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
2017-10-09卫鸦
卫鸦
1.
马桥是我堂弟,他抵达深圳时,下午两点多,离我下班时间还早。他没地方可去,就进了车站旁边的一家冷饮店,叫了杯奶茶,坐在那里,边喝边等我下班。时间一长,他有点无聊,就跟一位叫夏菲的女服务员搭上了讪。我这堂弟天生一张抹了油的嘴,小时候经常让一群女孩子跟在屁股后面听他讲故事,长大之后,口才有增无减,碰到女孩子脑袋就转得飞快。他绘声绘色地讲着这一路的经历,让这位女孩很快就成为他的忠实听众。聊天期间,自然有源源不断的冷饮供应,与此同时,他还得到了一顿晚餐。有吃有喝,人生几何,他心里那个美,差点就忘了跑到深圳来的目的。直到晚上,天黑下来,他才拍拍脑袋,想起来该给打我电话了。
“哥,我到了。”马桥说。
从电话里,我听出一个疲惫中略带亢奋的声音。这个声音旁边,时隐时现地浮动着一片格格笑声。
“到哪了?”我问他。
“罗湖火车站。”马桥说。“下班没有?下班就来接我。”
“塞路上了,”我说,“发个地址给你,自己打车。”
“废话,有钱打车我还打你电话?”他说,就把电话挂掉了。过了一会,他发了条微信过来。我点开看,是他所在的位置。在手机屏幕上,他变成一个带指针的红点,被明确地标记在这座城市里。我身上瞬间就像压了两百斤担子。前两天我婶婶打电话给我,问马桥有没有来我这里。我有点莫名其妙,他怎么可能来我这里?我说,他不是一直在老家吗?婶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告诉我,已经跑出去差不多一个月了。上个月她跟村长吵架,挨了村长一耳光。刚好被马桥看到,他从屋里提把菜刀冲出来,对准村长脑门就切。村长转身想跑,来不及了,菜刀在空中划出一条冰冷的弧线,准确地落在一个屁股上面。村长大叫一声,滚到地上,身下涌出一摊鲜血。婶婶吓傻了。马桥扔下菜刀,沉着地拍拍手,揣上五千块钱就从后门跑了路。
村长我知道,不是什么好人。我们村里没受过他欺负的人很少,挨这一刀,活该。如果砍他的不是马桥,我会觉得挺痛快,对付这样的人,就得以横制横。可这一刀出自马桥之手,就不是件那么痛快的事了。我婶婶五十多岁,带着马桥孀居了大半辈子,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命苦。她常跟人说,马桥好,她的命就好。马桥就是她的命。真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婶婶就完了。从小到大,马桥跟我玩得最好。跑路之后,婶婶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到深圳找我来了。我告诉婶婶,没到我这儿来,不过不用担心,这么大个人,他能照顾好自己。在我的安抚下,婶婶平静下来。对马桥砍人一事,她没有半个字的责怪。她只是反复叮嘱我,说马桥迟早会来找我,要是来了,就打电话给她,已经一个月没他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说完她又哭上了。
說实话,我不担心马桥。我这个堂弟脑子灵活,能说会道,长得一表人才,先天条件相当不错。如果说还有什么欠缺,那就是优点没用在正途,读书没考上大学,当兵两年,没转成志愿兵,总之,光宗耀祖的事,一样都有没干成。打架斗殴倒是无师自通,村长这样的牛人,他说砍就砍。当时我有些庆幸,幸好他没来深圳。我不希望他来。对我来说这是个不小的包袱。我的状况并不是那么好。我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年薪二十几万,在深圳,顶多也就是脱个贫。这份工资我得养房养车养老婆,没有更多的能力来养马桥了。
可是该来的麻烦还是得来。婶婶算得很准,马桥来了。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先是从南向北,到了山海关,在长城脚下走了走,觉得毫无意义。又从北往南到武汉。他准备从那里一路向西,先到四川,再走川藏线进西藏。但他发现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不足以支持他的西行梦想。他不想打电话向婶婶要钱,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本该上养老下养小,他一样没做到,但至少不能啃老,堂堂男子汉,这点自尊他还是有的。身上没钱,又不能回去,那就只能来我这里了。他算了下,身上的钱恰好可以让他到达深圳,就买了张火车票,投奔到深圳来了。
2.
我看了下表,八点钟,夜色像块黑布,沉重地从城市上空抖落,满城灯火温馨地亮起,车后视镜里,一个繁忙的深圳正从快节奏中脱身出来。和往常一样,这是个平静的夜晚,但我知道马桥一来,这种平静将被搅乱了。我有一个不太好对付的妻子,叫赵璐,两年前她得了抑郁症。在她眼里,所有直立行走的动物都是些讨厌的家伙,连我岳父岳母都无法幸免,马桥自然也不例外。我答应过赵璐,下班之后,陪她和奥迪去看电影。这会儿,她通常已经给奥迪洗好了澡,坐在沙发上等我回家。如果马桥没来,我们将去看一部好莱坞的动画片。对动画片我没什么兴趣,赵璐也不喜欢,这种片子毕竟已经不适合我们的年龄,坦白地说,我们其实是去陪奥迪看电影。
奥迪是条狗。有年冬天,我拎着一袋小笼包,在公交站台等车,突然从垃圾桶后面闪出一团瘦小的黑影,是条棕色小狗,身上的毛被露水打湿了,团团结在一起,显示出被遗弃的凄凉。它大概是饿了,身体抖个不止,仰起头可怜巴巴盯着我手中的袋子,红色的舌头从张开的嘴巴里挂下来。这就好办了,我往地上扔只包子,成功将它诱捕。这就是奥迪。我将它带回家时,赵璐对狗还没什么兴趣,那时她只想要个孩子。结婚好几年,她一直没怀上,总怀疑是我的问题,逼我去检查。我不想去,我很清楚自己的生理功能。在赵璐之前,我有过几个女朋友,有好几次,我看着自己制造的生命凄凉地落在小诊所里,心里感到无限的罪恶。后来赵璐一再要求,我迫不得已去了医院。一检查,问题自然不在我身上。从此她就郁郁寡欢,那张脸再也没有展开过。当医生告诉我,她得了抑郁症时,她已经无法工作了,只能呆在家里静养。我在网上查过关于抑郁症的资料,结果吓我一大跳,死亡率仅次于癌症。多数患者死于自杀,有割腕的,跳楼的,卧轨的,吞安眠药的……他们变着花样,离开这个生无可恋的世界。血淋淋的图片看多了,我便进入如履薄冰的状态。我怕赵璐也会产生自杀倾向,走上一条不归路。我岳父没少打电话指责我,他认为赵璐得抑郁症,作为她的丈夫,我负有很大责任。他说,你得多陪她,对于抑郁症患者,最好的治疗就是陪伴,你不知道吗?读这么多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他让我不要工作了,就在家里陪赵璐。真他妈废话,放下电话我就想发火。不工作喝西北风啊?当初赵璐嫁给我,我岳父唯一的要求,就是结婚之后,每个月给他两千块钱生活费。这个数目雷打不动,一到发工资的日子,他的手就像根带钩的长杆一样,从千里之外的四川准确地伸过来。我十分讨厌跟他通电话。放下工作,天上又不会掉馅饼。但是我想,有只宠物陪陪赵璐,没准能缓解她的抑郁情绪。这就是我诱捕奥迪的初衷。至于赵璐能不能接受这条小狗,我心里没底,那时她对整个世界都怀着厌恶和抵触情绪。没有想到的是,我将这条小狗抱到家里后,赵璐一眼就喜欢上它了。她跟奥迪有缘。有了这条狗之后,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赵璐的确开朗了一些,但与此同时我也发现,在赵璐的情感需求中,我还不如条狗。不久之后,赵璐用自己的爱心,在我们生活中建立起一个狗权的世界。吃饭狗优先,洗澡狗优先,睡觉狗优先,就连看电影,也是狗优先。于是我们基本上只能看动画片了。坐在电影院里,奥迪看里面的卡通动物,赵璐看奥迪欢快的样子,我则像团空气一样坐在旁边,听电影中尖声细嗓的配音。每次看着看着,心里就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endprint
马桥来得不是时候。赵璐能否接受一个陌生人闯入我们的生活,这姑且不论,但我很清楚,今晚不陪奥迪去看电影,她多半会发脾气。抑郁之后的赵璐,情绪就像台风前的天气,变化无常,我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悲伤。有时笑着笑着,突然间就泪流满面了;有时我们欢快地聊着天,一言不合,脾气就上来。她发脾气的方式很特别,不吵不闹,一整天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让家里像冬天一样,弥漫着冰冷的荒芜之气。到了晚上,她开始活动,把所有灯关掉,在黑暗中,她沉默着像个幽灵一样飘来飘去。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幽暗的面孔悬在眼前,把我惊得毛骨悚然,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差点就想给她跪下了。
说实话,我很怕赵璐,不是夫妻间的相敬如宾,是实实在在的怕。但我还是毅然把车子掉了个头,顺着彩田路上了北环。去他妈的奥迪,我想,我毕竟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情感需求。马桥是我婶婶的命根子。我叔叔是个矿工,死也死在矿上,一场矿难把他和几十名同事埋在了地下。真是人生无常,那年马桥才两岁,不知道命运两个字怎么写,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幸,就像块从天而降的陨石,沉重地砸在了我婶婶一个人身上。我婶婶是个硬气的女人,没改嫁,也没接受过任何亲戚的帮衬,一个人硬是像条汉子一样扛起了一个家。她拿著那笔抚恤金,在镇上开了家饭店,把生意慢慢做起来了,马桥也慢慢长大了。在经济上,马桥不但没受穷,反而比周围的同龄人有着更为优越的条件,他根本就不像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当然,婶婶过度的溺爱,也滋养了马桥一身的毛病,不然也不会砍村长一刀,成为一名在逃犯。在逃犯我也得管,想起我婶婶在电话里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心里就难受。婶婶从来都没求过人,既然她拉下脸,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接马桥。
3.
罗湖火车站跟这座城市一样,忙得没有夜晚,晚上九点多钟了,人流仍如潮水涌动。站前的马路上挤满出租车,一些司机端坐在方向盘前,目光像绳子从挡风玻璃中穿出来,似乎想把客人拉进车里。火车站这一片,我刚来深圳那年,就是这样的嘈杂和拥挤了,没怎么变过,也不可能再变,早期的特区无节制地开发,使这块地方已无立锥之地。我转了半天,才找到空位把车停好。下车之后,我穿过广场,向出站口走。车站前灯火通明,地面晃动着一些被灯光拉长的影子。旅客一拨接着一拨,风尘仆仆地从出站口涌出来,拖着行礼箱,或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将满身的疲惫暴露在这座城市的灯火里,他们走向路边,瞬间就被出租车吞噬一空。
按着地图上的指针,我找到那家冷饮店。透过玻璃看进去,一个男人坐在靠墙的位置,墙上几盏桔红色的灯,将他俊朗的轮廓照出来。这就是马桥了,我的堂弟,他仪表堂堂,在外面颠沛流离一个月,丝毫不见落魄之气,他是那种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觉得邋遢的人,同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比别人要干净和整洁许多。一位女孩在他对面坐着,俩人正在聊天。马桥声情并茂,女孩格格笑着。从我所在的角度看上去,我无法相信这两个人前不久才萍水相逢,那副亲密无间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我推门进去,蹑手蹑脚走到马桥身后,拿手机顶住他的腰,模仿警匪片里的桥段大喝一声:不许动!
马桥惊了一跳,从座位上弹起来,转过头,脸瞬间苍白,两只眼睛惶恐地瞪着我,半天才回过神。
“要死啊,”马桥擂我一拳,说:“魂都掉了。”
“你也会掉魂?”我说,“胆子不是挺肥吗?村长也敢砍。”
“砍一刀算是便宜他了,”马桥说,“我妈一个女人,他狗日的说扇就扇,换成你,你也得砍。”
“动刀动枪,”我说,“搞出人命怎么办?”
“你别吓我,”马桥说,“我又不傻,看准了才下手的,就是想放点血,那一刀我剁在那狗日的屁股上,顶多也就是个轻伤。”
马桥这么一说,我顿时放心了许多。我猜也是如此。马桥我还是了解的,小时候就这样,坏事干得不少,但村里人都喜欢他。每次群体犯错,明明是他带头,却总是以从犯的身份获得原谅。什么时候出风头,什么时候明哲保身,他拿捏得很准。但这次毕竟是持刀伤人,就是算是轻伤,手里有刀,性质也不一样,进去是肯定的,判个三五年也说不定。这点马桥清楚,不然也不会跑路。
“跑什么路?说这么难听,”他说,“我就是出来旅旅游,来杯奶茶?我请。”
“西瓜汁吧,”我说,“不是没钱吗?”
“没钱我就不能请了?钱就是个屁,谈钱伤感情。”他说,目光转向坐在我们对面的女孩。“你说是不是?”
这时我才认真打量这女孩,长得还挺顺眼,眉清目秀,穿着工作服,脸上却很明显没有那种吃苦耐劳的样子。这一点,跟马桥倒是很配。她对我笑了笑,叫了杯西瓜汁过来,起身回到了服务台前,把空间留给我和马桥。我问马桥,上班时间陪你聊天,还请吃请喝,就不怕被老板炒鱿鱼?
“都什么年代了,现在招个人比招亲还难,哪有老板炒员工的。不过她的确是不打算干了。”马桥说,“她把老板炒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刚好给我碰上。什么叫缘分?这就是,没她,这一天还真不好过,他妈的深圳,就是个火炉。你在这火炉里一呆就是这么多年,就不觉得苦?”
“习惯了。”我说,心情顿时灰暗下来。很多种滋味在心里交杂。如果只是热,根本就微不足道。何况深圳未必就那么热,我去过那几座被称为火炉的城市,比深圳热多了。马桥刚来,连这座城市的味都没还没闻着,不知道深浅。
“刚才真给你吓着了,学什么不好,学警察。”马桥喝了口奶茶,说:“一会回家,你得陪我喝点,压压惊,这一个月,见到穿制服的心里就不踏实。”
他一向都怕警察,这我知道,砍了村长之后,就更怕了。他告诉我,在我来之前,刚经历一场虚惊。当时正聊着天,看到几名警察从外面跑过来。不好,他心里一惊,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出门就跑。跑着跑着,听到一串脚步声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回头一看,那几名警察根本不鸟他,在离他五十米远的地方,把一个人男人摁在了地上。原来不是抓他的,就放心了。endprint
“就在那里。”他指着冷饮店外面的广场,说:“一个四川口音的男人,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没想是个人贩子,偷了别人的小孩,据说还卖器官,他妈的,这种人就该枪毙,我差点冲上去揍他了。”
说起这事时,马桥一脸正气,根本不像个在逃犯。
喝完饮料,该走了,马桥向女孩道别。“谢了。”他说。女孩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等马桥拍拍脑袋想起来没有向女孩要联系方式时,我们已经上了北环。我发了个信息给婶婶,让她放心,马桥毫发无损地到了我这里。刚发过去,婶婶电话就到了。一接通,她连珠炮似的发问:马桥怎么样?马桥还好吗?有钱没有?没有你先给他,回头我还给你爹。
电话里,一位母亲的焦急与关切混在一起,源源不断地送到我耳边。我对婶婶说,好,一切都好,你放心,在我这里,一根头发也不会少。婶婶说,这就好,到了你那里,我也就放心了。婶婶如释重负,重重地松了口气,让我把电话给马桥,她要跟他说话。马桥死活不接。没什么可说的,这世上,他谁都不怕,就怕他那个妈,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可是我们过梅林海关时,他又拿过我的电话,给我婶婶拔了回去。
“妈。”电话一通,他只说了一个字,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
4.
我住在一个叫风和日丽的小区,两房一厅,二手房。楼盘是台湾地产商开发的,在房地产这个行业里,台湾商人比大陆商人要有良心。我们这个小区不大,建筑质量却相当好,据说曾经得过鲁班奖,无论是否属实,我都认为这个奖项名至实归。我在这里住了五年,房子一点问题也没有。与我同年买房的同事和朋友,还是一手房,住到现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已经层出不穷了,找物业管理处根本没人搭理,房子有问题不归他们管。没买之前,你是爷,住进去之后,你就是孙子了。这时你就会知道,有套质量好的房子,对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的重要。
当初我买这房子,并不是因为质量,而是图便宜。买房那年,正好全球经济危机,深圳的企业家像得了传染病一样,一个跟着一个跳楼。这小区里,也有好几位破产的业主从天台上跳下来,其中有一个就落在这套房子门前,刚好被原来的业主看到。这业主是潮州人,信风水,胆子也小,门前死人,无论如何住不下去了,说开门就见到鬼,晚上睡觉,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家伙从天而降。他就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找家地产中介,迫不及待地将这套房子挂了牌,价格从九折到八折,一往路往下落,越落越便宜。便宜也没人敢买。同一个小区,同样面积的房子,价格是这套的差不多两倍,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是个陷阱。我头脑简单,当中介所的人闪烁其辞,将这套房子以六折价格推荐给我时,我毫不犹豫地捡了这个便宜。后来有人告诉我,门前发生过跳楼事件。为了达到恐怖效果,他故意将这件事渲染得惊心动魄。我不信这个邪,不就是门前跳个楼吗?就是跳在屋里也不要紧。这一年里,跳楼的人多了去了,要都像这位业主,深圳房价都能拉低。
买下房子之后,我父亲来过一次,住了两天,如坐针毡,随便找个借口就逃回老家去了。父亲是名风水师,从专业角度看,他大概是觉得这里阴气太重。不过父亲没这么说,他对我说是房子太小,转个身都困难,远不如在老家住着宽敞。这么一说,我就无法反驳了。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能跟地广人稀的老家比?现在农村里建房,最少都是三层,多数人都是住一层,另外两层空着。空着也要往高里建,吃穿不愁了,房子就是张脸。父亲在家乡也有栋三层的房子,就他和我妈两个人住着,楼上楼下十几个房间空在那里,说句话都能听到空旷的回音,放在深圳,至少也得身家上亿。我这套七十多平米的小房,他当然看不上了。走之前他还问我,怎么不买个大点的。
我只能摇头苦笑,我这个爹站着说话不腰疼,假如房子张嘴就能来,那我确实也想弄套大的。可我只是个靠工资混日子的人,在父亲眼里看来,收入不错,但只要对比一下这座城市的平均水平,立马就变得相当卑微了。我怎么可能买得起一套大房?就现在这七十几平米,也还有一大半在银行里欠着。当初买房,签下那张为期三十年的贷款协议时,我就悲凉地想,这就是我在深圳的一辈子了。现在看来,也许比一辈子还要漫长,我三十多岁了,贷款还没有还到三分之一。这座年轻的城市,四十岁以上的人,就只能在人才市场上发挥剩余价值了,等我熬到四十出头,要是丢了工作,房子随时都有可能断供。我家里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我在一家文化公司做项目总监,每天对着一台电脑,敲敲打打,就把两万块钱的工资搞到手了。父亲对我的经济状况从不担忧,他担心的是赵璐。在父亲的心里,我这个老婆就像块阴影,挥之不去。作为风水师,父亲给活人看地,也给死人看地,此外,他还给人看相。父亲看相相当准,村里的人一度认为他是神仙转世。父亲坦白地告诉他们,世上根本就没什么神仙,看相就跟木匠瓦匠泥水匠一样,是门手艺,只是匠人干活用手,他用的是眼睛,也没什么诀窍,相由心生,一个人的酸甜苦辣,往往都写在脸上。我第一次将赵璐带回家,只见一面,父亲就将他的专业用上了,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他不太满意。我在家的那几天,父亲不说话,直到我走之前,才拉着我进了房间,把门一关,严肃地与我进行了一番长谈。父亲的大概意思是说,从面相上看,赵璐两边腮骨过于削瘦,这种女人,没有帮夫运,不适合做老婆,他让我要想清楚。说实话,我并不相信這一套。但父亲在说这件事时,异常的诚恳,让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我问父亲,能说得具体点吗?父亲摇摇头,作为一名风水师,他不能道破天机。
尽管如此,我还是跟赵璐走到了一起。有没有帮夫运,这无所谓,我就是一打工的,不需要她来帮。我执意要结婚,父亲自然不会反对,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结婚之后,我和赵璐平平稳稳地度过了几年,波澜不兴,并没出现什么异常。可是赵璐抑郁之后,婚姻突然向我露出狰狞的一面,生活中的种种压力和烦恼,就像决堤之水,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事实上,当我对未来的一切疑虑重重,并产生惶恐时,我已经彻底生活在父亲的预言里了。我越来越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些我们所看不到的玄机。endprint
我住在一楼,门前有块空地,原本种着杜鹃和茶花,小区的物业管理不行,长时间没人打理,花慢慢不见了,杂草旺盛地冒出来,长得比人还高。后来我将杂草铲掉,让它变成了一块菜地,心里顿时找到一种巨大的平衡。原有的七十多平米,加上这块菜地,面积怎么也过百了。可是很遗憾,我在这块地里依次种过辣椒、西红柿、茄子、苦瓜,可我种来种去,这块菜地就像赵璐的肚子,颗粒无收。也不知是土壤問题,还是技术原因。总之,后来我就再也没种过了。奇怪的是,自此之后,这里连杂草也不再生长。我带马桥回到小区时,经过这块菜地,马桥停下来看了一眼。
“哥,”他说,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幽幽怪气。“这是块死地。”
“什么死地?”我问他,突然感到有些紧张。
“不毛之地,万物不生。”他说,“我也说不准,感觉怪怪的。”
马桥跟我父亲学过风水,曾经想过要当一名风水师。在他眼里,这一行来钱快。我家乡确实有些靠看风水发财的例子,但我父亲是个例外,在他眼里,风水是门学问,不是谋生的手段。马桥不一样,他的目标就是发财,学好之后,他打算专门给那些当官的看风水,官越大,就越迷信,钱也就越好骗。在这一点上,我父亲与他有着明显的分歧。我父亲认为,都已经当了官,证明人家风水相当好,不需要再看了,再看无异于行骗。马桥说,就是要骗他们,不骗他们骗谁?他们的钱也是从老百姓手里出去的,骗骗他们,只不过是让这些钱转一圈,又回来了而已。他的理想是把县里的官骗一遍,再骗市里的,最后骗到省里。更远一点的地方他没想过,不需要,市里省里骗一圈,他已经相当有钱了。这个理想很壮观。只是他学了没多久,就果断放弃了。这一行过于深奥和复杂,一般人学不来。但他所掌握的理论,用于解释一块死地已经足够了,这也从侧面显示了我父亲在风水方面的博大精深。名师出高徒嘛,马桥说,简而言之,民间用生气与死气来形容一些事物,例如称血气方刚的人为有生气;称精神颓废、情绪低落的人为死气沉沉。草木茂盛、水土肥美之地为生地;沙漠戈壁、不毛之地为死地。死地万物不生,但若是将一些消失的生命,比如死猫死狗埋下去,另一些生命也许就会长出来。
“不信你可以试试。”他说。
马桥的解释玄之又玄,唬得我一愣一愣的。他是那种极具表演天赋的人,装什么像什么,脸上换上一副神秘的表情,立即就是名风水师了,加上他的表述又很有逻辑。有那么一刻,我恍惚觉得父亲站在了我面前。
“你半仙啊。”我说。
“你才半仙,”马桥说,“你信吗?”
“不信。”我说。
“我也不信,”他说,脸上的怪气消失了。“唬你的,别信这些,所谓的风水大师,其实都些是骗子。”他看我一眼,马上又纠正:“当然,除了我伯父,他是个神人。”
5.
到家了,马桥长吁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一个月,他一直在路上飘,漫无目的,现在两只脚扎扎实实地落下来了。真好,他说。坐一会他爬起来,要换拖鞋。拉开鞋柜,目光陷入一片缭乱之中,这个鞋柜的上中下三层,全被赵璐各式各样的鞋子占据。
“我的天,嫂子是开鞋店的吗?”马桥说。
这就开鞋店?少见多怪。再严重的抑郁症患者,都有正常的一面。赵璐的正常,体现在网购上面,鼠标拿在手里时,她完全就是一位正常女人。淘宝,天猫,京东,一个个网站挨着逛,进去就点半天,不把手点酸停不下来。她喜欢买鞋,并且只买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奇怪的癖好。有很多鞋子买来之后,一次也没穿过。每个月整理鞋柜,我都要扔掉不少。马桥上下找了一遍,没看到男式拖鞋,让我帮他找一双。我坦白告诉他,就只有一双,已经穿在我脚上。这个流浪汉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的脚,说:“哥,我是客人啊。作为一名文化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连双拖鞋也不为客人准备。”
为了让他闭嘴,我把脚上的拖鞋扔给他,自己找双棉拖鞋穿上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这本经,跟天书差不多。没病之前,赵璐就不喜欢家里来人,抑郁之后,她更加离群索居,亲戚朋友一概拒之门外。这个鞋柜基本可以体现我们这个家在人际往来上的冷清。马桥看不到这些。他看到的是这些年我在深圳的生活状况,我的窘迫,很直观地装在这七十几平方米里,他毫不客气地评价:“你在深圳,也就活成这个鸟样。”
这话说得让我有点心酸。刚来深圳那会,我也是个有追求的人,认为到了深圳,就他妈应该活成深圳的样子。可是时间一长,我就不这么想了。反正穷也一生,富也一生,我希望我和赵璐平平安安就好,要是跟着这座城市的节奏跑,脚下的路就永远也望不到尽头。拍着良心讲,我还不算惨,如果以我作为一条线,整齐地划下来,那么,在深圳两千多万人里,估计有百分之八十在我这条线以下。马桥并不知道这些,他脑子里装着一个概念化的深圳。
我将他带到书房里。他转着脖子四处看,目光落到书架上停下来。他有些惊讶,都是些关于精神和心理方面的书。他很难理解,作为文字工作者,怎么会有个心理医生的书架。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个书架,这些书买来之后,我一本都没看过。马桥抽出一本,翻几页就丢在一边。都是些抽象的词句,他看不下去。他抱着头,叫了一句:真他妈舒服。就躺下去了。
“舒服也不能睡这个床,”我把他拖起来,指着上铺:“这是你的。”
“你没搞错吧。”他歪着脑袋说,“我恐高,你不知道吗,读高中时我睡上铺,经常掉下来,你看看。”他伸过手臂,把胳膊上的一条疤痕展示给我看,又问我:“下铺你打算留给谁睡?”
“我睡。”我说。我也不喜欢睡上铺,离地面那么高,做梦都悬在半空。
“不对啊哥,”他说。“你应该跟嫂子睡。”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就问我:“吵架了吗?为什么?”
“你十万个为什么啊!”我毫不客气地制止了他。
马桥就不问了,继续翻书架。翻到一副VR眼镜,他拿在手里,好奇地端详了片刻之后问我:这是什么?我一把夺过来,慌慌张张塞进抽屉里。这件高科技产品,是我花了两百多块钱从淘宝买来的,当初只是想体验一下高科技效果,看了一部色情片之后,它的使用率就很高了。endprint
我承认有些事情让我羞于启齿。没病之前,赵璐就偏激地认为,夫妻之间做爱的意义,就是为了生殖繁衍。得了抑郁症之后,连这点意义也没有了。我们的夫妻生活急剧缩减,从一周两次,到一周一次,再到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这样一来,事实上,我作为丈夫所能行使的权利已经被剥夺得差不多了。我总不可能在一个病人面前,提出那种让她难为情的要求吧?
可是我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身的力气没地方使,那种煎熬,是个男人都知道,实在是难以描述。后来我不得不从卧室里搬出来,住进了书房。这么一来,正如赵璐所愿,她迫不及待地将空出来的半张床改成了奥迪的狗窝,让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和她的夫妻关系,实际上已经只剩下一张结婚证。我不愿意将这些暴露在马桥面前,再说了,VR其实也挺不错。
我对马桥说:“你先睡,我出去一下。”
“不是说了要陪我喝点吗?”马桥说。
“今天不行,”我说。“我得去接你嫂子,冰箱里有啤酒,想喝自己开。”
“那我也不喝了,你记上,欠我一顿酒。”他说着就倒在了床上,十秒钟不到就打起了呼噜。我看了下表,十二点,新的一天已经来了。赵璐还没回来,我心里隐隐有些慌乱。两年多,她没有独自离开过家门一步。
6.
这几年,我和赵璐都在华夏影城看电影。起初是因为离得近,从风和日丽出来,过两个红灯,拐个弯就到了,步行在十五分钟以内,不用开车。此外,这条路确实也很美,两边种着整齐的梧桐,盛夏时,浓密的树冠在空中相接,把阳光拦住,满街阴凉在绿色间流淌。后来距我们小区更近的地方,又开了家影城,硬件和声光效果都比华夏要好,但我们还是习惯来华夏。
这家影城对面是夜市的集中地,白天是条商业街,一排服装店的门面齐整地向着马路敞开,中间夹杂着几家手机店。这些服装店里,一年四季都在甩卖换季服装。到了晚上,在红红绿绿的雨棚下面,许多简陋的大排档长出来,从流水线上下来的工人围坐在小桌前,用一盘炒粉,或者蛳螺,加几瓶啤酒来展示他们简单朴素的生活。这很好。这就是深圳。一百个人来到这里,就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这一百种生活方式,都能够被这座城市宽容地接纳。
电影已经停场,只剩下一号厅在放午夜电影,门口有微弱的彩光溢出来。我买了张票进去,放的是《夏洛特烦恼》。十二点多了,观众仍然很多,一些笑声在影厅里回荡,座位上摆着一排排整齐的脑袋,光线明暗不定,将很多张脸勾勒出来。从他们专注的表情里,可以看出这座城市的文化饥渴。我从前往后,一张张脸看過去,没有赵璐。后来我经过一对学生模样的男女身边,是对情侣,两颗脑袋专注地贴在一起。我在他们跟前站了片刻。当他们停止接吻,抬起头来警觉地打量我时,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这样的影片压根就引不起赵璐的兴趣。没奥迪之前,她喜欢的是锡兰、侯孝贤等导演的作品,那是些有着冗长镜头的影片,缓慢得可以让时间静止下来。一部片子看完,花在思考上的时间往往比看电影的时间还要多。我常想,她到底在思考什么呢?那时她只不过是外贸公司的一位小职员,英语说得不错,仅此而已。有了奥迪之后,赵璐对电影的爱好就变得相当单一了,除了动画片,她不再看别的电影。
我顿时紧张起来。不在电影院,我不知道赵璐还会去哪里。得抑郁症的这两年,除了看电影,她几乎不离开家门一步,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使我在脑海里翻找她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时,范围变得极为狭窄。
回家之后,我赶紧打她手机。关机,这在意料之中。她的手机基本上就没充过电,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推开门就能看到。我们之间的联系,不需要通过手机。可是当她从这个熟悉的地方消失后,我才猛然发现,手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通讯工具。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连续抽了两根烟。两点多了,门外依然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深圳。楼上传来两口子吵架的声音。男的大声嚷嚷,女的一声不哼。我想,这大概又是场家暴,我有点为女人担忧。可是过了一会,男人从楼上跑下来了,经过我家门前时,消瘦的脸在灯光里晃了一下,清晰地亮出几道抓痕。他走到一个花坛边,坐到长椅上抽烟,我看到一点暗红的火光以极快的频率闪烁着,他的头低垂在黑暗里。这两口子,三五天就吵上一次,每次都声势浩大。奇怪的是,吵来吵去四五年了,他们仍然生活在一起。我和赵璐从未吵过,可是她说不见就不见了。我想,也许生活就是需要那么一点吵闹,过于平静的表象之下,往往酝酿着一些不期而至的危机。
我找出赵璐的电话号码本,一个号码接着一个号码,给那些认识赵璐的人打电话。除了我岳父,几乎都打遍了。至于为什么不打给我岳父,很简单,打了也没用。在我们生活中,他只是一个我每个月都必须准时存入两千块钱的银行账号,除此之外,他还是个会把小事弄成大事的人。我担心他会添乱。
本子里可联系的人相当少,两个手掌都凑不齐。我想起在人际关系中,有种镜子效应,大致意思就是说,你对别人怎么样,那么,你从别人身上也会得到同样的回馈。赵璐冷漠,所以,她的朋友,也是些冷漠的人。电话打通之后,他们的回答让我十分沮丧,要么是:没见过;要么就是:神经病,这么晚还把人吵醒。
打完电话,眼皮已经抬不起来,我回书房睡觉。马桥的呼噜声很奇怪,又尖又细,像含着个口哨,绵长地往耳朵里钻。我扔过一个枕头砸在他脑袋上,呼噜声止住了,可是一分钟不到,那种让人难受的口哨音又响起来。我不得不回到客厅,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天亮,晨光从门外漫进来,在稀疏的鸟叫声里,一个生机勃勃的深圳开始了。有些人在发动车辆,还有些人已经走在了上班的路上。我很奇怪,睡着之后居然没有做梦。赵璐抑郁之后,我的神经也变得相当敏感,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顺着睡眠走进梦里,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洗漱完毕,我给老板打电话,说今天不去上班了,我请个假。
老板说:“有病吗?”
我说:“没病。”
老板说:“没病请什么假?”endprint
我说:“没病就不能请假吗。”
老板一听就火了,说我看你是脑子有病,都忙成狗了还请假,不知道项目正在紧要关头吗?他的语气不容商量。没等他没说完,我就把电话摞了。我没见过哪个丢了老婆的男人,还能有心情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两分钟后,他又把电话打过来,我看一眼,果断地把号码拖进黑名单里。
接下来还是找赵璐。马桥也早早起了床。一上午他都陪着我,像条尾巴那样拖在我身后。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转。我见人就问:见过我老婆吗?得到的回答不约而同:没见过。在他们记忆里,也许根本就没有赵璐的存在。最后我去了物业管理处,让工作人员帮我将这两天的视频记录拷贝出来,在电脑上一丝不漏地放了一遍。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就是没有赵璐的影子。我知道那些摄像头的能力,只要你从门口进出,就会被这些高科技产品记录下来,一根针也别想漏过。视频里没有,难道她飞出去了吗?
“报警吧。”马桥冷静地说。他的话点醒了我,有困难找警察。我关掉视频,让他陪我去趟派出所。
“不去,你什么意思?让我自投罗网吗?”他惊恐地摆着手拒绝了,说上地狱我都陪你,但派出所不行,打死也不去,听到警察两个字,心里就发怵。我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去就好。”
7.
深圳的警察都是些忙人,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警力按两百万常住人口来配备,工作量可想而知。除了巡逻、办案、处理琐碎的民事纠纷,还要给老百姓办理很多的证件。一进派出所就是办证大厅,灯光很明亮,国徽庄严地挂在一面墙上。我这么堂堂正正的一个人,走进这里,仍然有种油然而生的敬畏。難怪马桥不愿意来,举头三尺的地方,一股正气威严地飘荡,不违法乱纪,也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办证的人很多,一些人在排队,一些人坐在椅子上,低头玩着手机打发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灼的味道。我庆幸我来这里不是办证,不然,在这地方待上半天,还真是让人有些难受。我走到二楼,找到户籍科办公室。门敞开着,我走了进去。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是位女民警,警服笔挺地穿在身上。我瞬间想起一个成语:英姿飒爽。女警察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电脑,鼠标吧哒吧哒摁个不停,听我介绍完情况后,漫不经心地问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间?”
“昨天早上,”我说。“从我上班后一直到现在,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才二十几个小时啊,不要那么紧张,也许是去哪个朋友那里了呢?”她说,一只手仍按在鼠标上面。我怀疑她在打游戏,或者是逛网店。警察也是人,一个女人,只要进了天猫和淘宝,就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面了。
“这不可能。”我否定了她的推测,我说:“她是个抑郁症患者,有两年多没跟任何朋友联系过了。”
“这样啊。”她终于抬起了头,把目光从电脑屏幕撤下来,转移到我脸上。她迅速回到工作状态里,变成一个兢兢业业的人。她指指面前的椅子,让我坐下来。我看了她一眼,要不是穿着警服,这倒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她身后的墙上挂满锦旗和奖状。我就猜想,每面锦旗后面,应该都是某个家庭中一个失而复得的家人。这让我心里镇定了许多,我希望赵璐也能变成一面锦旗,挂在她身后的墙上。
女警察按着步骤,问了我一些赵璐的基本情况,比如:年龄,身高,体重,籍贯,学历,从事过何种工作,有无病史,有无婚外恋情,有无家庭暴力,等等。她语速极快,两片嘴唇上下翻动时,她的话就像一串串子弹从枪膛里吐出来。我得集中精力,才能跟上她的节奏。根据我的回答,她分析了各种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有乐观的,也有悲观的。我听她分析的同时,一颗心随着这些结果沉沉浮浮。我不得不承认,这位女警察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她会让你无端地相信,她说出的来话,就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理。最后总结时,她将重点落在了抑郁症上。她说,既无家暴,也无情感问题,基本可以排除离家出走的可能。可是一位抑郁症患者,随时有可能走向精神分裂,如果那样,无意识走失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她让我提供几张照片,她先留下来,二十四小时以后,要是还没回家,警方就会立案。她让我回家等电话。
我彻底乱了方寸。从派出所回来,我不知道能干什么。我只能喝酒。我让马桥把冰箱里的酒都拿出来。“我得喝点。”我对马桥说。
马桥把冰箱翻了个遍,一共四瓶啤酒,他拎出来放到桌上。这远远不够。
“就这些?”
“就这些。”
“打电话叫便利店送。”我说。我找出小区的便民服务卡,让马桥打便利店的电话。马桥要了件老青岛。我说,一件不够。他愣了愣,又打电话加了件。五分钟后,便利店的小伙子就用电动单车把两箱啤酒拖到门口来了。
“你确定要这么喝?”马桥搬了一件过来,拿出一瓶,喀嚓一声咬掉瓶盖,递给我,又去开另一瓶。
“我确定,不是欠你一顿酒吗?今天还上。”我说。
“好,那就喝。”马桥说。他低着头,似乎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犹豫了一阵子,最终还是说了:“哥,你说我是不是扫帚星?不到两岁,我爹就没了。他妈的,今天我一来,嫂子就不见了。”
“你要有那本事,还砍什么人?”我说,“直接把村长克死不就完了。”
“说的也是,”马桥说,“我也不信。”
“别信,”我说,“喝酒。”
我们就开始喝,两只瓶子碰一下,各自闷着头吹。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我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马桥一直夸自己酒量大,自认为三下五除二就能把我放倒。可真实的情况是,我们面前才空出十几个啤酒瓶,他已经扑到桌子底下去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弯下腰去搬他,搬不动,喝醉了酒的人往往比较沉,他整个人就像用强力胶粘死在地上,我索性就让他趴在那里,反正他在哪里都能睡着。
我坐回沙发,打算一个人把剩下的酒喝完。喝一瓶就上一次洗手间,让酒精顺着下水道流走。喝着喝着,听到门外有动静,是什么东西挠在门上。我猛地站起来,手中的啤酒咣当一声掉下来。我跑过去把门拉开,一团黑影闪进来,是奥迪。进屋之后,它前腿撑地,后腿盘曲着坐在地上,颤巍巍地盯住我,跟第一次见到我一样,楚楚可怜。endprint
奥迪的归来给了我惊喜。这两年,赵璐和它形影不离。我跑到门外,那丝惊喜随即就幻灭了。没见到赵璐,只有一些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落在那块寸草不生的菜地里,铺成明暗相间的细碎图案。马桥说过,这是一块死地,此时它倒是很配合我的心情。我再往远处看,蓝色的天幕笼罩着一座漫无边际的城市,一股巨大的虚无与失望从那片蓝色之中向我涌来。与此同时,派出所的电话也来了,那名女警察告诉我:已经立案。这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赵璐真的失踪了。
8.
我在网上发布了寻人启事,转贴了好几个论坛。几天过去,没什么反应。跟帖的都是些水军,根本不看内容,发个表情拿分走人,也许他们看了,但对他们来说,帮助一个陌生人,远没有拿分重要。水军们的冷漠,反映了这种网络交流平台的没落。马桥将这则启事复制下来,转发到他的朋友圈里。我从来不玩微信,总觉得智能手机的出现不是件什么好事,我们正常的生活模式正在被打破。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一些人把头低在手机上屏幕上。哪怕是坐同一张饭桌上,人们也通过发微信来互动,面对面的沟通越来越少。但是我不得不说,新媒体的功能确实很强大,几天之后,那则寻人启事就像病毒繁殖一般,迅速挤满了马桥的朋友圈。每天都有人打电话进来,一些人送来安慰和问候,虽然不能为我寻找赵璐提供什么帮助,但我还是很感激他们的善意,这些来自陌生人的问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温暖。但也有一些是些骗子,说得郑重其事,人就在他们手里,给个账户让我先打钱过去,他们随后就把人送到,搞得我就像要从人贩子手里买一个人似的。我让他们发视频过来,对方立马就挂电话。
微信圈热得快,冷得也快。过了一段时间,问候和安慰逐漸少了,只有骗子的电话依然源源不断。他们骗术低劣,一开口就能让人分辨出是骗子,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良好的敬业精神。也许,他们每天的生活乐趣,就是揣摩怎样从别人的不幸中去寻找不义之财。后来我连电话都懒得接了,看到陌生号码,就直接挂掉。不可否认的是,这些骗子骚扰,让我对寻找赵璐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绝望。绝望之后,是慢慢到来的平静。赵璐不在了,生活还得继续。
马桥取代赵璐,成了奥迪的朋友。一早一晚,他去附近的公园里遛狗。对付奥迪,马桥很有一套。在他的训练下,奥迪很快就学会了许多技能,比如:吹声口哨,它跑去卫生间里拉尿,吹两声,它躺下来,打个响指,它会前腿腾空,像人一样站起来,等等。除此之外,它还能接住从任何方向抛过来的食物。我不知马桥用什么方法训练出来的,有一点可以肯定,马桥是个聪明人,奥迪是条聪明的狗。在马桥的照顾下,奥迪很快就忘记了赵璐。这时我才知道,一条狗的感情是多么的不可靠。有了马桥这个新主人,它很轻松地从忧伤中解脱出来。每当看到它摇头摆尾,一副欢乐的样子,我便不免心生嫉妒。我真希望自己就是条狗。这样的话,我很快就可以将赵璐失踪一事抛到脑后。可我不是狗,所以我必须把自己弄醉。我每天从早喝到晚,有时睡觉手里都攥着酒瓶。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喝酒不再是浇愁,而是一种习惯了。我成了个酒鬼。我想说的是,当个酒鬼,未必就有什么不好。以前清醒时,每天上班下班,没有时间思考人生。如今我醉醺醺,反倒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我和赵璐结婚五年,我有一套房子,一辆大众宝莱,此外我还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房子不完全是我的,一大半在银行里,每个月六千多块钱的贷款,到我近六十岁的时候将会还完。这就是我在深圳的全部。如果没什么意外,我和赵璐将一直这样过下去,白头偕老,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的幸福。可是现在赵璐不见了,我对这种幸福产生了质疑。
我有好些天没去公司了。从变成酒鬼的那天起,我就没打算再去上班。但我还是决定跟老板说一下。我把他的电话号码从黑名单里捞出来,看下日期,吓了一跳,他在黑名单里已经躺了整整两个星期。他一定气炸了。果然,过不了多久,他的电话就进来了,声音里一股火药味。
“不来上班,也不接电话,什么意思?”他勒令我必须做出合理的解释。
“没什么可解释的。”我说。
我不想解释什么。我早就不想干了。我老板是个文化人,如果你认为搞文化的都是些通情达理的家伙,那就想错了。我这老板,表面温文尔雅,内心刻薄至极,他身上充分体现了一位文人的狭隘和偏执。唯一的优点是谈吐还算优雅,不带脏字,就把人给骂了。骂人时他面带笑容,语气温和,就像是在夸人,但每个字都像刀子,阴冷尖锐地撞在你心里,让你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只拿工资不创造价值的废物。有很多次,我几乎难以忍受,想愤怒地把辞呈扔到他面前,告诉他我他妈不干了。但我不能这么做。结婚之后,我的生活就像滚雪球似的,慢慢累积成一张沉重不堪的账单——房贷、车贷、我岳父的生活费、赵璐的医药费、两口之家的日常开支、奥迪的狗粮和疫苗注射费、水电费、物业管理费,等等,这些杂七杂八的支出,让我不得不忍辱负重。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赵璐不在,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账单对我失去了约束力。我不想再谨小慎微地活着了,所以我郑重地告诉老板:“我辞职。”
挂掉电话,我一身轻松,就好像整个人突然长高了一截。八年来,我在工作中饱受他的指责,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混日子的废物。如今我辞去这份工作,就像生活中一个岌岌可危的肿瘤被割掉了。
9.
辞去工作之后,我成为一个闲赋在家的男人。没有上下班约束,生活起居杂乱无章,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太阳,有时也看到灯火和月亮。我变得越来越散漫。马桥倒是积极起来。每天很早就起床,天还没亮,他已经穿着一条裤衩,在阳台上吭哧吭哧地练习举哑铃了。这对哑铃是我刚搬到这里时买的,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买它,反正买来之后,我一次也没有用过。前些天被马桥翻出来时,已经蒙了一层铁锈。马桥拿抹布擦拭了半天,才还原成以前的样子。
举完哑铃,马桥站在镜子面前,把自己隆重地收拾一番,穿戴整齐,便去公园里遛狗。我不知道一个男人为什么总要在遛狗前打扮自己。这很奇怪。后来他告诉我,在公园里遛狗的,多半都是些闲得蛋疼,同时又不缺钱花的女人,而且是漂亮女人。他特别强调了漂亮两个字。在她们面前,他不能穿着太草率,以免丢了奥迪的面子。可是,一条狗能有什么面子?这让我不免有些警惕,这家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有时间和精力去养狗的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最好不要去惹。好在一段时间之后,我并没发现马桥有什么异常。我这堂弟眼光高,看不上她们。endprint
从公园回来的路上,马桥顺便去市场买菜。到了家里,拎条围裙就进厨房。等我起床,热气腾腾的早餐已经到了桌上。接下来他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按下开关,让洗衣机沉闷地运转起来,他开始拖地、擦家具、整理房间……这个在我印象中从不染指家务的人,居然把我们两个人和一条狗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干活时,有股我婶婶的利落劲。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能把生活过得混乱、同时也能把生活过得有条不紊的男人。他想用他的积极来感染我,使我从消极中走出来。我知道他心里有个结,总以为赵璐的失踪,跟他到深圳来有直接的关系。
可是,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到深圳之后,他连赵璐的面都没见过。再说了,赵璐不在,对我来说,并没什么不好。时间一长,我已经从当初的闷闷不乐中走出来了,我甚至有时还会暗自窃喜。我不用再担心家里有个人会不会自杀,我也不用再像走钢丝一般,小心翼翼地应付老板安排给我的工作了。我想睡觉,躺下来就可以睡,想喝酒,就去酒吧里痛痛快快地喝个够,喝醉了随便找个地方睡到天亮。有天晚上,我跟一个女人在酒吧里拼桌,我喝醉了,被她拖到酒店里,昏头昏脑地抱着她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我就看到自己被扔在马路边,全身上下只剩条裤衩,一位清洁工用扫帚戳我的腿,见我醒了,扔下十块钱,让我拿去吃个早餐。我拿着这十块钱,打辆出租车回了家。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可怕,可怕之处在于,发生之后,我竟一点也不觉得羞耻,这让我觉得内心有种东西正在瓦解,或者已经瓦解。
我乱七八糟的状态,让马桥有点着急。我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在他眼里,我应该活成那个他前面领路的哥,而不是一个酒鬼。他说深圳这么大,别把整个世界都装在酒里。他建议我到处去玩玩,他说深圳好玩的地方多。搞得就好像他比我还了解深圳似的。
“世界之窗去过没有?我想去看看。”马桥说,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又问:“你不会没去过吧?”
他猜对了,我还真没去过。不但世界之窗没去过,华侨城、锦绣中华、仙湖植物园这些代表着深圳的一张张名片,我都没去过。每当有外地的同学问起我,深圳有什么好玩的景点,我张口就是上面这几个地方,可是当他们要我详细介绍时,我就像个拙劣的骗子一样全身冒汗。在深圳这么多年,我对这些地方的了解,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没办法,有时间的时候,舍不得花门票钱,等花得起门票钱时,我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但既然马桥想去,那我们就去。
10.
我带马桥去世界之窗。车子拐上深南大道,马桥对深圳的感觉一下子就来了。这是条东西走向的路,贯穿大半座城市。对深圳来说,它存在的意义已经远远不止是条路了,若是翻开这座城市年轻的历史,你就会发现,深南大道就像条脊梁,在三十几年的时间里,许多街道从这条路两边长出来,肋骨一般向四周扩散,慢慢形成这座城市的主体框架,世界之窗、华侨城、景绣中华、香蜜湖等著名景点,都在深南大道两边。马桥把窗户摇下来,让路边的高楼和棕榈树浩浩荡荡地从眼前闪过,他说这才是深圳的样子,年轻,大气。
世界之窗人山人海,一堆脑袋在阳光下晃动。那几道供游客进出的闸门,就像几张巨大的嘴巴,吞进去一批人,又吐出来一批人。如此热闹的场面,让人开眼界了。我和马桥都有些激动。可是买票进去之后,我很快就发现其实很没意思。这些世界各地的标志性建筑,被粗制滥造地浓缩在这个地方,怎么看都有点不伦不类。所有人来到这里,好像就只是为了在这些模型前面拍照。
马桥也是拍照大军中的一员,每到一个地方,就让我用手机帮他拍几张。我们一边拍照,一边随着人流向前走。来到一座金字塔面前,马桥看到一匹骆驼,很激动,想半天也没弄明白,这种沙漠里的动物,是怎么在城市里活下来的。这不奇怪,在深圳,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要是去海洋公園,他会发现,大海都能搬到空中去。
马桥花了五十块钱,骑上骆驼,摆出各种姿势拍照。拍完之后,意犹未尽,要跟我合影。没带自拍杆,只能找人帮忙。找来找去,所有人都很忙,马桥不好意思向他们求助。后来看到个女孩,背影很好看,一头长发瀑布一样飘逸地挂在脑后。就是她了。马桥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美女,帮个忙。”马桥说。
女孩转过身。四只眼睛对上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是你啊。”女孩说。
“夏菲。”马桥说。“怎么这么巧。”
“对了,你欠我一顿奶茶,这个你还记得不?”夏菲说。
“奶茶啊,记得,当然记得,不过这季节,”他说,“已经不适合喝饮料了,但是我可以请你吃饭。”他转过头,问我:“哥,你说是吧。”
“你说是就是。”我说。我也想去好好吃一顿,这段时间,都是马桥做饭,他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像我这样的一个酒鬼,大多数时候,吃饭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在活着。我确实好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了。
众所周知,深圳是设计之都,这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与我们有关系的是,这座城市其实还应该加上另一个称号:餐饮之都。深圳遍地都是酒楼,菜系齐全,服务质量全国第一,这相信没人否认。但真正的美食还不在酒楼里。世界之窗旁边有条食街,饭馆一家接一家挨着开,规模都不大,但很接地气,走进去就让人觉得是吃饭的地方。像这样的食街,在深圳还有无数条,
我们选了家湘菜馆。夏菲也是湖南人,三岁那年跟父母到了深圳,属于深二代,除了辣椒,家乡长什么样子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在深圳长大,读书,毕业了不想找工作,就在淘宝开了家网店,代理几款面膜和护肤品。今天来这里,是给一位客户送防晒霜样品,路过世界之窗,见里面人多,顺便进去逛逛,没想遇到一个旅游团,一下子卖出去几十瓶。这些外地来的游客爽快,说多少,就是多少。深圳人有钱,但没外地人舍得花,深圳人的钱,都为房地产做贡献了,外地人不一样,轻松就能搞套房子,剩下的钱都花在生活上。在这些游客身上,她狠狠地赚了一笔,然后就碰到了马桥。
“先说好,今天这顿我请。”她说。endprint
“不可能。”马桥说。“两个大男人坐这里,买单这事还轮不到你。”
菜很快就上齐了,我和马桥专注地开始吃饭。夏菲还沉浸在生意中,一边吃,一边向我介绍她的产品,说我是中性皮肤,看上去还不错,不过要注保养,如今空气质量越来越差,坐在深圳都能呼吸到从北京飘过来的雾霾,她店里面膜和护肤品,就是专门针对雾霾的。她向我推荐了几款男式专用面膜,说是从美国代购过来的,质量有保证,可以先给我一些赠品试用。她滔滔不绝,表现出一位优秀推销员的素质和技巧,说到重点时,就停下筷子,看我的反应。
我不禁有些感慨,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几个月前,我在冷饮店见到她时,还是个带着学生味的小姑娘,现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股浓浓的商人味向我扑来。我告诉她,这东西我用不着。
“你用不着,你老婆一定用得着。”她又开始介绍女性产品。我手中的筷子抖了一下,一块红烧肉掉在面前的啤酒杯里。
“吃饭吃饭。”马桥看我脸色不对,赶紧捅捅她的胳膊。“谈什么生意,有空了我去朋友圈发条消息,给你卖一卡车出去,信不信?来,为了今天的相遇,先干一杯。”他把酒杯举起来,在夏菲面前的茶杯上当地碰了一下,说:“你就别喝了,以茶代酒就好,有老句话是怎么讲的,千里共婵娟,不对,有缘千里来相会。”
“谁跟你相会。”夏菲说,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为了让她安心吃饭,我最终还是向她要了五盒男士面膜,虽然我知道,买回去后多半用不着,但我欣赏她身上的那股拼劲。在这座城市里,有很多工作不好干,推销便是其中的一种,没有良好的心态和过硬的心理素质坚持不下来。当年我来深圳的时候,有同学鼓励我辞掉工作,跟他去卖保险,我果断地拒绝了。那时中国的保险业刚起步,只要脸皮厚一点,腿脚和嘴巴勤快一点,在这行里混,就跟把手伸到别人口袋里去掏钱一样。可我拉不下面子。我十年如一日,小心翼翼地守在职场,过成了一个房奴,我那同学,如今公司都要上市了。的确,深圳是座适合创业的城市。来到这里,哪怕你的起点再低,也得以创业为人生目标,如果只是找份工作,那还是不要来的为好。我就是个失败的例子。
吃完饭,我们三个人从湘菜馆出来,顺着深南路往停车场走,我在前面,马桥和夏菲在后面。走着走着,身后两个人不见了。我到停车场找了一圈,没找着。过了一会,马桥的电话过来了,让我先走,不用等他,他去送送夏菲,完了自己坐地铁回家。这家伙,天生的情种,一点办法也没有。
11.
说到深圳速度,每个人都会想到国贸,这栋伟大的建筑,曾经以三天一层楼的速度,创造了属于深圳的神话。但其实在深圳,还有比建楼更快的,比如发财,或者破产,就快到让你无法想象,上午你还万贯家财,下午没准就一贫如洗了。还有爱情,也很快,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这样一座快节奏的城市里,没什么时间让你去跑一场爱情的马拉松。
马桥属于短跑选手,很有冲刺精神,盯上夏菲之后,手机就没从他手上离开过。这个爱情火焰高涨的男人疯了一样,每天对着手机点个不停,通过微信、QQ这些聊天工具,与夏菲保持着高频率的联系,也不知聊些什么。我对他说,女孩不是这么追的,你得表现出一点诚意,可以送花,约她看电影,吃饭,要钱我这里有。他说哥你OUT了,这年头,只约炮,不约会,到了外面,也是各自盯着手机,隔着一张桌子互发微信。这个我也知道。手机已经取代嘴巴,成为这个时代最让人依赖的交流工具。但拿着手机就能谈成一场恋爱,对我来说仍然是件无法想象的事。
大概一个星期之后,马桥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满面春风地对我说:“哥,搞定了。”
“什么搞定了?”
“搞定你不知道?就是,那个了。”他比划着说,“还不错,比想象的要好。”
我愣了愣,在脑子里琢磨了好一会,才明白他指的是夏菲。说实话,尽管很突然,但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不搞定才是个意外。遇到马桥这种不要脸的,一般女孩子都頂不住,那些肉麻兮兮的话,一般人看多了都会疯掉。但确实是有点快了,这才几天啊。马桥说,这还不算快的,三五天脱下裤子,是常有的事,最快的一个,一顿饭就到了床上。听他讲起这些闪电般的情感经历,我就觉得,我离这个时代是越来越远了。
搞定了,当然就得庆祝一下。这天是个好日子,马桥心情好,天气也好,抬头就能看到一整块没有杂色的蓝,从这座城市上空均匀地向天边铺去,这样的深圳让人觉得干净,无端地就想做点什么。马桥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鸡鸭鱼肉,该有的都有。那七八个盘子诱人地摆到桌上,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做好菜马桥出门,说是去买酒。回来的时候,酒没买,身后多了个人。他拖着一只巨大的箱子,胳膊上挂着电脑包,背上还驮了个旅行包。夏菲两手空空跟在后面,一脸赞许的表情。这让我想起刚认识赵璐的那会,那时,我也经常像匹骆驼一样,大包小包地跟在她身后。也许,所有的女人,都很享受有个男人像匹骆驼一样在她们生活里行走。看这阵势,夏菲来我家肯定不只是为了吃一顿饭。我对马桥说,搞什么名堂?你在给人搬家啊。
“说对了,就是搬家。”马桥说。我刚把门打开,他身上的箱子和包已经准确地从门缝里递进来了。“暂时没找到合适房子,先在这里借住一段时间。”
这可不是件小事。我这里多出个人,就意味着另外一个家会少一个人。夏菲这年纪的女孩,都是独生子女,说不见就不见了,还不要了她父母的命!等他们进了屋,我把马桥拉到一边,低声说:“她父母知道吗?”
马桥说:“知不知道都一个鸟样,几十岁的人了,也不害臊,天天都在闹离婚,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管她。”
提到离婚,我想起一个同学,那家伙内地好好的工作不要,跑来深圳当律师,一心想搞大案子,五六年过去,没干出什么名堂,他认识大案子,大案子不认识他。后来他放低要求,专打离婚官司,两年就干发了。他的成功里隐藏着一个社会现象:这个时代,离婚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潮流,日子过不下去了离,过得太好了也离,年轻人离,中年人离,老年人还在离,总之,能顺顺利利白头到老的夫妻,已经不多见了。以夏菲的年龄来推算,她父母应该已经到了六十上下,也真能折腾,都大半截入土了,还来凑这个热闹。夏菲倒是很平静,看来她对父母闹离婚已经习以为常。要么,就是她已经被马桥安慰好了。我这堂弟,在这方面很在行。endprint
马桥将行李搬进了赵璐的房间,指着那张床对夏菲说:归你了。他把奥迪的窝挪出来,安放在阳台上的一个角落里,问我有没有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作为一条狗,本来就该呆在它应该呆的位置,而不是床上。赵璐对它的溺爱,使它出格地取代了我,每次我想到这事,心里就不是滋味。
接下来开始吃饭。三个人围着餐桌坐好。马桥分发碗和筷子,发好后,再给每个人的碗里盛上饭,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殷勤,让人觉得舒服。都说家宴是最盛情的招待,这话一点不假,夏菲在饭桌上一坐下来,我立马就觉得,我们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喝点酒。”我说。我站起来,准备去厨房拿啤酒。夏菲把我按回凳子上。“哥,我来。”她起身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三支啤酒出来。这一声哥,叫得我先是一愣,然后心里莫名其妙地就暖了起来。在深圳,除了马桥,也就只听到过这女孩叫我哥了。真快啊,连哥都叫上了。看来我已经不可能将她赶出去了。
吃完饭,夏菲进厨房洗碗筷。马桥拆开一包狗粮喂奥迪。我进书房看书。洗好碗筷,夏菲把电视机打开,客厅里传来过日子的声音。这让我很有些感慨,赵璐在的时候,我们这个家冷冷清清,沉默得就像潭死水。如今这个陌生女孩的加入,瞬间就让这七十几平米的空间有了家的样子。这很好,顺顺当当的日子似乎就要来了。
12.
在我印象里,九零后都是些衣来伸手的小孩,身上背着一堆负面名词,比如:叛逆、任性、脆弱、颓废,等等。熟悉夏菲之后,才发现自己对这个群体未免有些偏见。夏菲的生活称得上井井有条,每天晚上她在淘宝接订单,刷信誉度,忙到十点半关灯休息,早上八点钟准时起床,吃过早饭就出门。出门之后,我和马桥就很难见着她了。她一整天都在拿货,发货,风一样刮来刮去。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就像台永动机,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动力。她就像面镜子,在我面前照出了一个真实的九零后群体。
夏菲身上的活力,让家里的氛围也跟着活跃起来。我把酒戒了,其实本来就没瘾,能清醒的时候,谁愿意晕晕乎乎?我开始看书。心理学方面的书,以前根本看不进去,现在我可以耐心地看上几个小时。看着看着我就发现,搞学术研究的专家,都是些让人麻痹的家伙,他们的工作,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这些看上去高深莫测的理论,揭示的道理其实很简单。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人的幸福与否,取决于他的欲望能否被满足。
看书看累了,我就给一些网商和微商写广告文案。客户是夏菲介绍的,她经营网店之后,认识了许多同行。这些网商和微商对广告软文的需求量很大,写起来也简单,就是用网络语言编各种段子,什么事件热门,就往什么事件上靠。说实话,这些东西写得我想吐。可是吐我也得写,因为收入不菲。以前我正儿八经地写字,立志成为作家,可是我绞尽脑汁写出来的东西一文不值。如今我放弃理想,成为一名胡编滥造的段子手,反倒带来了十分可观的经济效益。
马桥没怎么变,生活内容还是两大块,第一是上网,点开百度,查来查去,也不知看些什么;第二是奥迪,一早一晚,他很准时地出去遛狗。在养狗方面,他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在马桥的照料下,奥迪智商突飞猛进的同时,也肥成了一个球。可是我想,一个大男人成天守着一条狗,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以前可以,他爱干什么干什么,现在不行了,毕竟他正在谈着恋爱。做人家男朋友,就得有点男朋友的样子。我对他说,要是闲着没事,就帮夏菲打打下手。他眼睛一翻,给她打下手?那不是大材小用吗!他说他正在研究发财之道,赚钱是迟早的事,深圳这座城市,就得研究研究,研究好了,钱就来了,现在他对这座城市越來越有感觉。
这话说大了,他才来多久啊,就有感觉。我在深圳十多年,也没能产生什么感觉,我总觉得这座城市能容下我们的身体,容不下我们的心。但是我看得出来,马桥确实是打算在深圳呆下去。有天我婶婶打电话过来,对马桥说村长的事已经搞定了,他随时可以回去。
“回不去了。”马桥说。“给你找了个儿媳妇。”
“靠谱吗?”婶婶在电话里问。
“靠谱,百分百靠谱,”马桥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方面我一向都很靠谱,过年我带回家给你看。”
听到马桥要带回家过年,婶婶立即失去了兴趣。这样的事她经历得多了。马桥今年二十七岁,从十七岁那年开始,他就开始带女孩回家过年,一年换一个,从来不重复,我婶婶看来看去都看花了眼。开始那几个,婶婶还是很激动的,以对待儿媳妇的礼节和标准,很隆重地招待她们,好吃好喝,临走还打发一个大红包。带了几次之后,婶婶就学乖了,她十分理智地总结出一条真理:无论她如何热情对待那些女孩子,都是在浪费感情。后来马桥再带女孩回家过年,婶婶就只当成普通客人来招待了。有些女孩,婶婶甚至记不得她们的名字。现在,都成条件反射了,只要马桥一说要带回家过年,我婶婶就认为没戏。
“我这妈,连自己儿子都不信。”挂掉电话,马桥坐在沙发上,把两只脚翘到茶几上看电视。
“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儿子。”我说,“就你这德性,我也不信。”
“我就这么不靠谱?连你也怀疑我。”他摁着遥控板,换了一个频道,又换一个频道,在一场英超球赛上停下来。一位黑人球员站在门前,把点球踢飞了,他说:“操,这脚法,跟中国队一样臭。”然后又换,换来换去,找不到有意义的节目,又换回球赛。他说:“哥,我这次是来真的。”
“有多真?”我说,我在他腿上踹了一脚。“脚放下来,没个坐相。”
他把脚从茶几上拿下来,伸进拖鞋里,说:“比珍珠还真,我保证,奔结婚去,你支持我吗?”
“支持,”我说,“一百个支持。”
我没道理不支持,他真要能找个姑娘回去,踏踏实实地把婚结了,我婶婶都能年轻十岁。只是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有鬼才知道。他越是煞有介事,我就越与婶婶的看法保持一致。对他和夏菲的现状,我还算满意,但是对他们的前景,我不是很乐观。说实话,夏菲是个不错的女孩,性格独立又有主见。这种女孩,眼睛里往往容不得沙子。马桥身上的缺陷不是沙子,是很多把尖刀,很容易让人遍体鳞伤。endprint
“支持就拿两百块来,过几天还你。”他说。
“两百?”我数出两千,扔到他面前。
“就两百,一分也不多要。”他拿了两百,剩下一千八退回给我。
“真不要?”
“真不要。”他说这钱拿去不是花。不要拉倒,我把钱收起来,问他:“不花你要这钱干什么?”
“做本钱。”马桥说。他想赚钱。可是,两百块能做什么本钱?卖菜也不够。他说,别人不够,我够,万丈高楼平地起,白手起家,这才叫本事。
这还差不多。我正想好好坐下来和他谈谈这件事。在这座城市里,想要有尊严地谈一场恋爱,是要有些物质基础的。爱情谈起来容易,坚持下去不容易,不谈婚论嫁,什么都可以不要,等你打算结婚了,房子车子这些就全来了。可是马桥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我对马桥说,你该考虑下去找份工作,安安稳稳的,先养活自己再说。
“赚钱不一定得工作。”马桥说。“你看那些有钱人,有几个是通过工作来赚钱的?”
“不工作,天上能掉钱下来?”我说。
“能掉,”马桥说,“我让它掉它就掉。”
13.
钱真的从天下掉下来了。几天之后,马桥把两百块钱还到我手里,洋洋得意地对我说,利息就不给了,劳动人民赚钱很辛苦。我把钱拍回他手中,不要,这点钱我还给得起。马桥说,不要也得要,亲兄弟明算账,吃你的住你的,就算你请我了,谁让你是哥,借的钱一定得还,这是原则问题。从小到大,你见过我借你钱不还吗?
我想了想,真没有。可是他压根也没找我借过钱。印象中,他从来都不缺钱。小时候,我们需要零花钱,都是畏畏缩缩地向大人要,难度不比从银行里抢一次钱小。马桥的零花钱是我婶婶主动给,要是哪天忘了给,他就拍拍肚子,说妈我很饿,钱就来了。这让我们很羡慕。长大之后,他就更不需要向我借钱了。我婶婶就怕这个宝贝儿子口袋里没钱,衣食足而知荣辱,她认为一个人只要身上不缺钱,就坏不到哪里去。我婶婶想的没错,马桥确实是一个不算太坏的人。很多方面,他像我婶婶,硬气。在他眼里,借钱不还,跟抢钱没什么分别,他讨厌那些借钱不还的人,一个借钱不还的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品行都令人质疑。他马桥可不是那样的人,两百块,一定得还。
我只好收下了,就两百块的事,我不跟他争。可是没有工作,钱从哪里来?这才是重点。马桥不但还了钱,还带夏菲去了趟超市,说开张大吉,吃了我这么久,轮到他请一回客了。这小子,身上有钱了,走起路来都不一样,腰挺得直直的。回来时,两人身后跟着超市里的送货员。这小伙子来来回回,把十几个饱满的购物袋往家里搬,来回几趟,地板上隆起一座小山。我看了一下,有肉类、蔬菜、水果、零食、狗粮、日用品,也有里里外外的衣服,马桥的,我的,夏菲的,都有,很齐全,就像在超市里抢了回劫,摆出来都能开个小商店了。马桥和夏菲蹲在地上,分门别类地进行整理,半天才把那块地方清空。这些东西,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没三五千块钱拿不下来。问题就来了。我把马桥拉到房间里,问他:“跟哥说实话,哪来的钱?”
“赚的,还能抢?”他说,耸耸肩膀。“我也想抢,警察不准。”
“确定不是用她的钱?”我说,眼睛朝门外瞟了瞟。“男人吃软饭可不行,要用钱只管说,哥有。”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最他妈讨厌吃软饭这个词。”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换上一副嚴肃的表情问我:“哥,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就好。”我点了支烟。“我也没说你是。”
“怎么,我赚了钱你不高兴吗?”马桥说,“看你这表情,我都觉得这钱就是从你口袋里抢来的。”
说真的,我高兴不起来。马桥能赚钱,当然是好事,可我实在想不出他的钱是从哪里赚来的。我说,钱又没有长脚,它不会走到你面前来。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不偷不抢。”他指指脑袋。“靠的是这个,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让它长脚,它就得长脚。”
这话说得有点大了。钱字写起来简单,就十笔,赚起来却不是件那么简单的事。我知道马桥脑子好使,但深圳是什么地方?藏龙卧虎,从马路边随便抓个人出来,不是硕士最少也得是本科,比马桥聪明的人多了去了。这座城市里没有免费的午餐。马桥若是能堂堂正正地把钱赚到,当然好,但如果这钱来路不明,那也能害死他。
14.
第二天一早,马桥举完哑铃,胡乱往嘴里塞了只面包,就带着奥迪急哄哄地出去了。这么着急,肯定没什么好事。这段时间我没怎么注意他,只是觉得有点跟以前不一样,但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应有的状态。现在我再看他,鬼头鬼脑的样子就出来了,我越看就越觉得这家伙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
马桥前脚出门,我后脚就跟了出去。到了一个公园。正门进去是广场。广场上活跃着一群老年人,有打太极拳的,跳广场舞的,有下象棋的,吹拉弹唱的,那个热闹,让人觉得生活就是好。都说深圳是年轻人的城市,这话说错了,应该是老年人的城市。年轻人在这座城市里只有工作,根本就不知道生活两个字怎么写。是这些老年人,把生活的气息找回来了。广场后面是片树林,一块阔大的草坪柔软地铺在树下。草坪中间有几条石子路,路上一半是人,一半是狗。在那里,狗和人的关系显得如此亲密,有的抱着,有的牵着。马桥往草坪中间走过去。我躲在一棵树后,窥视着他的举动。见到一位牵狗的女人,马桥打量了一下,跟在她屁股后就走。走着走着,女人的狗叫了起来。马桥也跟着叫一声:“妈呀,你狗咬人了。”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女人回过头,第一反应是把狗捞起来,紧紧护在怀里,第二反应是想跑。但马桥怎么可能让她跑?他从地上爬起来,横到她面前,把裤管拉起,将脚踝处的几颗牙印展示给她看。
“你看,肉都快掉了。”他蹲下去,一张脸夸张地扭了起来。“你养的什么狗,比他妈的狼还狠。”
“那怎么办?”女人有些慌张。
“怎么办?好办,赔钱。”马桥说。endprint
还好,只是要钱,女人松了口气,镇定下来。马桥开始跟她算账——打疫苗两百,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八百,加起来一千。
“多吗?”他说。
“绝对不多。”女人二话不说就付了钱。
原来他就是这么赚钱的。我想起来了,前不久,我给他转过一条微信段子:有一个人打完狂犬疫苗,医生说一年内你都不怕得狂犬病了,结果这人把巷子里的狗都逗了一遍,被咬得遍体鳞伤,但也得了好几万的赔偿。我给马桥转这条段子,本来是为了逗乐,没想到马桥拿过来就用上了。理论付诸实践,他在腿上弄几个牙印,跑去打了一针疫苗。这几天就在附近的一些公园里转,见条狗就跟上去,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在狗脚上踩一脚,故意让狗咬上,没咬上也不要紧,反正牙印有现成的。只要狗汪汪一叫,钱就来了。他倒是不贪,每个公园只干一次。深圳公园多,说是千园之城也不为过。他把附近的公园轮流转一圈,万把块钱就到手了。难怪他妈的花起来不心疼。
拿到钱,马桥牵着奥迪,从后门出去,继续往另一个公园走。路过一个报刊亭,他停下来,买了瓶水。我迅速追了上去。他把瓶盖扭开,准备喝,回过头来看到了我。
“哥,怎么是你?满头大汗的。”他把手中的矿泉水递过来。“你喝水。”向老板又要了一瓶,拧开自己喝。我接过水,仰头喝下一半。跟了这么长时间,我确实是渴了。喝完水我对他说:“退回去。”
“什么退回去?”马桥问我。
“钱。”
“钱?哪来的钱?”他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我不得不说,他装的真像。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就相信他了。
“还他妈跟我装。”
“真没有。”他把裤兜翻出来给我看。我把手中的半瓶水,对着他的脸就扔了过去。他往后一仰,瓶子在眉骨上撞了一下,落到地上,血顺着眼角就下来了。
“你干什么!”他捂着脸跳起来。
“你就是这么赚钱的!”我说。
“这么赚钱怎么了!我没偷没抢。”他振振有辞地说。
我懒得跟他讲道理。我说不过他。每次争论,嘴巴张开就是一堆歪理出来,能把你淹死。我得来点实际的。我抓住他的衣领,拖着就走。奥迪急了,在后面呜呜叫着,扑过来咬我裤管,我一脚将它踢开。这畜生,有奶就是娘,我跟它相处两年多,抵不上马桥带它两个月,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回到家里,我才松开马桥。他坐到沙发上,脸歪向一边,气鼓鼓地抽烟,眼睛对着阳台上的一盆仙人掌,不看我,脸上的血迹也不擦,故意将一副惨兮兮的模样留给我看。我才懒得看他。我找了只桶和脸盆,走进卫生间,把桶里放满水,趁马桥不注意,我把奥迪拎起来,飞快地扔进桶里。它挣扎着,慌乱地往外扑,爪子在塑料桶上挠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我拿起脸盆就盖上了。得治治它,太他妈可恨了。这家伙就是个灾星,谁养谁倒霉。赵璐养它,赵璐失踪了,现在马桥养它,它让马桥变成一个骗子。
“哥,你疯了!”马桥大叫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扑进卫生间里,嘴里的烟头撞到我身上,一把火花和烟灰在我们中间散开。他一脚把桶子和脸盆踢翻,水哗啦一声倒出来,把他的裤管和鞋打湿了。他横过身子,把我挤到一边,死死护着奥迪和桶子。奥迪湿漉漉地蜷在桶里,抖成一团。马桥脸都吓白了。
“你怎么这么狠。”他说。他把奥迪从桶里捧出来,抱在怀里,打开吹风对着它的脑袋吹。
“这还不够,”我说,“我还可以再狠点。”
不狠不行,我要是不狠一点,任马桥这样坑蒙拐骗,我不知道这家伙会捅出什么乱子。这是深圳,不是我们家乡那个小镇。在家乡,马桥砍完人,拍拍屁股就可以跑路。这里不行,那么多的摄像头盯着你,一举一动,都暴露在警察的目光之下,就算是钻到地下去,都能把你翻出来。马桥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我就别想见我婶婶了。我又去抢奥迪,马桥死死抱在怀里,敏捷地躲闪着,就像护住几千万一样。
“别别别,”马桥说。“我再也不干了。”
“你保证?”
“我保证。”他像投降一样,把手举起来,说:“我要是再干,我就跟你姓。”
“没诚意。”我说。“这算什么保证。”他本来就跟我姓,他要不姓马,也不会跑我这里来了。
“再干就让警察把我抓进去,这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他怕警察,这我知道。我的火气就降下来了。我拿块毛巾,想帮着马桥把奥迪弄干。他抱着奥迪躲进了房间,无论如何不肯再让我碰它一下。其实我也就是吓唬吓唬他,奥迪在这个家里两年多了,我不可能真把它怎么样。
15.
我还是不相信马桥。保证也没用。没办法,我们一起长大,很多事情印在我脑海里抹不掉。小时候他干坏事被抓到,我婶婶刚把脸板起来,他就已经开始检讨了,一边检讨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下次再也不犯。那样子比教徒面对牧师还虔诚,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悔过之心。可事实上,他在婶婶面前的保证,没有一次不是转身就忘掉的。在我看来,他的保证只能当相声来听听。所以他去公园时候,我还是偷偷跟在后面。我连续跟了两个星期,没发现什么状况。他就是在遛狗。
马桥遛狗也遛得跟别人不一样。在众多的狗中,奥迪不算什么名贵品种,但马桥让它变得十分出众。别人牵着狗走,或者抱着晒太阳,马桥不是。到了公园他把狗放下来,点根烟,开始对奥迪发出指令,奥迪随着他的指令,做各种动作,空翻、直立、打滚,就像马戏团的动物在耍杂,既滑稽又精彩。每次马桥和奥迪一表演,那些女人就围过来看。这让他相当有成就感,他喜欢被女人的目光包围。他遛狗的乐趣,不在狗身上,在这些女人身上。他说深圳的女人就是漂亮,随便抓几个放在一起,就是一场偶像剧。
我总算松了口气。说不干就不干,马桥做到了。看看漂亮女人,这没什么,是个男人都喜欢看。要是没有男人去看,女人的漂亮也就失去价值了。我也喜欢看,走到街上,见到漂亮女人,眼睛就一直跟着她们的背影走。
我降低了跟蹤马桥的频率,但隔三差五,我还是得跟一下。有些人就像个弹簧,你不压着点,他就会蹦起来。马桥就是这样的人。我怕他旧疾复发。有一次我跟着跟着,马桥的电话过来了。endprint
“哥,你有意思吗?”他说,“不嫌累啊。”
我立马转身,往一棵树后面躲。
“别躲了,去吃饭吧,我请。”他说,“你往马路对面走,那边有家湘菜馆,你进去先占个座,顺便打电话叫夏菲来。”
我只好从树后走出来。提到吃饭,我发现自己确实很饿了。我穿过马路,抬头就看到“毛家饭店”的招牌。门口涌动着许多人,一些人进去,一些人打着饱嗝出来。大厅在二楼,我坐电梯上去。深圳酒楼的生意就是好,满堂吃吃喝喝的声音。我选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给夏菲打电话。打一次没接。我再打,接了。我让她出来吃饭,说马桥请。她说有点累,不想出来,叫个外卖随便应付下算了。
刚挂电话,马桥进来了。在我对面坐下来,对着奥迪,手掌向下压了压,做了个坐的手势,奥迪立即跳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像个小孩一样乖乖地坐下来了。我说,夏菲不来。
不来拉倒。马桥把菜单拿在手里,叫服务员过来,把多的那套餐具移走。从他脸上表情看,两个人应该是吵过架。这没什么,年轻人谈恋爱,不能总如胶似漆,偶尔吵吵闹闹,也是很有必要的。要是不吵不闹,离分手也就不远了。
马桥说,她就是没事找事。他最近微信有点多,都是一些女人发来的,跟他交流养狗的经验。夏菲有点不爽,阴阳怪气地说他人缘太好了。马桥就反驳,干大事的人,没有好的人缘能行?像他这样出众的男人,谁还没几个谈得来的红粉知己。这话一说,夏菲一个星期没理马桥。
不理无所谓,这并不影响马桥的心情。他慷慨地点了一桌子的菜。我说,这不浪费吗,你吃得完?马桥说,吃不完就摆着看,我愿意。今天高兴,一高兴他就想浪费点。
“没办法,谁让我有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拍在桌上。“怎么样,高兴吗?”
“不高兴。”我看了一眼,还真不少,心里一下子警惕起来,我不知这家伙又在搞什么歪门邪道。我还是那句話,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堂堂正正来的。”他说,“你就见不得我有钱。”
“不是见不得你有钱,”我说。“是见不得你有来历不明的钱。”
“不明?哪里不明了?”他说,“你怕不明,我跟你说说来历。”
马桥把情况大致跟我讲了一遍。听完后,我一颗心就落了地。这次的钱确实是取之有道。
深圳这地方,有很多机遇在等着你。赚钱是七分运气,三分努力,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那天马桥在公园里遛狗,又碰上了那个女人。真是冤家路窄,那女人认出他来了,走过来跟他打招呼。马桥一看,心里打起了鼓。他低着头想躲,以为她想要回那一千块钱。女人追上来问他,狗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原来是这事,马桥就放心了。只要不是为了那一千块钱,他还是很愿意被她叫住的,这女人的确长得还算漂亮,是个男人都会喜欢。但女人感兴趣的不是马桥,而是奥迪。马桥带奥迪表演的时候,女人看到了,觉得很神奇,就想让马桥帮她也把狗训练一下。这个当然没问题,马桥一口就答应了。他能把奥迪训练好,自然也能把女人的狗训练好。几个星期之后,女人的狗就和奥迪一样听话了,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女人问他:你是宠物训练师吧?这一问,马桥张嘴就把牛皮就吹到了天上。他说是,别看我长得年轻,干这行七八年了。女人说:学过吗?马桥说:必须学过。女人说:在哪学的?马桥说:欧洲和美洲,主要在欧洲。女人说:有证书吗?马桥说:有,当然有。这家伙也真敢吹,不过在深圳弄个证书确实很容易,从路边揭张小广告下来,一个电话过去,只要你愿意,总统证都能搞到。为了表示感谢,女人给了他五千块钱,这份大方劲把马桥吓了一跳。女人说如果到宠物训练中心训练,最少也得花一万以上,她有很多养狗的朋友,都是把狗送去那里训练的,那些宠物训练师,个个牛逼哄哄,水平远远没有马桥高。马桥一听,两只眼睛像灯泡一样亮了起来,财路来了。他果断地把钱退回给女人,说都这么熟了,这钱我不要,作为一个宠物训练师,我不能赚自己人的钱。马桥当然不是不喜欢钱,他想要的更多,他要的是女人那些养狗的朋友。都自己人了,女人帮起马桥来自然不遗余力。在她的引荐下,马桥混进了那一带的好几个宠物俱乐部。马桥长得好,又能说会道,装什么像什么,加上他确实又有驯狗的天赋,圈子一混熟,生意就顺顺利利地做了下来。如此一来,他马桥就是个留过洋的宠物训练师了,想不赚钱都难。
“哥,我还行吧。”他说。“没出过一次国,也没读过一天大学,就混成了海归。”
这还行,我表示认可。虽然在我眼里还是旁门走道,但怎么说都是凭本事在挣钱。想让他按我的意思,安安分分地去打份工,这不太可能。
吃完饭,马桥拉我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大部分是给夏菲买的。他说已经冷战一个星期了,得好好哄一下,顺便降降火,老这样冷战下去不行,在女人堆里混,容易出问题,那些女人个个漂亮,肯定是去韩国整过容,光看那些腰和屁股,你就扛不住。
马桥做得对,女孩就是要哄。我就很吃亏,不会哄女人,对付赵璐,唯一的方式就是顺从。可是,一味的顺从比家暴还要命,因此赵璐总是嫌我闷,说我是个闷葫芦,缺乏生活情趣。没办法,我也想搞点情趣,可是每当我想起生活中总是危机四伏时,我就觉得还是先把肚子混饱最重要。也许我岳父说得对,赵璐的抑郁,我应该负相当大的一部分责任。也许我是个好男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逛完超市,马桥又拉着我去了珠宝店,在金六福,他毫不犹豫买下一条二十多克的白金手链,八千多。付过钱他又相中一枚钻戒,让营业员拿出来看。三万多,马桥吐吐舌头,真他妈贵,就这么点,也值三万。贵他也想买,爱情无价,只是口袋里钱不够,不得已又放了回去,让营业员先帮他留着,他说:“下次再来,它就是我的了。”
16.
这是一个很怪的时代,如果你是个商人,你就会发现,成年人的钱比老人的钱好赚,小孩的钱比成年人的钱好赚。让马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狗的钱比所有人的钱都要好赚。这世道,狗比人值钱了,让人看不懂。有的狗,光是买下来,就得花十几万。endprint
“我的个乖乖,”马桥说,“到了饭桌上,不就是一顿火锅?怎么会这么值钱?”他说他想不明白。我说,想不明白就不要想,这就是生活,你要什么都能想明白,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马桥嗯嗯嗯地点着头,说的是,想不明白也不要紧,反正他只想赚钱。
马桥确实很会赚钱。驯狗之余,他向那些女人兜售宠物用品,顺便也帮夏菲卖面膜和护肤品。如此一来,他就把那些女人和狗的钱一起赚了。货都在网上进,随便点开一家宠物商店,就会出来一个丰富多彩的狗用品世界,里面有狗粮,狗的衣服、房子、玩具,等等,要什么有什么。马桥做生意像我婶婶,很有一套,十几块钱一袋的狗粮,他花言巧语说成是绿色无污染、非转基因的,价格立马就翻一倍。
你别说,海归宠物训练师的身份还真能蒙人,马桥吹得越离谱,那些女人就越认为他说的是真的,他要是偶尔说说真话,她们反倒以为他在吹牛了。那些女人从马桥手里买东西,千儿八百块钱,眉头也不皱一下。
马桥靠着这些女人和狗,挣得不少。但花得也大方。这我管不了,钱是他挣的,只要来得堂堂正正,爱怎么花是他的事。更何况,他赚来的钱大部分都花在夏菲身上,这很好。女人都是物质动物,想让她高兴,就得满足她。在这一点上,马桥做得相当不错,钱赚来就是花的,看中什么只管买,绝大部分的消费都在网上,他隔几天就往夏菲的支付宝里转笔钱。这样一来,他从狗身上赚到的钱,就变成了一堆又一堆的包裹,通过快递员,源源不断地来到我家里。
网购比商场购物厉害的地方,就是商场让人冷静,网购让人疯狂。淘宝,天猫,京东,这几个网站,一进去就根本停不下来。喜欢的,不喜欢的,只要打折,不管需不需要,条件反射似的就把鼠标点下去了。这段时间,家里的门铃天天响个不停,用脚我都猜得出来是快递。那些包裹一到,马桥和夏菲就像饥饿的人看到面包一样扑过去,迅速拆开。拆开之后,就随意扔在角落里,大多数东西用不上。时间一长我就明白了,网购最大的满足感,不是购物本身,而是拆包裹所带来的愉悦。那些衣服、化妆品、食品、公仔,很快就堆积成山,从卧室里漫延出来,逐渐侵占了阳台和客厅的空间。我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叫清洁工来清理一回。确实是有点浪费,但马桥和夏菲喜欢。说实话,我也喜欢,热闹之中带一点乱,这才像个家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冬天,天渐渐冷起来。风把冬季的凛冽,从遥远的北方送到这座城市里来了。我们三个人都不怎么愿意出门。夏菲的网店已经迈入正轨,接了订单直接让供应商发货,不需要往外面跑。马桥偶尔会出去一下,把狗带到家里来训练。这种足不出户的生活模式,让家里热闹中带着一团和气。他们越来越像小两口,在隔壁的房间里,每天晚上都要弄出很大的动静,有时大白天也光天化日地来一下。这很好,年轻力壮的两个人,就是得抓紧时间多弄出点声音。
只差两个多月过年了,马桥开始计划,要把夏菲带回家给我婶婶看。他认为只要一带回家,他和夏菲的事就板上钉钉了。说起这事来,马桥脸上浮着一层明亮的光。他说村里人都是争着把女儿往外面嫁,他马桥偏要把外地媳妇往家里娶,娶个深圳老婆回去,祖坟都得往外冒青烟。
“哥,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是是,绝对是。
“赞成吗?”
“举双手赞成。”
“双手不够,还得举双脚。”
“那就举双脚。”
“这才是我哥。”
马桥说戒指已经准备好了,就是上次在金六福看中的那颗钻戒,当时钱不够,不够不要紧,钱这东西,赚一赚它就来了。他看中的东西,就绝对跑不掉,那颗钻戒两个星期之后就到了手里。
这小子,还算靠谱。看得出来,这次他的确是来真的,三万多块花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底气,足得直往外冒。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不错,像我堂弟,比哥强多了。
“这才到哪里,”马桥说,“远远不够。”他说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他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第二步是在他带夏菲回家之前,先把岳父岳母搞定。这就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不打没准备的仗。所以接下来,马桥郑重地向夏菲提出,要见见她的父母。他说虽然是恋爱自由,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该有的还是得有。夏菲有点犹豫,带男朋友回家这种事,她还没干过,心里沒底。
马桥说,没干过不要紧,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那事你不也没干过?两罐啤酒下去,不照样愉快地干了?夏菲说,你要不要脸。马桥呵呵呵地笑,说做男人不能太要脸,太要脸就他妈得饿死,女人可以靠脸吃饭,男人不行。
马桥执意要去。夏菲没办法,拗不过他。她想了想,回趟家也好,搬出来之后,她有三个多月没回家了。父母也不着急,只是偶尔打个电话,确认她还活着就万事大吉。反倒是她有点想父母了。
17.
去夏菲家的那天,马桥去超市买了最好的烟和酒。回来就开始打扮,搞得相当隆重,整整齐齐的西装,衬衫用电熨斗熨了好几次,头发梳了又梳,光洁得连一只苍蝇都停不住。他人还没到我跟前,一股香水味就扑过来直往我鼻孔里钻。他还学韩国男人画了眼影。我说,这不好看,不男不女的。他说你那套已经过时了,这年头就是要把男的弄得像女的,女的弄得更像女的。
看他这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就觉得,别说是岳父岳母,就是一座碉堡,他都能稳稳地拿下来。两人出门之后,我在心里祝福他们,我希望马桥一帆风顺。
可是从夏菲家一回来,马桥整个人就焉了。我问他什么情况。他一声不哼,低着头进了房间。夏菲跟在后面进去,用脚后跟把门踢上了。我走到门前,竖起耳朵,关注着房间里的动静。他们先是沉默了一阵子。后来夏菲开始说话,她说一句,马桥就回一句。可是他们说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他们将声音压得很低。说着说着,压不住了,两人开始争吵。不知什么原因,马桥突然就爆发了,一声怒吼从房间里冲出来,把客厅都震动了。他说:“滚,有多远滚多远。”
我惊了一跳,脑袋差点撞在门上。在夏菲面前,马桥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我赶紧推门进去,看到两个人像两张画一样凝固在空气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夏菲动了。她把箱子打开,走到衣柜前,拉开门,胡乱将几件衣服捞出来摁在箱子里,再把电脑扔进去,盖上。她拖着箱子,一脸决绝地从房间里出去,把门一摔就走了。endprint
马桥站在那里,没动。我也不动。不是我不想去追,而是我心里清楚,这种性格的女孩子追不回来。他们平时也吵架,最多就是搞搞冷战,努力装出一张谁也不认识谁的脸,但是都撑不了几天。就如马桥说的那样,裤子一脱,又相亲相爱了。说句良心话,我对夏菲的印象非常好。我认为问题肯定出在马桥身上。吵这么大,那就不是小事了。除了女人,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原因。马桥向来都是个不怎么安分的家伙。漂亮女人看多了,容易出事。帮她们训练宠物的时候,他没准也会将她们训练到床上去。他自己也说过,扛不住。这我知道,都是男人,换成我,我也扛不住。我对马桥说:快去追。
“追个毛,走她的。”马桥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还是人吗?”我问他。
“是人,但和她不是一路人。”马桥说。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有,”他肯定地告诉我。“男人在外面混,哪能没几个女人!”
“你过来。”我说。
“干什么?”马桥问。
“不干什么。”我对准他的脸,一巴掌扇了过去。他稳稳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我巴掌到了眼前,他沉着地伸出手,一把将我的手腕准确地嵌住。从他手上,我感觉到一种让我无法撼动的力量。
“说打就打,当我是个球啊。有女人怎么了?”他放下我的手,冷冷地说:“哥,你白活了,不知道这座城市的好。在深圳,就是他妈要有钱,有钱就有女人,钱和女人,我就是喜欢。”
我愣在那里。从马桥嘴里吐出来的话,像一根棍子狠狠地敲在我脑门上。这还是我那个堂弟吗?马桥变了,一道凶光从眼睛里穿出来挂在脸上。他关上门,开始睡觉。
我也回到书房,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就睡着了。半夜里我被尿憋醒,起来上厕所。经过马桥的房间,听到门缝里迸出一丝低沉的哭声,像捂在一个罐子里。我推门进去。马桥靠墙坐着,眼睛红肿,眼泪胡乱地从鼻子两边掉下来,挂在嘴唇和下巴上,他努力克制着音量在哭。见我进来,他抹了一把脸,说:“有酒吗?陪我喝点。”
“有,我去拿。”
啤酒拿来,马桥抓一瓶在手里,咬开瓶盖就往嘴里灌。他喝酒的样子让我一阵心疼。我说,有什么事就跟哥说,别闷着头光喝酒。他摇摇头,又接着喝,不说话。喝到七分醉,马桥才开始说,一说就停不下来。说着说着,事情就明朗了。他和夏菲没戏。今天去见她父母。她母亲不在,父亲在家,马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递上礼物。老家伙看都不看,接过东西顺手扔到一边,坐在沙发上,跷起腿来问他:哪里人?马桥说,湖南。不是深圳户口?马桥说,当然不是。他说,有房子没有?马桥说,暂时还没有。老家伙用鼻子冷哼一声,一句话就将他堵死了:这样就想结婚?门都没有,除非两年之内在关内搞套房子。这话就像一盆冷水,狠狠地泼在马桥身上。关内的房子,一平米最少十万以上,想想都觉得科幻。就算把命赔上,他也搞不到,用纸糊一套可以。马桥二话不说就走了。老东西狗眼看人低也就算了,马桥可以忍,不能忍的是在这个问题上,夏菲跟父亲的立场保持一致,没房子她肯定不会结婚,玩玩可以,谁也不影响谁。这话就像一记耳光,将马桥从一场美梦里打了出来,也将他作为一名宠物训练师的自信一下子就打没了。只能分手,没别的选择。长痛不如短痛,他不想玩玩,玩玩也不会找夏菲,漂亮女人多得是。
这么看来,错不在马桥身上。但我也不能怪夏菲。这太正常了。理智地想想,如今就是这么个时代,所有人都像蜗牛一样,一辈子都把房子像命一样背在身上。不仅深圳如此,别的城市也一样。换个角度来想,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或者我是一个女人,那么,我的立场一定也会跟夏菲以及她的父母保持一致。
冰箱里啤酒不多,我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支,剩下的让马桥一个人喝掉了。酒喝完,他也醉了。我扶马桥上床。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次喝醉之后,马桥并不沉。我只是稍一用力,他就像张纸一样飘到了床上。
18.
马桥要从我这里搬出去。我拦不住他。他要赚钱。他说他看明白了,没钱寸步难行,连孙子都没法当,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他想要嫦娥,她也得从月球上乖乖给他下来。这时的马桥,除了钱,眼睛里已经没有別的东西了。与此同时,他身上也多出了一股狠劲,说话时,眼睛里两道贪婪的冷光向我射来。
搬家那天,他叫来小区里的清洁工,指着一堆崭新的衣物问他,这些要吗?要就自己打包拿走。清洁工嘴巴都笑歪了。我问他,有这个必要吗?他说,非常有必要。他要将对夏菲的记忆彻底清零,什么都他妈的不带,只把奥迪带走。奥迪留在我这里不安全,他担心这条狗迟早被我弄死。我问他搬去哪里。他说还能去哪里,为了赚钱,他把自己这一百四十多斤肉脸卖了。那女人能帮他,也需要他,准确一点地说,是相互需要。他让我放心,离得不远,他会经常回来。
马桥走后,迅速和那个女人搞到了一起。俩人合伙开了个宠物训练中心,女人投资,马桥经营,很有点夫唱妇随的意思。训练中心开起来后,生意非常不错,马桥忙得像个陀螺一样整天转,把一条又一条的狗训练得像比人还听话。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偶尔见一面,也是半夜才过来,从床上把我拉起来喝酒。他的酒量大了很多,七八瓶啤酒只能打底,十几瓶喝完,还能清醒地找到路回去。
过年那天,马桥来到我家,和我一起吃了个团圆饭。我不得不说,钱能让一个人改头换面,马桥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装饰出来的绅士味。我见过许多衣冠楚楚的人,你还别说,我这堂弟,比他们强多了。这顿年夜饭吃得相当匆忙,酒也没喝多少。门外零散地有人放烟花,火光冲天而起,照亮着一个在大年之夜冷冷清清的深圳。这座南漂者聚集的城市,一到过年,大部分人就逃回了家乡。放下筷子,我打开电视,想留马桥看春晚。他咬着一根牙签就跑了,说看什么春晚,看来看去就那几张脸,浪费时间,别影响他发财。
过完年,马桥就更忙了。连亲妈都不理。我婶婶给他打电话,他不耐烦地应付几下就挂掉了。我打电话,他干脆就懒得接,直接拒绝之后,用短信回过来一个字:忙。我问他忙什么?他说,还能忙什么,赚钱赚钱赚钱。他就像只冬眠期的动物,给自己挖了个洞,一头钻到钱眼里去了。endprint
可是马桥越忙,我心里就越不安。有天晚上,我睡不着觉,眼皮莫名其妙跳个不停,我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想到马桥,一颗心悬了起来。我这个堂弟,现在就像个贪婪的劫匪,每个毛孔里都写满了钱字。这不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很多人都是栽在一个钱上。想着想着,就到了凌晨六点多,我依然毫无睡意,披张毛毯起床抽烟。我坐在沙发上,往门外的黎明里看。小区外面的那条街道披着昏暗的晨光,转角处,有几处微弱的灯光亮着,那些早起做小生意的人,已经把卖早点的摊子和他们忙忙碌碌的生活推了出来。我不打算睡了,想到外面去买份早餐。我走进房间穿衣服,刚把外套罩上,听到有人敲门。谁这么早?我趿双拖鞋从房间里出来,打开门一看,马桥的脸悬在门外,两只眼睛像做梦一样,无精打采地盯着我。
“哥,有铁铲吗?”他站在门外说。
“有,你先进来。”我让他进屋。他摆摆手,说不进来了,懒得换鞋,让我把铁铲找出来给他。几年前我种过菜,铁铲还留在那里,我从阳台角上的一堆杂物里将它翻了出来,递给马桥。马桥接过铁铲,走到门前的那菜地里。我也跟着马桥进去。他从怀里抖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我仔细一瞧,是奥迪,四条腿伸得笔直,脑袋歪向一边,它已经死掉了。我突然悲从心来,活着的时候,我不觉得它亲切,甚至有些烦它。可是现在,看到它这副凄凄惨惨的样子,我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
“怎么回事?”我点支烟,递给马桥一支。马桥叼着烟,不说话,烟在嘴上和嘴唇一起抖。他蹲下来,用铁铲一下一下地铲土。干燥的泥土沙沙地在我们脚边溅开,他很快就在坚硬的地面块刨出一个坑。他把奥迪放进去,用土盖上,抹平,拍拍手站起来,对我说:“哥,出事了。”
我头皮一阵发麻。眼皮跳这么厉害,就知道他妈的没什么好事。马桥说,他又把人砍了,是那女人的老公。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男人我没见过,但我听马桥提起过,是个圆脑壳的商人,在广州和深圳都有公司,两边跑,很有规律,广州呆半个月,深圳呆半个月。这很方便,他自己方便,女人和马桥也方便。他在深圳时候,马桥就住宠物训练中心,他去广州了,马桥就住到女人家里去,替他履行丈夫的职责。可是昨天晚上,那家伙不声不响地回来,搞了次突袭。马桥告诉我,男人闯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和那女人搞着,那根东西都还在里面没拿出来。但是他很冷静,心想让男人打一顿算了。没想到男人不敢动手,这孬种,要是心甘情愿当缩头乌龟,这事也就过去了,但他偏偏不,他看到了奥迪,把满身的怨气撒在了这条狗身上。他一把将奥迪捞在手里,举起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奥迪来不及呜咽一下,就抽搐着断了气。马桥说他当时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就像自己的心被掏出来摔在了地上。马桥对奥迪的感情,我是知道的,在深圳,与他最亲的,除了我,就是这条狗,他总是说狗比人忠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马桥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当年砍村长一刀的情形,被他复制过来。他从厨房里拎把菜刀出来,对着男人的脑袋就是一刀,菜刀贴住半边脸落下,血溅出来,一缕头发和半只耳朵掉到地上。马桥举刀再砍,女人扑过来,将他死死抱住了,讓这家伙快跑,再不跑就要出人命。男人摸索着捡起自己的耳朵,拔腿就往门外蹿。马桥将女人两只手扳开,提刀追到门外,那家伙捏着半只耳朵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马桥丢下菜刀,抱起奥迪,从女人家里离开了。出门之后,他漫无目的地走,整个脑子都是空的,那些熟悉的街道突然变得迷乱起来,就像走进一团雾里,出不来,只好乱转,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我这里。到了我这里,他才清醒过来。
“哥,我得跑路。”他说。
“赶紧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我把钱包里的钱全拿出来,连同一张卡塞在他手里。他不要。钱他有,这段时间赚了不少,就怕没机会花了,他说进去了钱就是纸,赚多少都毫无意义。他终于想明白了。
我说:“别说不吉利的话,赶紧跑。”
19.
马桥一走,我翻出他的名片,上面有宠物训练中心的电话号码,我打了过去,没人接。看看表,才七点多,时间还早,没人上班。我的脑子也乱了,我就是这么没出息,遇到点事就着急忙慌。我喝了杯水,又抽了两支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提醒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到了八点钟,我再打,还是没人接。我再喝一杯水,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一着急就容易口干舌燥。八点半的时候,我又打过去,有人接了,是个彬彬有礼的女声。我问她,老板在不在?她说不在。我便向她要电话号码。她给了两个,一个是马桥的,我很熟悉,另一个应该就是那个女人的了。我按着号码打过去,女人接了,一口装出来的台湾腔。我还没说话,她就焦急地问我:你是他哥吧,他去哪里了?怎么我打电话他也不接?
说实话,我有点烦她,这种时刻,她关心的居然不是有伤在身的老公,而是马桥。我觉得这女人脑子有病。我问她,你老公怎么样?她说他没事,在医院里接耳朵。我又问她老公叫什么名字,在哪家医院?她将那男人的名字和医院告诉了我,接着又问马桥的情况,搞得好像她跟马桥才是两口子似的。我懒得理她,挂掉电话就往医院跑。
到了医院,我看到一个男人拎只挂瓶从注射室出来。休息区人很多,他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打电话。我跟了过去。他看上去十分忙碌,一圈纱布缠在左耳上,他歪着脑袋,用右边的耳朵和肩膀别住手机说话,样子显得十分滑稽。不用问我也知道,就是他了。等他打完电话,我走过去,跟他说我是马桥他哥。
“他哥?你想干什么?”他退到一面墙边,把身子靠住墙,警觉地盯着我,脸上满是防备之色。我问他报案没有,没报案,我们就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看这事能不能私了。搞清楚我的来意后,他胆子就壮了。“私了?想都别想。”他底气十足地告诉我,他要的不是钱,就是要马桥进去。他不缺钱。
那就没得谈了,对着一个不缺钱的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当我转身走的时候,他又把我叫住了。
“还没报案,”他说,“你说说吧,打算赔多少?”
“五万!”我说。endprint
“打发要饭的啊,”他撇着嘴角说,“我给你二十万,你让我削只耳朵行不行?”
“行。”我说,“二十万我保证让你削一只。”
“我看你是不是来商量事的,”他说,“你是来找事的。”
“十万,”我咬咬牙,说:“再多就没有了。”
我确实是没有了。在深圳这些年,上班那会,我就没存过钱,日子过得比裤腰带还紧,感觉赚多少都不够花。这几个月给人写广告文案,才慢慢存了点,不多,估计也就五六万,此外我还有辆开了开三年的车,拿到二手车市场去,估计能卖到五万。这样算起来,十万我还勉强凑得出来。
“十万不行,最少也得三十万。”他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棵摇钱树,他说:“两条路,要么坐牢,要么给钱。”`
当时我只想给他两巴掌,这哥们,嘴巴一张就三十万,怎么不去抢银行?我在心里对马桥说,对不起了,哥不是那棵摇钱树。别说我拿不出来,就是拿得出,我也不会拿。作为堂哥,十万是我的极限。十万之外,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先把这个贪婪的家伙稳住,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以留出充足的时间来供马桥跑路。这需要撒个谎,好在对我来说撒谎并不是什么难事,张嘴就来。我装出一副很有诚意的样子,跟这男人说,哥们,三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你给我点时间,我马上找朋友去筹。他说,时间不能太长,我这人没什么耐性。
接下来,他很快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他确实很没耐性。我从医院回来,他就像疯了一样,隔半个小时就来次电话,让我烦不胜烦。每次开口都是同一句话:钱的事怎么样了?我说正在筹,让他耐心等着。就这样,他打电话,我接电话。我们之间就像根热线,以高频率的通话保持到晚上。天黑下来,我在心里开始揣摩,按正常情况,这个时间,高铁往长沙来回跑四五趟都足够了,我估计马桥已经差不多到了家里。于是我的耐心终于彻底被消耗光了。这男人又打电话来,我毫不客气地向他摊牌:“三十万,清明节我可以考虑烧给你。”
他说:“你他妈玩我啊,我马上报案。”
我说:“你爱干吗干吗。”
挂掉电话,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这一瞬间,我有种虚脱的感觉。与这男人紧锣密鼓地周旋转了一天,就像在搞碟战,有好几次我差点就崩溃。现在总算告一段落了。我希望马桥顺顺利利到家。到了家他基本也就安全了,就这点事,还不至于全国通缉。但我还是有些不安。从早上到现在,十几个小时了,马桥没来过一次电话。这让我一颗心始终无法落地。
我点着一根烟,坐在沙发上,等马桥打电话给我。就这样,到了半夜一点多,马桥的电话总算来了。一接通,我听到一个破碎的声颤抖着落到地上。“哥,快来。”他说。
我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窖里。我从沙发上弹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跑。
20.
我赶到时,马桥已经进了派出所,正坐在那里录口供。一名警察问,马桥答,另一名警察拿个本子在旁边记。马桥一点都不敢隐瞒,把怎么搞人家老婆,怎么被捉奸在床,那人怎么打老婆,怎么把他的狗摔死,他又怎么砍人的经过,像泼水一样哗啦啦往外倒,连跟那女人上床的细节,都描述得活灵活现。听得警察满脸尴尬,年纪大的那位赶紧制止:“这个可以不讲。”
作完笔录,警察脸都笑歪了,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抓到虾米,捡了只鱼。马桥就是那只鱼。他哪里知道,那男人根本就没去报案,这家伙在医院里接好耳朵之后,一整天都攥着手机,满怀憧憬地等着我去送钱。这两名警察在北站巡逻,工作任务跟马桥原本没什么关系。年底了,他們二十四小时都守着火车站,白天维护治安,晚上抓黄牛党。黄牛党当然没那么容易抓,这些善于利用糟糕的交通状况获取暴利的家伙,都长着猎狗一样的鼻子,远远地就能闻到警察的味道。马桥跟他们不一样。马桥就是张白纸。所以警察没抓到黄牛党,歪打正着抓住了马桥。
第二天一早,马桥就被送进了拘留所。我去看他。他整个人都变了,才一天的时间,就老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乱糟糟地从下巴往两边的脸上爬。我隔着铁窗给他打电话。
“哥,”一接通电话,他就不停地抖。隔着玻璃,我能感觉到他心里那种巨大的恐慌。他让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他捞出来。他有钱,四十多万,存在四张卡里,全部用夏菲名字开的户,密码是他生日,那四张卡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就藏在埋奥迪的地方。他要我去找那女人的老公谈谈,看能不能私了。他说,能私了你就私了,钱不够你先添点,要是不能私了,就把钱转给我妈,当我孝敬她了。
“我尽力去办。”我说。说完我心里十分难受。马桥不知道我已经去找过那个男人,他更不知道,在三十万和兄弟感情之间,我选择了前者。我没想到他自己有钱。可是现在,有钱也已经晚了。我问过警察,持刀伤人导致重伤,进了拘留所就不可能私了。这是刑事案件,必须转交法院处理,最少也得三年以上。也许马桥命里就该有这一劫,在老家砍了村长,他侥幸逃脱了,但终究天网恢恢,深圳这一关,他逃不过去。
从看守所回来,我心情低落到了极点。赵璐失踪六个多月了,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孤独和彷徨。还有寒冷。阴冷的感觉透过衣物,像蚂蟥紧咬着人的肌肤不放。春天已经很隆重地来了,可冬天的尾巴依然恋恋不舍地拖在空气中,风一吹,它掉头又回到了深圳。我坐下来,听到一阵风落在门外的树叶间,像一场细雨。我裹紧衣服,一动不动地歇了一会。五分钟后我起身,去阳台上找出那把铁铲,走到门前的菜地里。在埋下奥迪的地方,我蹲下来,突然被眼前的一抹绿色惊了一下。一夜之间,这地方竟长出了一丛小草,尖嫩的芽叶似乎刚刚刺破土层,披着阳光,显得生机勃勃。我有些诧异,好几年了,这块菜地寸草不生,它就是一块死地。如今突然长出草来,我想这一定与奥迪埋在这里有关,至此,我相信了马桥对死地的解释。
我弯下腰,开始挖土。奥迪埋得不深,很快就露出半截身子。我把头歪向一边,继续往下挖,我不敢面对它死去之后的样子。没多久就挖到了底,我摸索着,将那个塑料袋从奥迪身下掏出来。奥迪的身体相当僵硬,冰凉,像钢刀一样割痛着我的手。取出塑料袋之后,我再摸索着用土重新将它盖好,自始至终都不敢看它一眼。马桥的银行卡在塑料袋里,一共四张,四大行各一张,从这点看,他是个行事极其谨慎的人。可是,为什么他在跑路之前,不将这些东西交给我保管?他宁可相信一条死去的狗,也不相信我。这让我心里非常的悲凉,可是扪心自问,我确实也不是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十几年的时间下来,我已经变得跟这座城市一样冷漠了。
我将银行卡拿出来,放进钱包里收好,想给婶婶打个电话。无论如何,我都得把马桥的事情告诉她。刚要拨号,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个座机号码。接通之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我努力想了想,让许多张脸在脑海里像书页那样翻过,然后我突然就记起来了,是受理赵璐失踪案件的那个女警察。她在电话里很高兴地告诉我:“你老婆找到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