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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宵从海上来

2018-01-22陆尔尔

南风 2018年1期
关键词:母亲

陆尔尔

锲子

陆宵再回白城,是很久之后。

新闻上正播报某任姓慈善家涉嫌违法被调查的新闻。女主持故意加重“慈善家”三个字,漫不经心间透出些许嗤之以鼻意味。和着磅礴雨声,主持人语气急转而下:“接下来插播一条消息,五小时前顾县遭遇由强降雨引发的特大泥石流……”

屏幕上放出失踪人员相片时陆宵正在收拾被窗帘卷落的相框,屏幕上的人影和相片上的人影完美交叠。

旋即,屏幕上闪过三个字——任清曾。

他脑子像巨大的风穴,迅疾地穿透薄如蝉翼的理智,贪婪吞噬那段被他恨极抛弃的岁月。

有人对他说:“陆宵,这世间,记忆这东西最靠得住,它帮你铭记爱恨情仇,也会如你所愿——让你忘记我。”可明明已经那么久远,久到记忆成沙随风散,爱恨成露遇雪融,屏幕上映出她脸那一刻,他还是清晰记起她。

高眉深目,五官明艳,第一眼醉人,后看惑人一生。

遇见任清曾那日,是白城冬日惯常的大雪天气。

陆宵遭遇过太多与之相似的雪天,可潜居心口的仅两次,一次是母亲去世,一次便是遇见她。前者疼痛盘踞,后者甜蜜牵扯,之于他,皆呈雷霆万钧姿态。

那年,陆宵和发小兼上司的陆庚辰彻底“闹翻”。西装革履的庚辰全然不顾绅士与否,愤愤地指着他鼻子骂:“陆宵,有病你吃药,发什么疯?你一学金融的做厨师开餐厅,不务正业,祝你的餐厅一个月就倒闭。”

好巧不巧,陆宵餐厅开业第三周便真摊上事儿——餐厅的吊灯砸伤了客人。小巧女生的额頭被刮开大大的口子,伤口从脖颈一路蜿蜒到肩膀,其狰狞程度甚至吓坏了接诊护士。

“不要害怕,我会给你处理好的。”有另外的声音穿透嘈杂哭声传进陆宵耳朵里,软糯之余夹一丝凉意。

陆宵转身看说话的人,审视的眼光。她矮他一截,肩膀瘦削,半张脸被口罩掩盖,只露出一双眼睛,像穿越浓雾的灯塔之光,隔着万里尘埃亦泛出摄人心魄的璀璨晶亮。

伤口处理完毕,从女孩的破涕为笑来看,她显然医术高明。待女孩走远,陆宵想致谢,她却先摘下口罩伸出手来:“任清曾。”那便是陆宵第一次见她,眼角挂着笑,嘴角却微漾褶皱,拒人于千里之外。

陆宵上身微前倾,伸手,眼睛盯住她:“任清曾,谢谢您将伤口处理得漂亮。”

任清曾呆滞几秒后松开手取出衣服口袋里的手机递过去。

这样的动作,他一愣。

清曾叹气:“不留个联系方式,何来道谢还情?”的确,受她恩情,自当是要道谢还情的。可陆宵还是惊讶一下,她看上去性子清冷,薄唇淡眉,不像爱计较的人,亦不像会故意搭讪的人,迟疑片刻后接过iPhone,才发现关键:“手机没电了。”

她接过手机摆弄一下,尴尬抿嘴:“果然没电了。”继而递过一支笔,摊开手掌:“就写这里吧。”

笔头轻轻划在她白嫩的掌心上,她自言自语地念出声来,陆宵,陆宵,那声音仿佛由心口发出,又迂回心口,周而复始,顺畅自然。

他写完抬起头:“道谢还情,希望尽快。”

她微微点头。

对的,尽快。

但愿这世间一切爱恨情仇都能都尽快来去。

任清曾的电话在一个星期后打来。

手机响时,陆宵正和庚辰就餐厅的事情吵得怒气腾腾,听筒里传来那个清凉的声音:“陆先生,说好的道谢还情,今天如何?”好事的陆庚辰听见他有约会,抢下电话。自然而然地,打着创造利润的名头,庚辰将吃饭地点定在了陆宵的私房菜馆。

陆宵从母亲手里承袭了这家叫做“飨”的私房菜馆,以及做菜的手艺。他从厨房出来时,见清曾和庚辰聊得热络,他寒暄过后便又进了厨房。

待餐品上齐,众人落座,“镜箱豆腐做得不错。”在饭桌上的长久沉默之后,她竟反客为主地为他推荐。

陆宵只点点头,依旧不语。庚辰白他两眼,话唠居然不吭声了,稀奇。与清曾交换联系方式后以公司有事为由扬长而去。好在,庚辰走后她话出奇的多,不停地与他讨论菜色,两个人倒也不尴尬。

陆宵筷子在桌上走一圈,却没任何东西下肚。看着吃得开心的她,他突然好奇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第一眼见时,她处处透出淡漠意味,而此刻,她低敛着眉眼,喋喋不休时却又让人觉得温婉。

正是冬日,下雪惯常。她还要回医院,陆宵便嘱咐她先去门口等他,自己去取车。他将车开到路口时正好碰见相熟的食客王哥,想着雪天难打车,陆宵便邀了他上车。到门口,她低着头踢鞋尖上的雪花,手揽着落下来的耳发。“咔擦”,王哥按了快门,它凝成一道光影。

陆宵的心突突跳了一下。

一眼钟情往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其妙却又难以言语其中滋味的便是。感觉到有一种逐渐由浅至深的东西撞击在他的心上,他问自己,是心动么?

怕是吧。

这个答案让陆宵一时震惊,他们统共才见两次,这感觉有点难以言喻。他再问一遍,是心动么?

是。答案言简意赅,深刻笃定。

食物像人,不论多贴心赤诚,心里总包裹着那么一丝寒意,你未必尝不出,只是你太过享受它的热,不愿说它的寒罢了。可是啊,如果那食物从内到外本就皆是寒冰,你舌头痉挛也不一定能将它吞下去。所以,对钟爱的食物浅尝辄止最好。

这些话,陆宵说不来,是来店里吃饭的王哥对要在雪天点冰镇白玉红豆汤的客人说的。王哥以前是电视台的记者,现在是美食杂志的作者,亦是餐厅常客。陆宵手艺不及母亲半分,但到底得了真传,料理做的还不错,王哥一类念旧的人还是常来。

王哥说得头头是道,陆宵和客人却听得迷糊。

对于食物,陆宵远没有母亲懂,他知道母亲爱食物如同爱他,灼热炽烈。但他学不来她的爱,一丝一毫都学不来。相反的,母亲去后他惧怕食物,吃进胃里总翻江倒海地吐出来。endprint

于是,他宁可每日窝在厨房制作精美的料理给别人,也不愿给自己一份稍微像样的餐点,宁可终日以方便面、饼干果腹。就在他饮食不调许久后,伴随着那冬季最后一阵寒风,他胃肠感冒了。

正是流感多发季节,医院人满为患,好在庚辰替他约了医生。

看到任清曾的那一瞬,他整个人都被上吐下泻折磨得乱糟糟的,样子实在难看,他猛地转身,因为动作太大,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佝偻着腰。直到有手臂攀上他的背,轻轻地拍后他才缓过来。

“频繁来医院可不好。”清曾告诫他,顺手取出口罩挂在他耳朵上,遮住他泛白的嘴唇及阻断空气里的病毒,然后迅速地替他找医生开药挂水。

穿过医院走廊,有病人同她热情地打招呼,说着“任医生男朋友真帅”“小伙子好福气”之类的话,陆宵本就发烧,听了这话整张脸红透,任清曾却是笑笑,更让陆宵惊诧的是,她竟自然地捉住他的手。他看着她的背影,任由她牵着自己往前走。

陆宵不止一次揣测过她的脾气,他认为她是温柔的,可当替他扎针的护士因扎不准血管被她骂哭的时候,他猜想她或许只对他温柔。

统共三次,陆宵到底深深地陷了进去,甚至有些痴心妄想的念头。

吊完水,陆宵被她送回家,甫一靠近门口便被庚辰堵住。清曾离开后,庚辰一把扯下他身上的空调毯,抛一件厚毛衣过来:“你毛毯从我车上拿的吧,都臭了,哈哈哈,也不怕任小姐嫌弃你。”这句话吓得陆宵使劲嗅臭味,被堵塞的鼻子却什么都闻不到。难道,今日颜面尽失?

“这么紧张,你喜欢上她?”庚辰玩味地说。

“是,喜欢她。”他眼底一片清澈,答得干脆。

喜欢上一个无法捉摸的人,你会怎么做?认识任清曾三个月后,陆宵想到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问谁好呢?凑巧,来店里吃饭的王哥扰了他的思绪,那便问他。

“我上次说对钟爱的食物浅尝辄止便好,可如果对它上瘾了怎么办?”王哥答非所问,把一张相片递到陆宵手里。

是那日在“飨”门口拍的,看着相片上的她,陆宵突然想到那句歌词“你像红尘掠过一样沉重,若染上了未尝便醉”陆宵历来态度果敢,近乎偏执,爱就去啊。于是,他驱车去了她家。

他轻轻敲门,未有人应,却传出撞击的声音,像什么东西被推倒在地板上。他未轻举妄动,见门开出一小条缝,他凑过去,看见任清曾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对面的女人张牙舞爪地咆哮:“我们躲都来不及,你还招惹他做什么?”说完又扬手往清曾脸上扇一巴掌,她仰头往后倒去,陆宵眼疾手快地撑住她,她太瘦,后背上的蝴蝶骨刺着他的掌心,压出一个深深印记。那女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陆宵一眼便走了出去,陆宵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似有模糊印象,但实在想不起。

任清曾没有表情,只是转身趴在他的肩膀上,下巴抵着他的肩,手环住他的腰,静静地瘫在地上。

即是如此,陆宵也没有开口问的余地。

到最后,陆宵被她留住吃饭,说算是谢谢他。

陆宵微笑:“太客气了。”考虑到她的情绪,陆宵觉得自己留下来或许不合适,遂以餐厅事情太忙推脱。她揉着手肘,嘟嘴蹙眉,佯装生气:“这么不赏脸?”陆宵只好顺遂她留下来。却不想,她留他吃饭的意思是由他掌勺。

公寓被她收拾得整洁,连他最敬畏的厨房都让他安然。橘暖的光将两人纤长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慢慢摇动。忽然间,他对食物的恐惧感在那一瞬全部自我隐匿起来。猪腿肉顺丝切细,加清油水淀粉料捏,热锅凉油炒至断生;将姜蒜泡椒爆香拨开,放入胡萝卜、木耳丝煸炒致熟,加入滋汁炒匀后再撒葱花起锅。

一份家常鱼香肉丝便做好了。

母亲曾经对他说,食物与人一样,每一份所蕴含的感情都不相同,给你爱的人做她爱的食物,你会是快乐的。显然,那一刻给她做鱼香肉絲的陆宵是快乐的。

菜端上桌,清曾吃得开心,陆宵只喝酒未动筷。任清曾仿佛看穿他有心事:“不合胃口?”

他摇摇头,对他来说,食物只为续命而已,不刻意讲究味道。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一杯,明艳的歌海娜红刺痛他的眼睛,血染雪,红似红。他微醺般地闭上眼睛,冷漠和灼热都被关在无尽深邃的眼底,用低得只有他听得清楚的声音喃喃自语:“你吃东西时满足的样子像极了她。”像她的母亲。那个在与食物的爱情中,至死方休的人。

“像谁?”微乎其微的声音还是被她捕捉到。未等他回答,她夺过他手里的杯子,凝睇他:“陆宵,你为什么不开心?”

不开心么?

他瞬间清醒,眼底波澜不惊。

紧盯着他琥珀色瞳孔确实在让她害怕,像谁不重要了,她打算溜之大吉。

“你见过血染雪的样子么?”他突然喊住手忙脚乱逃跑的清曾。

他见过,而且是他最亲的人。

彼时陆宵忙于工作,明明知道母亲神智已经不清楚,但他还是借口自己忙,对她疏于照料。那个雪天,她逝于一场交通事故中,犯罪嫌疑人肇事逃逸,周边人迹寥寥导致送医不及时,她的生命终结在那片随白雪蔓延的鲜红里。

然而,更让陆宵惊骇的是母亲去后一年才从她故友口中得知的事。原来那日是父亲的祭日,她难得清醒,穿越狭长巷道去寻找父亲老家的一种特色美食。

“你母亲是为你啊,为了给你一点关于父亲的记忆。”陆宵父亲去的早,母亲曾想让极有天赋的他继承她的事业。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他不想记起早去的父亲,更害怕母亲常年累月的比较。可他想不到母亲竟会因为他几日前随口说的一句好想尝尝父亲的味道而去奔走。

想到这,他仿佛看见她小小的背影穿过涌动的人潮,灌风的街口,奔流的车道,最终在凶猛的远光灯光里戛然而止。

陆宵抬手抹一把脸,手心开始发寒,整个掌心冷冰冰的,是泪。

他鬼使神差地捉住了清曾递上来的手。他轻轻地磨砂她的右手,上面有几处硬硬的茧,和母亲右手虎口处的一样,他仿佛能从中窥探出她的过去和习惯。他想,作为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她肯定做过很多手术,拯救过很多垂危生命,被无数病患和他们的家人记挂在心里。endprint

像他记挂母亲一样,满心虔诚。

陆宵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陆宵,我的爱啊,如果像你母亲一样会让你痛,也请你甘之如饴,如何?”她眼睛里泛着光,并非晶亮,而是血色通红。

陆宵嘴唇翕动:“好”,亦亮着眼睛望着她,她或许同他一样,丧心病狂,不知所云了,可,谁在乎。

翌日早晨清醒过来,她猛然挣脱他的手,“陆宵,昨晚只是个玩笑,酒后胡言乱语。”

他错愕,玩笑?她竟以为那是玩笑。

世间哪有人能将玩笑开得这样言之凿凿?

这种玩笑,骗自己?骗别人?

从任清曾家里回来后,陆宵每天提醒自己,她只当你说的是个玩笑,那个人不值得你牵肠挂肚。只是,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多久,陆宵又开始陷进了自我束缚。

来年春,冬雪被和风吹成新芽时,任清曾入院的电话未打到家人那里,反倒是打给了他。

“毫无节制的酗酒导致胆结石。”医生瞪着他。那眼神,摆明认定了面前的男人没照顾好床上那病怏怏的女人。

陆宵看一眼病床上的清曾,叹气,明明说过不要再牵肠挂肚。他将思绪拉回来,问:“那该怎么办?”

“割胆。”接话的是清曾,“小手术而已,陆先生回去吧,是护士不懂事打了你的电话,麻烦你特地来一趟了。”打电话给他并非她的意思,或许是护士图方便打了通讯录里最近的一个号码。

最后,陆宵还是照顾了她半个月。期间她鲜少和他说话,只是庚辰和王哥来探病的时候才和他俩说上几句,却未和陆宵多说,直到她家人来医院接她出院那夜,她才再开口:“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们本就是拿人情换交集,现在算两不相欠吧。”

一句话,彻底划清两人界限。

关于和任清曾争执的那个女人,陆宵也是在那时才有了解。

她看上去四十多岁,白色公爵领衬衫撘白色高腰阔腿裤,腰上扎一条黑色腰带,保养得当的身材穿出了黑白造型的优雅韵味,加上浓烈鲜艳的唇色,整个人干练庄重。啊!大脑中火光迸裂,陆宵终于想起了她——白城赫赫有名的富豪慈善家任筠,还有,她另一个身份是——任清曾的母亲。

“你们不合适。”任筠离开时语气笃定。

陆宵怔住。

“金融新贵搭上豪门千金,门当户对。”庚辰扶额叹息:“可惜你现在不是金融新贵,当然不合适。”一旁的王哥摆弄着手里的相机,在陆宵要起身时一把拉住他,字斟句酌地开口:“我们谈谈任清曾吧。”

陆宵知道王哥历来好谈情爱,但那天他并不想谈。

“任清曾的母亲,也就是任筠女士——是你母亲那起事故的肇事者。”虽然醒悟的迟了些,但王哥深谙不明真相让人心痛的道理,他实在不忍心陆宵固執在不正确的爱情里。

陆母的那场车祸其实有目击者,手握摄像机的目击者——王哥。当天路口虽没有监控,但她被超速轿车撞飞的画面却定格在了他的机器里,他本应报警写报道,可他没有,看清任筠惊慌失措的脸,他想飞黄腾达,于是,他出卖了灵魂。

“对不起。”王哥始终垂着头,不敢看陆宵的眼睛。

整个世界,完全一片死寂。

有尘埃覆上陆宵的心,说是尘埃,却透彻得可怕。

任清曾住院期间,宜清淡忌辛辣,但一个雨夜,她还是趁着他睡熟偷了酒喝,浓烈刺鼻的酒味灌进他的鼻腔里,他按着枕麻的手臂跳起来夺过酒瓶,额头上青筋冒起:“任清曾,你不要命了……”

“咣当”一声,她整个人从床上砸到了地面,双眼凹陷,披头散发,唇色惨白,像极电视里演的疯女人。他一把将她捞起来,虽然怒,但动作却似呵护着一个珍宝。下一秒,她整个右臂缠上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捂着肚子喊疼,他想挣脱她的手臂去喊医生,却被拉住。她拉着他说话,口齿不清:“陆宵,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

到现在他才知道那句话竟有这样的深意,若那日就知自己和她有那么多前尘后事,那他宁可孤独至死后万劫不复,也不愿意靠近她汲取分毫温暖,更不愿去记住那让他蚀骨之痛的样子。

可惜,他抬起她的头,深深地吻了下去,咬着她的唇,被压在身下的她攥紧他的臂,尖利的指甲抠出一条长长伤痕,爱么?对不起么?都化在了那个或许她根本就不记得的吻里。

王哥离开后,陆宵关了店门,慢慢往前走,昏黄的光“唰”地落在他头顶,但那条狭长幽深的路依旧黑漆漆的,他看不见前方一丝亮。那条路仿佛她的心口,挂了一盏故意引诱他的灯,让他误以为她再清冷也没有多可怕,让他靠近她,等他贪恋上她的温暖后再一把推开,使伤心成他一个人的事情。

她太狠辣,像她母亲一样。

那日之后,陆宵关了“飨”重回金融界,只是工作地点由白城移至上海。他依旧饮食不调,但尽量保持健康,最终亦没有对任筠、王哥提起诉讼。

那个大慈大悲的善人竟是杀人凶手,那个将情爱挂在嘴边的人竟最不懂情爱,那个被称为医生的人竟知道真相,多残酷的事实。陆宵,为了活下去你要放得下爱恨,在那一年间,他只得天天这样麻痹自己。

可是,在他逃离一年后,任清曾追到了上海,直奔公司找他。

太冷的天气里,她穿一身泼墨印花蛋糕裙,无袖,太薄,整个肩膀和锁骨暴露在冷冽空气里。正是下班时间,人头渐多,陆宵蹙着眉脱下衣服给她披上后将她塞进车里,他到底是在意她的。

“关于你母亲的事,我想和你谈谈。”

陆宵替她拉开车门,带她进了家门。得知真相后的那一整年间,陆宵的心都蹲在隐暗的深渊里,它一直在等她的真心忏悔将它扯上岸。

他未想,那天她南辕北辙,将它推入更可怖的境地。

实际上,清曾从未被任筠承认过,作为非婚生子,她是这位伟大慈善家身上的一个污点,为了藏住这个污点,她不惜将她藏在孤儿院,除每年除夕一个电话外再无其他联系。现在,如若不是她们之间牵涉一条人命,她亦不会照拂她。endprint

那个雪夜,她母亲——从未谋面的任筠女士居然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语气平静,一如那24个除夕打电话时候的淡漠语气:“我肇事伤人了。”作为成功企业家,她任筠早就历练出了一身无畏无惧的本事,哪怕是一条人命,“她被送去你们医院急诊了,你只要不尽全力抢救,她就不能再开口。”

多荒诞可耻的想法,真让人唾弃。

可是,更让人唾弃的是她的答案,她说:“好。”

在孤儿院的那些年,会有老鼠从她腿上穿过去,有跳蚤趴在她的背上跳舞。她一直以为自己过惯苦日子了,可是当她研究生毕业进入职场,她才意识到背景的可怕。她总被同事欺凌嘲笑,她所有的高傲都被现实击碎。

她累了。

陆宵将她推出门去,她如释重负:“陆宵,对不起。”窗外的夜色太过浓稠,世间所有的不堪和黑暗温柔缠绵,毫无违和。清曾望着夜色问自己,当初为什么答应得那样干脆?没有答案,蒙蒙的雾气从眼眶聚集,溢出,啪嗒地一下滑落进脖颈,那苦涩和着沉沉夜色被吞服进心里去。

她仍记得车祸那天,他冲进医院时,阴暗的光透过窗口照射在他的脸上,不明忧伤与愤怒。就如她判断的那样,他太过绅士,太过相信这世界,他除了协助警方做一些必要调查外,并未纠缠医院,也并未试图去揭露她那颗龌龊的心。

她曾这样想过,她的这一生,不怕跌宕,只求安心。她以前活在冷漠里太久,可直到遇见他,她苦苦乞求的安心都被愛的执念所牵绊,她再也控制不了局势的发展,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爱终于压倒了她最后一丝理智。明明嗅出他的危险,她还是放肆地奔向他。她甚至宽慰自己,当他爱她近乎疯狂,她说出一切真相,所有浑浊的前尘往事都会成为虚惊一场。

呵,虚惊一场。

现在看来,她任清曾到底是可耻的,可耻到想瓦解世间一切正义凌然。

陆宵神色怅然,狠狠砸上门,他不接受她的对不起,她隔着门哭喊:“陆宵,在这世间,记忆这东西最靠得住,它帮你铭记爱恨情仇,那么它也会如你所愿——让你忘记我。”

这是他和她最后一次对话。

尘埃落定。

尾声

“尸体已经找到了。”灾难发生12小时后,陆宵接到庚辰的电话。

他屏住呼吸,期待下一秒庚辰会告诉他这是个玩笑。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戏言生命。任清曾真的消失于那场残酷的泥石流中了。

山谷里的风呼啸而过,她的心被一片片切割飘散,她问自己,现在的感觉是孤单吗?

——是的吧,是孤单吧。

她太过肮脏,注定要孤单。巨石滚落,她被泥浆掩埋,略带余温的心脏也渐渐凉透。

清曾离开上海那天,天气阴沉以致不见落日余晖,她未和他说再见,想不到便成永别。他永远不知道这些年里,她每天都念一句话,但见宵从海上来。一如当初,由心口发出,由心口湮灭。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月升海上,月隐云间。它定然不曾知晓将它毁灭的太阳啊。他是她的太阳?

但愿吧。

肯定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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