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会赋·图:帝国形态的历史影像
2018-01-22许结
〔摘要〕 王会是古代朝贡礼仪形态,由《周书》最初记述的文本到汉晋时期辞赋的描写,再到南朝至唐代“王会图”的绘制以及围绕其图而出现的题图赋,形成了由经文、赋文到图文所构建的帝国形态与历史影像。以“王会”为赋与图的视点,由现实与想象积累起来的文学书写,因其外交礼仪的特征,观风为其赋图显像的意义,尚奇为其赋图异域人物情致的呈现,而宣威与昭德,则是这类赋图创作的主旨。同时,这类图像与赋作的不断重写,实围绕中国古代的朝贡体系,其中通过讴歌、怀疑以及讽喻,又可打开作家题写《王会图》之赋作的特殊心境。
〔关键词〕 王会礼;王会赋;王会图;帝国形态;朝贡体系
〔中图分类号〕I22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8)06-0168-1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辞赋与图像关系研究”(16AZW008);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辞赋艺术文献整理与研究”(17ZDA249)
〔作者简介〕许结,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赋学会会长,江苏南京 210093。
清代翰林大学士陈元龙受康熙帝敕命编纂《历代赋汇》,于卷四十七“典礼”类首列“王会”赋作,收录晋傅玄《朝会赋》、王沈《正会赋》、唐穆寂与王起同题《南蛮北狄同日朝见赋》、谢观《周公朝诸侯于明堂赋》、宋文彦博《诸侯春入贡赋》、元李廉与龚瑨同题《王会图赋》等。〔1〕观其所收赋作,有两点需先说明:一是晋人始有“王会”专题赋,但汉代并非无相关赋文,因为汉大赋写王朝礼典多具综会性,如“京都赋”中就包含了王会的内容。二是元代始有《王会图赋》的创作,继后清人承续者多,这又源自南朝梁萧绎、唐初阎立德与立本兄弟所绘“职贡图”(王会图)以及后世的摹图,从而出现了赋与图的互文现象。然推究其文本之源又在《周书》,于是由“王会”经文、赋文到图文所构建起的帝国形态与历史影像,既是赋与图关系的一个视点(这突出体现于赋与图在“王会”礼仪上同构呈现的特征),也是现实与想象累积起来的一段文学书写。
一、 王会文本与图像呈现
王会是中国古代帝王会见外邦使臣之事项及礼仪的统称,源自周天子朝会诸侯礼,即《周礼·春官·大宗伯》所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时聘曰问,殷覜曰视”。〔2〕王会见宾于朝廷,又谓“朝会”,其因于“时”,如正月元日朝会,称“朝正”“朝元”“正会”;因于“事”(贡物),称“朝贡”,因于“职”(外交人员),又称“职贡”,由于统归“王礼”,朝会使臣尝与属臣相混,如“朝宗”又泛指臣属朝见帝王礼。于是考查从“周书”所载王会文本到清代《皇清职贡图》《万国来朝图》的编绘,其中既有现实的书写,也有历史的想象,但作为一种“文本”的呈现,却如一幅通贯整个中国王朝史的巨型图画。
最初的王会文本成于周典,如《尚书·禹贡》《周礼·职方氏》以及《逸周书·王会篇》。《禹贡》开篇谓:“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孔《传》:“任其土地所有,定其贡赋之差,此尧时事而在《夏书》之首,禹之王以是功。”继谓:“四海会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底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邦。”孔《传》:“四海之内会同京师,九州同风,万国共贯。”复谓:“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孔颖达疏引《正义》:“五服之外又东渐入于海,西被及于流沙,其北与南虽在服外,皆与闻天子威声文教,时来朝见。”〔3〕追源尧、禹,文献不足征,然成于周典,可与《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乃辨九州之国,使同贯利”对应,孙诒让疏其职谓“此与司会、大司徒为官联也”。〔4〕合观《书》《礼》,一在明九州之产贡,一在掌九州之图事,比较而言,《逸周书·王会篇》于此记述更详:首明“成周之会”“天子南面立”以及诸宰(唐叔、荀叔、周公等)所立方位及帐服制度,次述三服(比服、要服、荒服)朝仪以及受贽情事,再述四方番邦朝会时立位及具体风俗人物情状,末以商汤故事即伊尹议立“王会”礼仪收束。该篇所述“成周之会”,孔注周成王时“王城既成,大会诸侯及四夷也”《文选·赭白马赋》李注引此注作郑玄,《尔雅·释鸟》邢疏引作孔晁语。,《王会篇》记录的就是周公建王城(洛邑)后八方会同盛况,为“先王誓诰之遗”。〔清〕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中》:“《逸周书》七十一篇……刘、班以谓孔子所论百篇之余。……而其中实有典言宝训,诚为先王誓诰之遗者,亦未必非百篇之逸旨,而不可遽为删略之余也。”(详见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46页。)观文中精彩描述,在对四夷贡物的形象展示,如:
秽人前儿。前儿若弥猴立行,声似小儿。……扬州禺,禺,鱼名,解隃冠。发人鹿鹿者,若鹿迅走。俞人虽马。青丘狐九尾。周头煇羖,……黑齿白鹿白马。白民乘黄,乘黄者似骐,背有两角。东越海蛤。欧人蝉蛇,……正北方义渠以兹白,……身若虎豹,尾长三尺其身,……北唐戎以闾,阎以隃冠。……西申以凤鸟,……丘羌鸾鸟。巴人以比翼鸟。方扬以皇鸟。蜀人以文翰,文翰者,若皋鸡。方人以孔鸟。蛮扬之翟。仓吾翡翠……〔5〕
虽然综观《王会篇》全文,其中多为“贡物”内容,但其以形象描绘展现异邦风物的奇异风采,对汉代王会赋以观风为中心的仪式场景书写,有着重要的影响力。虽然《书》《礼》典籍被汉人经学化,但观其记事述义,则堪称“王会礼”最初的历史文本。
“王会”的文学文本初见于《诗》,如《大雅·文王》“仪刑文王,万邦作孚”、《皇矣》“万邦之方,下民之王”皆泛述其意,较完整的诗篇是《周颂》对周礼的记述,如《振鹭》或谓记述“周王设宴招待来朝的诸侯時所唱的乐歌”〔6〕,又如《载见》:“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云云,马瑞辰引《笺》“诸侯始见君王,谓见成王也,曰求其章,求车服礼仪之文章制度也”,复按《墨子·尚同中》引《周颂》:“载来见彼王,聿求厥章”,释曰“此语古者国君诸侯之以春秋来朝聘天子之庭,受天子之严教”,认为“受天子之严教”即诗之“聿求厥章”。〔7〕尽管诗写会同,但极简略,因此类似《王会篇》且更多仪式化的文学书写,则肇自汉人的赋章。例如班固在《东都赋》中称颂:“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写的就是汉代“元会礼”,何焯批点云:“盛称王会之礼,包举四海万国,是何等气象。”〔8〕又如张衡《东京赋》有关东汉明帝时行朝正礼的描绘:
孟春元日,群后旁戾。百僚师师,于斯胥洎。藩国奉聘,要荒来质。具惟帝臣,献琛执贽。当觐乎殿下者,盖数万以二。尔乃九宾重,胪人列,崇牙张,镛鼓设。郎将司阶,虎戟交铩。龙辂充庭,云旗拂霓。夏正三朝,庭燎晢晢。撞洪鐘,伐灵鼓,旁震八鄙,軯礚隐訇,若疾霆转雷而激迅风也。是时称警跸已,下雕辇于东厢。冠通天,佩玉玺,纡皇组,要干将,负斧扆,次席纷纯,左右玉几,而南面以听矣。然后百辟乃入,司仪辨等。尊卑以班,璧羔皮帛之贽既奠,天子乃以三揖之礼礼之,穆穆焉,皇皇焉,济济焉,将将焉,信天下之壮观也。〔9〕
首写参加元会礼的宗室、诸侯、使者、官员,达万人以上的规模;次序仪仗排场,文武并列,龙凤呈祥;三呈朝正礼开始之状,以钟鼓震其声威;四述天子南向受礼,呈朝仪之盛况;末段则写众员朝贺,执贽以献,天子揖让,以示礼德。然“天下之壮观”,乃王会“万国来朝”气象的写照,也是赋家着力铺采摛文的场景再现。值得注意的是,汉大赋以“包括宇宙”为旨趣,故而如司马相如写天子游猎,所聚焦之天子苑囿“上林”,乃“该四海而言之”〔10〕,至于全面书写帝国图式的“京都”赋章,王会礼实居“天子礼”之一端,唯在汉帝国崩溃后,汉大赋的“格式塔”的瓦解〔11〕,才有魏晋以降如王沈、傅玄以“朝会”为专题的赋作出现。
在漫长的王会礼书写过程中,继历史与文学文本出现的是图像文本。这类文本最初见载南朝梁元帝萧绎绘制的《职贡图》,据萧氏《职贡图序》称“晋帝君临,……夷歌成章,胡人遥集,款开蹶角,沿泝荆门,瞻其容貌,诉其风俗。如有来朝京辇,不涉汉南,别加访采,以广闻见,名为贡职图”〔12〕,以及《梁书·诸夷传》记载,乃为其任职荆州时据亲见与转述绘成。萧氏原图亡佚,据后世三种摹本,即传为唐阎立本摹本《王会图》、南唐顾德谦摹本《梁元帝番客入朝图》、北宋摹本《职贡图》传说的三种摹本,前两种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后一种今存南京博物院。有关“职贡图”的绘制,详见金维诺《〈职贡图〉的时代与作者》,载《文物》1960年7期。,虽有24国使者与33国使者的不同,但其图像大略可见。在王会图的绘制与摹写的过程中,唐初有关史实最值关注。据《旧唐书·南蛮西南蛮·东谢蛮》记载:
贞观三年,元深入朝,冠乌熊皮冠,若今之髦头,以金银络额,身披毛帔,韦皮行縢而著履。中书侍郎颜师古奏言:“昔周武王时,天下太平,远国归款,周史乃书其事为《王会篇》。今万国来朝,至于此辈章服,实可图写,今请撰为《王会图》。”从之。〔13〕
唐贞观三年,正是太宗始于太极殿听政之年,又有契丹、西突厥、高昌等国朝贡,户部奏言开四夷为州县,内附一百二十余万人口等事件。因此,颜师古奏言即得回应,于是有阎立德、阎立本兄弟同制《王会图》之举。据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载:“阎立德《职贡》图异方人物诡怪之质,自梁、魏以来名手,不可过也。……惟《职贡》、《卤簿》等图,(立本)与立德皆同制之。”又《谭宾录》载颜师古奏言后,即谓“乃命立德等图画之”。〔14〕虽然或谓阎绘摹仿萧图宋李廌《德隅斋画品》“番客入朝图”条:“梁元帝为荆州刺史日所画粉本。鲁国而上,三十有五国,皆写其使者,欲见胡越一家,要荒种落,共来王之职。其状貌各不同,然皆野怪寝陋,无华人气韵。……阎立本所作《职贡图》亦相若,得非立本摹元帝旧本乎?或以为元帝所作,传至贞观,后人因事记于题下,亦未可知。”(详见俞剑华编著《中国历代画论大观》第二编《宋代画论》,南京: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283-285页。),可当世并无人关注,却更多赞颂其创造之意。除了二阎之作,自唐迄后传世图本甚多,如唐章怀太子墓壁画《职贡图》、唐周昉《蛮夷职贡图》、宋李公麟《万方职贡图》(又称《十国朝贡图》)、元任伯温《职贡图》、明仇英《诸夷职贡图》等,但后世文学歌咏同类图像的视点,仍聚焦于唐贞观年间诏制《王会图》本事。诚如李廉《王会图赋》序所言:“颜师古请如周史臣集四夷朝事为王会,编写图以示后,作王会图。乃命阎立本图之,以形容万国朝贡之象,彰教化之效。”〔15〕论究其因,大略有二:其一,万邦来朝乃盛世气象,所以唐人以及后代文学作品多追奉“周王”,影写“汉世”,喻示“当朝”(唐代),齐梁偏安王朝,不足以摹写与追慕。其二,唐朝是以国家意志将图像提升到帝国书写的时代,唐太宗贞观初既有《王会图》之制,复有(贞观十七年)太宗命阎立本于凌烟阁内绘制二十四功臣图像(又有《十八学士图》),唐玄宗时有置《尚书·无逸》之图于内殿之举,无不呈“国”图之象。正因如此,唐人张彦远《叙画之源流》认为“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16〕,以赞述图画特殊而重要的意义。
由此来看“王会”文献,从周书的历史文本(重“事”)、汉赋的文学文本(重“仪”)到唐代的图像文本(重“象”),以及围绕唐人“图像”而创作的诸多《王会图赋》,朝会大典与盛世作赋形成同构联系,赋与图的历史影像正于此展开。
二、 观风:赋图显像意义
历史记录的王会活动,为了解当时世界各国人物、服饰、风俗、特产留下了第一手资料,而围绕这一活动呈现的文学作品,又是对当时王会仪式实录与想象的艺术化的描写,其首要意义在观异域之风貌以彰显王业之广大。作为最初以文学书写“王会”的赋作与图像的交集,节点正在唐代,即颜师古奏请图写王会职贡情状的事件。颜师古行为既为其“中书侍郎”的职守所在,也与他明晓经义与精通汉史有关。据《新唐书·儒学传》,颜师古“与撰《五礼》成,进爵为子。又为太子承乾注班固《汉书》上之,……时人谓杜征南、颜秘书为左丘明、班孟坚忠臣。”〔17〕试举颜注《汉书·司马相如传》为例,相如《难蜀父老》“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师古注“风,化也”;“二方谓西夷及南夷也。若鱼鳞之相次而仰向承流也”;“号谓爵号也,一曰受天子之号令也”。又同上文“方将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李奇曰“五帝之德比汉为减,三王之德汉出其上”;师古曰“此说非也。咸,皆也,言汉德与五帝皆盛,而登于三王之上也。相如不当言汉减于五帝也”。〔18〕其中对“外夷”之“仰向承流”的诠释,以及对“汉德”的推崇,表明了颜氏于汉帝国“王会”气象的认可,也内系着汉唐盛世相承遥契的历史关联。
回到汉代王会礼形象化的描绘,首在赋家的笔下。据《汉志》著录“杂四夷及兵赋二十篇”此类赋《汉志》归之“杂赋”,顾实谓“尽亡不可征”。(详见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82-183页),因其亡佚,所以有关四夷和合的赋文多见“京都赋”中的王会礼。如杜笃《论都赋》云:“方躬劳圣思,以率海内,厉抚名将,略地疆外,信威于征伐,展武乎荒裔。若夫文身鼻饮缓耳之主,椎结左衽鐻鍝之君,东南殊俗不羁之国,西北绝域难制之邻,靡不重译纳贡,请为藩臣。”〔19〕张衡《东京赋》云:“天子有道,守在海外。守位以仁,不恃隘害。”〔20〕《礼记·曲礼下》“君天下曰‘天子,朝诸侯”,郑玄注:“天下谓外及四海也。”〔21〕可见古代帝国的构建,皆远及四海,王会也成为“天子礼”中最为炫彩耀眼的仪式,而赋家通过“王会礼”的观风描绘,也最能体现赋体“铺采摛文”“义尚光大”的特质。考其要有两端:一曰“贡”,以贡物见四方特产及异域风貌。例如班固《西都赋》继“隆上都而观万国”后写贡“物”:
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22〕
《文选》李善注:“《汉书》宣帝诏曰:九真献奇兽。晋灼《汉书注》曰:驹形、麟色、牛角。又《武帝纪》曰: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又曰:黄支自三万里贡生犀。又曰:条支国临西海,有大鸟卵如瓮。”又吕向注“逾昆仑,越巨海”云:“逾越,过也。三万里,言所从来远也。”〔23〕据《后汉书·西域传》载:汉和帝时甘英出行西域,经安息、条支直抵波斯湾,所见“皆前世所不至,《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24〕可见班赋所写,皆有史料可证。二曰“象”,即赋家围绕“王会”仪式的呈像。在汉赋中描写“王会”仪最精彩的是汉帝于平乐观(亦作“馆”)会见万国使臣时的百戏表演。据《文选·西京赋》薛综注:“平乐馆,大作乐处也。”〔25〕对此,李尤《平乐观赋》残篇中有“设平乐之显观,章秘玮之奇珍”一段描写〔26〕,而张衡《西京赋》“大驾幸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攢珍宝之玩好,纷瑰丽之侈靡;临迥望之广场,程角觝之妙戏”一节迎宾仪式中罗列表演节目之情状,尤为生动形象。《后汉书·东夷列传》载东汉顺帝永和元年夫余国王“来朝京师,帝作黄门鼓吹、角抵戏以遣之”〔27〕,后世学者颇疑“角觝”诸戏不及游猎、郊祀类大典,乃赋家敷衍其词而为,如孙执升评张衡《二京赋》曰“西京角觝,东京大傩,无关钜典,论者讥之是矣。然赋不厌侈,作者或欲包涵万有,穷天地之奇而泄其秘,未可知也”〔28〕,殊不知这正是“王会”大典历史场景的再现,是对“外绥百蛮”之“皇仪”与“帝容”的夸耀。据王应麟《玉海·艺文》“晋朝会赋”条引《南齐书·乐志》:“角觝、像形、杂技,汉世张衡《西京赋》是其始也,魏世则事见陈思王乐府《宴乐篇》,晋世则见傅玄《元正篇》《朝会赋》”,并以傅玄《朝会赋》“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的场景描绘以证〔29〕,其涵盖于王会礼是符合史实的。这种王会朝仪的表演形式在后代有着承续与变迁,比如清代乾隆帝接待马嘎尔尼率领的英国使团,就亲自编纂如昆剧《四海升平》等朝贡戏进行表演详见〔澳〕叶晓青《〈四海升平〉——乾隆为马嘎尔尼而编的朝贡戏》,香港《二十一世纪》,2008年2月号。,以起宣威海外的效果。
王会礼的文学书写到唐代开一新境。而赋写王会,与汉晋相比,唐代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晋人王沈《正会赋》谓“齐八荒于蕃服兮,咸稽首而来王”〔30〕、傅玄《元日朝会赋》谓“考夏后之遗训,综殷周之典制,采秦汉之旧仪,定元正之嘉会”〔31〕,皆宽泛礼赞,唐人则不同,多由宽泛叙述转向对周制及周文乃至制礼者周公的集体追忆。如谢观《周公朝诸侯于明堂赋》全篇摹写周公明堂之制、王会之仪:
①详见赖毓芝《图像帝国:乾隆朝〈职贡图〉的制作与帝都呈现》,载(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5期。
三公最崇,当中阶而列位,……诸侯东阶之东,西面而北上;诸伯西阶之西,东面而相向;诸子应门之东而鹗立,诸男应门之西而鹤望。……合蛮貊以毕至,尽梯航以爰来,彼禹有大室,武作灵台,曷与此而同哉!〔32〕
赋中所述公、侯、伯、子、男之行礼阶位与蛮貊毕至之情形,显然是影写周制,以喻当朝。这种以“周”喻“唐”的思路,在唐人笔下集中地体现于图写“王会”。品读相传阎立德与立本兄弟的“王会图”,既有现实的“蛮貊毕至”的写实,又有《周书·王会篇》所谓“俞人”“白民”“东越”“欧人”“北唐”“西申”诸域的追摹,然其变汉赋观风以仪式场景为主而为唐图观风以重人物,显国别,明万邦为特色,又决定了继后赋写王会的历史走向,唐代贞观之治的气象也就成为围绕“王会图”之题咏赋的聚焦点。如元人罗庆源《王会图赋》云:
繄有唐之盛治,抚景运而益隆。览舆图之混一,奄万国兮来同。……于是颜生朝奏,阎公暮召。抽毫素而授简,传深宫之有诏。彰粉绘之淋漓,渥丹青之炫耀。(李廷芳《王会图赋》)〔33〕
以有唐“盛治”为着眼点,以万国“来同”为旨归,基本奠定了同类赋作的书写模式。再如清人李廷芳、吴彭年同题赋作:
观绘事,……是所谓王会图者,藏于册府,肇自李唐。贞观御宇,至治光昌。远孚绝域,如入井疆。……重译趋跄,共凛天威于崇陛;九宾肃拜,纷罗廷贽于遐方。维时颜氏师古,雅擅鸿裁,请依成周之故事,备纪胜迹于兰台。务绘形而设色,期精细而详该。……则有阎立本者,夙号专家,素称名作,开摩诘之先,参虎头之座。当新命之初承,写皇威之远播。……王会鼎周家之盛,画图追唐代之工。(吴彭年《王会图赋》)〔34〕
太平有象,天子当阳。开九天之阊阖,来万国之梯航。固知干羽两阶,不矜远略;谁识车书一统,覃及遐方。缅会极而瞻天,共展尊亲之义;拟图呈于益地,群依日月之光。〔35〕
作者或同时,或异代,其追慕周室经典,延续汉、唐盛世的历史记忆高度一致。然则在追慕间作者所呈现的时代精神,却是“天子当阳”的当朝讴歌。对照历代王会图,由“萧图”“阎图”到宋人李公麟的《万方职贡图》、元人任伯温的《职贡图》、明人仇英的《诸夷职贡图》,乃至清廷诏制的《皇清职贡图》(多达300国之众),构成了“图像帝国”的不断演绎与呈现①,如王杰《西域图赋》所称“资考镜于艺林。岂比金城之略;比球刀于天府,奚夸王会之图。……或地处遐荒,致远隔于梯山栈谷;材呈瑰异,未殚珍于象齿珠缨”〔36〕,是在历史记忆的书写中衬托当朝的盛世气象,并隐喻王会的“昭德”意涵。
三、 尚奇:赋图异域情致
汉代赋家扬雄曾有司马迁“爱奇”之说,语载《法言·君子》:“文丽用寡,长卿也;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汪荣宝《法言义疏》引宋咸曰:“迁之学不专纯于圣人之道,至于滑稽、日者、货殖、游侠,九流之技皆多爱而不忍弃之。”又,汪氏自疏谓:“爱义,谓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37〕此处有两点宜关注:其一,扬雄所言相如“文丽用寡”与史迁“多爱不忍”虽含微词,意指驳杂不纯,然内含对汉代物质世界的展示,却不容忽略。其二,“爱奇”必基于奇事,如人物之“滑稽、日者、货殖、游侠,九流之技”,同样呈示出时代发展的征象。于是从“语象”与“图像”关系考察,择善而“纯”,不便图绘,而驳杂以“奇”,呈示于像尤为精彩。
由此看赋、图的关联,其链接点在“体物”。作为图像文本,无论是《周礼·考工记》所谓“画缋之事杂五色……方位”,还是《说文》所释“画,界也”“绘,会五采绣也”,倘和语象文本对应,与赋体最为近似。以古代画论为例,如谢赫《古画品录》论图绘六法,其中“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均与赋家的布局摹写相类,这就是陆机《文赋》“赋体物而浏亮”、刘勰《诠赋》“体物言志”的论述,尤其是刘勰论大赋谓“体国经野”,论小赋谓“象其物宜”,又绾合其义概括“立赋之大体”之“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的拟画批评〔38〕,集中反映了赋以“物”为中心的对自然世界穷尽描述的特性。从理论批评来看,方以智《余小庐赋序》论赋之“道”云:
善言者必寓诸物,故古今之以寓而赋者,莫如庄子;古今之善赋事者,莫如太史迁。推而上焉,古今之善赋物者,莫如《易》。灿而日星,震而雷雨,森而山河,滋而夭乔,跂而官肢,触而枕藉,皆天地之所赋也,寓此者进乎赋矣。〔39〕
论者将赋体推衍到广义的赋法,并追溯《庄子》《史记》乃至《周易》阐明“以寓而赋”“善赋事”与“善赋物”的源头,但出发点还是“赋体”,终极于呈示自然世界以“进乎赋”的思考。从创作实际看,如班固《东都赋》写明帝“永平制礼”一节:
至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敷洪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肃。乃动大辂,遵皇衢,省方巡狩,躬览万国之有无,考声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烛幽。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40〕
内容富赡而词采繁缛,写事物重在描摹仪态,尤其是“万国”“八方”之谓,正喻指天子王会之礼。而围绕王会礼的百戏表演,如前述张衡《西京赋》的描述的“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鷰濯,胸突铦锋”“总会仙唱,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奇幻儵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百马同辔,骋足并驰”等,举凡“举重”“爬竿”“钻刀圈”“翻筋斗”“气功”“手技”“走索”“化装歌舞”“幻术”“魔术”“驯兽”“马戏”等节目,奇象纷呈。其中如来自西方的“舍利”,来自大秦的“角觝”,来自安息的“大雀”(鸵鸟)和贡自缅甸的“白象”等,皆异国所“献厥珍”,统属王会礼仪物象。
如果说汉代京都赋对王会礼的描写更多体现于物态与仪式,那么自唐代《王会图》的呈现,则启导了赋家书写王会场面的另一途径,即对诸国使臣奇形异服的刻画。因为历代王会图本虽各有异,如王应麟的《万方职贡图》、仇英的《诸夷职贡图》改变“阎图”各国使臣个像的刻画而为诸国使臣来朝场景的展示,然以人物为中心的“尚奇”描绘是一致的。对此,《旧唐书·南蛮·西南蛮传》“史臣曰”指出:“禹畫九州,周分六服,断长补短,止方七千,国赋之所均,王教之所备,此谓华夏者也。以圆盖方舆之广,广谷大川之多,民生其间,胡可胜道,此谓蕃国者也。西南之蛮夷不少矣,虽言语不通,嗜欲不同,亦能候律瞻风,远修职贡。但患己之不德,不患人之不来。何以验之?贞观、开元之盛,来朝者多也。”〔41〕其言语、嗜欲不便图示,故以人物的奇形异饰的呈现,假外域风采衬托“贞观”“开元”盛世。就图画而论,元人王余庆《跋阎立德王会图》云:“僧兰谷得古画《蛮夷二十六国图》以示余,……唐制,凡蕃客至,鸿胪讯其国山川风土为图,奏之上前,于职方殊俗,入朝者图其容状衣服以闻。此所以诏鸿胪也。《宣和画谱》则以《王会图》为阎立德之笔云。又按宋祥符间,判鸿胪事张复亦请以朝贡诸国,绘画其衣冠,采录其风俗,为《四夷述职图》。”〔42〕兼述唐宋,而画家呈像主要在“入朝者图其容状衣服以闻”。这也决定了后世围绕图像而作的赋文,均以“图其容”的人物为视点,以彰显其异域奇状。略举四则《王会图赋》文字如次:
稽周史于遗编,运神思于巧妙。陋寻常之图画,曰象服之惟肖。观其殊形杂沓,诡服蒙茸。或骈拇而枝指,或疾首而飞蓬;或竹皮之为履,或琛贝之骈胸。……奇奇怪怪,不胜图具。(罗庆源《王会图赋》)〔43〕
其为状也,赭面青面,金齿银齿。镮丝牵鼻,角筩楦耳。绣脚雕题,锯牙钩嘴。镂面而黛色斜嵌,飞头而赤痕隐起。臂盘盘以画龙,毛蓬蓬而若豕。或乃身高三丈,须长四尺。……其冠服也,……天可汗威武慈仁,不弃远人。(龚景瀚《王会图赋》)〔44〕
于是图其俗,则或雕题而凿齿,或羽服而皮冠。图其物,则或冰蚕而火鼠,或璆琳而琅玕。图其形,或愕眙若鹄立,或猛鸷若鹰盘。图其饰,或贯环以穿耳,或结珠以施鞶。……罔不穷形极状,加之藻绘,铺张扬厉,寓诸毫端。(赵新《王会图赋》)〔45〕
肖异域之冠裳,典属国无烦累译;睹汉官之仪卫,天可汗正自垂衣。不见夫波斯眼碧,倭国身丹,獠犵飞头之异,毗骞长颈之观。特勒精刀而宿卫,缽罗啜箭而迎銮。……薄海庆衣冠之会,愿效凫趋;自天修职贡之图,群瞻虎拜。(朱一新《王会图赋》)〔46〕
赋家虽拟旧“像”而作,也不乏对当朝新“事”的关注,然其所谓“观其殊形”“其为状也”“图其俗”“肖异域之冠裳”,均以人物为中心而观览其奇异风采。当然,由于受到古代“服制”旧模式的制约,“天下”思维始终保持的都鄙朝野的自我中心意识,使历代王朝面对新问题(所谓“万国”),还存在着某种视域的傲慢与偏见,如《皇清职贡图》中大量“夷人”“夷妇”的绘饰,以及赋家经常采用动物形态描写异国使臣的惯用笔法,也成为其尚“奇”心态的一个重要方面。宋人李廌《德隅斋画品》评述萧绎《番客入朝图》“形性态度,人人殊品”之时,复评五代蜀石恪的《玉皇朝会图》描写天界众神“集于帝所”,所谓“画笔豪放……而不失其奇,所以作形相,或丑怪奇倔以示变”〔47〕,尚奇之风,成为这类画图的一个重要内涵。然作为一种文学化的描写,赋家写王会礼的好“奇”所带来的形象化的刻画,却又旁溢于其他题材的赋作而给人以阅读的快感。例如清人徐松《新疆赋》作为疆域赋写边关贸易“若夫七日为墟,百物交互,征逐奇赢,奔驰妇孺。……其逢正月,度大年,骑沓沓,鼓鼘鼘,凹睛突鼻,溢郭充廛。场空兽舞,匏巨灯圆。兜离集,裘帕联,丸剑跳,都卢缘,奏七调,弹五弦,吹觱篥,掆毛员。跨高楔,歌《小天》。末陀酿酒,腾格分钱。得斯挞之嶷嶷,额色帔之翩翩”〔48〕,其中“凹睛突鼻”的人物形象与外域技艺表演的结合构成的异域风采,奇谲生动,已非汉赋所能涵括。邵长蘅评张衡《东京赋》“朝正”诸礼的描写“妙在句法参差入化,最易板重之事,而言之磊落生动乃尔,何等用笔”〔49〕,以此语评骘后世《王会图赋》的写作,也是适宜的。
四、 宣威与昭德:赋图主旨
唐代宫廷对《周书》的图像书写,在《王会图》之外尚有摹写《尚书·无逸篇》绘制的《无逸图》,并置皇宫内廷,以为帝王勤政尚俭的警示。《玉海·艺文》载录《无逸图》:“《崔植传》:长庆初,穆宗问贞观、开元治道。植曰:玄宗即位,得姚、宋纳君于道。(宋)璟尝手写《无逸》,为图以献,劝帝出入观省以自戒。”(详见王应麟《玉海》卷五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44册,490-491页)由唐代上溯,汉赋对此已多描述,如京都赋对“王会”的书写,而其游猎赋如扬雄的《长杨赋》又正是对“无逸”的摹写;由唐代下延,围绕其图像作品的大量《王会图赋》与《无逸图赋》的创制,构成了在赋域极为兴盛的创作传统。如果说因《无逸》而出现的图与赋的创作,多以“俭德”而呈示出“内圣”的特征,则因《王会》而出现的图与赋的创作,呈示出“外王”的特征,即宣天威以昭盛德为其书写主旨。元人罗庆源《王会图赋》所言“钦惟皇元,仁义远施,明堂正中外之位,五服适远迩之宜。故写之殿屏者,皆《无逸》之语;图之简册者。皆《豳风》之诗。吾故将笔王会以为图,而献之京师也”〔50〕,则是绾合二者内涵于一体的省思。
考察赋家与画师对“王会”的描绘,从制度层面上看都是“天子礼”的呈现,这又与“蔚似雕画”的赋体本质特征有关联。“赋”之本义,在“敛”与“铺”,《说文》“赋,敛也”,段注引《周礼》并释“敛之曰赋,班之亦曰赋”。〔51〕《诗·大雅·烝民》“明命使赋”,《毛传》“赋,布也”;《大雅·常武》“铺敦淮濆”,《释文》“韩诗作敷”,王念孙认为“赋、布、敷、铺,并声近而义同”。〔52〕观赋家铺张,多在礼仪,然其敛藏,则寓礼义,而王会之赋虽以“敛”观“德”,却因其“宾礼”(外交礼)的性质,更多以“铺”宣“威”的“外王”呈像。清李宗祊《职贡图赋》云:“夏书详贡篚之文,周礼重职方之秩。道通而重译偕来,德贵而九區咸率。……义协观风,拟豳诗而作绘;文同盖地,比姒箓之同瞻。……王会初陈,旧载方传玉策;皇图弥广,新题聿焕瑶签。” 〔53〕正因随着时代的发展,“皇图弥广”的现实,“王会”图与赋均呈现出一种“法后王”的进化特质。以“王会”系列图为例,传为阎立本的《职贡图》此画为横卷形式,61.5×191.5cm,绢地,尚完整。设色画,色泽清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编号:J.W.四三二~三八。,已较传为“萧图”的个体肖像增添了人物、场景与情态。该画是一组人物由右向左行进,共27人,或为秃顶卷发的小矮人(2号人物),或为虬髯老奴(7号人物),或为环眼小黑奴(15号人物),或为卷发露额的矮奴(19号人物),其中12号人物为全幅面构图重心,深目高鼻虬髯,肤色甚黑,表情深沉傲蹇,头缠黑布绕颈垂及背后,穿白衫,骑马,右手持竹节马鞭,左手揽辔,当为一组职贡行列中的领头人物(重要使臣)。而李公麟、仇英的图像,以拓展画幅空间的方法,并以迤逦远行的征途,拉开视觉距离,呈现更为广阔的场域,以拟状“万国来朝”的气象。直到清廷诏制《职贡图》,以早期图像的十数使臣而演绘出数百“蛮夷”(外国)男女,堪称一部职贡图像的类书,且绘者以“亲睹其人”,“实经其地”自诩,实以视域之广来彰显交接之远。
这种“进化”观在以“体物”为特色的赋体尤为突出,“王会”类赋为其典型。纵观赋史,司马相如赋写天子游猎,假托“子虚”“乌有”“亡是公”以代表楚、齐之地与天子之都,已奠定了崇当世圣王的思想,班固、张衡京都大篇,赓续其意,然晋左思《三都赋序》则陋以“于义则虚而无征”;唐李白作《大鹏》《大猎》赋,对前贤之作“鄙心陋之”,谓“龌龊之甚”;元黄文仲《大都赋》开篇就说“大元之盛,两汉万不及也”〔54〕,可见一脉相承。再看汉赋中描写朝正礼,代表作家有班(固)、张(衡),然多在“两都”(或“二京”)的“东都”(《东都赋》与《东京赋》)中,尤其是对汉明帝“永平”礼治的赞美,表现出惩前朝之奢侈而观当朝之威仪以“昭德”的书写方式。后世传承其法,如唐人穆寂、王起同题闱场八韵赋《南蛮北狄同日朝见赋》(以“渡泸款塞,咸造阙庭”为韵),因官韵字所规制,内涵诸葛亮渡泸“七擒孟获”故事,然薄“古”而厚“今”,十分明显。如穆赋以反彰正,所谓“迩无不宾,鄙周宣勤乎薄伐;远无不服,笑诸葛矜于渡泸”,轻诋周宣王与诸葛亮,为的是表彰当世朝会礼的赫然盛德。赋云:
我皇道叶神化,功高睿算,万国之光斯临,八圣之业是纂。……碛路诚遥,委毳幕氈裘之质;山梯虽险,致穿胸儋耳之形。……集六蛮而辉赫九域,萃五狄而光耀八区。〔55〕
王起的赋不同处在多从正面书写:
我皇制百蛮以德泽,刑八狄以威灵。……不叛不侵,知遐迩之无外;自南自北,昭声教之永宁。……若非越荒徼,逾紫塞,则南同鱼鳖,安得仰龙章于舜年;北喻豺狼,未可亲兽舞于尧代。〔56〕
宣扬武力统疆,歌咏盛德御宇,所言唐尧虞舜,龙章兽舞,均为假托之词,颂述大唐王会礼仪与礼义,乃其旨归。同样,宋初文彦博的《省试诸侯春入贡赋》也充满了“圣启洪绪,君临溥天,侯国之辨方有要,王春之入贡昭宣”“惟王建国,我则叙五等于域中;与物为春,我则任九贡于天下”类赞语〔57〕,也是这一题材的思想传承。到了清代盛世,职贡图的绘制与疆宇的开拓辅成相弼。《清史稿·地理志》载:“逮于高宗,定大小金川,收准噶尔、回部,天山南北二万余里毡裘湩酪之伦,树颔蛾服,倚汉如天。自兹以来,东极三姓所属库页岛,西极新疆疏勒至于葱岭,北极外兴安岭,南极广东琼州之崖山,莫不稽颡内向,诚系本朝。于皇铄哉!汉、唐以来未之有也。”〔58〕徐松在《新疆赋》中夸言“是博望不能侈略于致远,翁孙不得擅美于屯田,彼唐、宋之琐琐,更何足语于筹边”,又于嘉庆十年为业师英和《卜魁城赋》作“跋”云:“恭读高宗纯皇帝圣制《盛京赋》,流天苞以阐地符,一时名公巨卿如周海山先生使琉球作《中山赋》、纪晓岚先生谪西域作《乌鲁木齐赋》、和太庵先生镇卫藏作《西藏赋》,独黑龙江在东北边,曩惟方恪敏公有卜魁杂诗及竹枝词之作,而研都炼京,天则留待我树琴夫子发摅文章,为封疆增色。”〔59〕由此来看清代出现的一系列疆域赋作如全祖望《皇舆图赋》、朱筠《平定准噶尔赋》、文守元《四塞纪略赋》、王必昌《台湾赋》等,与清人多篇《王会图赋》合观,盛德形容正契合于时代背景得以呈现。所以吴彭年《王会图赋》颂赞“况今圣天子懋德无疆,笃恭匪懈。玉烛调燮于四时,金镜清明于两戒。风声逖听,递九译以骈臻;露泽旁流,统八荒而远届。肃威仪于螭陛,响振三呼;钦赞导于鸿胪,仪隆再拜。纵使扬芳抒藻,莫罄盛德之形容;从知献雉贡獒,尚属周疆之狭隘”〔60〕,批评周疆“狭隘”,自属有的放矢。
当然,赋家书写“王会”以宣威,思想却深契于德化观。唐人程晏《内夷檄》称“四夷之民长有重译而至,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吾不谓之夷矣”〔61〕,是以“德”为“会”的表述。观后世赋作如清人龚景瀚《王会图赋》写唐代贞观图像“王会”之盛世,假托魏征献赋,并与太宗对话构篇,其谓“唐受天命,奄有四方。皇帝既成武功,遂恢文德。远夷慕义,如内诸侯。贞观三年,南蛮酋长谢元深来朝,中书侍郞颜师古言曰:昔周武王时,远国入朝,太史次为王会篇。今蛮夷如元深等,冠服有异,宜令有司写为图,以示子孙,章显盛德无极”〔62〕,即以“武功”(宣威)归于“文德”。当然,倘若治德有亏,赋家的“王会”盛况描写尝为某种历史的影像或虚幻的相像,于是“诗人之旨”的讽喻精神亦融织其中。摘录两则清人《王会图赋》的文字如次:
诸侯时见曰会,天下归往为王。王也者,以出天下之号令,统四方为纪纲。惟威德能孚中外,斯畏怀无间要荒。……王会之有解也,于周为烈;而王会之有图也,因唐弥彰。……(明皇)回纥吐蕃之入寇,衅即起于招徕;禄山思明之交讧,渐亦伏于怠玩。……惟我朝治速置邮,关通旌节。辟疆域于前代,二万里共隶版图;输琛賮于神京,八千国咸遵轨辙。回部与金川永奠,屯戍无劳;交州合缅甸俱驯,官司不设。故职贡有图,道里可计短长;西域有图,文字并谐齿舌。(赵新《王会图赋》)〔63〕
迄今井灰劫冷,火土符亡,吊昭陵之古址,考贞观之职方。明月黑山,难问诸残灰余烬;金戈铁马,侈谈乎拓地开疆。……孰若我国家德懋怀柔,恩覃覆载。……图职贡而轩宇协同,图礼器而尧天共戴。……方将驾盛轨于成周,何足数方舆于唐代哉。(席振逵《王会图赋》)〔64〕
虽然文中假唐世之兴衰教训来衬托当朝“盛德”,然咏史间对“俭德”的提倡,自不乏赋家的讽颂精神。明韩洽《题李龙眠诸夷职贡图》诗云“有唐贞观万国宁,殊方异域皆来庭。立本为图拟王会,诡形怪状流丹青。龙眠居士生有宋,未必诸蕃真入贡。得毋旧本重临摹,左食贯胸聊玩弄。元丰天子承平日,君臣竞讲强兵术。不知中国正雕残,驰想海邦兼日出。贡獒西旅四夷宾,作训犹烦保傅臣。为问伯时图作贡,何如郑侠绘流民”〔65〕,对图写“职贡”的怀疑,对“雕残”现实质疑,也可打开诸家《王会图赋》写作的另一心境。
从《王会篇》所载周朝的“畿服制”到汉、唐以赋文与图像呈现“王会”景观,已发生了由朝廷与诸侯之关系到以京都(长安)为中心的中外文化交流之庞大羁縻(朝贡体系)的转换,而唐以后的“王会图”及《王会图赋》,或写实,或虚构,无非是已固化的帝国图式的书写。明初儒臣金幼牧因洪武十六年(1385)占城王贡瑞象献赋,其序谓“仁布寰宇,化周六合,是以扶桑月窟之境,雕题穷发之地,莫不梯山航海,奔走来贡”〔66〕,究其本质,仍为儒家“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观念的再阐,宣威与昭德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也是其历史影像不断复续的意义所在。
王会作为一种帝国的政治形态,在历代文本的书写中,既有现实的呈现,也有想像的成分,尤其是“王会图”的绘制与《王会图赋》的描写,又反映了中国古代以王朝政治为中心的文图互文现象。而由于王会所具有的朝贡外交的特性,其赋与图彰显的观风的呈像意义、尚奇的异域情致,尤其是宣威与昭德的思想主旨,诚与盛世作赋的创作现象契合,具有文学史的特殊意义。至于赋与图中的写实与夸张,历史与虚幻,又是值得探尋及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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