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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对犹太人的关注与处置

2018-01-22姚江鸿

社会科学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国民政府犹太人难民

〔摘要〕 二战期间,为避免纳粹的迫害,大量中欧犹太人移居他国。在大多数国家拒不接纳犹太人的情况下,中国对犹太人敞开大门,收容了大量犹太人。面对来华犹太人的增多,国民政府立法院院长孙科以及云南省主席龙云,建议在西南地区划区域安置犹太人。此外,国民政府还考虑接受犹太人白尔克拉斯的建议,从中欧移植十万犹太人到中国西南地区,史称“白尔克拉斯计划”。碍于中德关系,德国反对安置犹太人,国民政府高层对此意见不一致,而战时中国国内难民问题严重,部分人因狭隘的民族主义对犹太人持有偏见,也反对安置和移植犹太人,导致计划最终被搁置。虽然计划流产,但国民政府对犹太人的关注与处置,体现了中国人民对犹太人的同情,是中国援助犹太民族行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战时民族利益及国际道义两者间,国民政府最终选择了民族利益,但也没有完全放弃国际道义。

〔关键词〕 犹太人;国民政府;白尔克拉斯计划;难民;孙科

〔中图分类号〕K265;K784.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8)06-0157-11

①有关来华犹太人的研究可参见潘光《犹太研究在中国三十年回顾:1978-2008》,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

〔作者簡介〕姚江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2488。

中国近代史上曾出现了三次犹太人来华热潮,第一次是在鸦片战争后,当时中国国门被迫打开,中东、南亚等地区的犹太人纷纷来到中国;第二次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主要为逃避俄国反犹和革命浪潮而来华谋生的俄籍犹太人,大多寄居在中国东北等地;第三次犹太人来华高潮是在1933年到1941年之间,由于德国实行排犹政策,近三万欧洲犹太难民从中欧各国逃生来到上海。〔1〕近代犹太人的几次来华,第三次最为特殊,当时大多数国家紧闭国门拒绝接纳犹太人,而上海则持包容态度,收容了大量犹太难民,这一点让全世界犹太人至为感动。作为犹太人的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就曾说过,“感谢中国在二战期间救助了众多犹太人并为他们提供了避难所,感谢中国一向对其他民族提供的巨大援助”。〔2〕

由于犹太人的特殊性,20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曾掀起了一股对在华犹太人的研究热潮,诞生了不少研究成果,尤以上海社会科学院的犹太研究中心为代表。但就具体研究方向来讲,研究成果极具地域性,地方色彩浓厚,主要集中于对上海、哈尔滨以及开封等地的来华犹太人研究。①就研究内容来讲,由于资料的限制,也仅仅局限于研究各地来华犹太人本身,如他们的生活、习俗、文化等,极少涉及国民政府对犹太人的关注和处置。1993年,第二历史档案馆公开了一组关于抗战期间国民政府计划安置犹太人的档案,围绕这一组档案出现了一些揭秘性的文章。第二历史档案馆:《重庆国民政府安置逃亡犹太人计划筹议始末》,《民国档案》1993年第1期。围绕这一档案出现的文章有曹晓飞《云南:犹太难民的希望之乡》,《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吴鹏《云南犹太难民安置计划探析》,《昆明学院学报》2016年第5期;刘亦实《在大西南安置犹太人计划的幕后》,《文史月刊》2002年第10期。但这组档案仅仅涉及孙科提议在西南地区安置犹太人,是一组孤立的没有完整逻辑链条的史料,因此,现有的文章在讨论该计划和国民政府处理来华犹太人时往往都是片面的,零碎的,甚至许多地方都是无根据的一鳞半爪。如对于著名的白尔克拉斯计划,现有的很多说法基本是粗浅的介绍,甚至以讹传讹。当时上海犹太人所办的一份刊物Israels Messenger曾透露过该计划,见房建昌《二战期间犹太难民在上海》,《德国研究》1998年第3期。由于该刊物极为小众,笔者没有找到这份期刊。

总之,由于缺乏材料,学界对国民政府处置犹太人所拟的几项计划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以及最终放弃这些计划的原因都缺乏具体的叙述和分析。而且,由于国民政府并未公开宣传,这几项最后夭折的计划在形式上表现甚为有限,这一点也极大地限制了相关的学术研究。鉴于此,笔者以台湾“国史馆”和国民党党史馆所藏的档案为基础,综合现已公开的相关材料,在详细叙述和分析这几项计划的同时,对国民政府处置来华犹太人作一系统而整体的考察。本文所引用国民党党史馆档案材料见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档案馆复印件。

一、犹太难民问题的产生及国民政府的态度

犹太民族是一个苦难的民族。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实行迫害犹太人的政策,为避免受迫害,大量德国犹太人开始移居他国。1938年德国吞并奥地利后,中欧犹太人受到牵连,也开始纷纷逃亡,其中1933到1936年间,移居他国的犹太人约有16.4万人。〔3〕大量犹太人的迁居导致了让各国政府头疼的国际难民问题。1938年7月,为解决犹太难民问题,美国召集欧美等32个国家在法国召开了埃维昂会议。由于大部分国家不愿意接受犹太难民,会议未能取得任何成果,甚至连一份谴责德国虐待犹太人的决议都没有形成。见Arthur Morse,While Six Million Died: A Chronicle of American Apathy, New York: Random House,1968.1938年11月9日,一位犹太青年行刺了当时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秘书恩斯特·冯·拉特,此事被纳粹党利用,成为其煽动大规模反犹运动的借口。11月9日至10日凌晨,纳粹党开始有计划地屠杀犹太人,此外,还有数万名犹太人遭到逮捕并被投入集中营。由于当晚大量商店的破碎玻璃在月光的照耀下如水晶般发亮,因此这场浩劫被称为“水晶之夜”。“水晶之夜”后,各国宣布将于1940年1月在伦敦召开会议,讨论安插犹太难民办法。〔4〕但效果仍不理想。

面对纳粹德国大肆屠杀犹太人,“水晶之夜”后,中国媒体对此进行了大量报导,在谴责纳粹暴行的同时,从道义上给犹太人以同情。首先是代表国民政府官方的《中央日报》,从11月13日起,对纳粹反犹运动进行了为期两周的跟踪报导。碍于抗战初期的中德关系,《中央日报》很多尖锐的批评都转自其他国家的通讯社,但在措辞上仍用了“德人反犹暴行,举世咸感惊惶”这样的批评之语。〔5〕在国民政府内部,立法院院长孙科说:“近欧洲因法西斯势力之张盛,犹太民族,更饱受无情之虐待,以德国为最甚,自希德拉(希特勒)并奥后,屠戮奥犹,变本加厉,最近更藉口德驻法大使秘书为犹人所杀害,发动大规模之排犹运动。其手段之毒辣,亘古未闻”。〔6〕孙科为国民政府内部较为亲德的一派,他的言论大致可以代表政府高层对纳粹及犹太人的态度。中国共产党秉持一贯的反法西斯立场,其机关报《新华日报》11月14日发表社论,称“这次的反犹暴行,其破坏的剧烈,和规模的广大,却使全世界先进人类对于德国法西斯野兽增加无穷的愤怒,对于苦难中的犹太籍人民寄予热烈的同情”。社论并转引了美国驻德大使的评论,说:“从来没有一个有统治权的国家,像这样野蛮的专心于消灭自己的国民,这样从容的违犯人性和文化!”〔7〕在国内颇具影响力的《东方杂志》也刊文说:“希特勒的政权一日不推翻,德境犹太人就会永无翻身的日子”,同时呼吁国人“应当站在弱小民族的联合战线上,一致来对付欺凌弱小民族的敌人”。〔8〕由于在野的关系,中共与民间的舆论颇为尖锐,并将矛头直接对准了纳粹德国,在国内掀起了一股反纳粹和同情犹太人的热潮。

“水晶之夜”标志着纳粹对犹太人有组织屠杀的开始。为逃避纳粹的迫害,中欧犹太人纷纷迁居到国外。当时世界各国对犹太人的迁入持谨慎甚至反对的态度,与此相反的是,中国却对犹太人敞开大门,大量犹太人迁居到中国上海。时任维也纳总领事何凤山回忆说,美国容纳移民的数目有限,而且条件苛刻,所以大多数犹太人是来中国领事馆签证,前往上海,“本馆得自外交部的训令,即犹太人请求签证入境者,条件宽厚,不予拒绝,孔祥熙院长并进一步公开对犹太人的遭遇表示同情”。〔9〕因此,当时就有大量犹太难民涌入上海。据当时的报纸报导说:“自1934年以来,德国和东欧的犹太人源源不断的向上海流入,尤其是去年十一月德国加紧排犹之后,东来的更多,差不多每次从欧洲开来的游船都载来三五百不等。截到本月中旬止(8月),上海的犹太难民已达一万八千人……预计至今年年底,其人数必将达两万五千之众”。〔10〕截至1939年8月,上海的犹太难民大约有近一万八千人,这个数字大致准确。当时的《大公报》也说:“现时犹太难民来沪者,已有一万八千人,预料至年底,尚有五千人到达”。〔11〕

扶助弱小民族是孙中山革命思想的一项重要内容。在具体对待犹太民族的问题上,孙中山曾对一位犹太人复国领袖说:“余愿就这项当代最伟大的运动之一,向阁下伸致同情之忱,所有爱好民主的人士,对于重建你们伟大而历史上著名的国家,必然会给予全心的支持与热烈的欢迎”。〔12〕很明显,孙中山非常支持犹太人的复国运动,也很同情犹太人。因此,在面对大量犹太难民来华时,由国民党控制的国联同志会认为:“本诸总理之遗训,我三民主义之中国应以扶助弱小国民族为国家之光荣,如能对犹太人予以适当协助,即不啻本党主义政策之实行”。〔13〕国民政府也认为“先总理亦常以人类大同之义训诲同志,吾人理应尽力之所能,予以协助”。〔14〕同时,在对待犹太难民的问题上,当时民间亦认为“吾人扶助弱小之精神,可在容纳犹侨,表现其能力,表现和平共存之大同世界……犹侨受不良势力之摧残,为现今社会最不平之事,容纳犹侨,更属责无旁贷”。〔15〕在政府與民间的一致同情下,中国以开放友好的态度对待来华犹太难民。时人就此评论到:“犹太难民来沪虽正值我国国难时期,但绝未遭受我国人民的丝毫仇视,反而大家寄以同情,这足见我们中国人的气度宽大待人和善之美德是何等的高尚了”。〔16〕

在来华的犹太人中,据英国外交人员分析,其主要为四类,即专家、艺术家、技术人员以及农业劳动力。〔17〕但事实上,来华的大多数犹太人为难民,他们既无职业,身负资财也不多,主要靠社会救济为生。数量如此庞大的无业难民涌入,势必会对上海本地社会造成一些问题。如在苏州河一带的犹太难民区就爆发了传染病。〔18〕因此,针对犹太难民的大量流入,当时有人就说:“这些人逃出其本国后,财产多被没收,来到上海,往往一身以外无长物,其生活仅靠着捐款来维持。像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对于上海的居民当然引起不安”。〔19〕在犹太人内部,一些社会慈善组织在面对如此庞大数量的难民时,也显得束手无策,毕竟僧多粥少,救济的资金有限。当时援助欧洲来沪犹太难民委员会主席斯皮尔曼,在1939年4月23日的一封报告上说:“我们所面临的形势是极其严峻的,似乎无可救药”。〔20〕

随着来华犹太难民不断增多,并引发了一系列社会问题,逐渐引起了国人和政府的担忧。围绕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当时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必须设法限制犹太人入境,根绝祸源。其谓:“上海自八一三战事发生后,一时曾有了数十万的中国难民,至今需受救济者有数万之众,处置给养,已大感困难,现在又有大批的犹太难民不绝来沪,上海市民中的一部分很有主张当局应设法阻止犹太难民的来沪”。〔21〕孙科也认为“上海最近因被逐犹太人汹涌而至,苦于无法容纳,正计划限制入口之法”。〔22〕为此,有市民上书上海市工部局,请求禁止犹太难民入沪。1939年8月14日,上海市工部局宣布禁止欧洲难民进入上海公共租界,并分别函电各领事馆,称“来沪犹太难民已多,现已无余力收容,此后不能更容新来犹人入境”。其原因在于“此种决定,曾经长期考虑,后因日方发出禁令,遂促使此种办法,提早实施”。〔23〕也就是说,日本的压力,也是上海当局禁止犹太人入境的原因。

除限制犹太人入境之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可以转移上海的一部分犹太人到中国内地安居。由于上海人口众多,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大量中国难民聚居于此,因此,各项生活资源非常短缺。转移犹太难民首先由各种国际慈善机构发起。当时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委员会致电华盛顿美国红十字会说:“由于中日战争,上海面临严重的住房短缺问题,为此迫切需要采取一切手段从上海转移难民”。〔24〕而犹太人内部的救济委员会在处理犹太难民问题的时候,也认为必须移植一部分德国犹太难民离开上海。但是由于其他国家拒不接纳犹太人,因此,在移入的地点上,犹太人的注意力就只能集中到中国内地。〔25〕

考虑到来华犹太人中有一部分人有专业技能,当时国民政府经济顾问杨格建议经济部部长翁文灏,雇佣有技术的来华犹太难民,他认为聘用这些难民可能会对国民政府有很大的好处。〔26〕出于各种考虑,国民政府一开始接受了这些建议。1939年3月,国民党宣传部副部长董显光致电上海犹太难民委员会,建议移植四千至五千犹太人至我国的西北或西南各省。〔27〕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则公开称将拟划海南岛为犹太人居住地点。当时《大公报》报道称:“中央对收容欧洲犹太难民事,顷正予以郑重考虑。收容地点问题,尚未决定。孔院长原拟划海南岛为犹太人居住地点,但顷因军事关系,此议只好暂作罢论。顷在考虑中之地点,有滇黔川康西南各省”。〔28〕

①以上均见《立法院院长孙科提议拟在西南边区划定犹太人寄居区域以容纳穷无可归之该国人民案》,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国防档案:防003/0037。

董显光和孔祥熙作为国民政府高层代表,他们所透露的信息是一个公开的信号,即国民政府内部已经开始考虑安置来华的犹太人。事实上正式将此事提上日程的是国民政府立法院院长孙科。

二、孙科与龙云的提议:划区域安置犹太人

根据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的决议,1939年2月7日,国防最高委员会成立。2月17日,作为常务委员的孙科,向国防最高委员会提出了在西南边区划定区域以容纳穷无可归之犹太人的议案。3月2日,国防最高委员会举行第一次常务会议讨论该案,做出了原则通过并交行政院进行筹议的决定。〔29〕至此,安置来华犹太人成为国民政府正式考虑之事。

孙科认为犹太民族受亡国之苦痛最深,二千六百余年来,转徙流离,倍受各方之压迫,而且最近欧洲法西斯势力之张盛,犹太人更饱受无情之虐待。自希特勒上台后,发动大规模之排犹运动。由于各国拒不接纳犹太人,上海最近被逐犹太人汹涌而至,苦于无法容纳,因此,建议在西南边区,划定犹太人寄居区域。其所持的理由有四:一、就国策言,联合并援助弱小民族,为总理遗教所规定;二、就对英国言,援助犹太人,可以增进英国一般民众对我国之同情,且英国的远东政策实取决于在远东之巨商与银行家,而此巨商与银行家以犹太人为多;三、此案实施之后,能获得美国一般人民之好感;四、犹太人财力丰盈,人才尤多,若能结其好感,得其协助,实为我国莫大之臂助。①概而论之,孙科所持的理由主要是两点,即在外交上可以增加英美同情,在内政上可利用犹太人的资金和人才从事建设。从表面上看,这对抗战初期的中国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实现在西南边区划区域安置犹太人,孙科在这份提案中还详细地拟具了四项具体的办法,主要为:一、在西南边区,接近国际路线之处,划定若干方里,为犹太人寄居区域;二、由中央指定该地方长官,组织委员会,负责筹划该区域建设及管理事宜;三、由上述委员会负责发动国内外有地位、有声望之犹太领袖,一致响应并参加推进此项计划;四、另设犹太失业技术人员登记机关,尽量介绍其专门人才为我后方建设各部门之用。〔30〕总之,从提案的内容来看,这是一份经过详细计划而且对国民政府来讲颇具吸引力的提案。因此,孙科的提案得到了国防最高委员会的赞同,会议当日决定由行政院进行筹议,商量具体办法后再核准实施。而且各常委们都认为此事应加以广大宣传。〔31〕

接到国防最高委员会的训令后,行政院秘书钱焕章就此案上了一份签呈,谓安置的具体地点应该明确,各项配套的计划应及早做准备,并建议将该案交经济、外交、内政、军政、交通、财政等六部门共同讨论。〔32〕对于孙科的提案,经济部部长翁文灏认为应先确定区域地点以及面积,其次要注意宣传措辞。交通部部长张嘉璈认为犹太人不一定适应我国之艰苦条件,应先与上海犹太领袖商议再作安置之决定。财政部部长孔祥熙则对此颇为积极,他建议应给予犹太人入境各种优待条件,如入境时酌免捐税,变通入境的手续,予犹太人以便利。〔33〕

由于事关重大,行政院不久就召集各部,召开了第401次会议,最终在会议上通过了该案,但各部门分别提出了不少意见。在各部门的意见中,内政部认为,如果让犹太人在接近国际路线的地方安居,会有泄露国防机密之可能,因此建议将区域划在与英属缅甸接近的腾冲;外交部认为应注重犹太人的国籍问题,建议有国籍的犹太人应限居于通商口岸,无国籍的犹太人方可指定区域居住;与内政部和财政部一样,军政部同样认为在区域地点的选择上应以不接近国境线为宜,具体可选择蒙自一带为参考。在各部门的意见中,犹太人的国籍问题和安置地点的选择问题是讨论的重点。最后,行政院政务处处长蒋廷黻综合各部门意见,总体上提出了三点办法以供国防最高委员会参考:一、入境之犹太人应公开声明遵守我国法律并不得做任何政治活动;二、无国籍犹太人入境后应暂居通商口岸,不得集居内地;三、有专门技术的犹太人入境后,我国政府可予以职业介绍。此外,在宣传问题上,行政院认为“政府似应训令驻国联代表,将办法通知国联,并同时在重庆发表声明”。〔34〕也就是说,行政院认为应公开在国际上宣传此事。

4月20日,行政院将拟具的办法复交国防最高委员会。4月27日,國防最高委员会第五次常务会议开会讨论此事,会议决定办法通过,但“不必正式通知国联”。〔35〕这意味着,与行政院的意见相反,国防最高委员会最终不赞成在国际上宣传此事。

孙科的提案不仅引起了国民政府高层的兴趣,同样也引起了地方政府的关注。由于该计划拟定在西南地区划区域安置犹太人,而且行政院好几个部门都提议将具体地点划在云南,因此,在地方政府中,最积极也第一个对此做出反应的就是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1939年6月17日,龙云致电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张群,谓:

查滇省地广人稀,兄所素悉,而南防、思普一带尤甚,土地原系肥沃,每行十余里辄无人烟可见,此种良地,弃之可惜,欲移民前往开发,则不但交通上大感困难,即经费上亦必需用极巨。近闻有多数犹太人到沪,该等素无国籍,而知识财力均较普通人强,弟意以为,如能利用此无家可归之人民移至该地,从事开垦,似觉一举而数利。惟于原则上是否可行,拟请兄便中陈明委座,请示机宜。〔36〕

龙云认为当时云南地广人稀,如果移植国内难民前往开发,不但交通困难,而且耗资巨大,因此建议不如移民有专业技术的犹太人来从事开垦,可以一举多得。电文最终的落脚点是呈明蒋介石,由蒋来做定夺。与孙科的提案相比,龙云的提议要简单得多。由于云南当时处于半独立的政治地位,在得知中央有意划区域安置犹太人后,龙云的提议恐怕更多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

因此,对于龙云的提议,国民政府内部并没有太多的关注与讨论。6月21日,张群电复龙云道:“关于犹太人问题,前经哲生院长提案交行政院拟定办法后,经国防最高委员会通过,一、无国籍犹太人愿来华者由我国驻外领事予以便利,二、入境后暂居通商口岸,俟入籍后再与一般国民享受同等权利,三、职业上予以协助。承示各节,经送行政院核后如何,再为奉闻”。〔37〕张群的复电并没有针对龙云提议本身做任何评论和意见,而是将孙科的提案和行政院的决议作为答复,也没有告诉龙云云南将成为指定区域,而是模糊地告以通商口岸。国民政府外交部也认为:“龙主席原电指定区域范围过大,是否相宜,寄居散居亦未指明,似应参照本部前项意见”。〔38〕7月21日,行政院召开424次会议讨论孙科与龙云的提议。会议对孙科提案再次拟定了三项原则,至于龙云的提议,则规定按中央拟定的原则及办法核定后,参照办理。〔39〕

孙科与龙云的提议都经过了战时国民政府最高权力机关国防最高委员会以及行政院的讨论和定案,这表明在中国划区域安置犹太人已上升为国民政府所高度关注之事。

三、 白尔克拉斯计划:移植十万犹太人来华

在国民政府主动考虑安置犹太人问题的同时,作为回应,很多国外犹太人领袖也不断对国民政府做工作,力图安置和拯救更多的犹太人。由于犹太难民是一个国际问题,因此负责与犹太人对接工作的主要为受国民党控制的国联同志会。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梁启超和蔡元培、熊希龄等国民党人成立了一个叫中国国际联盟同志会的组织,其目的在于“沟通中西文化,倡导国民外交”,并不时与英法美等国同志会秘密联系,推进工作。国民政府成立后,这个组织完全由国民党掌控,成为国民政府的一个半官方对外组织。1936年,国联同志会改组,朱家骅任会长,王世杰为副会长,王正廷、顾维钧、胡适、傅斯年等人任理事。抗战开始后,朱家骅领导国联同志会不断宣扬国情,与各国交换国际知识,加强国际联系。〔40〕1938年底,德国吞并奥地利并开始有组织地迫害犹太人后,国联同志会内部就开始考虑如何协助救济犹太人,并拟具了办法草案。鉴于上海收容了大量犹太人,该会派人到上海实地考察,认为:“犹太人陆续来中国者,已达万人以上,大多麋集于沪租借内之难民收容所,虽一时无冻馁之虞,然长此以往,粥少僧多,问题必日趋严重”〔41〕,因此主张移植部分犹太人至内地。然而这种移植和安置犹太人的计划在地域上仅限于国内,规模也很小。

无论是孙科、龙云还是国联同志会的提议,他们的出发点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缓解上海的难民压力。与此相对的是,1939年5月,一位名叫白尔克拉斯(Jacob Berglas)的犹太人来到重庆,游说国民政府高层,提出了从中欧大规模移植十万犹太人到中国的计划。①白尔克拉斯,德国籍犹太人,生于1887年,1907年成立白尔克拉斯公司,后成为一名银行家,资产颇丰,1935年第一次到中国,后曾来过上海四次。〔42〕鉴于大量犹太人被屠杀,为拯救更多的犹太人,白氏于1939年5月到达重庆,游说国民政府高层。

①对于白尔格拉斯,很多报纸和档案又译作伯格拉斯、白尔克拉斯等。

②以上均见《移植中欧犹太人来华之计划》,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特种档:特30/541.2。

白氏首先找到国联同志会会长朱家骅及各理事,系统地提出整个计划。5月23日,他又拜见了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翁文灏,以创办中外银行公司为名,顺带提出了移植十万犹太人来中国的计划。〔43〕白氏计划的具体内容为:甲、移植十万犹太人往中国内地,由中国政府予以保护,移民之权利与义务应与中国公民同等,并选择气候上与经济上适宜之一地域或数地,供给居住机会,并保障其居留及工作权利;乙、不论该项移民属于企业家,抑或属于雇员阶级,中国政府当在各方面不分国籍,尽量予以援助。具体办法为,设立一个移民委员会,由国内外领袖人物组织,每一移民,于到达中国前应亲自或由他人或机关向指定银行缴交专设之移民委员会英金五十镑,并声明愿遵守移民委员会日后所定各种办法及中国中央及地方政府之各种法令。〔44〕

白氏所拟的计划,对中国来讲,其要点只有一个,即每个移民要向委员会缴纳五十镑的保证金,这也是白氏敢于向国民政府兜售该计划的主要原因。因为正值抗战时期,中国购买武器急需外汇,国民政府不可能完全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在抗战本身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还接济如此庞大数量的犹太人。因此,白氏认为:“此项移民先可使英金五百万镑流入中国,即等于中国国币一万五千万元。其所缴之款,系为外币,而其在中国支出者,则为中国国币,故中国政府外汇基金,至少即可增加英金五百万镑。又据经验所得,每移民平均可携入个人财产或由其国外亲友所供给者约英金五十镑至一百磅左右。中国复可由此续获英金五百万镑至一千万镑”。〔45〕在白氏看来,从经济利益方面来讲,此项计划可使中国流入五百万至一千万英镑的外汇,这是实际的利益。此外,他还认为,在文化宣传层面,“本计划果能实现,则全世界金融界必将注视中国。世界文化人物,对于此种特殊而罕有环境下实行移民问题之素有研究者,且将表示绝大兴趣。斯时即为世界各国注意中国实力之机会”。鉴于以上几个方面的原因,白氏的结论是:“无论就何种立场言之,本计划果能实行得当,裨益中国必非浅鲜”。②

5月26日,国联同志会将白尔克拉斯的计划呈交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经共同商议后,国联同志会对白氏的计划提出四项意见:一、由中国方面组织犹太移民委员会,但得邀请犹太人派代表参加;二、犹太人来中国后须无条件入中国国籍;三、在中国内地划定区域,供犹太人居住及办事业(划区地点例如西昌、云南);四、每一移民于入境前,应缴存英金一百磅。〔46〕这四项意见的重点在于最后一项,即将每位犹太移民入境缴纳的金额由五十镑提高至一百磅。对此,白尔克拉斯对前三项原则完全同意,惟对于第四条,认为入境保证金由五十镑提高至一百磅,筹措不无困难。但仍愿意与在沪之犹太人领袖共同商议,以便决定后再做答复。〔47〕

白爾克拉斯返沪后,综合各方意见,6月4日致电朱家骅,决定在原计划的基础上扩充该计划。其要点为:一、考虑到战时中国交通运输困难,运输十万犹太人需耗费时日,因此建议以移民所缴的保证金组建一运输公司,以各移民为股东,负责运输移民;二、应组织一合作银行来管理移民保证金,以其一部分用于移民住食问题,一部分用于创办工业,为移民谋利益。最后并提醒朱家骅,该计划不论以何种形式发表,但最迟应于六月中旬确定。因为七月份各犹太投资人都会作暑期旅行,尤以美国方面为甚。〔48〕白氏的意思很明显,即移民保证金应控制在犹太人手上,而且得花在犹太人身上。

收到白氏的修改计划后,朱家骅综合各方意见,向蒋介石作了一份系统介绍和分析该计划利弊的签呈,他认为“准许犹太人移植中国,在政策上利弊互见”。利的方面有增加国际同情,吸收国际资本,吸收技术人才;弊的方面为犹太人太过精明,犹太人不适应在农村发展,犹太人国籍问题会引起外交麻烦等。〔49〕考虑到事关重大,朱家骅还曾找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商量此事。6月23日,朱又致电孔祥熙谓“关于中欧犹太人移植我国一事,前曾面谈,现经征询多方意见再加以研究,深感利弊得失颇多斟酌配合之处。因事涉国家政策,关系殊重,自应请决于总裁”。〔50〕总之,朱家骅对此事颇为谨慎,寄希望于蒋介石来做决定。

①笔者翻阅了1939年的《中央日报》,没有发现该报对孙科的提议以及白尔克拉斯计划作具体的报道和宣传。

由于朱家骅对此事持慎重态度,国防最高委员会第三处对该计划进行审查。审查结果认为,该计划与原来国民政府拟定收容犹太人办法有四点出入。主要为:一、十万之众超出了原先的预期,二、该计划并未明言移植之人是否有国籍,三、在地点上明确选择内地,这也与原来规定的通商口岸有出入,四、在用语上“移植”与“移民”模糊不清,与协助意义相违。此外,审查处还认为由犹太人组织运输公司有垄断之忧。最后,审查的结论为“此事所关甚大,似有作详尽考虑之必要,不能遂予准许”。〔51〕因此,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张群决定仍将该案送交行政院讨论。7月21日,行政院召开第424次会议,讨论整个移植和安置犹太人问题。对于白尔克拉斯计划,在确定原来的几点原则有效的情况下,行政院认为,无国籍的犹太人入境后,应散居于各通商口岸;对于组织运输公司一节,这与中国现行法律相违背,碍难准行。最后决议“每一犹太人入境须随带英金二百镑,余照审查意见通过”。〔52〕也就是说,行政院总体上仍是支持白尔克拉斯计划,但范围仅限于无国籍的犹太人。此外,在否决了白氏组织运输公司意见的同时,还将犹太人入境的金额提高到两百英镑。

在得知国民政府以及云南省对该计划的初步意向后,7月20日,白尔克拉斯在上海的华懋饭店(Cathy Hotel,今和平饭店)召开紧急会议,透露了该计划的具体细节〔53〕并拟公开向全世界宣传此计划。但有意思的是,国民政府本身却并没有对该计划作大规模宣传,即使是对于孙科的提议,国民政府虽决定不在国际上宣传,在国内也没有做什么宣传。①国内媒体对该计划的报道都是来自中国境内的几家外文报纸,如《密勒氏评论报》(The China Weekly Review)。但白氏的宣传立即引起了正面的效果,在各国拒不接纳犹太人的情况下,国民政府此举无疑会赢得各方赞赏。7月24日,《密勒氏评论报》撰文称,“中国是最文明和最人道的国家,中国政府此举与其他国家形成鲜明的对比”。〔54〕为此,美国一些犹太领袖并计划自费来华考察国民政府安置犹太人的情况。由于中国计划安置犹太人赢得了美国犹太资本家的好感,作为回报,据军统局的情报,戴笠称,美国犹太资本家方波绯及威廉愿供给技术人员及资本在中国西部察勘煤油、石油,发展电铜线等重工业,并准备在华投资一千万美元。〔55〕

由于国民政府没有透露该计划,很多媒体对此并不知情,他们的消息也大多来自外文报纸的报道,即白尔克拉斯单方面的消息。因此,国内媒体对该计划的可行度均持谨慎的态度。如《国际周报》发文称:“犹太人柏格拉氏于七月二十九日发表其移民入滇的计划……此项计划已呈请国民政府察核,结果如何,此刻不能預言”。〔56〕《北华捷报》认为,在目前情况下实行该计划的条件还不成熟,并认为白尔格拉斯计划是个“早产的计划”。〔57〕

四、未竟的方舟:国民政府安置犹太人计划的搁置

总体来看,无论是孙科还是龙云的提议,以及受到中国政府移民计划鼓舞而出现的白尔克拉斯计划,对抗战时期的国民政府来讲,都是些大胆而颇具可行性的计划,国民政府对此也很感兴趣。从其内部对这几份计划的讨论来看,各主要机构都参与了讨论,并最终进入了预定实施的阶段。但最后国民政府却以交通不便为由最终将这些计划都搁置了。对于白尔克拉斯计划,国民政府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决定以行政院副院长的名义复函白氏,谓:“查目前国际运输困难,此事似可暂缓办理,战后情形如何,亦难预定,此时不宜订立协定”。〔58〕表面上看,战时交通运输困难是国民政府最终放弃这些计划的原因。但事实上,在国民政府内部讨论计划执行的时候,交通困难并不在其考虑之列。也就是说,这些计划的流产,交通运输困难只是个推脱的借口。国民政府放弃这些计划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就国民政府内部对犹太人的认识来讲,中国由于文化上的包容性,历史上并没有出现类似于其他国家的反犹主义,但由于国际宣传和各种报道,国人对于犹太人这样一个特殊的民族所抱有的认识是复杂而多面的,其中不乏偏见。如犹太人与共产党有特殊关系,犹太人之自私、精明等。国民政府立法院副院长覃振曾说:“中国资产阶级,平时为政府承销公债,重利盘剥,乱时为私利反对政府,将款存入外国银行,真像犹太人,国可亡,私利不可不争”。〔59〕在覃振眼里,犹太人自私自利,把个人私利看得比国家都重,其对犹太人之反感,可见一斑。朱家骅更认为:“犹太民族精明聪颖,长于经商,而无国家观念与民族思想,因此到处受人压迫而其习性品格渐即乖僻,唯利是图,少数选用即无裨益”。具体到各项安置计划,朱家骅说“如大量移植深恐此恶习增染,与我国人民之民族观念不无影响”。〔60〕白尔克拉斯也曾向英国游说移植犹太人的计划,但被英国政府拒绝,其重要原因就在于英国深感应付犹太人之困难。〔61〕

①参见〔美〕戴维·克兰茨勒著,许步曾译《上海犹太难民社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81页。

由于犹太人善于经营,在很多地方几乎垄断了当地的商业贸易,为此引起不少当地人的侧目,尤以上海地区最为严重。针对犹太人垄断上海部分贸易,时人评论道:“殊不知这两条马路和这两排商店是剥削中国人民大众的血汗建立起来的,我们欢迎犹太人来做共同反法西斯的战友,我们绝不欢迎他们来上海建立另一条吸血的霞飞路”。〔62〕此外,上海当地的排犹宣传材料也对国人对犹太人的认识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曾担任过蒋介石顾问的拉铁摩尔透露,好几位国民政府要员强烈反对美国任命两名犹太籍交通专家来华。①事实上,抗战期间,国内很多媒体时常以犹太人自私亡国,有民族而无国家为反例,来激励中国抗战。

就国民政府本身来讲,抗战期间中国在各方面困难重重,尤其是战争导致国内难民数量骤升。时人估计,自抗战爆发至1938年3月,逃往战线后方的难民有2000多万人。〔63〕据国民政府行政院赈济委员会统计,1938年4月到1944年底,国内难民数量高达49,014,892人。〔64〕针对收容犹太难民问题,中国驻英大使郭泰祺会见英国外相时曾说:“德国犹太人之苦楚,已引起世界之同情,惟其有不能不言者,中国灾民之处于困苦地位,远甚于德国犹太人者,数逾一万万人,而世人在比较上似未注意及之”。〔65〕面对国内数量如此巨大的难民,国民政府已无法妥善安置,遑论安置外国难民。因此,针对国民政府欲移植犹太人的计划,时人认为:

此刻我国内的难民不下四千万,政府继续抗战,前线后方救死扶伤之不暇,加以飞机轰炸我不设防的城市,受害者日有增多,单是安置自己的难民已大不容易,怎能越俎代庖,兼事收容欧洲的难民?且犹太人良莠不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古已然,今何足怪。滇省为我国防重地,对外交通的要道,一旦引十万的异族,对我国家的安全是否发生威胁,大成问题。……正是家由亲及疏之义,必先拯救自己的同胞,然后推恩及于异族。〔66〕

这段话将国内难民问题与狭隘的反犹民族主义思想以及国民政府移植犹太人等三个问题联系了起来,前二者成了反对后者的依据。由此可见,国内舆论的压力,也是国民政府搁置移植犹太人来华计划的重要原因。

就几项计划本身来讲,虽然国防最高委员会和行政院大体上批准了孙科安置犹太人和白尔克拉斯计划,但事实上,国民政府高层的意见并不一致。翁文灏就明确表示反对孙科提议安置犹太人的计划。他在日记中写道“余不赞成孙科所提指定区域收容犹太人”。〔67〕而对于风险更大、对国民政府利弊互见的白尔克拉斯计划,他更在公开场合明确表示反对。翁文灏在7月9日接受一家外文媒体采访时公开说,“白尔克拉斯计划是不切实际的”,他认为问题并不在移民所带的资金能否有助中国经济,而在于还有许多其他困难的问题要克服。〔68〕翁文灏作为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身居要职,他的公开表态无疑是对白氏计划的否决。

朱家骅作为国联同志会的会长和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秘书长,负责国民党对外联络事务,是白尔克拉斯计划的经手人,他的意见无疑会对国民政府产生重要影响。对于白氏计划,朱曾专门向蒋介石和国民党中常会上了一个签呈和判断意见。他分析道,白氏计划对中国最大的益处即为可提供几百万英镑的外汇,然而“此种移民纳税固确予吾人一部分利益,惟吾人应深刻熟审此种利益仅为一短时间的,且尚为疑问者也。由余与白尔克拉斯谈话所得,则其始终未语及以此大批资本置于内地……则彼等欲将资本运用于上海之工业或运用于外国之世界货币。照上所说明之利益,对于吾货币之本位实等于零”。在朱家骅看来,中国无法从经济上受益于该计划。而且朱还担心如果这十万犹太人成功致富,则以犹太人的习性,对中国必后患无穷,他并以“财政家之负荷其国,犹绳负载缢杀者”之语来提醒蒋介石。为此,针对该计划,朱的结论是“应将此项谈判立即结束,因此种谈判设如继续而附有不利于犹人之条件,即被人利用而为攻击吾人之宣传”。〔69〕很明显,朱家骅极力反对移植犹太人来华,他的意见无疑会对国民党高层以及蒋介石产生重要影响。关于蒋介石对此事的意见,笔者翻阅了蒋的日记、年谱、事略稿本,同时也检索了“国史馆”藏的“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始终没有找到蒋对于移植犹太人的具体意见。但蒋肯定知道此事,因为对于孙科的提议,蒋做了一个批复,即命令交国防最高委员会审议和行政院复议,但没有明确的态度。见《西南边区划定犹太人寄居区域》,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国防档案:防003/0037。目前,学界有些文章相继引用了《文史月刊》上的一篇文章来叙述蒋对此事的态度,称孙科曾为安置犹太人的计划去黄山拜访过蒋介石,蒋的态度是“不置可否,表示眼下最关心的是长沙、襄阳、南昌等地的战局,此事容改日再说”。见刘亦实《在大西南安置犹太人计划的幕后》,《文史月刊》2002年第10期。该文没有注明引文出处,在许多事情的叙述上也错误频出,而且明显与档案记载中蒋对此事的看法矛盾。笔者对此持怀疑态度。

此外,该计划所引发的外交问题也是国民政府将其搁置的重要原因。抗战爆发初期,中德关系并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影响,中德间的贸易有增无减,国民政府内部还存在一批亲德派。因此,碍于德国的关系,国民政府在收容犹太人方面颇有顾忌。当時驻德大使陈介就认为既然“希特勒反犹太人,我国为维持中德邦交,就不能与他唱反调”,因此坚决拒绝帮助犹太人。〔70〕在讨论孙科的提议时,国民政府内政部认为:“盖法西斯主义理论中,共产主义与犹太人往往相提并论,最近德大使馆秘书康培曾以闻有此项拟议,来部表示,德政府虽未便提出异议,但犹太人对德向怀仇视,应请特予注意云云,足证德人重视此事”。〔71〕按照内政部的说法,德国驻华大使馆曾派人提出反对国民政府安置犹太人,但德国政府的意见还不确定。然而,时至七月,外文媒体透露德国领事馆的官员对白尔克拉斯计划报以同情,遭到德国政府坚决拒绝。〔72〕而且,对于白尔克拉斯计划,外交部认为:“果准许德国之犹太人移植,彼在捷奥等处者亦相率来归,如果相率偕来,德国政府意必不满,且推展所及其他犹太人援引请求,亦势难拒绝,现在英国属地之犹太人正与阿拉巴人发生争执,各方多为注意,此项设亦援引来华,易使中英关系发生误会。是于外交方面,不可不加以考虑”。〔73〕在外交部看来,移植犹太人不仅会引起德国的不满,甚至还会波及中英关系。为此,翁文灏在接见一位外国记者采访时说:“关于最近之所谓‘伯格拉斯计划即移植德国犹太人于滇省事,此事极难解决,中国不欲与他国敌对,但政府曾考虑移植犹太难民问题,惟至今仍未决定任何实施计划”。〔74〕翁文灏的话说得很明确,即放弃白尔格拉斯计划的原因在于,中国不想与他国为敌。这个他国是哪国,翁氏没有明言,但其所指,必是德国无疑。

结语

二战期间,中国收留了大量犹太难民。为安置这些难民,国民政府曾系统地考虑过在西南地区划区域安置犹太人,同时也将移植十万犹太人来华的白尔克拉斯计划列上了实施议程。但由于国内外多种因素的干扰,这些计划最终被迫搁置流产。在战时民族利益及国际道义两者之间,国民政府最终选择了民族利益,但也没有完全放弃国际道义。无论如何,在各国对犹太人紧闭国门的时候,中国在整个二战期间收容了大量犹太难民这一善举,无疑值得全世界犹太人的感激。

当然,国民政府主动安置和考虑移植犹太人,也有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这无须讳言。因为当时就有人说国民政府接受孙科提议和白尔克拉斯计划的目的,就是为了“征收全世界慈善界的消费税”。〔75〕事实上也是如此,由于战时中国急需外汇,国民政府对白尔克拉斯计划的主要关注点就在于犹太移民所缴的保证金。针对白氏所提的每人五十英镑,国民政府不断要价,从五十镑提高到一百镑,最后到两百镑,整整翻了四倍,完全超出了白氏的预期,也是该计划流产的原因之一。

此外,如何处置国际难民问题,一直是各国政府所头疼的事。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中国虽然在二战时期收容了大量犹太难民,但并不意味着国民政府完全对国际难民持包容的态度。从民族国家的立场出发,收容大量难民势必会引发一系列的社会和种族问题,当今世界的欧洲难民即是例子。因此,国内不免会出现一些反对声音。尤其是对于当时的犹太难民,在世界反犹主义盛行的情况下,国人难免对犹太人持有偏见,进而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上反对国民政府安置和移植犹太人,这也不足为怪。学界在研究来华犹太人时,往往过于强调中犹之间的友谊,以及中国文化具有包容性而无反犹主义,因而对历史上国人对犹太人的偏见避而不谈。本文研究表明,在特殊时期,人道主义会让步于民族主义,中国历史上没有反犹主义,但仍存在对犹太人的偏见。如抗战前中国一度盛行国家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当时以复兴社等集团为代表的军人和文人就曾鼓吹德国的民族政策,认为“应承认民族高崇优越的地位,恢复民族固有的光荣,排斥其他扰乱民族血统的异类,如德国之排斥犹太人”。〔76〕当然这种偏见只是末流,而中国对犹太人的包容和友善才是主流。研究中德关系的柯伟林教授曾以当时复兴社的刊物为依据,认为中国人几乎没有反对德国纳粹民族主义政策的,没有证据表明当时中国人像国际社会那样反对纳粹的种族政策和种族学说。〔77〕显然,本文的研究同样表明,柯伟林先生的观点,颇值得商榷。中国不但反对纳粹的民族主义政策,反对纳粹迫害犹太人,而且还主动收容安置犹太难民,对此应予以重新认识和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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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孙中山.致伊斯拉函〔M〕//中山大学历史系孙中山研究室等编.孙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256-257.

〔13〕移植中欧犹太人来华之计划〔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特种档:特30/541.2).

〔14〕国防最高委员会致国民政府文官处密函〔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国防档案:防003/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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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9〕〔52〕〔71〕西南边区划定犹太人寄居区域〔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国防档案:防003/0037).

〔23〕欧洲难民禁止入沪〔N〕.(香港)大公报,1939-08-15(3).

〔24〕〔26〕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外慈善团体援助欧洲来沪犹太难民史料(一)〔J〕.民国档案,1999(4).

〔25〕〔68〕John, Ahlers .The Proposal to Send 100000 German Jewish Refugees to Yunnan Province〔J〕.The China Weekly Review(1923-1950).Jul 22,1939.

〔28〕收容犹太难民中央考虑办法中拟移往西南各省〔N〕.(香港)大公报,1939-03-11(3).

〔29〕〔35〕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国防最高委员会常务会议记录:第1册〔M〕.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95:14,175.

〔31〕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厅致国民政府请密饬行政院遵照办理〔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国防档案:防003/0037).

〔32〕〔33〕〔38〕〔55〕〔58〕〔73〕犹太人移居西南边案〔B〕.台北:“国史馆”(行政院档案,数位典藏号:014-020500-0030).

〔34〕行政院致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厅告经拟具节略意见请转陈核夺函〔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国防档案:防003/0037).

〔36〕云南省主席龙云致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张群电〔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国防档案:防003/0037).

〔37〕张群复龙云告以承示各节经送行政院核议电〔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国防档案:防003/0037).

〔40〕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文化卷〔M〕.北京:档案出版社,1999:698.

〔41〕〔44〕〔45〕〔47〕移植中欧犹太人来华之计划〔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特种档:特30/541.2).

〔42〕Berglas Publishes Plan for Settling 100,000 Jewish Refugees in China〔J〕.The China Weekly Review(1923-1950), Aug 5, 1939.

〔43〕〔67〕李學通等整理.翁文灏日记:上,1939年4月4日〔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6〕〔49〕〔60〕朱家骅上蒋总裁签呈〔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特种档案:特30/541.1).

〔48〕白尔克拉斯致中国国民党秘书长朱家骅函〔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特种档案:特30/541).

〔50〕〔51〕邵铭煌,辑.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容留犹太人计划档案一组〔J〕.(台湾)近代中国,第147期.

〔53〕〔57〕Chinese Politics:100,000 Emigrants to Yunnan National, Provincial〔N〕.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1870-1941),1939-06-28.

〔54〕〔72〕〔75〕Chinas Offer to Provide A Home for Jews in Yunnan〔J〕.The China Weekly Review(1923-1950),Jun 24, 1939.

〔59〕陈铭枢.陈铭枢回忆录〔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109.

〔61〕〔69〕关于中欧犹太人移植来华计划案之判断意见〔B〕.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馆(特种档案:特30/5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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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王卓然.难民救济问题(上)〔N〕.(汉口)大公报,1938-03-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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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德犹太人固属可怜,中国灾民尤为惨苦〔N〕.新闻报,1938-11-23(10).

〔74〕翁文灏部长谈战时经济情形〔N〕.(香港)大公报,1939-07-10(3).

〔76〕陈普.民族复兴与中国政治〔J〕.前途,1935,3(6).

〔77〕〔美〕柯伟林.德国与中华民国〔M〕.陈谦平,陈红民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91,193.

(责任编辑:许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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