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作文谱》写作教育观探释
2018-01-22崔正升
崔正升
《读书作文谱》系清初文章学家、语文教育家唐彪所著,后与《父师善诱法》合刻为《家塾教学法》。该书详尽阐述了唐彪在读书、作文方面的经验和主张,蕴含着丰富的系统论思想,是一本弥足珍贵、可资借鉴的写作教育论著。《读书作文谱》的价值不只是对作文法的阐述,更在于为我们构建起了一个涵盖主体建构、训练路径、体式法度等方面内容,且初具规模、独立完整的写作教育体系,值得我们认真地开掘和探释。
一、养性修身、精选熟读的主体建构观
我国古代很早就认识到了主体修养对文章写作的重要意义,不论是孟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还是曹丕的“文以气为主”;不论是韩愈的“气盛言宜”说,还是刘大櫆的“神气音节”说,无不强调了修养才识、陶冶精神、涵养性情对于写作的“根基”作用。唐彪在承袭传统立德修身观的同时,有了进一步的拓展与深化,较前人更为具体、更具有操作性。
《读书作文谱》首卷便以《学基》和《文源》为题,专谈阅读和作文的《根本功夫》,系全书的总论。《学基》重荏谈“心理修养”,认为“涉世处事,敬字工夫居多;读书穷理,静字工夫最要。然涉世处事,亦不可不静;读书穷理,亦不可不敬”。在唐彪看来,“涉世处事”与“读书穷理”都是写作的基石,“敬”和“静”是作者“修身”的两种“工夫”。他还特别强调了“静”在修身养性、读书作文中的重要作用,认为“心非静,不能明;性非静,不能养……动则万理皆昏,静则万理皆彻”。唐彪的“主静说”与刘勰“虚静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强调了摒除杂念、明心养性对于写作的重要性,这对身处浮躁、功利社会中的现代人潜心阅读、静心写作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不过也有学者对此提出质疑,如潘新和就指出其“主静说”本末倒置,“脱离现实生活的实际,在苦思冥想中做学问”。笔者以为这样的论断不够客观,因为唐彪毕竟注意到了“涉世处事”的问题,怎么能说是脱离生活实际呢?至于《文源》,主要谈的是“道德修养”,包括思想、感情、识见、审美情趣、思维品质、道德观念等方面。唐彪主张通过“凝神”与“养气”来涵养性情,认为“修文之士,先务凝神”,主张“凡欲作文,须先养气”等。其实不论是敬慎、静心,还是凝神、养气,都是从不同角度强调立德修身、颐养心性之于作文的重要性,文章有了这个“根基”和“源泉”,才会像“石温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一样;否则,“文字俗浅,皆因蕴藉不深;蕴藉不深,皆因涵养未到”。应该说,唐彪将修养身性视为治学之基、作文之源,不仅看到了良好的思想素养、身心修炼是写作活动的先决条件和主导力量,还意识到了作者思想境界、精神素养对文章格调的制约作用,不能简单等同于唯心思想。
除了修身养性,读书积学也是夯实写作“根基”的重要途径。唐彪超越了传统重读轻写、以读为本的“读写观”,把阅读与写作视为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主张读中有写、写中有读、以写为本。他注意到了读对写的影响,强调写是读的运用,读的目的是写,所谓“士人所读之文精,庶几所作之文美”,所谓“所作之文之工拙,必本于所读之文之工拙,用不离乎体也”,所谓“读文之时,实有所得,则作文之时自然有凭借矣”,等等。这较前人“就读论读”而很少“以写论读”有了很大的进步。基于对读写关系的认识,唐彪提出了读书的两个重要原则,即精选与熟读。所谓“精选”,就是把书籍分成几类,根据价值的高下和需求的不同区别对待,以便提高效率。唐彪不主张笼统地说精读博览,认为“书既有正有闲,而正经之中,有精粗高下,有急需不急需之异,故有五等分别也”,他把书分为当读、当熟读、当看、当再三细看、当备以资查考五等,以区别出当精读、当博览的内容。他同时主张“于应世文中,选其笔秀神妍者,去其笔过神浊者;于传世文中,选其机神顺利,辞句鲜润者,弃其機神强拗,辞句粗豪者”,强调“宜多向古今文中选择之,博中取约,庶得乎沙中之金矣”,这种“博中取约”、专攻目标的选择意识在信息泛滥的今天不无积极的意义。分类精选的目的是要熟读深思,提高阅读质量。唐彪反对贪多不深的阅读,指出“凡读文贪多者,必不能深造”,“浅人不知深造之益,只务贪多”,认为“熟亦难言矣,但能背,未必即熟也”,主张读书“极熟则能变化推广,纵横高下”,强调“文章读之极熟,则与我为化,不知是人之文、我之文也。作文时,吾意所欲言,无不随吾所欲,应笔而出,如泉之涌,滔滔不竭”。在唐彪看来,“多读”就未必能达到“熟”的境界,关键要能融会贯通、水乳交融,进入一种“化境”,写作时文随意转,如泉之涌。很明显,唐彪主张的“熟读”重在写作门道的领悟,指向了“写”这个终极目标,体现了“以写为本”的阅读观。从写作学角度看,“熟读”不是单纯的理解内容,更在于对体式法度、规则技法的反复揣摩和消化吸收,唯有这样才能“变化推广”“纵横高下”“变化姿态”,达到措置裕如、举一反三的境地。
二、勤练多写、频改深造的训练路径观
解决了主体学识修养的“根基”问题,还有个怎么训练、怎么提高的问题。唐彪承袭了“勤练多写”的传统训练观,但较前人论述得更深入、更透彻,还提出了“频改”和“深造”等独特的训练方法。他旗帜鲜明地指出:“文章惟多做始能精熟”,“读十篇,不如做一篇”,批评“学人只喜多读文章,不喜多做文章,不知多读乃借人之工夫,多做乃切实求己工夫”,并分析了问题的根源在于学生有畏难之心。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内无家学、外无师传”,在年幼读书时无人指点、空泛而读,没能夯实学识的根基;另一方面,“人之不乐多做者,大抵因艰难费力之故,不知艰难费力者,由于手笔不熟也”,也就是存在畏难隋绪。应该说,唐彪的分析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所在,也言中了今天作文教学的突出问题。如何消除这种畏难心理?唐彪认为“盖常做则机关熟,题虽甚难,为之亦易;不常做,则理路生,题虽甚易,为之亦难”,主张多写多做、越熟越易。当然,联系到前面关于精选精读的读书作文思想,唐彪主张的多做多写也绝非漫无目标地追求数量,而是强调围绕某个方向、专攻某一文体,正所谓“专一致功,连作文一二月,然后心窍开通,灵明焕发,文机增长,自有不可以常理论者”,意思是要集中在一个时期,在作文某个方面下功夫,这样才能有所提高。唐彪还看到了作文训练的阶段性、过程性,认为“作文艰难,每日即一篇、半篇亦无不可,渐演至熟,自然易矣”。这也启示我们,要遵循作文训练的循序渐进规律,不能操之过急、过高要求学生,这样反而会造成心理压力,不利于文章的写作。
如果说,“勤练多做”是从大的方面着眼,那么倡导“频改”和“深造”则是唐彪作文训练观的独创做法。我国古代历来重视文章的修改润饰,但大多将修改作为写作的最后一道工序来认识,强调修改对于文章完美的重要性。唐彪也主张“文章不能一作便佳,须频改之方入妙耳”,“文章全借改窜”。但他不只是将修改作为完善文章的工序来看,而是把修改上升到提高写作能力的重要途径,认为“盖作文如攻玉然,今日攻去石一层,而玉微见;明日又攻去石一层,而玉更见;再攻不已,石尽而玉全出矣”。因为人们对事物的认识不可能一次到位,只有在反复的修改中,才能知道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作者的思想也从中得到锻炼,语言受到磨砺,写作水平自然会得到提高。具体到修改的方法,唐彪指出了修改的范围,即“理有不顺处,须疏之使顺;机有不圆处,须炼之使圆;血脉有不贯处,须融之使贯;音节有不叶处,须调之使叶”。但他更重视对文章词句的修改,如“锤炼而后精,不锤炼,未必能精也;淘洗而后洁,不淘洗,未必能洁也”,强调对文句应认真锤炼、再三淘洗,反复润色加工,以期臻于善境。
“深造”是唐彪读书作文的一个重要观点,带有精研细琢的意思。写成一篇好文章需要经过反复的思考、锤炼,“如文章一次做不佳,迟数月将此题再为之,必有胜境出矣;再作复不佳,迟数月又将此题为之,必有胜境出矣……改窜旧文,重作旧题,始能深造。每月六课文,止宜四次换题,其二次,必令其改窜旧作之有弊者,重作其旧题之全未得窍者,文必日进也”。这种“改窜旧文,重作旧题”的“深造”之法类似于今天的“一题多做”。在唐彪看来,我们大可不必因为“一日之间,文或不佳”而生“退怠之心”,“更不可将所作毁弃”,明智的做法是暂时搁置起来,“迟数月,仍以其题再作,有一篇未是之文,反触其机,即有一佳文出焉”。这里其实触及了写作构思转换、孕育灵感的问题。从构思的角度讲,“用笔不灵看燕舞,行文无序赏花开”(徐悲鸿),当我们在写作中思路受阻、言泉干涸时,就要“看燕舞”“赏花开”,暂时搁置写作,将构思转入无意识,等到有了创作灵感,再“改窜旧文,重作旧题”,这样不仅可以避免因刻意构思行文而造成的痛苦煎熬,还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再从学习者的角度讲,让他们把有一定难度的题目搁置一段时间后再写,或让他们针对别人的修改意见“旧题重做”,他们会强化某文体的写作图式,巩固某一方面的写作能力。
三、高举“大法”、专注“细法”的体式法度观
写作能力的提高是一个系统工程,有了坚实的学识修养基础和科学高效的训练路径,还必须“授之以渔”,让学生掌握必要的写作方法。《读书作文谱》花了很多笔墨探讨审题立意、布格谋篇、取材剪裁、行文表达、语言修辞等方面的宏观规则,也谈论了虚实深浅、纵横开阖、详略宾主、先后进退、正反抑扬等几十种微观技法,同時介绍了制艺、策问、经论、小序、碑文、祭文、杂论等文体的体式特征和法度规范。可以说,唐彪初步构建起了由宏观规则、微观技法、诸文体式组成的写作方法论体系,较之前人对写作文法的论述更为全面系统,也更加切合初学者的实际,易于理解、便于操作,具有很强的体式法度意识和鲜明的教学法风格。学者安源将唐彪的写作方法分为“总体大法”和“具体细法”。“总体大法”是从写作程序上框定了作文的总体趋势和总的规范,“具体细法”则是充实完善文章的具体技巧和有效手段。这种概括方式虽然有失偏颇,比如没将深造之法和诸文体式等列进来,但也大体上反映了《读书作文谱》的方法论体系。
先说“总体大法”。安源将其概括细分为临题体认、布定格局、错综表述、修辞用字、改窜补正诸法,实为写作程序中必不可少的几个主要环节的处理方法,这里摘其一二略作介绍。比如“临文体认工夫”,唐彪写道:“凡一题到手,必不可轻易落笔,将通章之书,缓缓背过,细想神理,看其总意何在,分意何在,界限节次何在……思索已遍,然后定一稳当格局……然后举疾书,自然有结构,有剪裁,与他人逐段逐句经营者不同矣。”唐彪在这里强调了动笔前的审题构思十分重要,不仅要做到“细想神理”,还要“定一稳当格局”,这样的效果远非“逐段逐句经营”所能比。唐彪的“临文体认”和传统“意在笔先”说毫无二致,因为充分的构思不仅可以使文章条理通达、文从字顺,还可以提高写作效率,减少不必要的修改,对提高写作效率、训练学生思维具有积极意义。我们在注重文章修改的同时,更应该提倡将修改的重心放在动笔前,让学生在临文体认中“修改”自己的构思设计。再如“布定格局”法,唐彪一方面注意到构思的关键要布局好结构,做到成竹在胸,即“必须先定一格,以为布置之准则”;另一方面他还认识到不能拘于定格,要善于变化,即“初时布置虽有定格,至于中间,离方就圆,生无化有,全要活法”,“不能拘初间一定之局”。这里的“不拘定格”不光指结构要灵活变化,还看到了构思的复杂性、多变性和调适性,所谓“初间定格,至中而变,固亦常事。但既变之后,亦须将反正、浅深、照应、关锁再斟酌定,然后为之”。面对行文中调整预构思路的现象,唐彪强调无论初定格局,还是中间变化,都要以题之纲领为衡定法则,实则揭示了“文以意为主”的行文规律。
再来说“具体细法”。《读书作文谱》中有相当的篇幅详尽阐述作文的诸多技巧和方法,内容丰赡不说,还能洞见微妙,常在平常处发惊人之见。唐彪的技法论多少受李贽、金圣叹、张竹坡等小说评点中的文法论影响,但他没有停留在对技法的描述、鉴赏上,而是从“为作文”出发,侧重于探讨其操作技术,更具有针对性和实用性,如其中的“虚实”“宾主”“衬贴”“关锁”“翻论”“推原”“附法”等,在今天仍然是常用的写作手法。值得注意的是,唐彪能够运用对立统一的辩证思想,梳理分析写作过程中的种种矛盾,比如对浅深虚实、开合抑扬、先后进退、离合正反等方法的分析,均有精到的见解。如论“离合”:“离合相生者,谓将与题近,忽然风研;将与题远,又复掉转回顾是也;此文章离合法也。”唐彪还对文章美学法则进行了深入探讨,强调行文要富有变化,不可平铺直叙,如他这样论“抑扬”:“凡文欲发扬,先以数语束抑,令其气收敛。笔情屈曲,故谓之抑。抑后随以数语振发,乃谓之扬。使文章有气势,光焰逼人。”这些技法都是针对写作实际而提出的,便于把握、易于操作,在今天仍有很强的实用价值。
另外,《读书作文谱》还阐述了“诸文体式”作法、“诸诗体式”作法,亦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如他对八股文的认识:“凡诗文体格,皆随代变易,况云时艺,安得不日新月异乎?岂不大误?”由于当时科举的需要,写作教学不能不讲八股文。唐彪从“凡诗文体格,皆随代变易”的文体观出发,提出八股文“安得不日新月异”的观点,认为过分拘泥于八股体式不去变化,就会犯了大忌,这说明他对八股文凝固的结构模式并不执意追随,并且深谙其中的弊病。再如《经论篇》,唐彪不仅概括了“经论”——也即论说文的作法要领,言其结构有“论冒”“点题”“论之前半幅”“论之中半幅”“论之后幅”“论之结尾”等部分,还提出了“论贵圆转变化,忌方板雷同”的观点。从上述例子中,我们可以领悟到唐彪发展变化的文体思想,感受到强烈的辨体、尊体和变体、破体意识。
不可否认,唐彪的写作理论继承了我国古代文章学、写作学的理论,但就其体系的完备、系统而言,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