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
2018-01-22单阿囡
单阿囡
便是她道心坚固又如何,他总会想尽办法动摇它的。
鲁世子琏,年二十一,娶妇,其后四年,妇夭。而后琏为昭宁帝所用,有大才。
——《七国春秋.卷五.鲁国》
一
姜琏很小时便知道楚王宫里有一个做了道姑的小郡主。
小道姑比他还小上五岁,当他还在赖着母亲撒泼耍赖的时候,据说那小道姑已经跟着她的师父青莲道长昼夜研行了。
小道姑有自己的道号,叫守静。逢年过节,王叔世伯们聚在缙王宫,便左一个守静右一个守静地叫,连带着那些小世子郡主们,也跟着唤守静。不过姜琏更喜欢小道姑原本的名字——褚怀玉。
旁人嬉笑着叫她守静时,他便跑过去,伸手拉着她,非得大叫上一声:“怀玉妹妹!”
怀玉倒是乖巧,不管叫什么都应,楚地的小姑娘声音娇柔,软软地应上一声,听着像是嘴里被喂了一颗糖,一路甜到心窝里。
宫中的其它姐妹使小性儿吃醋,问姜琏为何只同怀玉玩儿,姜琏昂首哼道:“你们哪儿有怀玉妹妹可爱!”
小姑娘们不服气,指着怀玉道:“一身道袍,青不拉几,哪儿就招你喜欢了?”
姜琏一噎。这问题就高深了,哪儿招他喜欢?他不知道,就是觉得她哪儿都招他喜欢。
宽大的青衣招他喜欢,头顶虚晃的混元冠招他喜欢,连她磕磕绊绊背道德经的模样,也尤其招他喜欢。
不过这般喜欢的小道姑,他也不是总能见到。
只有逢上年节时,楚王妃才会带着她来缙王宫拜见陛下,也只有这些日子,姜琏才能和怀玉玩上一会儿。因此鲁王宫的宫人们都知道,他们的世子,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掰着手指头算一年里的各种节庆。
可这也不顶用,小道姑醉心修道,再长大了些,除了年关,寻常节庆她便都不出现了。
因此当姜琏得知楚王妃要带着怀玉参加齐国郡主的祀神礼时,着实兴奋了一阵儿。
大缙有旧俗,十五岁的孩子得举办一次祀神礼,消除前十五年的邪祟、灾祸、磨难,接受神祇赐予的福泽,这代表着长久的人生正式开始。
齐国与大缙关系密切,因此她的祀神礼由缙王宫亲自操办。
巧在齐郡主生在年关前,祀神礼一办完,紧接着便是春节。
姜琏掰着指头算了算,这次他总算可以和小道姑玩上许久了。
冬月里雪多,絮絮下了好些日子后终于出了太阳。暖阳拨开厚重的雪云,金色的阳光撒到白雪上,一片和煦。
缙王宫里有池太液水,现下铺了白茫茫的一片雪,正好让一群孩子们堆雪人。
往常他们也堆过,每每这时,怀玉便摇着脑袋,怯怯道:“母亲不许我玩,会生病的。”
姜琏自然不舍得她生病,可瞧着她看旁人玩时那艳羡的目光,又不忍心,便将身边的雪刨了刨,想自己给她堆一个。
可地上的雪就这么多,这边堆了一个不够,那边还想要个大的。
都是家中娇惯了的主,论家世,一样的世子郡主,没有谁高贵到哪儿去,自然都不肯相让,又欺负姜琏和怀玉人少,便同他们吵了起来。
怀玉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陈国郡主嘴巴利索,欺负怀玉嘴笨,便扯着她不放,弄得怀玉一阵手足无措,倏地红了眼眶。
姜琏见了,也顾不上旁人,蹭蹭跑过去,将怀玉拉回来,跟护小鸡崽子一般:“不许欺负她!”
陈国郡主也是刁蛮,见姜琏护着怀玉,心中愤懑,伸手便狠狠一推,可雪地里滑得很,他们又站在太液池边沿,这一下便直接将姜琏推到了池子里……
等姜琏醒过来后,他已经回到了鲁王宫。
再问怀玉,却是说因她与人相争,被她师傅责罚,带回去关禁闭了。
彼时姜璉脸上还带着高烧褪去留下的潮红,一双眼眸漆黑似幽潭,静静瞧着他娘,问:“母亲,天上可有神仙?”
“有的,世人心神需要有所依托,故而天上有神仙。”
姜琏眼眸更黑,像是悟了什么,却又像是有了更深的不解,他又问:“那何又为道?”
鲁王妃却叹了一口气:“知道为何守静唤守静?致虚极,守静笃。琏儿,守静那丫头啊……”
外无所见,内无所思,这样的姑娘,哪懂儿女情呢?
二
怀玉这禁闭一关便是两年。逢年过节会遣人捎些礼物,却总也见不到人。
说不失望肯定是假的,好在十五岁后,男孩子可随着家中长辈外出游学。
姜琏合计合计,决定去一趟楚国。他想见小道姑,那他便主动一些就是了。
顺着尾香河往北可到楚国国都涪龄,行船中什么人都有,珍奇玩意多,姜琏瞧见喜欢的都买了下来,寻思到时送给怀玉哄她开心。
只是楚王妃办的接风宴上,姜琏眼睛绕了一圈,也没见着怀玉,顿时便怏怏问道:“怀玉妹妹不在?”
楚王妃一贯端庄,微笑说:“守静的师父说正是她修行的紧要时候,近些日子都待在青山观,我也是好些时日未见到她了。”
听这一席话,便知这是个道心如匪石的姑娘。
可姜琏却不乐意了。小时候护着宠着,如今不过是想见她一面也不行?
于是鲁国世子当夜便摸到了涪龄城三里地外的青山道观,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大大方方翻了小道姑的墙头。
墙边种了一丛绿竹,除了白日里摇曳生风讨人喜欢之外,夜里倒也能防贼。
怀玉听到动静提灯出屋,看到的便是姜琏被旁逸斜出的竹枝钩挂住动弹不得的模样。
彼时姜琏年岁尚小,儿女情事上也是一知半解,他不懂见到怀玉那一刻他胸膛微微发烫的缘故,只觉得耳中惺然一响,脑子里反反复复不过一句话:终于见到她了。
小院生风,吹动竹影婆娑,怀玉轻抿着唇忍笑为姜琏除尽身上发间的杂枝,问:“姜琏哥哥为何来了?”
姜琏笑得狡黠,捏了捏她的耳朵。触手滑腻柔软,据说这样的姑娘性子绵软,最容易哄了:“我来带你出去玩,你去不去?”endprint
他才不管什么紧要时期,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他就想带她出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看她笑,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落到她的眼眸里。
小道姑果然扬起红扑扑的小脸,欢欣道:“去呢。”
只是待他们绕开驻守的士兵下了山,已是丑时末。
这个时辰,交错的街道没了白日的繁华,寂静空荡,在夜色中回归了它原本的面目。
怀玉也不觉得无趣,路过这户人家门前的石狮上去摸一摸,路过那户人家檐下悬挂的灯笼上去看一看,有草编小贩收摊时落下的草蟋蟀,她捧在手里也像是捡着了一件宝。
姜琏便慢慢在她身后跟着,看着青石板路上她被西沉的月轮拉得长长的影子,一点一点同她讲这两年他遇到的趣事。
若是没有后来的事,那么这个月夜,在姜琏的回忆中至少算是静谧温暖。
只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半夜在街上瞎晃悠,一早便被有心人给盯上了,又瞧见俩都生得白净可爱,想着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便一路都跟着不放。
等姜琏他们觉察时,已经被堵到一处死胡同里了。
姜琏此时还不懂权宜,只想着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护住怀玉。
可那些人显见得做惯了这些勾当,想着男孩子哪有白嫩的小姑娘值钱,当下便要下死手。
最后是怀玉扑过来挡下那一刀的。
时近卯时,天色开始清明,晨露弥漫在空气里,将曦光缓缓洇成一片朦胧。
姜琏背着怀玉跌跌撞撞往楚王宫的方向跑。血渗透进他的衣衫,仿佛成了炙热的烈火,灼烧着它蜿蜒过的肌肤。
“姜琏哥哥,没关系的……”怀玉伏在他的颈间,虚弱地安慰,可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
那个清晨,空旷的街道上,姜琏急奔过他这十五年里最艰难的一段路。
楚王妃脸色极差,连带着卧病的楚王也急匆匆赶来了,显然是很宝贝这个郡主。
姜琏拉着怀玉的手被狠狠扯开,一身血污地便被赶出楚王宫,只能眼睁睁看着巍峨宫门缓缓闭上。
不曾想,这一别便又是五年辰光。
三
随着年岁渐长,幼时顽劣的孩童也开始崭露头角。这些年姜琏心性收了许多,显得稳重了些,倒常被人赞一声芝兰玉树。
少年初长成,显见得是玉石之质,入了不少世家贵族的眼。鲁王妃瞧着案桌上堆满的画像,颇有些头疼。稳不稳重靠不靠谱,她这当娘的心里门儿清:“喜不喜欢,你总得看一眼罢。”
姜琏却很有个性,将葡萄籽一吐,漫不经心说:“都不喜欢,有什么好看的。”
说罢,又提着剑,施施然练剑去了,独鲁王妃看着那一堆画像,含恨摇头,真真是个不孝子,这心偏得没法儿了,半点不会体谅一下她这娘。
楚王宫的人还记恨着拐了他们郡主又险些害得他们郡主没命的姜琏呢。
便说那问候的庚帖,每月都会往楚王宫送,五年下来,送信的人和马都瘦了一大圈,结果那庚帖怎么送去的,最后便怎么带回来,可姜琏却硬是每月都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
昭宁帝左右无事已经开始敲打七国,其中以势大的楚穆二国首当其冲。楚王身子近些年不大好,往后楚国还不知会有什么光景,鲁王妃拧眉一想到这儿,忙派人将姜琏又撵了回来。
“守静那丫头,是自愿入道门的,你可知?”言下之意便是那丫头自绝凡心,不入红尘,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漫天霞蔼铺陈,一时风静。可惜鲁王妃期待地等了好一会儿,却见自家不孝子耸肩,无甚所谓的模样:“如今知道了。”
鲁王妃还想说什么,姜琏却起身,看着黄昏的霞光穿过镂花扉窗,细小的尘埃在光影中上下翻飞,忽而便笑起来:“母亲,成与不成,你总得让我问问她罢。”
不日便是姜琏的冠礼,孩子想了想,溜到了鲁王的书房,用他爹的印章在那份送往楚国的帖子上大大方方盖了一个戳。
他的面子不好用,只能借一下他爹的了。
这次倒是没有被退回来,只是对方拒绝得义正言辞,说郡主体弱,不宜长途跋涉。
姜琏立马脸就黑了半截,一面气得咬牙切齿一面又提心吊胆挂念着怀玉是否真的未痊愈。
苦了繁荫殿服侍姜琏的宫人,这些时日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直至加冠那日。主礼的长辈念祝词:“君子始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受天之庆,祭天地宗族,成礼以厉其心。”
而后黑缎束发成髻,加白玉冠。可姜琏却心不在焉,扫了眼座下来宾,便垂了眸,任长睫在脸庞上投下一片阴翳……
出了太庙,姜琏远远见着了他娘,待近了,便听见他娘无奈同他道:“可别丧着脸了,守静在繁荫殿等你呢。”
姜琏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鲁王妃瞪了自家不肖子一眼:“不想见?那我轰她回去算了。”
话音未落,便见姜琏飞似的跑了。
束发的黑缎飞扬,在明亮的日光下隐隐有流光闪动,鲁王妃眯着眼看它逐渐远去,随后敛了笑意,长叹一声。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
四
回繁荫殿的路上姜琏步履急切,待到了,却又停在了殿门外,怔怔看着明艳的阳光,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随侍的宫人不懂他近乡情怯的矫情心思,问:“世子殿下不进去吗?”
“进。”姜琏点了点头,只是才踏了半步的脚又收回来,转身问宫人:“我的仪容还规整吗?”
宫人拍马屁:“世子殿下天人之姿,相貌非凡。”
于是一贯不爱听这些虚伪话的姜世子满意了,正了正头上的玉冠,这才提步往殿内走。
庭中有老树一株,此时浓阴覆窗,连着窗内那身着青衣的姑娘也一并覆住了。
姜琏先是一愣,随后唇角扬起,慢慢地便笑了起来。
瞧,他的小道姑在等他。
怀玉也看见他了,扶着窗柩探出半个身子沖他招手,下巴尖尖,笑眼弯弯,白净的小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像是扑了胭脂。endprint
姜琏也不进去,绕过老树站在窗前,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修长的指从眉眼绕到她耳后,笑问:“不是说来不了?”
怀玉也快满十五了,眉眼长开,隐约有了娉婷女孩儿的风情,一颦一笑格外牵引他的目光。
“我说来月亮湖给父亲祈福,他们才放我出来的。”怀玉抿唇,有些羞赧地低了头,露出一段白玉似的颈:“其实我想见见你。”
最后那句话听得姜琏心神一荡,他摸了摸她软软的耳朵,声音柔得能滴水:“那我去安排一下,晚些时候带你去。”
月亮湖在鲁国境内,因形似弯月,惹得文人骚客吟诗赋词几首,名声越传越开,最后竟成了包治百病专管姻缘的一个地方。
虽说也没甚好看的,不过冲着那些佳话传说,倒是可以去一回的。
正好,他也有些话与她说。
时近仲秋,万物萧条。月亮湖边的垂柳掉光了叶子,支棱着细长的枝条,像是一道道潜伏在月色中的细长人影。
姜琏等怀玉拜完,仔细给她理了理裙角,方才开口:“怀玉,你可欢喜我?”
这话问得直接,怀玉也答得直接,不假思索地点头:“自然。”
姜琏扬唇笑起来,温热的气息吞吐着,缓缓又问了一遍:“是那种,愿意做我妻子的欢喜吗?”
恰有风至,吹动天边的阴云积起,一点点掩了月华。夜色浓稠,如潮水般弥漫开。
可怀玉的声音却未再响起。
姜琏仍是笑,借着夜色的遮掩,抬手描摹着小姑娘的眉眼,最后轻柔地落到颊边,感到指尖留下一抹濡湿。
看来还是不能逼得太紧啊,姜琏微微叹了一口气:“乖,别哭,我不逼你的。”
话毕,阴云散去,月光乍泄。
次日怀玉回楚国。姜琏骑马一路送她到城外,临行前,车帘被掀起,怀玉探身出来,咬了咬唇,仰头看他:“姜琏哥哥,此番别后……此番别后……”
吞吞吐吐,也不知想说什么。
姜琏按马又凑近了一点,低头问她:“怎么?”
怀玉却飞快红了眼眶,垂下脑袋遮掩:“愿君前程似锦,他日娶如花美眷,来年定儿孙满堂。”
一句话,说完了他这一生。
一向待怀玉温柔纵容的姜琏却冷了眉眼,调转了马头回城,远远扔下两字:“我不。”
现在不想做他的妻子,没关系,来日方长。
便是她道心坚固又如何,他总会想尽办法动摇它的。
五
又过了些时日,小道姑的祀神礼到了。
本来姜琏备了礼要亲自去,只是路上出了点事儿耽搁了,便先遣了使臣去。
谁料不出两日那些使臣便回来了,说是楚国郡主根本没有举办祀神礼,同人打听才知道那日小郡主即将得道飞升,正是要紧关头,容不得人打扰,因此各国来访的一律未见。
每说一句,自家世子的脸色便沉一分,到最后,满脸的风雨欲来。
使臣顿时噤了声,连姜琏骑马奔驰而去也不敢出言阻拦,只任由马蹄扬起灰尘,结结实实扑了他一脸。
姜琏扬鞭狠狠抽着马屁股,咬牙,将几欲喷出口的血死死压住。
得道成仙么?他不准!
从鲁国到楚国,按说走水路比较方便,可现下姜琏哪儿还有心思考量,有马便骑,死了便换另一匹,这样跑了一夜,终是在次日清晨赶到了涪龄。
清晨薄雾还未散去,零星有几个货郎正挑着担子叫卖,声音懒洋洋地,像是尚未清醒过来,对他们来说,日头还早。
可对姜琏来说,却已经晚了。
他前些日子还信心满满想着来日方长,可却不曾预料小道姑并未予他那么多来日。
难怪她三言两语就说全了他的一生,原来她那时就打算早早退场。
楚王宫的人仍是不大喜欢姜琏,端庄的楚王妃也禁不住皱着眉,对这个大清早的不速之客感到不喜。
搪塞了姜琏几句之后,她便说要去服侍卧病的楚王。
姜琏自然拦不住她,只是喉头腥甜,那口血到底没忍住,一口喷了出来。
仔细算来,在还不算悠长的年岁里,他和怀玉总是在分离,他十三岁那年,与她分离两年,他十五岁那年,与她分离五年,如今他二十岁,却是要与她分离一辈子了吗?
楚王宫的人到底不敢让鲁国世子死在这里,于是纷纷围了上来。
姜琏晕过去之前,目光越过宫人们繁复堆叠的纱裙,看到了一袭正往宫外赶的青灰色道袍。
青莲道长,姜琏认得她,她是怀玉的师父。
当年他偷溜上山,一时找不到怀玉的居所,走错了好几次,最后一次便是误闯了这位道长的别苑。
那时他本以为会被抓起来,岂料真人却是亲自将他送到怀玉住的地方,还同他说:“守静见了你应是会很开心。”
昏迷不醒的姜琏最后被赶来的鲁国使臣带了回去。途中他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从前同怀玉相处的片段在脑海中交织閃现,最后一睁眼,便已经抵达了鲁国。
姜琏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安排人去查青莲道长。
安置妥当后,却是将自己锁在了繁荫殿,成日看着庭中那株老树恍神。
瞧着姜琏浑浑噩噩的模样,鲁王妃终是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哭道:“父母之恩,宗族教养,从前你学得忠义礼节,只为了一个撇下你的丫头,你便全不顾了吗!”
姜琏一脸平静,抬头瞅着他娘,认真说:“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其中有些关节始终想不清楚。”一个一说带她出去玩儿便欢欣雀跃的小姑娘,真是自愿入道?
姜琏隐隐觉得这件事该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母亲,再容忍我一次罢。我喜欢怀玉这么些年,哪能一朝一夕将她放下。”
打从他十岁在缙王宫见到小道姑,便觉得那姑娘可爱,眉眼生得细致妥帖,极合他的心意。
到如今,整十年。
六
楚王的身子却是好了起来,不过两日光景,原本病得似乎随时会登腿殡天,现下却是能走能跳了。endprint
派的人查了两日,倒是查出来不少有用的东西,譬如那青莲道长,本不是道门中人,而是世居九彝山的黎族人。黎族人擅巫蛊,传说族中人可逆天改命,还可与精怪通。
电光火石之间,姜琏似乎想到了什么,可那念头闪得太快且太荒谬,最终他也不敢确信,所以一面安排了人去搜寻青莲道长,一面拾缀拾缀打算再去一趟楚王宫。
楚王确凿是大好了,红光满面坐在王座上,和蔼道:“贤侄,本王素来知道你喜欢守静,只是如今她荣登仙班,早已另有造化,你又何必苦苦执着?”
这倒叫他说到点子上了,须知鲁国世子一向随和,唯独在楚国郡主的事上尤其看不开。
姜琏沉着脸:“她若真成了仙,便让她现身亲口同我说上一句,到时我肯定再不纠缠。”
和蔼的楚王脸色微变,显见得是有些恼怒了。
姜琏将他的神色悉数纳入眼底,本虚握着茶盏的手倏地收紧,再开口时,已是忍不住冷声质问:“你们到底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楚王好歹是大国之一的王,何曾这样被小辈指着鼻子質问过,当下便让人将姜琏软禁了起来,说是要等姜琏他老子亲自上门赔礼。
姜琏估摸楚王蹬腿儿了估计也等不到他老子来,不过当夜,姜琏却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楚地多雨水,半夜便絮絮飘起了雨丝。
一场秋雨一场寒,庭中的枫叶在瑟瑟微雨中被染上通红的颜色,雨水汇聚起来,顺着瓦檐落下,吧嗒一声,却是砸到伞面的声响。
青莲道长立于檐下,看向姜琏,收了伞不疾不徐道:“世子莫急,你想知道什么,我今日都与你说。”
怀玉出生那年,楚王的身子便不怎么好,叫了太医来瞧,说是年轻时留下的旧疾,日积月累便成了沉疴,到怀玉四岁那年,竟一日不如一日了。
“守静是四岁跟着我的。那时楚王妃忧心楚王,加上前头又生了几位王子,故而对小女儿并不是十分疼爱,后来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们黎族的续命之术,便请了我来假扮道中人,再用浅薄的母爱,哄得四岁的守静乖乖拜我为师。”
姜琏一怔,心猛地紧缩,阵阵疼起来。
“天道轮回自有命数,所谓黎族的续命之术,不过是以命换命而已,这法子代价也大,旁人的五年不过也只能续被续命之人一年的寿命,而且还需至亲挚爱之间才可使这法子。”青莲道长淡道,拂尘一扬,搅动几丝雨飞落到人的肌肤上,一点冰凉:“王妃曾让卜人给守静算过命,说她只要十五岁之前不夭折,那么便可活到六十五岁。如此,楚王多活一年,守静便少活五年。”
豺狼披人皮,为人父母,一颗心却能凶狠残戾至此。姜琏一闭眼,有滚烫的东西从眼眶滚落,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问:“楚王妃让你黎族为楚王续多少年?”
“十年。”
“事实上你为楚王续了多少年?”
“九年。”
王命不可违,黎族虽久居九彝山,可到底是世间人,自然得受世事所扰。但守静是她看着长大的,黎族人虽有通天能,到底心也是血浇肉长的,可纵然她再不忍心,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
“世子殿下,你可要随我去见见守静?”
七
九彝山位于楚越交界,是不句山脉下的其中一座主峰。
山高入云,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绿。青莲道长将姜琏领至半山后停下,道:“你且先等一等,我早前未同守静说过会带你来。”
所以小道姑未必会见他吗?姜琏低头,嘴角笑意苦涩,他同小道姑见面总是艰难万分呐。
好赖山腰有间木屋,姜琏白日里摘了些山韭野菜裹腹,傍晚时点一堆火,眯着眼看夕阳斜照下青烟袅绕升起,倏地便笑了。
挺好,他这样守着,总有她耐不住性子的一天,到时就能逮到她了。
果然 ,次日清晨,起雾的林子里真让他逮到了一个小东西。
眼前似有白纱,晨雾中只有一侧的无名树清晰无比。无名树开了无名的红花,姜琏逮住的那个小东西便娉婷立于树下。
手中握着的纤细手腕微微挣扎着,姜琏看着怀玉眼中的抗拒和惊惶,轻轻一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去折一枝红花塞入她的掌心,然后便松了手。
“玉儿,别怕我。”
她不想见他。姜琏想,没关系,这一次不见,那么他便让她先做好心理准备,等下一次逮到她,他就再也不放手了。
话虽这么说,只是等次日的清晨再捉到那个小姑娘,只要一感到她稍稍挣扎,姜琏便会立刻松手。
鲁国世子对楚国郡主一向不设底线。
因她便是他的底线。
如此过了一个月。
倒是青莲道长先来问姜琏:“她若一直不愿堂堂正正出面见你,你们便一直这样下去?”说罢,脸色有些凝重道:“你需知道,守静的时间不多了。”
姜琏怔然良久,末了,费力地从口中挤出话来:“那好,劳烦你给我捎句话,她若不乐意见我,我便一直等着,等到她死的那日,再抱着她的灵牌拜堂,成为她的夫君。”
不知青莲道长是如何同怀玉说的,总之次日的清晨,姜琏没能再逮着她。
秋意蔓延到这深山里,似乎一夜便冷了起来,树开始往下掉叶子,积在地上,厚厚的一撂,踩上去发不出一点声响。
因此,怀玉的骤然出现是他不曾察觉的。
原本他只想推开窗,瞧一瞧今晚的月亮,可窗外站着的,是比月色还让他心动的姑娘。
怀玉鼻尖红红的,一双眼含着一汪泪,在瞧见姜琏后便站在窗外急切地哭起来:“我本不欲见你的,可师父骗我说你被狼叼走了。”
见怀玉哭得打嗝,姜琏轻叹一声,弯腰从窗内探出身子,伸手将她搂在怀中,缓缓哄着:“是有狼的,不过我厉害,将它打跑了。”
显见得是哭够了,怀玉僵着身子又想往后退。
姜琏狠了狠心,收拢手臂,将怀里的姑娘抱得愈发紧:“怀玉,你在怕什么?”
怀玉不吭声,只是下巴搁在那宽阔的肩膀上,看着皎洁的月色眼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尽。endprint
许久,才缓缓道:“姜琏哥哥,你知道的,我只有五年可活了。”
五年的时日,够他忘了她,够他娶妻生子,赶巧的话还能承个爵。她不想成为他抱着骨灰拜堂的妻子,她只想用余下的时间看着他生命中幸福的事接踵而至,然后她便含笑九泉。
可如今姜琏却对她说:“一辈子有一辈子的活法,五年有五年的活法。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也好,五年也罢,我都知足。”
月亮又圆又亮,那光辉忒刺眼,让人不住流眼泪。
怀玉缩在姜琏怀里,一边啜泣一边想,她大抵是不能含笑九泉了。
八
姜琏是一步一步将怀玉从九彝山背出来的。
小姑娘身子本就单薄,伶仃的骨头抵着他的背,轻飘飘像一张白纸。
走到半途遇上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自空中纷扬而下,渐渐便堆满了干枯的枝桠。
怀玉披着大麾,乖巧地伏在他背上,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喷薄着,轻轻笑道:“姜琏哥哥,我是不是很重?”
姜琏偏头看她,片片雪花飞入她的鬓发,衬得她的眉眼愈发剔透。
他摇头:“我可以背一辈子。”
怀玉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叹道:“我的一辈子很短了,可是姜琏哥哥,你的一辈子却很长。”
长到有足够的时间将她从他生命里抹去,然后,从容不迫过完这一生。
姜琏愣了愣,开口正要说什么,只是眼前一黑,怀玉的手已经捂上了他的眼:“姜琏哥哥,我想同你说些话,但是你莫看我,也别说话,不然我就该害羞了。”
小姑娘的脸贴在他颊边,触感温热软腻。
“我其实怨过许多人,我的父母兄弟,我的师父,甚至……还包括你。”说到这里,小道姑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蹭了蹭他的脸:“我怨父母兄弟待我不公,怨师父待我假意,怨你总是和我分别。这一辈子,谁甘心只活短短数年?故而我便有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迁怒。”
姜琏感到背上的姑娘收紧了手臂,紧紧抱住他,:“可是后来我就想明白啦,兄长们并不大成器,一旦父王病体凋零,诸侯环伺,楚国焉能太平?姜琏哥哥,我是楚国的郡主,打从出生那日起,我便受着百姓奉养,便是不為我的父王,也为我楚国万万百姓。”
所以,她能留给他的,便只有五年而已。
有水滴落入他的衣襟,犹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片漆黑中,姜琏扬唇笑起来:“不错,很有担当的姑娘,不枉我喜欢了这么些年。”
听到这话,小姑娘顿了顿,脑袋胡乱蹭着,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姜琏哥哥。”她这一生短暂,除了姜琏,并未得到旁人多少爱,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到底她选择了抛下他。
甚至自己却连快刀斩乱麻都做不到。那时他及冠,她本已下定决心不出现,就像那五年他送来的信件一样,铁了心地不看。可在他加冠时却到底没忍住,匆忙赶去了鲁国,想见他最后一面。就连在九彝山时,她也克制不住自己想要见他的念头。
她的姜琏哥哥,她多喜欢他呀,多希望他这辈子都安逸幸福。
“姜琏哥哥,倘若我哪日不在了,你一定得好好活下去。”
回看这不太长的这一生,她不曾贫困袭身,也不曾爱而不得,这样一想,倒是强过千万万人,也没有什么不知足了。
大雪纷扬,霎时便给万物披上一层银装。地上有被雪掩盖的枯枝,踩上去发出轻微一声脆响。
姜琏并没有应她这话,直到耳边的呼吸变得绵长,一直静默的姜琏这才侧首看了看那个已经睡着了的小姑娘。
“不。”他悄声回道,一如那日襄都城外他回答她说的那些祝愿时那样果决。
他若命相寡薄便正好,他若福寿连绵,那么匀一些给她又何尝不可?总没有只许她给人续,不许他给她续的道理。
他一早便打定主意了,怀玉耳根子软,好好哄住了,估计这辈子过完了她也不会发现。
心中满溢的喜爱再也无法抑制,姜琏瞧着他的小道姑犹带泪痕的脸,微微往前凑了凑,悄然在她嘴畔落下一个吻。
他们身后,天将暮,雪满归时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