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纂旨趣与诗学价值

2018-01-23李婵娟

岭南文史 2018年3期
关键词:诗坛诗选诗学

李婵娟

清代文坛涌现出众多地域文人集团和地域文学流派,他们的乡邦意识及文献存录意识亦日益突出,产生了许多地域性的文学选集。其中,《岭南三大家诗选》的成书标志着“岭南三大家”诗歌集团的形成,突显了岭南诗人的地位和价值,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清初诗坛的总体格局,其意义不容忽视。

成书始末及编纂旨趣

《岭南三大家诗选》是岭南诗人王隼于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选刻。选集共二十四卷,依次收入清初广东诗人梁佩兰、屈大均、陈恭尹诗歌各八卷。选集刊行后,在当时诗坛备受关注,梁佩兰、屈大均、陈恭尹三人更因“岭南三大家”这一称号而声名大振。有学者提出:“‘岭南三大家’这一专称和屈、梁、陈作为一个固定的具有特定意义的三人组合皆始于王隼所编《岭南三大家诗选》。”[1]可见,《岭南三大家诗选》对确立和提高岭南三大家的地位与影响,起到了不可否认的作用。

但是,《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选曾遭到当时广东文人廖燕的质疑。此段故事颇值得关注。当时廖燕与王隼并不相识,是因共同的友人朱蕖(字藕男)才有所交集。廖燕相关文字见于《与朱藕男》一文:“闻其(王隼)欲刻岭南三大家诗,似不然。大家不仅一诗,即以诗论,亦宜事久论定,出之天下后世之人之口而后可。今以吾粤自赞见在诸公之长,疑涉于私。况粤人文蔚起,毋论先达多人,即后起亦指不胜屈,若遽创此名目,将置前后诸贤于何地?仁兄与口口为莫逆,幸婉商之,俾寝其事,庶免有识轩渠,亦友朋相规之义也。”[2]从引文看,廖燕对王隼编选《岭南三大家诗选》提出质疑理由有三:第一,“大家”不能仅以诗论,还应包括其他文体;第二,能否称上“大家”,应由天下后世之人来评定,而王隼编纂诗选之时三家尚在人世,且编选者与入选者为广东同乡,此举不免有“涉于私”之嫌;第三,广东先达后贤诸多,独创“三大家”之名目,似乎无法涵括广东人文蔚起的整体水平,意即“三大家”不一定能真正代表岭南诗文的最高水平。对于廖燕的异议,有学者认为,“作为当时当地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恃才傲物、文人相轻之气于他也不能尽免,但他冲口而出的爽直和坦诚绝非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者可比,即使有意气之嫌,也是性情所致的真实表露,并不使人感到厌恶。”[3]朱则杰先生认为,王隼出生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对于“岭南三大家”来说属于后辈;并且他又与屈大均同县,其诗集曾邀屈大均、梁佩兰等人撰序;当编纂《岭南三大家诗选》之际三家尚在人世,故王隼此举的确不免有“涉于私”之嫌。[4]结合当时的实际情况而言,廖燕所言有一定道理,可以理解。由于史料缺乏,目前已无法考证王隼是否接收到廖燕上文所传达出的反对意见,也无法考知王隼对此异议的反应。但客观事实是王隼的《岭南三大家诗选》如愿付梓,且客观而言,扩大了三位岭南诗人乃至整个广东诗歌的影响。朱则杰认为“王隼此举显然以积极的因素居多”。[5]

众所周知,文人编选诗文选集都有自己的标准,因此每一本选集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蕴含着编选者的选本批评观。但与大多数编选者在序例中开诚布公地表达自己的编选理念和宗旨的惯常做法不同,王隼在《岭南三大家诗选》中并没有作“序”或“凡例”来表达自己的编纂旨趣,因而从该选集中很难直接看出王隼的选学观。不过,除《岭南三大家诗选》之外,王隼还编选了《唐诗五律英华》及《岭南诗纪》二书。二书虽今未得见,但在《番禺县续志·序例》对《唐诗五律英华》的编纂目的有记载:“吴江顾氏《七律英华》,津逮海内有年,而五律未闻嗣响……斯集本期合璧,难谢续貂,不留有漏之,因用公无价之宝。”[6]可见他编选《唐诗五律英华》是受到时人顾有孝编选《唐诗英华》的影响,编选唐代五律诗就是想弥补顾氏只选七律诗之不足。对二书的联系,时人也多有认同。如清樊泽达云:“顾独选律,律独七言,梁生同里蒲衣王君复集五律以补顾之不逮。”[7]陈融《颙园诗话》云:“南樵(梁无技)曾选刻《唐诗绝句英华》,求序于樊昆来泽达,启有云‘吴江茂伦顾子,先有《英华》七律之编,故友王隼蒲衣继以五言《英华》之选。’”[8]从《唐诗五律英华·序例》看,王隼的编纂态度是较为严谨公正的,集中很少有直接流露个人好恶的评点。如对诗人小传的处理,“或仍顾氏《前集》,或援证‘本事’、‘纪事’诸书,或采摘‘艺文琐言’诸志,间有互见传疑,亦明胪简端,以公博考,不敢强作解事,凭臆沽奇。”在诗评的处理上,他自称“有去留而无褒贬,即有一二赏心评语,亦偶采名流旧刻,借他人笔舌,写我牢骚。”[9]因此梁佩兰评价该集“能使读者见选者之心,与作者当日之心相遇”,[10]充分肯定了他客观严谨的编选态度。

在编纂《岭南诗纪》时,王隼的立场也较为客观。这是一部关于广东通代诗歌总集,始于唐代,止于清初。惜该书现已亡佚。据学者朱则杰考证,《岭南诗纪》的编纂时间大抵在清康熙二十年(1681)前后,且该书至少在乾隆初期还有传本。[11]该诗选的编纂与屈大均《广东文集》的编纂关系甚为密切。屈大均云:“予时方撰次《广东文集》,集中人各有诗,然不专于诗。专于诗,则以属蒲衣,以为文集之夹辅,文集所不及者,藉诗纪以补其阙,于是而吾粤之文献,庶几以备。”[12]看来,《岭南诗纪》可与《广东文集》互为补充,且其编纂目的也是一致的,即是出于一种文献存录意识,旨在对乡邦文献进行整理和保存,为后人利用。正明清之际,不少人出于怀悼故国、保存明代典籍文献的目的,对诗文集的编选多采取“以人存文”的作法。如卓尔堪编选《明遗民诗》就是“以人传诗”,“虽有微瑕,亦所必录。”[13]在编纂《岭南诗纪》时,王隼也采用了此种“以人存诗”的方式,“宽以居心,严以命笔,纪其人以诗者,十而三四,纪其诗以人者,十而五六。”然而,“纪以其人,选以其诗。以人者,其法宜严于人而宽于诗;以诗者,其法宜严于诗而宽于人”。[14]可见王隼编纂《岭南诗纪》并非以诗作好坏作为选录的重要标准,而是力图借文存人,以求全面客观地展现并保存岭南之地的诗人作家。此与之前编选《唐诗五律英华》时的择优而选及屈大均在编选《广东文选》时“以文而存人”、“其文未能尽善,虽大贤不敢多录”[15]的做法是不同的。由此可知,王隼有着明确的体例意识,即《诗选》与《诗纪》体例不同,其处理方式及编选标准自然有所不同。

总体上,在《唐诗五律英华》、《岭南诗纪》、《岭南三大家诗选》三书中,并没有过多直接表述王隼编选旨趣或诗学理念的文字。但若深入探究就会发现,三书其实是自成体系的。《唐诗五律英华》选录的是诗歌历史上最辉煌时期的优秀作品,具有强烈的诗史意义,也明确透露出编者宗唐的诗学审美观;《岭南诗纪》是客观地实录唐以后至清初岭南的诗人诗作,体现出鲜明的文献存录意识及成熟的地域诗学观念;而《岭南三大家诗选》则选录当代岭南诗坛较有影响的诗人的诗作,洋溢着浓郁的乡邦意识,也体现出关注当下诗坛的时代精神。三部选集体现了编纂者由古到今、由全国到地方、兼顾点面的科学理念及编选方法,充分体现了他力图树立雅正的诗歌范式以传承诗学理想、保存并宣扬岭南诗学的良苦用心,也体现了当时遗民文人借选诗以传继天下道统、以文化救国的人生理想。在科学严谨的编选体例及宏大辩证的选学观面前,廖燕的重重顾虑似乎不再那么重要。因而作为王隼选学体系链的重要一环,《岭南三大家诗选》的价值及意义毋庸质疑。

文化背景及诗学价值

《岭南三大家诗选》成书后,曾遭到后人的不解甚至非议。如清代罗学鹏就批评道:“王蒲衣选屈翁山、梁芝五、陈元孝诗号曰‘岭南三大家’,舍其父耳鸣集而不与,不知其命意何若也。夫居本朝而妄思前朝者,乱民也。翁山叫嚣狂噪,妄言贾祸,大失温柔敦厚之旨,其诗不宜入选……而说作以‘耳鸣’名其集,其用意可想而知。乃舍而不录,律以善则归亲之义则不孝,律以为下不倍之义则不忠,泾渭莫辨则不明,是非倒置则不公。蒲衣子不知将何以自解也?程湟溱称诗都下,为名流折服,才名宁出三家下?而方九谷父子一家词赋实为岭海班苏,即其闺秀,亦可与曹大家、苏小妹抗行,乃概置弗录,岂得为持平之论哉?”[16]他从自我的评诗标准出发,认为屈大均诗“大失温柔敦厚之旨”,不宜入选,也为王隼弃其父王邦畿之诗于不顾而愤然不平,同时认为程可则、方殿元等诗不在三家之下。由此可见,不同的社会历史环境下,对诗人及作品的看法是不同的,而选家对诗文集的编选,必然也会受到社会文化背景及个人所处立场的影响。《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纂,正体现了清初特定时期的诗学背景、社会文化背景及时代本位与选者本位合一的选诗标准,这正是其诗学价值所在。具体而言,《岭南三大家诗选》的诗学价值表现有三:

其一,诗歌选本高潮的出现与通达的宗唐观。

《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纂与清初选诗高潮的出现息息相关。清康熙时期是清诗发展的黄金时期。当时诗坛形成宗唐派和宗宋派两大阵营。为更好地宣扬诗学主张,一大批宋诗选本或唐诗选本应运而生,形成一个诗歌选本的高潮。而在宗唐派内部,又以唐诗是否以初唐、盛唐为尊的问题展开激烈论争。诗坛领袖钱谦益以其广博的胸怀及开阔的学术眼光重新发掘了唐诗的价值。他改变了明前后七子以后“诗必盛唐”的诗论主张,否定了高棅初、盛、中、晚的四唐分界说,对唐诗价值的体认从“盛唐”扩展到“全唐”。在钱谦益的影响下,一批重视中唐、晚唐诗歌的选本纷纷问世,其中包括杜诏、杜庭珠的《中晚唐诗叩弹集》,顾有孝的《唐诗英华》等。

王隼无疑也是钱谦益通达诗学观的追随者,论唐诗并不唯初、盛、中、晚是论。他在编选《唐诗五律英华》时就说:“向来唐选诸家,类分初、盛、中、晩,每借运会升降,以资轩轾雌黄。自虞山之《序》出,觉前人商论,总属镂冰,故旧分四唐,概从姑舍。”[17]因此在选诗时王隼并未受四唐分界说之局囿,而是本着“大毋弗涵,纤毋弗现;精取其浑,朴取其完”[18]的原则,态度较为客观通达。同样,王隼后来编选《岭南三大家诗选》,将风格迥异的“才人之诗”(梁佩兰)、“学者之诗”(屈大均)、“诗人之诗”(陈恭尹)合为一集,其思想与此也是一脉相承。因为三家虽诗风不尽相同,但其诗学主张均较为通达,没有汲汲于盛唐之说。如屈大均提出“《易》以变化为道,诗亦然”;[19]陈恭尹能超越主流诗坛的种种争执,提出“只写性情流纸上,莫将唐宋滞胸中”。[20]这些观点均能跳出前人世俗之见,体现了豁达的诗学观念和强烈的独立意识。可见,《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选是王隼通达的宗唐诗学观的鲜明体现。

其二,地域观念与乡邦意识的觉醒。

明清之际,传统诗学中的地域观念日益突出。随着岭南诗学的迅速崛起,岭南诗人的乡邦意识也日渐强化。“乡邦意识的觉醒……唤起了诗家弘扬地域诗学的信心及欲望,有力地催发了岭南诗人的文献存录意识。具体表现为标准诗歌范式的确立及地方性诗集的编选。”[21]王隼的《岭南三大家诗选》正是岭南人乡邦意识觉醒的标志性产物,也是清初地域文学观念突出的鲜明表现。

清康熙六年(1667),顾有孝、赵沄编纂《江左三大家诗钞》,是清初地域文化意识高涨的结果。顾有孝曾提出,从《诗三百》十五国风缺乏吴风开始,江左就缺少一种特征鲜明的属于自己的文学风尚。因此,《江左三大家诗钞》的编选对弘扬吴风意义重大。他认为:“(三家)虽体要不同,莫不源流六义,含咀三唐,成一家之言,擅千秋之目。江左之风于斯为盛,岂非数千季来江淮湖海所盘郁、林麓沃衍所秘藏,至今日乃发泄无余,而亦何非季札、言游二子之流风远韵所渐濡浸灌而出之者乎?吾所谓吴非无风,盖风之首者于三先生而益信也。”[22]从诗选编撰看,该集共九卷,每卷由四人参与评阅,参与评点者亦甚众,且皆为江南名重一时之士。郑方坤云:“《江左三大家》之刻,纸贵一时。”[23]“此集的编选在当时可谓是搅动江南文坛的一件盛事,足见重振江左风流是当时江南文人的一种共识。”[24]在《江左三大家诗钞》的推助下,钱谦益、吴伟业和龚鼎孳在清初诗坛逐渐占据盟主地位。

《江左三大家诗抄》的成功无疑让一贯关注钱谦益、顾有孝的王隼深受触动,而顾有孝、赵沄在编辑诗选过程中传达出的张扬地域文学传统的需求也正与岭南诗人王隼的乡邦情怀相暗合。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王隼选刻成《岭南三大家诗选》。对于其编选目的,邓之诚先生认为其“隐以抗江左三家”(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八“梁佩兰”条),此说有一定道理。其深层原因更有可能是借选诗来彰显岭南诗人成就、宣扬乡邦文化、扭转岭南诗坛长期受忽视的局面。其实,在王隼编选《岭南三大家诗选》之前,岭南诗人的地域观念与乡邦意识业已觉醒。彰显岭南文化、振兴岭南诗学是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等岭南诗人的共同理念。如他们将岭南诗歌传统概括为“曲江规矩”,自觉继承自唐张九龄至明南园前后五子的优良诗歌传统,旨在恢复风雅、“发掳性灵,自开面目”。[25]在他们的努力下,清初岭南诗坛一改往日的沉寂,涌现出“岭南四大家”、“北田五子”、“西园诗社”等诗人集群,开创出迥异于中原的“雄直”诗风,加入全国诗界的前列。王隼之父王邦畿也是当时岭南诗坛上的重要诗人,他与岭南三大家酬唱甚密,感情深厚,同时也是“西园诗社”的重要创始人之一,他与屈大均一起有意识地标举“祖述风骚,流连八代”[26]的宗旨,希望能重振岭南诗风。王隼编选三大家诗集正是继承和发扬岭南诗歌传统的重要表现,这应该是受到父辈诗学理想与乡邦情怀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其三,时代本位与选者本位合一的选诗标准。

在王隼编选诗集之前,岭南诗人特别是三家的诗歌已颇受当时诗坛关注。汪宗衍先生认为:“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684),朱彝尊有《王先生士禛代祀南海,兼怀梁孝廉佩兰、屈处士大均、陈处士恭尹》诗,康熙三十年辛未,王士禛有《闻越王台重建七层楼落成寄屈翁山、陈元孝、梁药亭》诗,殆三家之名早已蜚声岭外……此则时会使然欤。”[27]吕永光先生也提出:“在王隼编三家诗之前,(三家)先已并称于海内……王隼编定三家诗,实在是代表了当时诗界的普遍意见和看法,并非其个人所能私以相授的。”[28]在当时诗坛,虽与梁、屈、陈并称海内的还有程可则、王邦畿、陶璜、王鸣雷等人,但就对岭南诗坛的地位与影响而言,三家是其他诗人无法企及的。首先,三家具有高度的使命感和时代感,有意识地继承自唐张九龄以后的诗歌传统,多关注国计民生,抒发家国之悲和民生疾苦,以“雄直”之风横扫清初诗坛,颇具鲜明的时代气息。其次,三家是清初岭南诗坛的领军性人物,长期参与甚至主持着当时岭南较有影响的诗社。如屈大均是西园诗社的创始人,陈恭尹是“北田五子”的核心成员,梁佩兰更是清康熙后期岭南诗坛的盟主。再次,三家与当时的诗坛名士大都有所交往,特别是当时有“南朱北王”之称的诗坛巨子朱彝尊、王士祯也与三家交厚,大批江南文士也纷纷慕三家之名交游往还。在三家的影响下,清初岭南涌现出一批优秀的诗人,开创了以“雄直”著称的一代诗风,确立了岭南诗坛的地位。因此,王隼选择梁、屈、陈三家,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当时诗坛公议的影响,是充分尊重社会评价与时代思潮的体现。

对三家之诗,后人亦曾有过异议甚至责难。如梁佩兰之诗作水平就曾颇受后人讥评,近代学者吴宓曾说:“《六莹堂诗》乃词华文士游宦求名者之诗,无足取。”[29]当然,梁佩兰的诗歌成就确实稍逊屈、陈一筹,但从对当时诗坛和岭南文人阶层产生的影响而言,他却是三家中不能忽视的一位。另罗学鹏出于不同的诗歌审美理想与政治立场,对屈大均的诗歌多有讥评,并认为王隼舍其父王邦畿诗不录,于情理不合。对于屈大均诗歌的评价,学界多有辨析。至于王隼为何不选其父王邦畿之诗这一问题,却少有人关注,其实值得深入探析。王邦畿虽在当时诗名亦盛,且与屈大均同为西园诗社的创始人,但其影响却稍逊于梁、屈、陈三人。更重要的是,王邦畿的诗风较为婉曲晦涩。凌扬藻《国朝岭海诗钞》曾云:“(邦畿)所为诗引喻藏义,寄托微远,非身其际者莫得其比兴所由。”[30]《楚庭稗珠录》亦评曰:“(邦畿)集中近体为多,托喻遥深,缠绵悱恻,憔悴婉笃,善于言情,哀而不伤,甚得风人之旨。不细论其身世,几以为体尚西昆,而不知故谬其辞而假以鸣者。”[31]可见,王隼未将他选入三家诗集,很可能是因其诗风与当时岭南诗坛占主流的雄直之气不太相合,这是出于全局考虑的结果,“非蒲衣所能私于其父”。[32]至于罗氏所提及的程可则、方殿元、方还等诗人,其成就及影响就远不及三家了。

除却社会评价及时代思潮外,《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撰还突出体现了王隼个人的独特的遗民心态。受父亲王邦畿遗民气节的影响,王隼早年遁入缁流,长年栖隐山林,不仕清廷,其忠贞的遗民节操受到时人赞誉。如清人赵执信就曾把王隼与陈恭尹比拟为“冰与雪”,[33]对他们不改父志的气节赞赏不已。但随着清廷统治地位的巩固,士人在政治身份、个人心理以及社会认同等诸多方面都悄然发生转化,即使对降清者在一定程度上似也采取了一种优容态度,如不少清初遗民均与贰臣或清吏有过亲密交往,这些史实说明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社会上对降清者或者清廷也并非一味予以排斥。在《大樗堂初集》中,王隼毫不讳言自已晚年与清吏的交游酬唱,可见王隼对清廷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而编定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的《岭南三大家诗选》正折射出他晚年淡化遗民与仕清文人界限、较为通达平和的遗民心态。另从三家在选集中的排序,也可看出王隼的良苦用心。梁诗在表现力及艺术性方面确与屈、陈有所差距,但屈、陈二人均以布衣终老,梁氏则在当时名驰京华、且执岭南诗坛牛耳,王隼把他排在首位,收入的诗作也最多,其借梁氏之威望推显岭南诗人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可见,《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纂,也是王隼个人化情感凝结与心态转变的呈现。总之,该诗选的编选,体现了王隼既尊重社会评价和时代思潮又具有鲜明个性化色彩的选诗标准,即选者所属时代本位与选者个人本位的合一。

《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定,及时确立了岭南三大家的诗坛地位,标志着岭南诗歌已走向成熟;同时,王隼在编选过程中突显与确立了雄直诗风,使诗歌关注现实的风雅精神重新出现在世人的观念中,对后世岭南的诗歌选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岭南三大家诗选》引起岭外人士对岭南诗坛的关注,促进了岭南诗坛与全国诗坛的相互交流与融合。此外,《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选也反映了清初的诗学思想,对认识清初诗坛及岭南诗坛均有着重要的文本意义。

注释

[1]王富鹏:《岭南三大家合称之始及序第》[J]。广州大学学报,2008第2期第16页。

[2]林子雄点校:《廖燕全集》(上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16页,2005。

[3]李永贤:《廖燕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第152页,2006。

[4][5][11]朱则杰:《清诗考证(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614、392页,2012。

[6][9][17]辛朝毅整理:《番禺县续志》[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557页,2000。

[7]孙琴安:《唐诗选本提要》[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第219页,2005。

[8][23][30]钱仲联:《清诗纪事》[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第3868、1359、945页,1987。

[10][18][28]梁佩兰著、吕永光校点:《六莹堂集》[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第409、22页,1992。

[12][14][19][27][32]欧初、王贵忱主编:《屈大均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57、58、79、986、1986页,1996。

[13]卓尔堪:《明遗民诗》(上)[M]。北京:中华书局,第3页,1981。

[15]屈大均:《广东文选》[G]//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 136 册。北京:北京出版社,第128页,1997。

[16]罗学鹏:《国初七子集·王邦畿集》[G]//广东文献四集:卷19。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

[20][25]陈恭尹:《独漉堂集》[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第611、691页,1988。

[21]李婵娟:《乡邦意识与地域诗学观之建构——以明清之际的岭南诗坛为个案》[J]。《学术研究》,2016年第2期第173页。

[22][清]顾有孝、赵沄:《江左三大家诗钞》[M]。清康熙七年( 1668) 绿荫堂刻本。

[24]万国花:《论龚鼎孳与〈江左三家诗钞〉的刊刻》[J]。《福建论坛》(社科教育版),2011年第10期第76页。

[26]屈大均:《广东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第357页,1985。

[29]吴宓:《吴宓诗话》[M]。北京:商务印书馆,第310页,2005。

[31]檀萃:《楚庭稗珠录》(卷四)[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123页,1982。

[33]赵蔚芝、刘聿鑫:《赵执信诗集笺注》[M]。济南:黄河出版社,第675页,2002。

猜你喜欢

诗坛诗选诗学
背诗学写话
关于推荐《当代诗坛百家文库》入选诗家的启事
荷珠乱滚:诗坛重现唐大郎
第四届扬子江诗学奖
涂光雍诗选
当代诗坛上的空谷之音——读《空谷幽兰十四行诗九首》
蔡显江诗选
李仲元诗选
诗坛百家
雷默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