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筌对孙子学发展的贡献
2018-01-23
李筌是唐代杰出的兵学家,其成就与地位足以与名将李靖相提并论。李靖生于初唐,在军事实践和军事理论方面均建有不世功勋;李筌身处晚唐,在军事实践领域虽未有任何建树,但在军事学术方面却造诣颇深,备受后人注目。李筌的生卒年代,史籍均无详细记载,约为唐玄宗至代宗时人,先后任幽州刺史、河东节度使都虞侯、荆南节度副使、仙州刺史等职,因其曾隐居于少室山,自称少室山书生、少室山达观子。李筌为人好学,平生著述颇多。据《云溪友议》记载,他在玄宗时,“为荆南节度使判官,集《阃外春秋》十卷,既成,自鄙之曰常文也,乃注《黄帝阴符经》”。①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子部二》,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6月,第521页。该书内容多谈道家政治哲学思想,亦涉及纵横家、兵家等学派的言论。又据五代杜光庭《神仙感遇传》记载:“筌有将略,作《太白阴符》十卷,入山访道,不知所终。”②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一》,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6月,第520页。这里的《太白阴符》即《太白阴经》,是李筌用十年时间著成的一部综合性兵书。该书是清朝《四库全书》所收录的20种兵书之一,共十卷,百余篇,书名又称《神机制敌太白阴经》。李筌认为,“太白主兵,为大将军,阴主杀伐”③本社编:《李筌的军事智慧 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大连: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3月,第3页。(《进太白阴经表》),故以太白作为书名。李筌还曾为《孙子》作注,据《郡斋读书志》载,李筌“以魏武所解多误,约历代史,依《遁甲》注成三卷”。④于汝波主编:《孙子兵法研究史》,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年09月,第96页。此外,李筌的兵书还有《文王大玉帐歌》 《青囊括》等。就目前的学术研究现状来看,关于李筌的兵学思想及哲学思想,前人多有论述和总结。然而,对于李筌在孙子学发展方面的贡献,还没有人进行专题论述,笔者不揣浅陋,略谈几点看法,敬请专家斧正。
一、沿袭曹操《略解》体例,结合个人创见注释《孙子》
注解《孙子》是李筌的兵学成就之一,也是其对孙子学做出的一大贡献。对于此书,《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为2卷,《通志·艺文略》《宋史·艺文志》作1卷,《郡斋读书志》作3卷。宋本《十一家注孙子》①(春秋)孙武撰,(三国)曹操等注,郭化若译:《十一家注孙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下文引文不再注明)共收入李筌注364条,说明其内容是比较丰富的,同时它还有这样几个特点:
第一,李筌注《孙子》已经注意从整体上把握《孙子》思想内容,探讨十三篇各篇次序及彼此之间的关系,这主要表现在他对《孙子》各篇篇名的题解上。如在涉及政治、经济、外交的大战略层面,李筌对《计篇》的解释是:“计者,兵之上也。《太一遁甲》先以计,神加德宫,以断主客成败。故孙子论兵,亦以《计》为篇首。”而后解释《作战篇》说:“先定计,然后修战具,是以战次《计》之篇也。”接下来解释《谋攻篇》言:“合阵为战,围城曰攻,以此篇次《战》之下。”在论及战争指导的战略战术原则层面,李筌对于《形篇》《势篇》《虚实篇》的解释则分别为:“形谓主客、攻守、八陈、五营、阴阳、向背之形。”;“陈以形成,如决建瓴之势,故以是篇次之。”;“善用兵者,以虚为实;善破敌者,以实为虚。故次其篇。”再后面,李筌解释进入实际战场层面的《军争篇》时则谈到:“虚实定,乃可与人争利。”诸如此类的阐释表明,李筌已经注意到各篇之间的相互关系,并从十三篇的排列顺序肯定《孙子》本身有着完整的内容体系。
第二,李筌注《孙子》沿袭曹操《略解》体例,但又明确说明自己是“以魏武所解多误”来作注,故其注解也有诸多新的补充和发明。如对《势篇》之“奇正”,曹操注曰:“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而李筌则补充解释为:“当敌为正,傍出为奇。”对《虚实篇》之“饱能饥之”,曹操注曰:“绝粮道以饥之”,而李筌则更正为“饥敌之术,非止绝粮道”,这明显比曹注更符合战场实际,也更切合《孙子》本意。对《军争篇》之“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一句,曹操注曰:“击空虚也”“不见利也”“疾也”“守也”。而李筌则注曰:“进退也”“整阵而行”“如火燎原无遗草”“驻军也”。诸如此类的解诂,不仅表明了李筌的个人见解,也是对曹操《略解》的补充和修正。在义理阐释方面,李筌注较曹操《略解》更能对孙子的一些兵学思想原则进行深入的分析。如对《势篇》之“勇怯,势也”,李筌解释说:“夫兵得其势,则怯者勇;失其势,则勇者怯。兵法无定,惟因势而成也。”这就非常明确地阐明了“势”与“勇怯”之间的关系,深刻揭示了“势”之精神层面的内涵。再如,对《军争篇》之“将军可夺心”,李筌解释说:“怒之令愤,挠之令乱,间之令疏,卑之令骄,则彼之心可夺也。”经过这样具体的阐释,《孙子》原本比较笼统的说法,就变得明确多了。
第三,李筌注《孙子》较曹操《孙子略解》更多地运用了实例佐证的方法。如《孙子》在《计篇》中明确提出了诡道十二法:“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李筌对这段话的每一句都补充了具体的军事案例,比如,对“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用娄敬谏征匈奴以说明;对“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引韩信渡河破魏以说明;对“乱而取之”,引秃发傉檀破后秦以说明;对“实而备之”,引吕蒙袭取荆州以说明;对“强而避之”,引楚武王伐随以说明;对“怒而挠之”,引陈平挑拨项羽以说明;对“卑而骄之”,引石勒擒王浚以说明;对“逸而劳之”,引伍子胥谋楚以说明;对“亲而离之”,引范雎离间赵孝成王以说明。上述例证既典型又贴切,对于人们理解孙子诡道思想的精义很有帮助,这种史论结合的方法,有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孙子的抽象理论,且对后来的《孙子》注解者有较大的启示和影响。
第四,用《遁甲》作注,是李筌《注孙子》的一个显著特点。此种注法,使得该书反映了我国古代兵阴阳家的一些情况,对我们研究古代兵阴阳家的情况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不过李筌“援卜释兵”,也有很大的弊端。比如,他对《计篇》之“计”的注解是:“计者,兵之上也,《太一遁甲》先以计神加德官,以断主客成败。”对《谋攻篇》之“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的注解是:“料人事顺逆,然后以《太一遁甲》,算三门遇奇五将,无关格破协主客之计者,必胜矣”;对《势篇》之“治乱,数也”的注解是:“历数也,百六之灾,阴阳之术,不由人兴,时所会也。”对《军争篇》之“悬权而动”的注解则是:“夫先动为客,后动为主,客难而主易,《太一遁甲》定计之算,明动易也。”诸如此类的解释,不但违背了战争指导的客观理性精神,而且使孙子原句的语义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二、系统总结唐以前历代战争经验,丰富和完善了孙子学的内容体系
李筌的《太白阴经》作为一部总结历代战争经验的综合性兵学著作,对孙子学的发展亦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为了编撰此书,李筌搜集了唐代及以前的各种兵学史料。他自言:“人谋,筹策,攻城,器械,屯田,战马,营垒,阵图,括囊无遗,秋毫必录。其阴阳天道,风云向背,虽远人事,亦存而不忘。小及锥刀,大至城堡,智周乎万物,而道济乎三军。辕门有之,虽桴鼓之吏,厮养之卒,亦可为万人之将。言无文饰,理探玄微,十载修成。”(《进太白阴经表》)如此丰富的内容,自然需要依较好的体例加以布局,故每篇先以“经曰”的形式引出前人观点,继而摘录兵学著作或结合历代战例加以具体的论述,最后得出结论。从整体内容看,该书共十卷,计99篇,其中有45篇次直接引据《孙子》 《司马法》《吴子》 《尉缭子》 《六韬》 《三略》等10余部唐以前的经典兵书原文。
就《太白阴经》与《孙子》的关系而言,其对孙子学内容体系的丰富和完善主要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强化了孙子“仁为兵本”的战争观理论。将道德仁义观念应用于战争领域,是中国兵学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色,也是孙子正确认识战争问题的立足点。孙子在《计篇》开头即言:“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正是这种关注国计民生的忧患意识和人文情怀奠定了孙子战争观理论的基础。李筌继承孙子的这一思想,明确肯定了“仁义”在战争中的价值。在战争目的上,李筌明确指出:“凡兵所以存亡继绝,救乱除害”。①(唐)李筌著,刘先廷译注:《〈太白阴经〉译注》, 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太白阴经·善师》)在战争性质方面,李筌将“道德仁义”观念作为区分战争性质的基本标准,符合道德仁义的是正义战争,不符合道德仁义的就是非正义战争,所谓“盖兵者,凶器;战者,危事。阴谋逆德,好用凶器,非道德忠信,不能以兵定天下之灾,除兆民之害也。”(《太白阴经·善师》)在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方面,李筌强调:“以道胜者帝,以德胜得王,以谋胜者伯,以力胜者强。强兵灭,伯兵绝,帝王之兵前无敌,人主之道信其然矣。”(《太白阴经·主有道德》)很明显,李筌的论述较之《孙子》更强调了道德在战争中的份量,更明确地主张政治高于军事,强调要以政治手段解决问题,尽量避免流血的战争发生。同时,李筌还以道家相关理论为依据,发挥了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思想,所谓“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太白阴经·善师》)这些内容既反映了孙子全胜思想的本质,也体现出作者对战争领域仁本观念的执著追求。
第二,突出强调了孙子“兵者诡道、以谋胜敌”的核心思想。李筌编撰《太白阴经》之始,就有明确的指导思想,即以“心术”为基础,集中体现“非诡谲不战”的以谋胜敌的思想。“夫心术者,上尊三皇成五帝。贤人得之以伯四海、王九州,智人得之以守封疆、挫敕敌,愚人得之以倾宗社、灭民族。故君子得之固穷,小人得之倾命。是以兵家之所秘而不可妄传,否则殃及九族。”(《太白阴经序》)可见,李筌是将谋略视为一把双刃剑,他注意到谋略的负面影响及危害性,同时又将其作为战争制胜必不可缺的重要手段。他说:“臣今所著《太白阴经》,其奇谋诡道,论心术则流于残忍,以为不如此则兵不能振。”(《太白阴经序》)正因如此,在《术有阴谋》和《数有探心》两篇内容中,作者概括列举了各种“裨阖、揣摩、飞籍、抵峨”等阴倾敌国之术,提出了一整套辅助战争打垮敌国的系统计谋,可谓是集权谋、诡谲之大成。这部分内容在全书中占有很大的份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带有主导倾向。为了达到隐藏己方谋略的目的,李筌倡导在战争中灵活运用孙子的示形之法和兵者诡道理论,一方面要做到“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心谋大,迹示小,心谋取,迹示与。”另一方面要设法惑敌与乱敌,“贪者利之,使其难厌;强者卑之,使其骄矜;亲者离之,使其携贰。”(《太白阴经·沉谋》)需要强调的是,有人认为:“关于道德仁义、奇谋诡道同战争的关系,李筌的见解是矛盾抵牾的。”①郭绍林:《唐代文人李筌的兵书〈太白阴经〉》,西安外国语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这种观点值得商榷,事实上,李筌既从总体的战争观念上讲“仁义”,又从具体的战争手段层面讲“诡诈”,二者并不矛盾,它恰恰反映了中国兵学的伦理化特色,也集中体现了孙子“仁”与“诈”辩证统一的思想,可谓是透彻领悟了孙子军事思想的精髓。
第三,进一步拓展了孙子兵学理论的内容体系。众所周知,《孙子》一书主要以战略战术性的军事理论为主,对兵技巧之类的内容较少涉及,而《太白阴经》则首次把“人马医护”“武器装备”“军仪典制”以及“古代方术”等内容统统纳入著述范围,从而大大开拓了孙子学的内容体系。从基本内容看,该书卷一、二为“兵法”,具体包括“人谋”24篇,是全书的核心部分,主要讨论政治、军事原则和方法。其它诸卷,则记述了与战争相关的一些基本常识和资料。这其中,“杂仪”部分保留了兵制和仪式方面的资料,如拜将的仪式、幕府的设置、誓师的言辞、出兵的条令,还包括各类军事祭文和各式军事捷报等;“战具”部分记述各类武器装备,包括常用器械、攻城器械、守城器械、火攻器械、水战器械、指挥器械等;“预备”部分记述了战备方面的资料,如修筑城墙、设置烽燧、规定夜号、使用向导、屯田储粮等;“阵图”部分则保存了大量唐代教阅时的阵图资料,它不仅记述了各种阵法,而且绘有十六幅图形加以说明;“药方”部分则详细记述了行军作战中人马的多发常见病和刀枪创伤以及医治药方,从而开创了我国古代兵学著述史上“以医入兵”的先例;“占候”部分记述各种占卜、推算方法,从而将古代方术内容列入兵书范围。上述内容,对后世研究战具、战术的发展史而言,都是极其珍贵的史料,具有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
总之,李筌的《太白阴经》以“兵法”为核心,纵论战争观及军事谋略思想,并辅之以军礼、兵器、阵法、占候等诸多内容,构筑起一个相对完整的兵学体系,如此既丰富了孙子学的内容,也为后世修撰兵学类编,提供了一个范本。清代学者曾言:“此书详整有法,篇次精允,军家之要典也。”①王兆春:《中国古代兵书》,北京:蓝天出版社,2008年4月,第189页。
三、糅合“兵、儒、道、法”思想,推动了孙子兵学与诸家思想的融合
李筌作为兵学家,对孙子兵学的又一重要贡献,是能够立足当时的社会客观现实和战争环境,糅合兵、儒、道、法诸家思想,使其兵学理论体现出广阔的学术背景和较高的学术价值。
李筌兵学中的道家思想,首先在《阃外春秋》中就有深刻的体现。该书以老子的“以正守国,以奇用兵”作为核心思想,以探讨国家的生死存亡和将帅的成败得失。《宋史·李琼传》引周祖与李琼的对话中有言:“此《阃外春秋》,所谓以正守国,以奇用兵,较存亡之乱,记贤愚成败,皆在此也。”而从李筌《阴符经疏》的基本内容看,其对兵家与道家思想相互关系的论述则更为深刻,它是立足于道家哲学思想原理的基础上来引论兵学的。首先,李筌以老子“道生万物”之宇宙本源理论为依据,提出了“虚静至神”的天道观。在他看来,寂然虚静的至道(或曰至神),是产生阴阳日月、三才万物的总根源。所谓“言至道虚静,寂然而不神,此不神之中,能生日月阴阳,三才万物,种种滋荣而获安畅,皆从至道虚静中来,此乃不神之中而有神矣。”②刘文英主编:《中国哲学史 上卷》,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第468页。在此基础上,李筌又提出了顺从自然的“盗机观”。他说:“人但能明此五行制伏之道,审阴阳兴废之源,则而行之 ……则为福德之昌盛也。”③刘文英主编:《中国哲学史 上卷》,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第470页。与此相对应,李筌主张在战争问题上要“见利而起,无利则止,见利乘时,帝王之资”(《太白阴经·作战》)。其具体细化到战争过程中,则表现为积极谋求主动有利的战争态势:“出无间,入无朕,独往而独来,或纵而或横。如偃枯草,使东而东,使西而西,如引停水,决之则流,壅之则止,谋何患乎不从。”(《太白阴经·数有探心》)正因如此,我国当代已故著名目录版本学家兼史学家王重民曾指出,李筌的《阴符经疏》与《太白阴经》均是“以道家言言兵事”的兵学专著。④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09月,第99页。然而,李筌虽立足道家思想论兵,却并不排斥儒家的“仁义”思想,甚至有学者认为,“从整体上看,李筌兵学体系最重要的学术贡献在于沟通兵儒”。⑤赵国华:《中国兵学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11月,第340页。在战争的基本态度方面,他主张:“先王之道,以和为贵,贵和重人,不尚战也。” (《太白阴经·贵和》)即使运用战争手段,也要以道德仁义为本:“兵非道德仁义者,虽伯有天下,君子不取。”(《太白阴经·术有阴谋》)在战争指导方面,他强调:“古先帝王所以举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文德以怀之,怀之不服,饰玉帛以啖之;啖之不来,然后命上将练军马,锐甲兵,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太白阴经·贵和》)这种“先德后兵”的说法,明显是儒家的一贯主张。在军队建设方面,他强调对士卒要施之以礼仪廉耻的教育:“国必有礼信、亲爱之义,然后人以饥易饱;国必有孝慈、廉耻之俗,然后人以死易生。”(《太白阴经·子卒》)很明显,在李筌看来,注重礼信仁爱的风尚,将政治内容融入治军领域,这是军队建设的根本。总之,李筌在探讨兵家战争理论与儒家思想融合方面提出了许多鲜明的见解和主张,在沟通兵儒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难怪四库馆臣在点评《太白阴经》一书时说:“兵家者流,大抵以要谋相尚;儒家者流,又往往持论迂阔,讳言军旅。盖两失之。筌此书先言‘主有道德’,后言‘国有富强’,内外兼修,可谓持平之论。”①郭绍林:吴士余,刘凌主编:《中国学术名著大词典·古代卷》,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年12月第292页。
李筌的兵学体系,也有法家思想的成份。从国防安全的角度讲,他提出了“人主恃农战而尊”(《太白阴经·屯田》)的战略主张,强调富国强兵的关键在于奖励农战、发展生产,这实际上是战国时期法家耕战思想在唐代的进一步运用和发展。从治国角度讲,他强调“治乱之道,在于刑赏,不在于人君”(《太白阴经·刑赏》);从治军角度讲,他倡导“选士以赏,赏得其进;用士以刑,刑慎其退”(《太白阴经·选士》);而从专门的赏罚关系的角度看,他明确指出:“故赏者,忠信之薄,而乱之所由生;刑者,忠信之戒,而禁之所由成。刑多而赏少,则无刑;赏多而刑少,则无赏。刑过则无善;赏过则多奸。”(《太白阴经·刑赏》)李筌的法制思想常常为后人所忽略,事实上,其在这一方面的认识颇有见地,相关论述既继承和发展了法家思想观点,也完善了孙子“以法治军”的思想内容。
李筌博采众长,力图将道、儒、兵、法诸家思想融为一体,其最有代表性的一段论述则是:“唯圣人能返始复本,以正理国,以奇用兵,以无事理天下。正者,名法也;奇者,权术也。以名法理国,则万物不能乱;以权术用兵,则天下不能敌;以无事理天下,则万物不能挠。”(《太白阴经·主有道德》)在这里,李筌将“名法”解释为“正”,作为治国的根本;将“权术”解释为“奇”,作为用兵的关键;将“无事”(即无为而治)作为平天下的总纲领。可见,李筌是从社会现实出发,探讨战争性质、战争指导和军事建设问题,并将道家的“道德”、儒家的“仁义”、兵家的“权谋”、法家的“刑赏”有机地统一起来,构筑起一个内容更为丰富和全面的兵学体系。应当说,这对孙子学的发展而言,是一个带有突破性和创新性的贡献,对整个中国兵学的发展也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价值。
四、继承与发展孙子的军事哲学思想,更加注重发挥人的主观能动作用
《孙子》一书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思想,而李筌在继承和发展孙子哲学思想方面同样做出了重大贡献。任继愈曾谈到,“李筌是一位长期被忽略了的唐代哲学家”。②任继愈:《李筌的唯物主义观点和军事辩证法思想》,北京大学学报,1963年第6期。他继承了两汉的唯物主义传统,认为天地为阴阳二气所构成,二气演化为五行,五行又生出万物。所谓“故知天地则阴阳之二气,气中有子,名曰五行。五行者天地阴阳之用也,万物从而生焉。”(《阴符经疏》)此种朴素的唯物主义的“宇宙生成论”,后来成为我国古代哲学思想领域最一般的看法。值得强调的是,李筌较之其他唯物论者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更明确认识到,阴阳之化生万物是有具体条件的。他说:“夫春风东来,草木甲坼,而积廪之粟不萌;秋天肃霜,百卉具腓,而蒙蔽之草不伤。”(《太白阴经·天无阴阳》)以此为依据,李筌明确强调战争的胜负同样也需要依赖客观条件。所谓“上见天灾,下睹地殃,旁观人失,兵不法天,不可动;师不则地,不可行;征伐不和于人,不可成。天赞其时,地资其财,人定其谋。”(《太白阴经·庙胜》)这与孙子的庙算思想基本一致。由此可知,李筌在战争问题上,以朴素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正确观念,总结出正确的战争指导理论,并对两汉军事领域流行的迷信阴阳占卜的唯心主义思想进行了有力的批判。
李筌军事哲学思想最可贵、最精彩的部分则是有关人的主观能动性的论述。其“天无阴阳”“地无险阻”“人无勇怯”“主有道德”“国有富强”“贤有遇时”“将有智谋”“术有阴谋”“数有探心”“政有诛强”等十大论点,简直就是一篇篇旨在阐发人在战争中如何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宣言书。
在战争与“天时”的关系方面,李筌将“人谋”与“天道”相比较,明确指出“天道”居于次要地位。“盖天道助顺,所以存而不亡。若将贤士锐,诛暴救弱,以义征不义,以有道伐无道,以直取曲,以智攻愚,何患乎天文哉?”(《太白阴经·天无阴阳》)这实际是对古代兵阴阳理论的一种挑战和否定。“兵阴阳”作为兵家的一个流派或兵学的一种专门学问,实际上就是将天时与阴阳顺逆、五行相克的古代哲学理论结合起来,作为战争指导的一些基本原则,所谓“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助者也”(《汉书·艺文志》)。而李筌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指出:“凡天道鬼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索之不得,指虚无之状,不可以决胜负,不可以制生死。”(《太白阴经·天无阴阳》)
在战争和“地利”的关系方面,李筌继承了孙子“地形者,兵之助”的著名观点,更加强调人地关系中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天时不能佑无道之主,地利不能济乱亡之国。地之险易,因人而险,因人而易,无险无不险,无易无不易。存亡在于德,战守在于地,唯圣主智将能守之,地奚有险易哉?”(《太白阴经·地无险阻》)这就是说,地形的险易,完全是因人而异,没有绝对的险阻,也没有绝对的平坦。国家的存亡在于道德,贤明的君主和将帅只要能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就能够守住各种地形,地理作为辅助条件,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
在战争与将帅的关系问题上,李筌非常重视将帅的才智在战争中的作用。他继承了孙子“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九地篇》)的思想观点,进一步分析指出:“将军之事,以静正理,以神察微,以智役物,见福于重关之内,虑患于杳冥之外者,将之智谋也。”(《太白阴经·将有智谋》)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问题,李筌运用了大量案例进行论证:秦国统一天下,是运用商鞅、李斯的智谋;汉高祖打败项羽,是运用张良、陈平的智谋;隋朝擒获陈后主,是运用高颖的智谋;唐太宗打败颉利可汗,是运用李靖的智谋。总之,战争对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将帅智慧的博弈和较量,将帅只有充分运用谋略,才能成就大业。
在战争与士兵的关系问题上,李筌提出了“人无勇怯”的著名观点。孙子《势篇》有言:“勇怯,势也。”《九地篇》又讲:“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李筌继承了孙子的这一思想,明确指出:“勇怯在乎法,成败在乎智,怯人使之以刑则勇,勇人使之以赏则死。能移人之性,变人之心者,在刑赏之间。”(《太白阴经·人无勇怯》)这是对孙子思想的一种创新发展,它不限于孙子所论“勇怯”与“势”的单纯的直接的联系,而是强调士卒的“勇怯”乃是“刑赏”为基本内容的法制教育的结果,也就是说,人之勇敢和怯懦的性情,并非先天生成、不可改变,只要刑赏的手段合理运用,就可以改变人的性情、调整人的心理。
在战争与具体的作战指导方面,李筌已经认识到军事斗争领域矛盾双方之对抗性和辩证性的关系,因而主张用普遍联系的观点去观察和处理好这些矛盾。例如,针对不同人的性格和心理特点,李筌参照纵横家理论,提出不同的应对策略:“夫探仁人之心,必以信,勿以财;探勇士之心,必以义,勿以惧;探智士之心,必以忠,勿以欺;探愚人之心,必以蔽,勿以明;探不肖之心,必以惧,勿以常;探好财之心,必以贿,勿以廉。”(《太白阴经·智有探心》)再如,李筌在阐述孙子“兵者诡道”理论时,对“心迹”这对矛盾做出超乎前人思想的独到阐发,所谓“谋藏于心,事见于迹;心与迹同者败,心与迹异者胜。” (《太白阴经·沉谋》)这就深刻揭示了“心”与“迹”、“谋”与“事”的辩证关系及其表现形式。
总之,李筌军事理论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在继承孙子辩证法思想的基础上,将军事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来认识,从而使其兵学思想具有了很强的哲理色彩。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佛道盛行、唯心主义思想弥漫的唐代,李筌能在军事领域中大胆阐发唯物主义的观点,并以“人定胜天”的先进思想倡导发挥人在战争中的主观能动性,这对中国军事哲学史而言,是一个很大的贡献。对此,任继愈先生谈到:“李筌的军事辩证法,基本上继承了《孙子兵法》的辩证法和朴素唯物主义思想。但是,他根据秦汉南北朝以来长期战争经验的总结,对《孙子兵法》的辩证法思想有所发展。李筌更进一步认识到人的主观能动作用的问题。”①任继愈:《李筌的唯物主义观点和军事辩证法思想》,北京大学学报,196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