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小说中的宗教意识
2018-01-23郭
郭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自古以来,文学和宗教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宗教意识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于宗教探讨的是生死和解脱等生命的根本问题,因而宗教意识往往被作家们看成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不少作家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一种创作中的宗教精神。沈从文在创作时常有这样的感觉:正如一个宗教信徒或一个思想家临死前所感到的沉静严肃[1]。史铁生则显得更虔诚:文学就是宗教精神的文字体现[2]。宗教是一种信仰,而在作家那里,文学就是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宗教。
于作家而言,宗教意识是一种创作的态度,更是一种创作的境界,大多数严肃的作家,其创作都或多或少地带有一定的宗教意识,这是文学创作中使命的体现,突显出作家对创作以及生命的敬畏。韩少功曾说:选择文学实际上就是选择一种精神方向,选择一种生存的方式和态度[3]。韩少功对待文学的态度,无疑有着宗教般的虔诚,而且,韩少功在2001年功成名就之际,毅然选择归隐于湖南汨罗的八景乡,在某种程度上,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宗教皈依。毋庸置疑,韩少功所创作的小说,必定也有着浓厚的宗教意识。
一、佛教意识
作家的经历和思想对作家的创作有着巨大的影响,韩少功在下乡当知青时,便对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形成了韩少功对佛学的态度。韩少功的邻居,是一个姓朱的老知青,这个贫困潦倒的老知青一天做完苦活后,就在昏暗的灯光下研读佛经和创作诗歌,并和韩少功促膝长谈,由此,使得韩少功从佛家思想里,获得了审度自我的广阔空间,尝试着从宗教的高度,来理解世间的苦难和生命,而且,韩少功“向往的是佛的‘大我品格’,……驻足佛学的动机仍然是企图找到一个思想的支撑点……许多人从佛学中看到了‘空’,韩少功则把目光转向了对众生的关注”[4],并把这种思想运用到其小说创作中,刻画出了许多具备佛家意识和精神的形象。很显然,这便是韩少功的“佛学”,其中包含着极大生命智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特殊的关于生命的哲学。
佛教讲究轮回和报应,种多大因,就收获多大果,有多大业即有多大报。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是韩少功的代表作,里面有不少地方即体现出了佛教的生命轮回意识:在“醒”一节里,楚国的屈原几乎沿着同样的路线流落到曾经被楚国驱杀的罗国境地,并于此自投汨罗江,却得到了罗地百姓的谅解和祭奠,历史在重演,只是已经换了角色,同泊异乡沦落,恩怨复何言?在“走鬼亲”一节里,金福酒店一个才十三岁叫黑丹子的女子经常无理由地救济赌钱输了的胜求,说胜求是她前世的儿子,而且从未去过马桥的黑丹子竟然识得去马桥的路,尤其到了前世的家以后竟然熟门熟路,知道各种家什的所在,并一眼就认出了半躺在床上的前世的丈夫,被大家认为是戴铁香的转世。在“莴玮”一节里,坟墓里朝下俯伏的骷髅,意即不愿死者重返阳世延续厄运,让他们脸面朝下,就是让他们无法重见天日不能转生。尤其“放转生”一节,马桥乡亲对“放转生”的解释,更是极其明显地体现出了佛教的生命轮回意识:杀猪宰牛等血腥事,被叫作“放转生”,畜生也是一条命,前世作孽,现世遭罪,杀了它们是让它们早点转生,脱离苦难,乃一件大恩大德的善事。
佛教的生命轮回意识,其根本精神在于,让我们勘破世间虚幻,除却名利的执障,净化灵魂,超脱生死玄关,破除对于肉体的执著及焦虑,获得解脱,以求得生命的真谛,达到一种真正自由的境界。在韩少功的小说里,这一佛教意识体现得很是明显。长篇小说《马桥词典》里“贵生”一节可谓是对于生死超脱最为贴切的注脚。水水的儿子雄狮在三十年后被日本飞机于一九四二年丢下的炸弹炸死了,马桥的乡亲安慰水水时,用到了“贵生”这个词:“贵生”是指男子十八岁以前的生活,或者女子十六岁以前的生活,相关的则是“满生”,指男子三十六岁和女子三十二岁以前的生活,活过了这一段就是活满了,再往后就是“贱生”了,不值价了。用马桥乡亲们的这个观点来看,死得早一点好,死得早一点才贵。马桥的乡亲们没有什么知识,也说不出什么高深的哲学道理,但他们对于生命和生死的理解,却完全带有一种原始的生命意识:对艰难求生的悲戚,对超脱待死的宽容。这是一种朴素的生死观,虽然带有一定的无可奈何,但却有一种超脱生死的博大胸襟在里面,也体现出了佛教的生命意识:虽关切生死,对待生的痛苦和蒙昧以及死的超升和轮回,时刻保持警醒,却又淡漠生死,视生死无差别,能破除肉体的自我执著,把死亡看成是灭度和圆寂,看成是生命的极致飞扬的一种大欢喜,从而达到一种无我的精神境界。
佛教强调责任和奉献,探求生命的真谛在于超越和解脱,有着大悲精神,这种大悲是悲芸芸众生,有一种度世的责任,在强调自度的同时,也要度他,甚至宁可不自度,也得先度他,有一种拯救苍生的强烈责任感在里面,此即是佛教的菩萨行观念。佛家常有一种说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种说法其实体现出了佛家救世度人的宏大愿望以及为了救世度人而承受无量苦难的伟大人格,佛的下地狱,是为痴愚众生承受苦难,这是佛家的生存法则。佛家的救世精神,是忍受世间无量诸苦,来作饶益众生的事业,佛家的释迦牟尼出世以后,曾割肉喂鹰和投身饲虎,佛家的观世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化身,佛家的坚持食素而不杀生等等,都无一不体现出这种救世于苦难的伟大佛教精神。
这类形象,我们单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中,便能找出不少:万玉平时本是一个相公身子,胆小又受不得痛,但他总是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卷到乡亲们夫妻的打架事件中,为女子打抱不平,于是他陆续付出了皮肉之苦的代价,甚至付出了头发和牙齿,但他却依然挺身而出,把自己陷于挨打之中;盐午因成分太大,被学校开除,三耳朵为了让盐午重返学校,用镰刀划自己的手腕,最终帮助盐午重回学校,三耳朵很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他的两只手臂上已布满密密麻麻的刀痕,全是急朋友所难划伤的,而且三耳朵有一个宏大的抱负,他想在天子岭上开铜矿,让马桥的乡亲们享福,以后都不作田了,不种苞谷棉花红薯了,为此,三耳朵去卖血攒钱,最终还死在了这个远大的抱负上,三耳朵为筹钱开矿去打劫粮车,被部队和民兵追捕,被活活炸死在异乡,死时,身上还带有一枚铜矿筹建委员会的公章。
佛教认为世间乃苦集之场,但苦谛当知而不当断,真正具有佛家智慧与勇气者应该知道人生无处不苦,但并不回避苦难,而是要在苦难的磨砺中救世度人:于诸痛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5]98-99无疑,韩少功小说中的万玉以及三耳朵等形象,正是这种佛教精神的化身。
佛教中对生命的敬畏,压制欲望,看破红尘世事,芸芸众生,以及报恩精神和众生平等思想等等,都在韩少功的小说中有所体现。短篇小说《飞过蓝天》中,那只名叫晶晶的鸽子,一路向南,就算历经一切艰难险阻,飞过整个蓝天,也要回到他的身边。中篇小说《爸爸爸》中,鸡头寨“打冤”失败,被迫“过山”,寨中一些乡亲不愿走,仲裁缝用一种叫雀芋的草熬汁,一户户送上门,乡亲们面向东方而坐,在一种极度的庄严神圣中殉道而死,极其悲壮。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中,马疤子打醮崇尚清心寡欲和从善;九袋爷大年三十出门讨饭,教育娃崽要知苦中苦等等,莫不隐含着各种佛教意识,尤其韩少功在“散发”一节里的这一段话,甚至堪称其小说中佛教意识的宣言:生命结束了,也就是聚合成这个生命的各种元素分解和溃散了……我们凝视万物纷纭生生不息的野地时,我们触摸到各种细微的声音和各种稀薄的气味,在黄昏时略略有些清凉和潮湿的金色氤氲里浮游,在某棵老枫树下徘徊,我们知道这里寓含着生命,无数前人的生命——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另外,韩少功小说中多次出现了一些佛教文化意象,比如幽林和月夜,比如晨钟和暮鼓,以及寺庙和香火等等,这些无疑都是其小说佛教意识的体现。
这里,我不得不再次提到韩少功的归隐汨罗。佛家讲究禅,“禅定是佛家三学之一……静坐之外,山居也是一种方式,在喧嚣嘈杂的现代都市里蜗居,并且忍受着高强度视听刺激和生存竞争的作家们,往往于心灵中企盼着一块可以避世的清净福地”[5]125-127,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才是韩少功最大,而且体现得最为极致的佛教意识。
二、基督教意识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我们很难发现韩少功和基督教有着密切的关系,但细读其小说,我们会发现,其实韩少功的小说中有不少地方都隐含着浓厚的基督教意识,在此,我不是想论证韩少功曾受过基督教多大的影响,而是想说明,韩少功并不是某种宗教的信徒,他的宗教意识,也并不是哪一种宗教意识,而是隐含着各种宗教的影响,是一种融合了多种宗教的哲学思想及观念,其中有佛教意识,也有基督教意识。
长篇小说《马桥词典》里,志煌是个傻子,被乡亲们叫做煌宝,但从基督教那里来看,志煌却是一个充满博爱和宽恕精神的基督徒:一次,一个乡亲来到志煌的石场哭泣,说他死了舅舅却没钱下葬,求志煌赊他一块坟碑,志煌却说,赊什么,你拿去就是,便挑了一块上好的青花石,錾了块碑送给他,还搭上一副绳子帮着抬下岭;志煌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家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和他没什么关系,当年他同水水离婚的时候,水水娘家来搬他家的东西,几乎搬光了,他也满不在乎,看着大家搬,还给大家煮茶喝;遇到小偷来偷自家的竹笋,也不生气,在小偷逃窜掉落沟里时,他顺手砍断一根小树,把小偷救了上来,并把竹笋送给了小偷。
在拯救和责任,以及牺牲等方面,基督教同佛教其实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佛家有‘舍我其谁’的选择,基督以‘受难’的精神拯救人的罪恶”[6]134,但在佛家和基督教那里,都体现为一种伟大的救世精神,牺牲自己,来拯救世间的一切苦难。基督教是“爱的宗教”,宣扬博爱思想,但基督教对现实也有着强烈的批判精神:“基督教有两个世界,‘魔鬼的国’和‘上帝的国’,此岸的世界和彼岸的世界,基督教的价值建立在彼岸的世界,人要为进入天国而活着,所以,基督教是批判世俗社会的宗教,是有超越精神的宗教”[6]19-20。
在韩少功的小说中,对现实的世俗社会的批判几乎随处可见,如《飞过蓝天》在罪恶中对贪欲的批判,《马桥词典》在语言的反思中对世俗的批判,等等,无不鲜明地体现出基督教的批判意识。从某个角度来说,一个作家能够保持着对现实世俗社会的强烈批评精神,正是一个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作家需得从大家共见的社会现象中,看见普通大众不能轻易看见的东西,并对其进行批判,这是一个作家的责任,更是一个作家的使命。当然,批判并不是目的,由批判而引起的对于历史的和现实的反思,并进行行之有效的改善,才是其真正的目的,这正如基督教的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在此岸,是为了达到彼岸,而批评,也正是为了反思和救赎。
于此,批评则有了其相关的指涉意,那便是基督教的原罪和赎罪意识。基督教是有原罪论的宗教,基督教认为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因偷食禁果而触犯了天条,是有罪的,后世须为其罪恶而赎罪,罪是先在的,无条件的,赎罪是通往蒙恩和获救的唯一途径,于是,便有了基督教的罪恶和救赎,并在救赎中完成复活和新生。
在短篇小说《飞过蓝天》中的“麻雀”以及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中的“盐早”和“复查”身上,便鲜明地体现出了基督教的这种罪恶感及赎罪意识:一个叫“麻雀”的下乡知青,为了能够顺利回城,把自己饲养的心爱的鸽子“晶晶”作为贿赂品送给了招工师傅,使得“晶晶”孤独地来到了遥远的北方,但“晶晶”却非常念旧,历尽千难万险凭着强大的意志力飞上了“回家”的路,而于此同时,“麻雀”却并没有因此而成功回城,依旧滞留乡下,于是他消极怠工,制造一切可以制造的事端,悲剧由此而来,有一天,“麻雀”在外出打猎的时候,无意中用气枪打死了从遥远的北方飞回来找他的“晶晶”,当他看见死于自己枪口下早已因飞越蓝天而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晶晶”的尸体时,便开始了他的赎罪和自我救赎。盐早因为父亲的关系,被认定为汉奸,加上家里还有个“蛊婆”,以致有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于是很少说话,被迫成了个哑巴,大家叫他干什么,他就默默地干什么,总是干着寨子里最脏最累的活儿,就算自己中了毒,脑袋肿得像个南瓜,也只是用块布包着而已,从不抱怨。在基督教看来,盐早承受苦难,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他身上的“原罪”意识在作祟,他默默地做事,更多的是一种赎罪意识。复查因咒了罗伯一句“你这个翻脚板的”,第二天,罗伯就被疯狗咬了,最终走上了归途,复查违反了嘴煞,乡亲们和复查自己都认为罗伯的死和这句咒语有关,复查便很自责,从此一蹶不振,使得复查此后几十年都生活在一种永远无法消除的罪恶感中,甚至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
基督教有着丰富的内涵,除了以上论及的几个方面以外,在韩少功的小说中,依然隐藏着诸如布道和寻求等其他基督教意识,在此就不一一论及了。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韩少功的小说,都隐含着浓厚的基督教意识。
三、巫楚文化意识
韩少功曾明确地表达过对于巫楚文化的态度:绚丽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那么浩荡深广的楚文化源流,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中断干涸的呢?都流入了地下的墓穴么?乡土是城市的过去,是民族历史的博物馆。乡土中所凝结的传统文化,更多地属于不规范之列……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潜伏在地壳之下,承托着地壳——我们的规范文化。在一定的时候,规范的东西总是绝处逢生,依靠对不规范的东西进行批判地吸收,来获得营养,获得更新再生的契机。不是地壳而是地下的岩浆,更值得作家们注意。[7]76-84于是,韩少功开始去寻找,开始去重新审视脚下的国土,回顾民族的昨天,并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里找到了还活着的楚文化。
可见,韩少功的创作对于巫楚文化是极其重视的,巫楚文化意识在韩少功的小说中,理应占有极大的比重。
在文学创作中融合进巫楚文化,前可追溯到战国时期的屈原,近可延续到湘西的沈从文,屈原被流放到楚地时所作的《离骚》《九歌》《招魂》等作品,大多取材于楚国民间的祭祀歌曲和流行于民间的巫歌,很多篇章更是模仿民间巫师招魂的口吻而作,可以说,屈原的作品中是带有最原质的巫楚文化特色的,而沈从文的作品,不管是散文还是小说,都带有明显的巫楚文化特色。
韩少功的小说创作,受屈原和沈从文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韩少功曾经在汨罗江边插队落户,住地离屈子祠仅二十来公里,韩少功曾去细察当地风俗,发现当地仍有许多方言能同楚辞挂上钩,可见韩少功对屈原的《楚辞》颇有研究,而韩少功和沈从文同为湖南作家,所关注的都是湘西这块特殊的地域,不论是其思维方式,还是作品中对于巫楚文化的态度及运用,都有着极大的相似程度。何谓巫楚文化?巫楚文化又有着什么样的特点?
张正明在《楚文化史》中说:巫楚文化是以江汉区域为中心,在原始宗教和巫术以及神话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支由楚人创造的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地域文化,其重要特征是崇神信巫和畏鬼[8]32。我国的巫文化,源远流长,古时的巫,说的是那些能“以舞降神”的女子,其最初意为通过歌舞来祈求神灵的保佑,从古至今的几千余年间,上至宫廷,下至草野,从驱灾辟邪,到祭祀治病,巫术几乎无所不能,只是后来以儒家思想为正宗,辅以佛教道教等思想,巫文化才流落到边缘,开始在民间传袭,变成了一种原始的遗风。但即便如此,巫文化在某些偏僻之地,仍然居于主要地位,尤其是在韩少功所生活的湘楚一带,更是如此,据《荆楚文化志》记载,“无论何族何寨,莫不信鬼神,重祭祀”,“楚俗尚巫”,等等。
巫术和宗教是分不开的,很多宗教活动及仪式都保留有巫术的影子,尤其是巫术中祭祀的影子,而且,巫楚文化其本质上就是一种“具有原始宗教意味的区域文化”[9]101,在某些落后地方实际上是起着宗教的作用,可以说是一种原始的宗教。
作为宗教形态的巫楚文化所表现出来的大致特征是:笃信鬼神的巫鬼气息,自然和图腾崇拜的尊天敬神思想,以及迷信传说和时空混沌观念,等等。
巫鬼气息是巫楚文化中最为显明的特征,通常经由鬼神信仰以及相关的巫术和祭祀活动表现出来,伴随着极其浓厚的神秘色彩。这个特征,在韩少功的小说中比比皆是,可以说基本贯穿了韩少功大部分的小说创作。
短篇小说《归去来》中死去的姐姐变鸟,天天在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短篇小说《鼻血》中的柴房闹鬼;短篇小说《会梦一笑》中红头蜥蜴能受命复仇;中篇小说《女女女》中,不能受孕的妇女常常赤身裸体去山岭上睡卧着承接南风,说是南风可使妇女们受孕;修路迁坟时,拖开祖坟,里面尽是蛇,尺把长一条,足足有半箩筐;地震前,成千上万的老鼠窜出来,形成了铺天盖地的鼠河,等等。
中篇小说《爸爸爸》和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则更是可以看着被巫楚文化中的巫鬼气息重重包围的小说,几乎整篇都透露出一种阴邪无比的神秘气息。中篇小说《爸爸爸》中,乡邻传说丙崽的傻是因为丙崽娘多年前弄死了一只蜘蛛精导致;取下女子的一根头发,系在门前的一片树叶上,当微风轻拂时,口念咒语七十二遍就能把女子迷住的花咒;杀男子祭谷神;打冤前用高高的锅台架一口铁锅,把冤家的一具尸体切成一块块,和猪肉混成一锅煮,然后用大竹扦戳肉吃的“吃枪头肉”仪式。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中,残忍至极的杀长子风俗,把第一胎视为来历不明的野种,用尽各种办法处死,比如塞进尿桶等等;两扇新打的磨子同茂公家门口的一个石臼大战,发出咣当咣当的巨响;中了迷山咒,便会迷路,而中了取魂咒,则会神志不清,最终变成行尸走肉;长于坟墓里死者口舌处的“莴玮”,是很好的补药,可以理气补血和滋阴壮阳;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的“飘魂”;房英把弟弟魁元的棺木高高地竖起来,用几块石头从旁撑住,为弟弟“企尸”鸣冤……
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等巫楚文化特征在韩少功的小说里也有体现。中篇小说《爸爸爸》中鸡头寨的乡亲们对大自然的神秘力量无比崇拜,经常进行着最为原始的祭祀行为,把祠堂一个向上弯弯翘起的尖尖的檐角看成一只伤痕累累的老凤,指引着鸡头寨乡亲们的“打冤”以及失败后悲壮的“过山”,这里,“凤”即是一种图腾,具有很明显的符号学特征,具有其丰富的象征意义,而鸡头寨乡亲听命于“凤”的指引,则表现出巫楚文化中强烈的图腾崇拜特征。长篇小说《马桥词典》的“枫鬼”词条中,罗伯家后坡上那两棵巨大的枫树,似乎也是马桥的象征,多年前一场山火,坡上的树全都死了,唯有这两棵枫树安然无恙,甚至不损一片树叶,被称为“枫鬼”,具有灵魂,一遇大风雨则暗长数尺,收缩自如,马鸣画过枫树后,右臂红肿剧痛三日,砍掉枫树做成排椅后,坐过的乡亲都患上瘙痒症,服用任何药物均不见效,是为“枫鬼”报复砍伐的凶手;在“马疤子”词条中,有一片竹子,大旱那年,田里颗粒无收,而这一大片竹子却开出白色的花,并结出籽,煮成饭后清香扑鼻,附近的乡亲以此度过了饥荒,而竹子开花以后则全部死掉了。
当然,韩少功小说中的巫楚文化意识,肯定远远不止巫鬼气息和自然图腾崇拜,必定包含着其他内容,比如巫楚文化中的时空混沌以及丰富的想象和浪漫的激越等等,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体现出了巫楚文化的固有特征,带有一种极其明显的原始宗教的意味。
除去佛教和基督教以及巫楚文化意识以外,韩少功小说中同时也隐含着其他的宗教意识,如道教的“逍遥”思想,以及伊斯兰教的“两世并重”[10]100意识等等,这里就不一一讨论了。
四、宗教意识在韩少功小说中的作用
宗教意识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宗教是精神,是信仰,关注的是生命和灵魂等深层次的东西,这和文学一样,甚至可以说,宗教和文学的关系是最为亲密的,博大的宗教精神往往会成为文学的至高境界。夏志清曾说:现代中国文学之肤浅,归根究底说来,实由于对原罪之说或者阐释罪恶的其他宗教论说,不感兴趣,无意认识。[11]322夏志清的说法虽有失偏颇,中国现代许多作家作品其实都是有着相当浓厚的宗教意识的,但我们仍能从其说法中见出宗教对于文学的作用。
一个优秀的小说,理应表达出对于天地和生命的敬畏,并在剥离其文字以后,呈现和传达出一种源于小说,而又高于小说的东西——关于生命的思想和观念,小说的叙述对象可以是“小”的,但其中所蕴含的思想和内涵,一定得“大”,须得暗示和影射出一种完全超越作家自我的可以遍及一切的生命内涵,而这种生命内涵,就是小说的宗教意识,而具有宗教意识的小说,才是有深度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沟通天地万物,连接尘世和上苍,有着极其深刻的生命体验,能够揭示出生命的本质和内涵。
那么,宗教意识对于文学作品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呢?我以为,宗教意识在增强文学作品的神秘倾向等浅层次方面,以及提升文学作品的主题,使文学作品具有深邃的思想等深层次方面,均有着巨大的作用。而在作家韩少功身上,这几点体现得尤其明显。
韩少功的小说有着非常强烈的神秘倾向,这几乎已达成一个共识,而且韩少功小说中的这种神秘倾向,主要就来自于其小说中的宗教意识,尤其是巫楚文化中的巫鬼气息,这在上文已有所论及,在此就不再赘述了。我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韩少功小说中的这种神秘倾向,其实质是想经由神秘而抵达庄严,一种宗教的庄严,从而让其小说上升到一种思想的高度。
没有思想的文学是贫血的。一个文学作品中有了思想,尤其是有了深度的思想,则更能显示出其价值的含量,比如鲁迅的作品,我们很难想象,假如抽掉了鲁迅作品中的思想,将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如果说一个文学作品的语言是外衣,内容是身体的话,那么思想则是其灵魂,少了思想,就像少了灵魂,是活不长久的。
什么样的东西才是神秘的?未知的,先验的东西,就是神秘的,就像自然界中的鬼神。中国的作家是很喜欢写鬼神的,这可以在无数个作家身上得到证实,作家们正是想通过鬼神的刻画,来使作品达到一种“通神”的状态。相对于困苦的世间来说,神灵是高高在上的,是一种超然的存在,他们可以以俯视的眼光和超然的态度,来看待世间的一切,从而更客观,也更深刻。另外,作家们生活在现时现世,由于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他们有很多话,是想说,而又不能说的,此时,就必须借助于神灵,很多东西一旦披上了“神灵”的外衣,就变得方便多了,可以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而不用担心一些无法左右的因素,可以“畅所欲言”了,因而,鬼神在作家那里,变得倍受青睐。
什么东西才是“通神”的呢?显然是那些异质的东西,比如精神病患者,智障者,有特异功能的巫师和蛊婆,以及一些奇异的事件,等等,在作家的眼中,这是沟通世间和神界的桥梁,是能够代言其思想的特殊存在。因此,在无数的作家作品中,便不断地出现此类形象和事件,甚至都成了一种值得探讨的文学现象。
韩少功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小说中就多次出现这类灵异的形象和事件,显然,韩少功小说中的这些灵异形象和事件,肯定不只是为了增强小说的神秘感那么简单,作家是想通过他们来完成“通神”的效果,用以提升作品的主题,完成作品从世俗到神以及宗教的转变,最终到达一种思想的深度。
韩少功是一个有思想的作家,他的很多作品都蕴藏着思想的光芒,从小说到散文,从《马桥词典》到《暗示》,思想因素越来越强,而韩少功也在这种极强的思想中,走向了小说创作的深处。韩少功在接受王尧采访时曾说:“我曾经以为,感觉是接近文学的,思想是接近理论的。一个作家应该以感觉为本,防止自己越位并尽可能远离思想。但是……我们很多作家在唾弃思想以后,是感觉更丰富了,还是感觉更贫乏了?是感觉更鲜活了,还是感觉更麻木了?”[12]237而韩少功小说中思想深度的形成,自然和其小说中的宗教意识有着莫大的关联。我们可以说,正是韩少功小说中的宗教意识,成就了其小说的思想深度,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宗教意识就是其思想本身。
总而言之,韩少功的小说中,既有佛教意识,也有基督教意识,以及巫楚文化等其他的宗教意识,这些宗教意识融合在一起,对韩少功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不仅丰富了其小说内容,更提升了其小说主题,使其小说完成了从世俗到宗教的蜕变和超越,形成了一种有思想深度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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