获的二万士卒推到黄河中淹死。九年后的昭王四十三年(264),白起督兵进攻韩国的陉城(今山西曲沃西北),得手后,又连拔五城,斩首五万。转过年来,白起猛攻南阳太行道(今河南获嘉境),断绝了韩国南北领土的联络,使本来领土最促狭的韩国被拦腰斩断,面对强大的秦军从此失去了反击能力。白起趁热打铁,于昭公四十五年(262),再进攻韩国的野王(今河南沁阳),逼使韩国守将举城投降。如此一来,韩国的上党郡就孤立悬绝,成为夹在秦、赵之间的一块飞地,处境极其危殆。这时韩国的上党守冯亭明白,以自己一郡之力,根本无法抵御秦军的攻势,而乖乖地向秦国投诚,他又心有不甘,与手下谋臣计议的结果,是投靠与之接壤的赵国,继续与秦国对抗。当时在位的赵国孝成王听信平原君的主张,接受了冯亭的投诚,并封其为华阳君。赵国君臣自认为讨了个大便宜,其实引来的是一场决定赵国命运的长平之战。
上党事件使秦国对韩国和赵国的愤怒变成了一连串东向进击的军事行动。昭公四十六年(261),秦攻韩国的缑氏、蔺(今河南巩县、登封之间),迅速占领。第二年初,秦国决心惩罚自动归附赵国的上党郡,命王龁攻韩,经过一番并不激烈的战斗,即取得上党。上党百姓纷纷逃往赵国。赵国为了遏制秦军的攻势,命老将廉颇率赵军四十余万进抵长平(今山西高平),与秦军进行上党的争夺战。廉颇开始与秦军的几场战斗失利后,洞察秦军远离秦国腹地倾巢出动,粮食与其他军需物资的供应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利于速决而不利于持久,于是决定以坚壁不战的策略拖垮秦军。这一策略显示了廉颇的老谋深算,如果此一策略得到贯彻执行,长平之战的结局至少是秦军因为拖不起而退兵,赵军纵使不能取得完胜,却不至于全盘皆输。然而,愚蠢的赵孝成王根本理解不了廉颇的战略意图,认为他年老气衰,勇毅不复当年,心生疑忌,又中了秦国的反间计,让毫无实战经验、仅能以夸夸其谈哗众取宠的赵括代替廉颇统帅赵军,这就使赵军失去了可能取胜的前景。而正在此时,秦国秘密让白起前去统帅秦军,全权指挥对赵军的战斗。赵括统帅赵军后,一改廉颇的正确策略,轻兵冒进,这正中白起下怀。白起指挥秦军一面佯败,一面派奇兵二万五千人断绝赵军后路,再以一军五千骑隔绝赵壁,这就将赵军分割为二,使之陷于完全被动挨打的困境。这时昭王亲临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①《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由此使长平的赵军彻底孤立无援。绝粮四十六日后,“阴相杀食”的赵军,只得“出锐卒自搏战”,结果是赵括被射杀,四十万人成了秦军的俘虏。如何处置这四十多万俘虏,对白起是一大难题:白起权衡的结果是将他们全部坑杀。他给出的理由是:“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坑之,恐为乱。”②《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至此,白起的军事生涯达到了辉煌的巅峰,他的名字成为“虎狼之师”的同义语,使六国君臣闻之战栗。
从秦昭王十三年(前294)至四十七年(前260),白起统帅秦军南征北战达34年之久。如果再加上他自从军至任左庶长的时间,他在秦军中服务的岁月应该在40年左右。显然,他一生伴随战争,将自己的聪明才智、雄韬伟略都贡献给了秦国的统一伟业。白起是一位不世出的军事天才,他的一生仿佛同胜利之神结了不解之缘,战胜攻取,他几乎每役都必操胜卷。正如秦王嬴政时期的张唐对甘罗所说:“武安君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知其数。”③《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宋史》还记载有“白起阵书(一说图)”①《宋史》巻二百七《艺文》六。一部,说明他有兵学著作传世。史书没有他读《孙子兵法》等书的记载,但根据当时“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②《韩非子·五蠹》。的情势推断,他很可能从当时已经流行的兵书中汲取了大量知识和智慧。白起用兵之所以保持不败的纪录,一是他背后有着秦国强大的经济军事力量为后盾,充分利用了战国后期秦军对东方六国的压倒优势。二是他利用昭王和宣太后、穰侯等秦国当权派的全力支持和绝对信任。可能因为宣太后、穰侯等都是楚国芈姓王族,他们同白起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而昭王在长期的战争实践中认识了白起的出众超群的谋略和智慧,对他自然也毫无保留地信任和支持。你看,在长平之战中,昭王是倾全国之力,义无反顾地为白起谋划了后勤支援和断赵军退路的军事行动。三是他用兵的稳、准、刁、狠。这一特点突出表现在他指挥长平之役的运筹帷幄。在秦国成功地运用反间计破坏了廉颇的持久策略之后,他秘密来到长平前线,接掌了秦军的指挥权。此时的白起,对于如何战胜乳臭未干的赵括已是成竹在胸。他先是引诱急躁冒失的赵括轻兵出战,秦军佯装败走,使赵军取得小胜,调起赵括的胃口,使之全力攻击秦军营垒,无暇后顾。而暗中令“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③,由此使赵军陷于极大的被动。接着,秦军“出轻兵击之”,将赵军打败,使赵括明白无法战胜秦军,产生畏惧心理,于是转入守势,等待援军,似乎恢复了廉颇前不久“坚壁”的策略。然而,此时的战场形势与廉颇掌军时已经大不一样,因为赵军的粮道已断,存粮无法支撑固守待援的策略,时间只能增加赵军的被动,赵括是无法坚持下去的。结果不出白起所料,46日以后,赵军就陷入人相食的困境,致使赵括只得率疲惫之卒向秦军做孤注一掷的反击。最后,白起指挥以逸待劳的秦军,轻而易举地射杀赵括,逼迫抵抗无望的赵国40万饥饿之师选择了投降。在这场大获全胜的战役中,白起抓住了赵军的两个软肋:愚蠢的统帅和后勤补给线,一面诱使赵括改变廉颇的策略,一面截断粮道使赵军陷于饥饿。白起在长平之役中的指挥艺术,展示了他作为将军所具备的智、勇、严的品格和素质,特别是稳、准、刁、狠的用兵风格。尽管白起在兵学上的造诣不能与孙子比肩,但其实战的经历和取得的成功已经远远超过孙子了。不过,白起的弱点或者说缺失亦非常明显:缺少信与仁的品格,他的军事生涯既伴随着一连串的胜利,更伴随着残酷无情的大量杀戮:昭王十四(前293年),他率兵攻韩、魏于伊阙(今河南洛阳南),一次斩首二十四万。昭公三十四年(前273年),他率军攻魏,拔华阳,虏三将军,斩首十三万。与赵军战,将俘获的二万士卒推到黄河中淹死。长平一战,竟坑杀赵军已经投诚的官兵四十五万,创造了先秦战争史上杀戮的最高纪录,这是何等的凶恶与残忍!当然,这种杀戮俘虏的行动与秦国的国策有关,与秦国深受戎狄野蛮风俗的影响有关,特别是与秦国受法家思想影响深巨、讲求耕战的功利主义价值观有关,但作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战场统帅,白起也不能辞其咎。所以宋太祖赵匡胤拜谒悬挂历代武将之像的武成王庙时,就认定白起“不武”,命令撤去他的画像。
尽管白起不是一个完全符合《孙子兵法》所要求的完美无瑕的将军,但却是对秦国统一六国大业立下不朽功勋的武功第一人。他一生攻取七十余城,俘敌近百万,在秦国历史上,论军事生涯之久,争城夺地之广,俘获消灭敌人之多,谋划指挥之精明与娴熟,为秦国统一事业贡献之大,无人能与他相比肩,无偶有独之唯一,非他莫属。
二
长平之战是白起军事生涯的巅峰,也是他运交华盖的起点。长平之战胜利后,秦军乘胜扩大战果。昭王四十八年(前259),秦军复定上党郡。王龁攻取皮牢(今山西河津),司马梗定太原,河东的大片土地收入秦国囊中,由此进一步形成了对秦国极其有利的军事态势。恰在此时,惊恐万状的赵国使苏代谋划的反间计获得成功。原来此前不久,应侯范睢说昭王成功,排除了宣太后和穰侯的势力,得以任秦国丞相。苏代至秦国直接见范睢,一番说项,使范睢改变了秦国继续进击韩、魏的军事行动:
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禽马服子乎?”曰:“然。”又曰:“即围邯郸乎?”曰:“然。”“赵王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余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成以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①《战国策·秦策三》《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显然,苏代以个人的富贵利禄离间了应侯与白起的关系。长于军事的白起在玩弄政治阴谋方面远不是应侯的对手,他最后悲惨地栽在此人的谗言中。
昭王四十八年(前259)九月,秦国复发兵进攻赵国。秦将王陵挥军长驱直入,围攻邯郸,白起因生病未参与此役。不久王陵失利的消息传到秦国,恰在此时,白起病愈,昭王要求他代王陵统帅秦军继续攻赵,白起拒绝任命,讲了一通围攻邯郸难以取胜的道理:“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②《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白起对当时秦军围攻邯郸的军事形势的分析是正确的。虽然从表面上看,秦军凶焰张天,赵国危在旦夕;实际上,连年苦战的秦军已是强弩之末,而魏、楚等受秦国威胁的诸侯国正在组织联合战线,谋划共同对付秦军,对秦国有利的军事态势正在发生逆转。但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的昭王却没有觉察,仍然要求白起统帅秦军继续围攻邯郸。这就与对当时军事形势洞若观火的白起在战略与策略上发生矛盾和冲突。白起没有答应昭王的要求,秦王让应侯前去劝说,白起也没有答应。昭王为挽救邯郸城下秦军的危局,令王龁代王陵前去指挥,但也没有扭转形势。不久,楚国春申君和魏国信陵君统帅的数十万大军前往救赵,疲惫不堪的秦军无法取胜,败象日至。白起了解前线的形势,有点幸灾乐祸地说:“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这话传到昭王那里,自然引起他的震怒:君王纵有失误,那也不是臣子可以指责的。昭王再次强命他去前线统军以挽救败局,白起仍然严词拒绝,并且装病以抗拒。应侯再次去请,白起依然不为所动。白起的行动彻底激怒了昭王,他于是下令免去白起的官职和爵位,降至士伍行列,发往阴密(今宁夏泾川南)禁锢。这时白起真的病了,未能马上启程。三个月后,诸侯联军使秦军在邯郸城下一再挫败,范睢等乘机进谗,昭王气急败坏,进一步迁怒白起,下令他带病启程,离开咸阳,前往阴密。白起拖着病体,黯然神伤地出咸阳西门十里,停在杜邮(今陕西咸阳西)。这时,盛怒中的昭王召集有关臣子,议决对白起进一步惩罚。他们认定白起对秦王给予自己的惩罚不满,“其意尚怏怏不服,有余言”,于是决定赐剑让其自裁:
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 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杀。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一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①《史记、项羽本纪》。
不管白起本身有多少缺陷与不足,他的死都是一桩冤案。但可悲的是,他不是死于自己的过失或罪责,而是死于自己的明断和正确。在秦国,日益走向专制的秦王自己是不会认错的,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他就只有以错误惩罚正确,白起也就只能因自己的正确而付出生命的代价。这里展示的是专制制度的极端荒谬和非人道的一面。白起的死并没有给前线的秦军带来胜利,随着他的鲜血染红杜邮的土地,秦军也在邯郸城下一败涂地,残余的秦军灰头土脸地逃离邯郸,向西溃退。白起的生年文献失记,《史记》本传记载的他在世上活动的岁月是秦昭王十三年至五十一年(前294—前256),共38年,估计他从军时应该是20岁左右,他去世的年龄当在60—70岁之间。
三
白起被赐死,在当时就被秦国百姓认定为一桩冤案,所以获得广泛同情,他的墓前在当时和后世香火不断。在他身后,不少人在不同场合为之讼冤,一方面充分肯定他为秦国立下的丰功伟绩,一方面对他的冤死表示出无限的惋惜之意。如秦汉之际的陈余在致章邯的书信中就说:“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②《史记、项羽本纪》。这里陈余将白起的死因归结为秦王的刻薄寡恩。司马迁则认为他死于应侯的进谗:“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③《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西汉的名将陈汤被治罪时,谷永为之辩护,说词中举例,直认白起之死是冤案:“昔白起为秦将,南拔郢都,北阬赵括,以纎介之过赐死杜邮,秦民怜之,莫不陨涕。”④《汉书·陈汤传》。东汉末年的袁绍在上书中亦为白起的冤死鸣不平:“尽忠为国,翻成重愆,斯蒙恬所以悲号于边狱,白起歔欷于杜邮也。”⑤《后汉书·袁绍传》。晋朝的孙楚以满含感情的笔触写了一篇《白起赞》,抒发了对他功业的礼赞和冤死结局的浩叹:
烈烈桓桓,时维武安。神机电断,气济師然。南折劲楚,走魏禽韩。北摧马服,淩川成丹。应侯无良,苏子入关。噭噭谗口,火燎于原。遂焚杜邮,与萧俱燔。惟其歿矣,古今所叹。①《艺文类聚》卷五九。
唐朝德宗建中二年(781)五月,白起作为“贤臣”与张良、穰苴、孙武、吳起、乐毅、韩信、诸葛亮、李靖、李勣一起配享武成王庙。显然,封建朝廷官方是将他作为正面形象看待的。宋朝的苏辙同样对白起充满同情和惋惜。他说:
予读太史公《白起传》:秦之再攻邯郸也,起与范雎有怨,称病不行以亡其躯,慨然叹曰:“起以武夫,无所屈信,而困于游谈之士,使起勉强一行,兵未必败而免于死矣。”及览《战国》,观起自陈成败之迹,乃知邯郸,法不可再攻,而起非特以怨不行,盖为之流涕也。②苏辙:《古史》卷四四《白起王翦列传》。
明朝的黄淳耀则对白起宁肯付出生命也不改变自己正确军事主张的坚持真理的精神给予充分肯定,他在《卫青论下》一文中说:“秦将白起,不过一鸷忍之士耳,非其有仁义节制为之根本也。然而秦王使起攻邯郸,起直见邯郸之不可复攻也,则为之坚卧不起,至于干犯严主之怒,身首分离,而终已不悔,此无他,不胜不完,不可以冒而行之也。”③《陶菴全集》巻三。
不过,对于白起的评价,也还有另外一种非常强烈的声音,这就是对他“不仁”即杀戮俘虏的谴责。如西汉的杨雄就说:“秦将白起不仁奚用为也,长平之战四十万人死,蚩尤之乱不过于此矣。”④《法言》卷八。东汉的王符亦发出强烈的谴责之声:“世之臣以谄媚主,不思顺天,专仗杀伐。白起、蒙恬秦以为功,天以为贼。”⑤《后汉书·王符传》。北宋的李荐则第一次猛烈抨击秦国和白起的残暴,认为白起的死灭和秦朝的灭亡都是罪有应得:
夫白起之为将也,战必胜,攻必取,诚莫可及。以书考之,凡攻某国拔之,伐某所取之,不言斩首若干,坑卒若干者,置而勿论。论其直书斩首若干,坑卒若干而计之,凡杀敌国之兵八十四万人。然起战卒死于敌者又当几十万,总两国供军之民,其诛求裒敛因以失业而死者又当几十万矣。何晏曰:……杀降之祸大于剧战,然则兵胜未几而被戮,国强未几而为墟,良以此乎?⑥《历代名臣奏议》卷二三八。
同是宋朝的刘克庄则认定白起之死是上天对他残杀俘虏的严惩:“太息臣无罪,胡为伏剑鋩?悲哉四十万,宁不诉苍苍!”⑦《后村集》卷十四《白起》。同是宋朝的黄震在《白起王翦》一文中对白起更是表达了异乎寻常的愤怒,对白起予以全盘否定:
白起以穰侯荐为秦将,其斩杀之数多而载于史者凡百万,不以数载者不预焉。长平之役,秦民年十五以上皆诣之,而死者过半。以此类推,秦之死于兵者,又不可以数计也?
苏代说应侯间之,起不复为秦用而赐之死。自秦而言,虽杀之非其罪;自公理而言,一死何以尽其罪哉?……王翦诸人之辅秦,盖凶徳之参会,古今之极变,不可复以常事论也。
太史公讥翦不能辅秦建徳而偷合取容,呜呼!是何异责虎狼之不仁耶!⑧《黄氏日抄》卷四十六。
杨雄、王符、李荐和黄震虽然发出同是从道德着眼的谴责,但黄震显然较其他人进了一步。他认为白起、王翦是在“古今之极变”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所以不能停留在简单的道德谴责上,而应该从秦国的历史传统中寻找他们如此行事的背景和原因。元朝的戴表元在《史论·樗里子甘茂甘罗魏冉白起王翦列传》一文中,对白起、王翦等秦国将军的成功做了进一步的分析,认为他们是借助了“秦势”形成的历史条件成就了自己的功业,就他们个人的品格和能力而言,不见得贤于廉颇、李牧:
战国之世,秦人以形势诈力,颉颃诸侯,故为秦者易为功,而事诸侯者难为力。樗里、二甘、魏冉之于当时,固非有过人杰出之谋;而白起、王翦虽为善战,然不过纵燎于顺风,林果于垂熟,而凡其尽锐以为取胜之道者,皆其不可再用者也。此非惟不当责以古良将之 风,其视同时廉颇、李牧辈犹远媿之,而得为贤乎?盖当是時秦势八九成矣,天方假毒其 手以树君中原,谋不必工所施而服,战不必良所向而克。彼诸侯之臣,固有贤于樗里、二 甘、魏冉之谋,勇于白起、王翦之战,其君用之,未必能专信之,未必能决而又连栖争鸣, 佐寇自贼。颠倒谬误,卒俱坠于彀中而后已。而数子乘时逐利,各以能名见登于好事之齿舌,彼诸国之臣,其材实过之者,国败身辱而名字因暧昧而不彰,岂非所遇者幸不幸哉?①《剡源文集》卷二十二。
这里戴表元认定白起、王翦的名气之大与其成功后的宣传有关,这在一定程度上有符合实际的一面,但并非完全准确。明朝的黄淳耀在《白起列传》中,也认为白起的死灭是罪有应得:
白起为秦大将,连兵于外,所屠戮以百万计,杀气上干于天。虽应侯之谗,岂得良死哉?然其于秦则可谓有大功者,秦负起起不负秦也。方起始进,有穰侯主之于内,故得立功。及范雎扼穰侯吭而夺之位,则必以起为穰侯之党,日夜虑其轧已者也,不待苏代之说而杀机已发矣。②《陶菴全集》巻四。
显然,以上的不少评判是出于以“仁义”为标准的愤激之论。不过,义愤不能代替理性的科学分析。说到底,白起之冤死是封建君主拥有绝对权力的专制制度造成的。君主专制要求所有臣子都是君王的奴才,必须绝对服从君王的意志,遵守“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根本政治原则,所有的功劳只能归于君王,所有的过错必须由臣子承担。君王的错误决策,臣子也必须无条件服从,而错误决策的后果却要求由臣子顶罪。白起的悲剧在于,他是一个傲世的军事天才,却不是一个深谙当时政治运行规则的政治家。他能判断一场战争的胜负,能为一场战争的胜利进行无懈可击的谋划和指挥,却不能规避逼近自己的危险,更不具备绕过政治漩涡中激流和险滩的能力。在军事领域,他尽管能将“诡道”玩得炉火纯青,在更需要“诡道”的政治领域,他却如盲人瞎马,夜半深池,硬是找不到一条通向坦途的小路。如此一来,不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而是将军遇奸佞,颓然败阵来。他遇到的对手范睢,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纵横家,他们的行事的原则是唯利是图,唯权是视,刻薄寡恩,不设底线,阴谋诡计,翻云覆雨。范睢能玩秦王、宣太后、穰侯于股掌之上,更能为了保住既得的相位将对自己构成威胁的白起送上不归路。史书记载他多次应昭王之命前去劝说白起服从秦王的任命,而正是这些机会使他有了上下其手、施展阴谋的空间。其实,如果白起不执着于自己对围攻邯郸的意见,接受秦王的命令,赶赴前线指挥秦军,尽管也无法彻底挽回败局,但以其谋略智慧,仍然有条件减少秦军的损失,适时撤围而返。这样,范睢上下其手、设局排陷他的借口就少得多,秦王也不至于因白起拂逆麟生震怒而置其于死地,范睢的进谗也就难以逞其谋了。当然,如果白起这样做,白起也就不成其为白起了。自然,性格决定命运,白起的结局最后还是与他过于执傲的个性有着密切的关联,他缺乏的正是以柔克刚的韧劲。看来,政治智慧短板的将军还不是完美的将军。在这方面,与稍后于他的将军王翦相比,白起就差着不止一个档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