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连载一)
2018-01-22张秋寒
张秋寒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啊,他这么想。
但她不会是她,她早已死在他的利刃之下。
壹·芦叶梢梢夏景深
泥滩上,一排清晰足印蜿蜒而去。他确定有第二个人来到了这座小岛上。
每一个足印都能看出脚趾的形状——来者是赤足。
足印三寸有余——应该是个孩子。除非和故人一样,双脚天生纤小。
盛夏的密林中,齿状植物芳香辛辣。扑朔迷离的艳阳光线里,蝉鸣如潮浪般高低起伏。他环顾四周,确定安全后才弯下腰去采摘灌木丛中的红艳浆果。这时,一匹原先在溪边饮水的鹿蓦地张开蹄子飞奔而去。他登时拈起一枚浆果顺着声源射去。
少女的惊叫划破静谧。
他放眼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污泥的女孩子仓皇地立在葳蕤的草木之中。浆果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她的眉心,成了一种佛性而诙谐的妆饰。
少女紧闭双眼,颤颤巍巍地恳求:“大侠。不要杀我。我不是坏人。”
他腾空一跃,脚踏花叶,几步飞到她近前。
“你是什么人?到岛上来做什么?”
少女跪了下来,抱住他的腿:“大侠,求你暂且收留我几日吧。我这条命已经是捡来的了。你要是撵我走,他们一定还会再找到我的。那我又要再死一次了。”
他冷冷弯下腰,想掰开她粘满泥灰的手,却发现那小小的一双巴掌很有力量。他一翻手扣住她的喉头:“你会功夫?”
少女气管被卡,大咳了两声,慌忙松开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略通水性会游泳而已。”
他缓缓松开手:“你是游到岛上来的?什么时候的事?”
少女说是三天前。他问她这三天都吃些什么。少女抠下脑门上的浆果含到嘴里,说只能以此充饥罢了。他回头一望,想着难怪这一季的果子这么稀零。再看看少女,低头嚼着果子,黑花花的一脸泥水之下只看得清一双眼睛,那眼神里透着惶恐,竟让他有一丝相熟之感。
他动了恻隐。
“来吧,我拿些东西给你吃。”
少女大喜过望,连连以“恩公”相称。
这座终年碧绿的岛如果堪称世外桃源,那么他的寓所就是桃源里的神仙居。少女跟着他走过一座木桥,沿着夹道垂柳往深处行至百步,焕然望见一座齐整木屋。屋外篱笆环绕,朝颜花缠绕其间,青蓝相映成趣。推开柴扉,见院中池水碧绿,两只白鹤悠然栖于苔石之上。门前一道走廊,紫藤花树攀沿周密,各色蝶翼,旋舞纷飞。
他撩起竹帘,她却迟迟没有踏进门去。
“怎么了。”
“我太脏了,怕弄脏了你的地方。”
他这才又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看到膝盖往下,忽然撇过头去。
少女低下头看看自己被荆棘划伤又裹满泥巴的双足,笑笑说:“恩公是觉得我的脚已经惨不忍睹了吧。”
他从房中抱来一套他自己的衣衫:“正好饭还没熟。屋子后面有一池温泉,你先去盥洗一番。”他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人曾对他说:“女子双足不可轻易示人,如果被男人看去,就要嫁给他。”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帘外映上一个浅绿色的身影。他叫她进来。
一抬头,他见她淡立在柔和的灯光里,洁白无瑕,青衣绝整,与先前判若两人。再细细看那眉眼,深潭般漆黑,又细如杏萼,润如南风。他离群索居这么多年,避开红尘,早已了无俗心,此时心湖仿佛有石猝投,一阵涟漪缓缓散去。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啊,他这么想。
但她不会是她,她早已死在他的利刃之下。
贰·清声不远行人去
少女的名字叫春笋。她说:“就是春笋的那个春笋啊,吃的那个春笋。”生怕他误会成别的字眼似的。他觉得好笑。他也不怎么叫她,只是偶尔见不到她的人影,听不见她的声音,会下意识地喊一声:“春笋。”
她远远地答应。大约是在溪边捉鱼。
据春笋说,她是被仇家追杀,连夜赶到码头乘船想逃去江南避难。仇家雇了船紧随其后,她别无她法,只能投身大海,以月为灯,顺流而泳,最后九死一生上了岛。
“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恩公。”她卷起帘子,置了一个矮几在堂前,焚烧了一炉他不久前风干的香叶天竺葵。他告诉她,这能驱赶蚊蝇。
春笋迈着细碎的步子来来回回地布菜,走廊上窸窸窣窣回响着她的足音。那是他用络蔗为她编织的草履。他问她脚为什么这么小。春笋笑了笑:“恩公你不觉得女孩子家脚太大,走起路来会像鸭蹼吗。”说着她就背着手模仿鸭子走起路来。他不由一笑。
月亮移入天心,从井水里取出来的冰镇青梅酒倾入白瓷碗中,颜色缥碧,香气幽馥。
春笋问他是否从不离开小岛。
他说每年春天他会离岛一次,春分之前走,清明之后回来。“去给一个故人扫墓。”
“一定是恩公很在乎的人吧。”春笋说。
喝了酒,炉中有香,月光又明亮,兴之所至,他说春笋啊,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春笋见他不像寻常淡漠,也很高兴,正了正衣襟,预备洗耳恭听。
他说也是一个月色非常好的夜晚,一个年轻的镖师带着一队人马押送六千两银子到汴京去。卸货的地点在城郊的一座山庄。移交停当后,他们策马向北而行。大约行了二里路后,镖师嘱咐副手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寻找客栈投宿,自己则折返回头。
春笋睁大了眼睛:“他不会是想打那一大笔银子的主意吧?”
他说:“打这个主意的人始终还没轮到他。”
明月高悬,松涛阵阵。镖师一个鹞子翻身跃入山庄后院,果见库房门前的两个守卫已经昏死在地。就在此时,一个白衣蒙面女子自内室走出,掩上房门,飞出墙外,迎着月色驾上马车扬长而去。
春笋说:“這个蒙面女子盗取了银子?那镖师为什么不出手拦住她。”
他说镖师当然非常清楚。这个女子是惯犯,此前已经屡有失窃的消息传到镖局,要么在提货之前,要么在卸货之后。可见蒙面女对镖局的生意很有几分了解。这趟镖出发之前,镖局的总镖头吩咐他留个心眼。镖师奉命而行,希望能一举摸到蒙面女的老巢,替雇主们夺回种种失物,故而未曾打草惊蛇,只是轻悄悄尾随蒙面女一路前行。endprint
但是让镖师大出所料的事发生了。这一路上,乡道两旁不时传来一声声窗纸破裂之响。那蒙面女竟是在不断地向两侧的农户家中投射银两。
月光之中,一道道闪着银光的弧线像讽刺的微笑。
也许是箱笼中银子减少,马车越发轻快起来。四蹄踏月,渐渐地,就要隐没于山林之中。
春笋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劫富济贫的女侠啊。”
他点点头。
可是镖师不会因为这女子是在行布施之举就放弃对真相的追索。毕竟这几起案子都和镖局有关。江湖传言是镖局内部的人所为,他有责任为镖局证明清白。
镖师一路追到鹭鸶谷时,月影已西斜。山谷中流水淙淙,混沌迷蒙的水雾呈现出轻薄的蓼蓝色。马车停住了。白衣女子牵马饮水,又蹲下身来,一面浣手,一面笑道:“武二侠平生最是光明正大之人,怎么这个时候做起了缩头乌龟的勾当。”
武镖师从远处的岩石上一跃而下。他朝女子一步步走去,忍不住好奇,朗声问道:“听姑娘的口气,好像对武某知之甚多。”
“武林之中,谁不知道饶安镖局的名号。而论起张总镖头座下的青年英俊,首屈一指的除了千里保平安的武二侠,又能有什么人呢。”白衣女子还是自顾自洗手,并不抬头看她。
武镖师见她说话敞亮,也不再拐弯抹角,说起了方才一路的见闻,希望她能给出一个说法。白衣女子从腰间解下手绢擦了擦手,仰望斜月,问道:“这六千两银子是武二侠的?”
“不是。”
“饶安镖局的职责所在是把这六千两银子平平安安交给山庄的接头者,那敢问武二侠,你的任务是否完成了呢。”
“已经完成。”
“那么这些银子现在是堆在山庄的库房里,还是流落到百姓家中,和饒安镖局或者和武二侠之间还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姑娘救济贫民乃善事一件,但盗用别人的银子就是不义之举。大家同为武林中人,应该懂得江湖的规矩。”
白衣女子笑出了声:“世事越描越黑,本来我懒得同武二侠解释太多。不过既然你扣了不义的帽子给我,那我就同你说说这六千两银子的来龙去脉,你也就明白为什么我碰过这些银子之后要在这里狠狠洗上一回手——山庄的裘老庄主只是个挂名的主人,它背后的人物是当朝权相蔡京。自鄯州托镖的雇主佟氏也不过是知府钱沛来打的一个幌子。这六千两雪花银是他半路拦截下来的黄河赈灾款。皇帝东巡时听到了一些风声,对他的贪名已经有所耳闻。钱沛来在京城派来的专案御史抵达之前挪走这笔银子乃一石二鸟之计——既能暗度陈仓,又能得蔡京老儿这座靠山庇佑。银子本来就是属于老百姓的,我一五一十把它交回老百姓手中是理所当然之事。你说我刁民不义,那是他们为官者不仁在先。现在这笔银子不翼而飞,蔡京怀疑钱沛来使诈,钱沛来以为蔡京拿了钱不做事,若是暗中结怨还罢了,倘或明明白白捅到了御前,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恐怕倒也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事了。”
听到这里,春笋不禁拍手称快。可故事中人却并没有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武镖师认为这些官场中的波云诡谲不能光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况且此中人物山高水远,并非他小小一个镖师可以从中斡旋。他的当务之急是替镖局上下洗脱嫌疑,验明始作俑者的正身。
“既然姑娘认为自己是替天行道,那么敢不敢同我回到镖局,向我们总镖头,也向武林豪杰禀明真相。”
白衣女子又笑了:“我肯如实相告,是我敬重饶安镖局和武二侠的名声。不代表我是饶安镖局的走卒。回禀行程这种事乃是武二侠的工作,小女子不好代劳,就此告辞。”说罢如雀飞画梁般翩跹上了马车,驾辕行去。
武镖师见状,凌虚追上,在马车蓬顶和白衣女子过起招来。女子身轻如燕,轻功十分了得,只是到底是女流之辈,内力虚浮,不到几招就已成败势。情急之下,欲抽身而出,弃车离去。武镖师一心想押她回镖局复命,见她“走为上计”,随即伸手去拦,却一把捉住了她的一只玉足。
那是他从没见过更没碰过的女人的小脚,握在掌心如同绵绵一抔指间沙,好像一松手,它就要散作飞花。白衣女子又羞又怯,一脚蹬在武镖师的胸口,绸履滑落也不管不顾,只恨不得挖去这男人的双眼。谁知武镖师更有黄雀之举,一伸手揭开了她的面纱。
他从此就没能再忘掉这张面孔了。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形容。就连皓月之下的她像空谷里旁若无人兀自开放的白芙蓉花也是一种极为无力的比喻。他连带着不能忘掉鹭鸶谷,不能忘掉那个月夜。觉得此后所有月夜都只是庸俗无聊的人间了。
春笋为他又倒了满满一碗酒。碗中也有一个月亮,不知和当初的月亮还像不像。
春笋说:“武镖师揭开她的面纱,与其说是想看清盗犯的面孔好日后缉拿她归案,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本心上想一睹她的芳容吧。”
叁·昔年曾是江南客
故事并没有在那一夜讲完,他喝了太多酒,沉醺之中,竟于堂前席地而眠。醒来后,见身上披着一条水红色的毯子。外面起了风,春笋青衣飘举,在庭前清扫落花。
他把春笋叫到近前,说昨天夜里迷迷蒙蒙,好像有人在月下对他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你有听到什么异动吗。”
春笋说没有呢,她昨夜也喝多了,睡得很沉。“或者是恩公你睡前说到了打打杀杀的事,就连带着这些事入梦了吧。”她手捧巾栉,侍立在一旁。
他接来匀面:“那还不算。真正的打打杀杀还在后面。”
武镖师回到镖局后并未向张总镖头透露白衣女子的任何信息。可是山庄遭盗的事还是很快传到了镖局。总镖头至为震怒:“一定是我们自己的人。鹭鸶谷那么幽僻的地方都不劫镖,非要事后下手。一定是这败类尚存三分良心,感念我对他一番栽培。”
总镖头下令彻查此事。
武镖师原先和张总镖头的想法是一致的,想着镖局有内鬼,既要敛财,又怕途中劫镖坏了镖局的名声,对不起总镖头一直以来的礼待和厚爱,才次次避开押镖这段大好天时而另挑机遇铤而走险。但和白衣女子交手后,他否认了这个推测。镖局上下以男子居多。除了总镖头的夫人爱女和她们各自的侍婢之外,只有门上两个添茶倒水接待宾客的丫鬟和后庭四个掌炊的厨娘,论起来又都是亲友心腹,除此之外再无旁人。endprint
又或者,白衣女子只是效力者,奉了镖局某一位幕后主使的命令行事也未可知。
春笋说:“幕后主使会不会就是总镖头本人呢。能掩人耳目豢养一个行事周全的高手,这个人必然有很高的地位。”
他摇摇头。张总镖头的为人在江湖上有口皆碑,一向正大光明。他要想为老百姓讨一个公道,自会有他的手段。何况,他虽是武林中人,却更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圆融。官商之间如果没有触及到各自的利益底线,是不会轻易为敌的。
炎暑时节的大雨如期而至。连下三天后,镖局所在的沧州境内才迎来了晴天。原先雨地里不太起眼的一排泥脚印在暴晒之后凸显了出来。总镖头的夫人看到了很不高兴:“谁都别多管闲事,菡萏那个丫头来了让她自己清理。”话音里颇有指桑骂槐的意思。
武镖师走到这排脚印前,从怀中掏出白衣女子遗落的那一只鞋子比验了一下长短。
黄昏时分,菡萏来了。她拎着一桶异味极重的花肥迈入了后花园的月洞门。夫人的近身侍女走过去宣达了先前的命令。哑女花匠菡萏一个劲地点头。她没有梳发髻,头发如汉时女子一样均分两侧,垂于身后。其中右脸那一侧的头发更松垂一些,点起头来,发帘摇晃,像一顶黑压压的帐子。
侍女走后,菡萏弯下腰打理了一阵子花草。待她忙好了,一回身,竟险些贴上武镖师的胸膛——他魁梧的身影直剌剌吓了她一跳。
菡萏是武镖师去年从江南带回来的一个女孩子。当时菡萏跪在一个石桥边,身前置有一捆蒲席,席子的一端里露出几绺老人花白的头发。她面前摊着一块麻布,上面写着“卖身葬父”云云。她沉默地跪着。跪姿本份而落寞。头顶的绿柳枝桠间洒下日光碎片,摇漾在她白色的孝服上。
不时有路人经过。大多只是随意看看的,也有人曾有意與她攀谈,等到她抬起头来,却都纷纷避却离开了。武镖师远远望去,见她右脸上覆盖着一块硕大的胎记,像一片青苔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山石。
蝇虫在苇席边飞舞,武镖师不知道这是她筹措葬金的第几日。
他走了过去。
“你叫菡萏。”武镖师看了看麻布上的落款。
菡萏点点头。
武镖师向她伸出了手:“春寒仍料峭,南方湿气又重,你起来吧,跪在这里会伤到膝盖。”
菡萏抬起头。
武镖师俊朗的面孔在蔚蓝天幕的背景之下有如墨画。他的眉毛是漆黑的玄铁之剑。凤目深沉平静,像古井中的水。浓密的眼帘垂下来,让倨傲和慈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好无缺地融合在了一起。
可菡萏摇摇头。
“你不会说话?没事,你起来,这笔钱我来出。”
肆·星光渐减雨痕生
岛上的雨水逐日密集,潮汐也不如春秋季节那样有规律。夜晚,他和春笋坐在窗下对弈,能清晰听到巨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他的棋艺非常精湛,可春笋看得出来,他在故意做出让步。
“恩公和武镖师一样好心眼。”春笋吃掉了他一枚黑子。
他说心眼好是好事,但不能成为一个滥好人。过于常态化的善意在第一时间能被准确解读的概率太小,善事会生出其它始料不及的走向。比方说,武镖师的那一次援手。
武镖师北归的路上无数次地对追随他的菡萏说,他付这笔钱只是出于对亡者的尊重,对生命的敬畏,她不必真的以身相许。他一次次策马长驱,离她而去,到达下一个驿馆后,却发现菡萏正在马棚里投草。
她认准了他。
副手被她的诚心感动,站出来劝解武镖师:“菡萏姑娘既然在园艺方面颇有造诣,那么,不如把她带回镖局,请她打理花草。既圆了她跟随你的心愿,还能解决她日后的生计。你的善心也就不会仅限于助她把老父亲入土为安,而是真正的功德一件了。”
菡萏凝望着武镖师。她的眼中满含着期待,闪烁如星。
武镖师答应了。
一年后,武镖师再一次与这双眼睛对视,菡萏双目依然闪烁,却多了躲闪之意。武镖师垂下手,拎起她唢呐一般宽阔的裤管。
曝露于眼前的是一双小小的三寸金莲,离开了水依然生机盎然地绽开在黄昏大地之上。
武镖师铁钳一样的手狠狠地勒住了菡萏的手腕。她痛得眉眼都凝聚到了一起,却叫不出声,只能呜呜咽咽像秋风吹着空荡的走廊。
“要怎么样,我才能不相信那一晚的蒙面人就是你。”
菡萏睁大了双眼,眼泪一颗一颗浑圆莹澈地落下来。
“你说话!”武镖师厉色命令她。
菡萏既屈辱又忧伤,她连连摇着头。
武镖师一把拎起她往高空抛去,欲图逼迫她再次使出卓绝的轻功。可菡萏坠落了,如同一只中箭的云雀。武镖师一下子跃上前去,接住了她,徐徐落在花丛之中。
木槿花一簇簇地开着,粉紫浓云,和少女一般怀着心事。
被武镖师轻缓放回地面的菡萏也低着头,将双手自他肩头收回。她习惯性地拿手抚了抚自己右脸一侧的头发,希望尽可能地遮住那块人尽皆知的瑕疵。
“真的不是你吗。”武镖师的声音变轻了,是对之前的莽撞无礼表示歉意。
菡萏只是望着他,一点都没听明白这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似的。
“好吧。”武镖师长长地叹了口气,迎着漫天的晚霞离开了。
菡萏追上了他,拉住他的手,请他稍作等待。她打开自己搁在花下的包袱,取来一个三寸见方的雕花小木盒。那里面盛放着一个带盖的青瓷小盏。揭开盖子,武镖师闻到了一股清凉的花香。菡萏从盏中挑了一点玉色的膏脂,拉过武镖师的手,涂在他的手心上。
那双属于男子的大手,为着长年握剑提刀的缘故,被风霜侵蚀得粗砺沧桑,又有细小伤疤蜿蜒其间,可怖而雄伟。
菡萏希望她亲手制作的花朵膏脂能够滋润这些岁月痕迹。
武镖师本来很感动。可是当他看到菡萏的胎记,又不自觉地抽回了手:“谢谢你的礼物。”他在回家的路上前所未有地生出一种踌躇。菡萏的心迹他很早就明白了。他非常感谢,却并不能接受这份爱意。而那一晚在鹭鸶谷遇见的白衣女子呢,他想到这里就情不自禁地去握一握怀中的那一双月白的绸履。没有人会想到,他随身带着一只女子的鞋。endprint
菡萏就是那一晚的白衣女子——这是他一度希望的真相。这种希望的私人成分是明显超出公职需要的。但它破灭了,像水里的月亮被跃动的锦鲤之尾摇碎了。
春笋嗤之以鼻:“见色起意真是男子通病。丑女追随一路终不敌美人惊鸿一瞥。”
他啜了一口茶,浅浅一笑。
春笋说:“拿我自己来说吧。凭恩公的善心,给我一碗饭吃自然不在话下。可假使我毫无姿色,是菡萏那样的人物,难保恩公不会发了善心后就驱逐我离岛,又怎么能像今天这样捧砚伴读,长侍左右呢。”
他的微笑像纸上氤氲的浮墨,弥散出一些不可捉摸的意味:“为保晚节,看来我是时候下逐客令了。”
春笋看着他,目光变得十分大胆。她一拂袖子打散了棋局,像故事里的菡萏一样大胆握住他的手:“今时今日,你能说你对我还是仅仅出于善心,而没有一点感情吗。”
灯火晦暗,雨水正浓,洁白纱帘优柔摇曳。
他说:“你还很小。”
春筍托着下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雨:“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这个故事你慢点讲。等你讲完了,我就长大了。”
伍·一世荒城伴夜砧
使春笋惊诧的是,故事接下来的进度却极为迅速。好像之前他的种种缓慢铺陈就是为了亮出这猝不及防的一刻。
名为菡萏的那个哑女自进镖局起就不得夫人的喜爱。入伏后,原本客堂里一缸长势极好的荷花一夜之间枯萎了过去。夫人认定这是不祥之兆,并且迁怒菡萏,说她花匠渎职。夫人罚菡萏跪在后院,没有她的赦免,不允许菡萏起来,也不允许任何人给予食物。
不看僧面看佛面,菡萏是武镖师带回来的人。夫人这么做,等于是打了他的脸。武镖师几次路过后院,见菡萏无声无息地跪在那里,都很想扶她起来。可他只是一个镖师,说到底,和夫人之间只是主仆。他没有资格替她求情。
武镖师跪到了菡萏身边:“你是我引荐的人,你出了错,我理应一同受罚。”
菡萏转过头来望着他,眉宇之间,愁喜并生。
这件事很快惊动了张总镖头。他请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姐张轻露也劝她母亲手下留情:“六月里母亲彻夜难眠,是菡萏手调茉莉香露助您安寝,也算功过相抵吧。况且她已经跪了那么久,窗外暑气逼人,真让她伤了身体落下病根,外面要说我们饶安镖局苛待下人了。”
夫人听他们父女二人这样说,也就消了些火气,三人一同往后院行去。
刚刚穿过长廊,他们只听空中一个惊雷响起,天色顿变,雨水如银河泻漏般倾落下来。
一大家子人速速行至后院,见武镖师与菡萏二人早已衣衫尽湿。张轻露遥遥喊了菡萏一声,让他们起来。菡萏闻声抬起了头。
不可思议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菡萏的胎记在雨的溶蚀之下变成了一股石青色的水流。她清丽的容颜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样浴水而出。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武镖师顺着众人惊愕的眼神斜过身来。
菡萏似乎也发现谜底被揭开了,索性伸出双手接了一把雨水清洗脸庞。洗完了,对武镖师说:“武二侠,他们在叫我们呢,我们过去吧。”
春笋舒出一口气:“事到如今,我真想知道菡萏对这件事到底有怎样的解释。”
他说菡萏的解释也很简单——她当初在江南桥畔易容葬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如果孟浪子弟单单只是看中她的容貌,买回家中势必会收为姬妾。但她不想这么做。“为奴为婢再辛苦我也甘愿,所以只好改头换面,希望能有好心买主领我回去粗使。”
春笋知道前因,自然也就知道,这是春笋官面上的话,是用来应付镖局众人的:“我说的是她对武镖师的解释。关于她盗取银子的事。”
他说那一天的雨一直下到了掌灯时分。雨停之后,清风吹彻,一轮明月自东山升起,洁晖朗照,斜光穿户。武镖师只觉月光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此时叩门声响了起来。
武镖师说:“我知道是你,门没有关。”
菡萏来了。如那一夜在鹭鸶谷的相遇,她穿上了白衣,站在月光里便化为一体。
她自顾自地坐下来,沏了一杯茶,也给武镖师沏了一杯。她对整个房间的格局和器皿好像很谙熟。信手拈来,就像她自己的家。
武镖师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菡萏。菡萏认为,要解释他们江南初见后的种种经过,她需要先说一下她的父亲,那样会让整个事情更加顺理成章。
她说在六十多年前,江南有一对夫妇以耕织为生。丈夫本分,妻子貌美,堪称伉俪。他们还育有一个非常聪敏可爱的儿子。那孩子常常戴着银项圈穿着红肚兜在天井里奔跑,手臂就像藕节一般白嫩。
有一天,丈夫去田里锄禾。妇人做好了饭菜用青花碗一样一样装上,盛放在竹篮里,打算带着孩子到田间给丈夫送饭。这时候,突然闯进了一帮人来,他们拽着妇人的手就往门外拉扯,想把她塞进一驾马车里。妇人一直在嚎啕挣扎,孩子也吓坏了,他抱住母亲的腿不让她走。来人中为首的那个贼子一脚把孩子踢开。孩子顿时哭成了泪人。妇人又惊又恼,拼命挣脱想去扶起儿子,但寡不敌众,很快被那帮人掳上马车。
丈夫回来后,见儿子昏睡在院中且胸前一片淤青,房中又不见了妻子,鸡笼还散落一地,很快就理清了经过。他先是抱着儿子进城,送到药铺委托大夫照料,又急忙往官府报了案,请他们帮忙找人。一天后,他妻子的尸首出现在了城外的山道上。她凤冠霞帔,衣着华美。仵作验尸,说她是吞金而死。丈夫悲愤欲绝,背着冰冷的妻子跪在衙门前请官府彻查此事,找出幕后元凶。可惜,一个多月过去了,任他击鼓鸣冤,踏破门槛,这桩命案还是那么不了了之。
替孩子治病的大夫悄悄告诉他,罪人前后打点,早已买通了层层官府逍遥法外,别说是在小小一个县衙,就是再往上去告,也一样是求诉无门。“怪只怪,你的娘子生得太美。”
如鲠在喉,他良久才问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女子貌美是过错,杀人越货倒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吗?”
黄昏如血,晚色漂流,丈夫牵着孩子的手走到了县衙门口。在他们身后,有挑担的,有推车的,有驾马的,有乘轿的……所有人都各自为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丈夫蹲下身来,握着儿子的手,又摸摸他的脸,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杀人的凶手有很多,这个门里的人也是其中一个。你要快点长大,杀了他,才好接我们回家。”说完他一头撞在门口的一只石狮子上。鲜血在动荡霞光的检阅之下显得无比悲凉壮丽。
菡萏一边说一边喝茶,汹涌的陈年往事在她讲来却有着极为平静的面目。她的茶喝完了,武镖师却仍是满满一杯。
“这个孩子就是我父亲。幼丧双亲且全程目击他们遇难,这样的经历让他早早长成。他毕生都以暗中铲除胡作非为的官吏为己任,把两大绝学——轻功和易容术分别传授给了我和胞弟。童年那一记窝心脚使他留下了心悸顽疾,故而他未及壮年就早早谢世了。那日江南桥畔,席子里的白发老者并不是他,而是我弟弟。我们苦守在那里,是因为当朝侍御史的巡视队伍要从那里经过,伴驾的正是地方父母昏官。我们要借此机会演一出好戏,乔装改扮成那副丑态是防止真有大户人家采买人丁,中断了我们的计划。”
菡萏抬起头,如夜明珠般通透的双眼向武镖师投去温柔的目光:“但是,你出现了。”
连她自己都嫌弃的容貌,他却没有嫌弃,伸过来一双手,授以恩慈,净美如莲。她是一个从小就生活在仇恨中的人,但是那个时候,她被一些仇恨之外的东西感染了。它像春光一样包围了她。她甘愿放弃使命,沦陷其中。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武镖师说,“我这么问,你不要见怪。因为你有太多的面目。”
“句句属实。”
“那么你的名字呢。你真的叫菡萏吗。”
“也是真的。只是,这是我的闺中小字。”白衣女子笼着袖子轻声道来,“我本姓潘,行金辈。弟弟叫金风,我叫金莲。”
下期看点
身负世仇与父亲遗愿的潘金莲练就一身轻功绝技,闯荡江湖,大行善举。苍茫江湖中,她遇见了耿直忠良的镖师。他让她忘记了仇恨,打开尘封的心,期待爱情的莅临。可叵测的人生和善变的机遇使梦想百转千回求之不得。她将如何面对辗转流离的命运,而此后出现的其他男子又将给她的宿命写上怎样的一笔?敬请期待《三寸》中卷《雪正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