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池佳话
2018-01-22陈酿
陈酿
1
行路难,行夜路更难。
老四打了个哈欠,一阵凉风吹来,冷得他缩了缩脖子,也冷走了睡意。仰头透过树叶看到高悬于空的明月,估摸时辰差不多了,老四起身拍了拍身边的人。
“小六,换你守夜了。”老四低声说。
小六虽然年纪不大,倒是非常爽利,推了两下就醒了过来,没有起床气真是极好的。
小六揉完眼睛,也抬头看了看圆月,不解道:“四叔,这,这时辰不该我守夜啊。”
老四皱了皱眉,敲了敲他脑门:“你脾气虽好,脑子却不灵光,你四叔当然知道这会儿该轮到镖头守夜了,可镖头是第一次跟咱们走镖,再加上镖头又是、又是……”
老四支吾了半天,没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一咬牙,抬手冲小六脑门又来了一下:“你小子废话少说,守夜去!”
小六捂着脑门很委屈:“哦……”
明明镖头和他一样大,怎么就让他守夜,不让镖头守夜,四叔也太欺负人了。
小插曲后,深夜的树林重归寂静,圆月在树梢间悄然攀爬着,四下无声,困意如水一层层泛上来。小六到底不如他四叔老辣,没注意到林子里悉悉索索的动静,犹自犯困,老天爷大概是看不下去了,派来凉风狠吹一把,总算把小六的脑袋吹醒了。
小六一哆嗦,立马注意到了树林里的动静。
——不好!
他颤颤巍巍地握上腰间长刀,跟着四叔走镖两年,也有两次在野外过夜的情形,却从没遇见过强盗这会儿来犯。瞧,那林中挪动的影子不是人是什么?
“四、四叔……”小六压着嗓子喊,身子更是动也不敢动,唯恐林子里的人发狠就冲过来了。四叔是老江湖,他一定知道这情形该怎么做,小六又低唤一声:“四叔?”
可奈何四叔他老人家就是不醒啊!
小六都快急哭了,四叔这鼾声都比林子里的人声音大了。
嗨!也罢也罢!
小六勉强镇定下来,不管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四叔叫醒,没事,悄悄走过去,不会被林中人发现的!
没挪脚,右肩突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摁住了,小六立马被吓出一身冷汗,正欲出声,嘴又立刻被捂住了,还来不及反应下一步,左耳边就传来了压得极低的声音。
“嘘,莫怕,莫动。”
是镖头的声音。
奇异地,小六这就冷静下来了。
2
月色如水,温温柔柔地溢满林子,又温柔地散开,趁着月光,小六扭头看了一眼镖头,月色之下,镖头看起来越发细皮嫩肉,完全不像是走镖的。小六胡乱又看了一眼,镖头好像哪里怪怪的,却说不上来。
“货被四叔枕着呢,”镖头沉稳地说,“他们肯定还没找到,但你若是把四叔叫起来,那就不一定了。”
小六想问那货什么时候跑到四叔脑袋下了,但更想问另一桩事:“头,万一他们按耐不住上来生抢呢。”
“哪有这么大胆不要命的贼。”镖头看了他一眼,“别被四叔平时编的故事唬住了,但凡是贼,其实打心眼儿里都是怕被人发现的,除非……”
小六立马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對方人多势众,有本事杀人灭口,自然不怕。”镖头先是略一勾唇,再看对面,顶多也就两三个人,于是镖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默了一默,突然沉了脸色。
“六儿,我记得,咱们这批货,是裴氏药庄的?”
小六不明白镖头怎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点头了,接着他就看到镖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立马就没刚才那股子紧张劲儿了。
“镖头你……”
小六还没问完,镖头突然站了起来,目标这么明显,万一对方手头有弓弩,镖头已经死了。小六大惊失色,又听见镖头朗声冲林子里喊话。
“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完了,小六心如死灰,镖头到底是新手,走镖哪能这么个莽法,又不是闯江湖。
“——裴二少。”
啥?裴二少?
听镖头整句话说完,小六彻底懵了。
林子里的裴思远一挑眉,轻笑一声,手中折扇点了点家丁:“你莫非,把这事儿透露出去了?”
家丁立马表忠心:“不不不,不敢不敢。”
“那何田田是怎么知道林子里的人是我呢?”裴思远又笑着问,总觉得不怀好意。
何、何田田?
裴思远没注意声音,他说的话被这边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小六听到这个名字后懵上加懵。
何田田?何田田不是总镖头的大千金,前段时间比武招亲的那个吗!
这、这走镖的是他家大小姐?
啊!难怪刚刚他觉得镖头哪儿怪怪的,仔细想想,镖头的胸肌确实壮实过头了啊!
何田田目光森然,盯着从林子中走出来的公子哥,白衣青衫,大半夜还拿个折扇躲在小树林,不知道是扇风还是驱蚊。
白衣公子现身,在月光下越发显得谪仙一般,修长的手指将折扇“咔哒”一收,再一笑:“何镖头,幸会。”
何田田:“滚。”
这厮谪仙裴二少便被言简意赅的“滚”字闪了个踉跄。
3
女大愁嫁,何况何田田是何总镖头的千金,没几分胆色的谁敢娶她?好在何总镖头看得开,从来不指望有个体贴的读书人对着女儿花前月下。而何田田就更看得开了,嫁不嫁人无所谓,她要和她爹一样,做个名震四方的大镖师。
可亲爹那一关还是要过的,好说歹说,何田田总算同意了父亲的比武招亲建议,但表示自己要作为最后一关站在擂台上,打得赢她,才够资格做她的夫君。
不但如此,为了避免因她的身份而影响在比武中的发挥,对外只说她是“内定的”女婿,只有打赢内定的,才能见到何大小姐。
原本是个颇有创新精神的比武招亲,但是读书人的奸诈之处绝非他们武人所能测度。
何总镖头看中的隔壁镇付捕头,在第一轮就败下阵来,付捕头的对手是个手握毛笔,上了擂台只会甩墨水耍帅的书生。endprint
何总镖头默然无语。
何田田不歧视读书人,因此她对这个书生还挺有兴趣。
第二轮,书生对阵赵屠户,书生胜了。
第三轮,书生对阵费拳师,书生胜了。
第四轮……
哦,第四轮就到何田田出场了。
听闻书生打败费拳师的时候,何田田对这个书生充满了崇拜之情,她这辈子最佩服两个人,第一是她爹,第二,就是费拳师。
假如费拳师今年不是五十有二,说不定她就嫁了,因此知道费拳师来参加比武招亲的时候,何田田的心情简直一言难尽。
何田田在比武前一天,宛若要出嫁的新娘子,坐在窗边擦拭刀刃时,甚至微笑着想到了日后夫妻二人一同教育儿子好好练功的场景,她坐在床边期待着。可惜注定了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在何田田的期待中,她与书生在舞台相见,双方厮杀到日月无光,最后扑倒在擂台上的瞬间,书生承认他败了,然后……呃,不管是输是赢,何田田觉得这个书生非常靠谱,然后自然就是双方结亲。
这结亲前或许要先修养个半年,不,半年不够,半年怎么能证明他们厮杀的惨烈,须得……须得修养个一年,再行结亲。
但现实是,书生当夜就带着三个家丁来敲了她的门,月色之下,书生的臭皮囊极好看,像个谪仙似的,何田田没读过太多书,但觉得他和手里的爱刀一样好看。
那一刻,何田田覺得自己即将倾心于……
“你打算多少两银子退出这场比武?”
书生掂量掂量手里的毛笔,问道。
……于、于、于……于你奶奶个腿儿!
何田田是不爱读书,又不代表是个傻子,他这话一出,何田田立马想到了何总镖头在家里说的那几声“奇怪啊奇怪”。
想不到、想不到这书生竟然是靠收买对手这种下作手段“打”到了她面前。
书生将手中毛笔放在广袖之中,温文尔雅道:“在下裴思远,家中经营着白鹤镇裴氏药庄,您出的价,在下应当付得起。”
何田田握着拳,咬牙切齿:“为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裴思远声音悦耳且带笑。
“老娘听不懂!”
话音一落,何田田已然飞出一脚踹向裴思远,再一瞬,裴思远便狠狠地撞在了院中桃树上,桃花被这力道震得簌簌落下来,裴思远捂着胸口,猛咳了一声,抬眼,挑眉,半是疑惑半是惊诧地瞧她,那瞬间,竟然显得愈发俊逸无双。
真、乃、斯、文、败、类!
从这一刻起,何田田决定歧视一下读书人。
4
比武招亲一事就这么黄了,隔天内定女婿没有去比武,擂台上只站着个白衣佳公子,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
坊间传闻,或许根本没有这个内定女婿,又或许,这裴二少就是那内定女婿。
而何田田失魂落魄地消沉了,一言不发地将自己锁在练功房练了一天一夜的刀,砍断了木头,横劈了草人,却斩不断那晚的目光,穿过簌簌而落的桃花,直直看穿了她。
还有,还有……
“看来……何总镖的乘龙快婿兄,”裴思远挨了她一踹,肯定疼的不轻,但依然站直了身子,含笑看她,“竟是何大小姐本人,何田田。”
何田田冷着脸:“卑鄙小人。”
裴思远倒不介意,依然朝她笑:“无奸不商,你得习惯才是。明日擂台见,裴某定会娶你。”
何田田不知道为什么拆穿了裴思远的计谋后,他还能口出狂言。但是第二天,何田田怎么也提不起勇气去擂台,扛着刀去了练功房。
等她出来后,何田田已成了裴思远的未婚妻,裴思远请了说书的在茶馆酒楼传布消息,不出一日,整个白鹤镇便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何田田第一次尝到了被欺骗感情的滋味,心灰意冷中,对名誉这些身外之物更加不看重,跪着求何总镖头让她走趟镖,也没管她爹看她时欲言又止的小眼神,提刀就走,这便有了深夜老林会面裴二少的一幕。
裴思远笑着说:“幸会了,何镖师。”
而何田田说:“滚。”
裴思远被她这直白的“滚”狠狠噎了一下,无奈摇头:“何镖师,你运送的是我家货物,怎让我滚呢?”
何田田冷着脸:“这镖我不跑了,你爱找谁找谁去。”
“那还请赔银十万两。”裴思远彬彬有礼地伸手要钱。
何田田看了看他修长的手指:“你这伪君子又玩了什么把戏,哪来的十万两?”
“这是裴某毕生所有中最值钱的东西,十万两定是值得的,”裴思远依然彬彬有礼,“不仅如此,此镖是我亲自与何总镖商谈,赔银自然也是我们共同决定的。”
把她家镖局卖了都没有十万两,一定是这厮又编瞎话诓她。
可是,这贼子向来奸诈,何田田看了看裴思远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下也有点吃不准了。
走镖她不怕,但谈生意她可一窍不通。
裴思远察觉到她的迟疑,于是添了把火:“不才裴某,实在想试试何镖师有没有这个本事护送好裴某的——”
“当然护送得好!”何田田打断他,冷冷道,“何家镖局的牌子,未来可是要到我手上的,怎会有护送不好的道理。”
“那就多谢何镖师了,裴某同行。”
“货物留下,你滚。”
裴思远一斟酌,换了个方式,先作揖,再道:“久闻何家镖局大名,裴某十分渴望想见识未来的何家镖局当家人的卓越风采,不知是否有幸同行呢。”
唔,这……这话说得倒是挺顺耳的……
5
裴思远好不要脸,趁着何田田迟疑了那一瞬,立马着家丁把一里外的行李搬过来与何田田同住,等何田田生气要赶他,姓裴的又拿百般好话哄她,真是无耻至极。
至于她对裴思远的好话颇为受用一事,咳,那是当然,裴思远夸的可都是她家镖局的好话,她家镖局当得起姓裴的罄竹难书的好话。endprint
“罄竹难书的一般都是坏话,”裴思远小声提醒,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你教训小六,我不该多言,而且,偶尔口误一次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口误既是污蔑了何家镖局的名声……”
何田田肃然:“此话在理,你觉得我改什么词比较好?”
裴思远觉得可爱,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用你喜欢的词就好,不必拘泥成语。”
小六委屈地拽著他四叔诉苦:“四叔,你瞧镖头明明就被裴二少的好话哄得晕头转向的。”
下一瞬,裴公子造次的手腕就被何田田拧脱臼了。
“谁准你碰我头的?”何田田语气阴森森的。
裴思远只好收回手。
四叔嘿嘿笑开:“也不全是晕头转向嘛。”
裴公子的这趟镖,路途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是要将他的货从白鹤镇送至南一百二十里外的河阳城,以何田田一行人的脚程,五天足以一个来回,可第二天眼见着河阳城近在眼前不过十里地,四叔和小六都琢磨着要不要连夜赶去。
“连夜赶去也无用,”何田田敲了敲桌子,说道,“河阳城城门戌时该关了,最多延迟至戌时三刻,但我们赶到,最快也得亥时了。”
何田田本以为裴思远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没想到他皱眉片刻,难得求了个稳:“何镖头说的不错,若是大家时间不赶,还是稳妥些好。”
何田田点头,看向四叔和小六。
她虽然是镖头,裴思远虽然是雇主,但论到走镖,还是四叔和小六更有经验。
四叔哂然:“您二位莫这么瞧我,老四我可拿不了大主意。”
何田田了然,笑着说:“您直说无妨,这不是大主意。”
四叔犹豫了一下,便不好意思地说:“镖头,是这样……三日后,是我儿子的生辰,我琢磨着尽快回去,拿了这单的报酬,好请我婆娘和儿子去迎客楼吃顿好的。”
何田田了然,四叔两年前因为出镖错过了儿子出生,听说原本是个双生子,结果死了一个,婆娘为了这事已经两年没和他说话了。
况且四叔在镖局里是老人,出门时她爹也嘱咐她有事要和四叔商量,四叔难得提个想法,她不点头也说不过去,显得小辈轻狂不够持重。
裴思远瞧出了她的心思,便主动开口说:“四叔说的是,家人重要,这也算是赶时间了,我不碍事,假若何镖头也同意的话,那我们今晚就连夜赶路?”
何田田觉得裴思远倒是个体贴的,但面上仍然是板着。
“那,今夜赶过去,四叔可有把握能进城?”
听她这话,四叔又惊又喜:“多谢镖头,进城之事您不用担心,守城的队长是我旧识,通融片刻不是难事!”
事,就这样敲定了。
6
行路难,行夜路更难。
这夜比昨夜更黑,这风比昨夜更冷,圆月已扁,迷雾似的云,一层层缠着月亮,脚下的路因着月光时明时暗,诡谲莫辨。
此刻已然戌时了。
何田田问道:“四叔,看这情况,要到河阳城恐怕得快到亥时了。”
四叔咧嘴冲三人笑,说道:“镖头莫担心,咱们定能进得了河阳城。”
何田田倒不是担心,只是这路上静悄悄的有些不太对劲。她总觉得,今夜太静了,路边鸟雀虫鸣声都没有。
“今儿月亮都没的。”
何田田说道。
顿时,一前一后走着的四叔和小六皆是一震,接着才若无其事道:“嗯,怕是有云彩。”
聪慧如裴思远,立马听出了这是三人的暗话,原本跟在何田田身后,这话一出,他便走上前与何田田并肩,手直接拉住了她的。
何田田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朗声笑开,这还是几人第一次看见何田田笑。
“没月亮也莫怕,公子。”何田田朗声说道,“我何家镖局还没有运不到的货。”
裴思远便凑近她:“田田,你何家名头能让这些人离开么。”
何田田的笑脸立刻消失了,死皱着眉:“你怎么知道这路有古怪?”
“裴某不傻,这路静得诡异,连虫鸣都没有,定是有人提前清过了。”
与何田田想到一块儿去了。
何田田沉重地低了声音:“只盼着这些人能因着忌惮何家镖局,快快离开。”
几人一时无话。
片刻,何田田又安慰道:“不妨事,你的货个头小,他们看不出是什么价格,又有何家镖局的名头在前,他们不会贸然——”
怎的何田田话音未完,四周就突然出了许多土匪打扮的男人,为首的炮头更是狰狞可怖,死死盯着被围在中间的四人。
裴思远不怕反笑:“嗯?贸然什么?”
什么时候了还好意思开玩笑,何田田翻个白眼。
为首的炮头发话了:“哟,这不是何四叔么?”
四叔抱拳,笑着问:“兄弟认得我老四?”
“何家镖局,远近闻名,”炮头嘿嘿笑着,“就是不知道,能给何四叔当镖头的,是这身后哪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呢?”
炮头顿了顿,继续说。
“哦,旁边那位似乎是裴氏药庄的二少爷,那定然不是他了,所以您的镖头是……这位小哥?”
四人脸色一凛。
何田田抿了抿嘴,上前抱拳:“这位兄弟,烦劳通融则个,我们赶夜路,实在是有急事。”
“呵呵。你还没报家门,我这通融是给谁呢?”
四叔立刻说道:“那就看在我何老四的面子上,给我们——”
“你的面子不如这位小哥大。”炮头冷冷打断他,“你是谁?”
何田田收回拳,稳稳站住了:“小弟是何总镖新收的徒弟。”
“放屁。”炮头扯开嘴角讽刺她,懒得再废话,一摆手,“来,弟兄们给我抢!”
双拳难敌四手,更不用说还带着裴思远这一读书人,不消片刻,四人皆是挂彩被捆了起来,裴思远更是直接被打晕了扛着走。
小六面如死灰,声音哆嗦:“头儿,你还记得你昨晚说什么吗?”endprint
何田田方才胳膊被打脱了臼,疼得直吸气,此时只从嗓门里憋出一个音回他:“嗯?”
“如果贼子人多势众,有杀人灭口的本事,就不会怕被人发现了。”
四叔脸色煞白,老泪纵横:“是我的错,我害了你了,大小……唉,何镖头,呸!老四我对不起何总镖!”
“都给我稳住。”何田田沉声说,“这还没死呢。”
“镖头,他们都敢把裴二少直接绑走,咱们又有什么下场……”
7
何家几人捆起来被丢进了一个茅草屋,蝉鸣声在屋外响起,这么大、这么多的蝉鸣声,一定是在山上或者林子里了。
何田田让老四拽着她的胳膊,她一个发狠自行把胳膊装回来了,握了握拳头确认胳膊没事,又想起被打晕带走的裴思远,唉,那货正在他那儿,何田田顿时觉得一阵头疼。
但冷静过后,何田田才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她和老四小六一起上路,身上没带什么大件行李,对方就算是想要打劫,首先也得知道他们身上有东西才是,更不用说对方准备了这么多人手,显然是有备而来。
莫非他们走镖的消息被透露了,而且对方下手这么绝,恐怕也知道他们这镖不便宜。
何田田想到那十万两赔银,眉头都皱成了疙瘩。
不过何田田没有自己琢磨太久,茅草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接着白衣的裴思远就被丢了进来,直直撞到了何田田怀里,何田田大惊失色,赶忙问他:“裴思远!你怎么样!”
可那没个正行的书生这时候还不忘轻声调戏一句:“何镖头身上真是软软的。”
要不是现在被绑着,何田田真想一脚踹死这个禽兽。
但是裴思远似乎有点喘得厉害,何田田低头,便看见他侧脸上的血,还有白衣上暗红色的血斑。
何田田心一揪:“你……疼吗……”
裴思远坐直了身子,倒吸口冷气,镇定说道:“不妨事,你胳膊不是脱臼了,现在怎么样?”
“我没事了。”何田田闷声说。
“你们还聊个没完了?”炮头怒不可遏,徒手把一张桌子丢到墙上,怒吼声震耳欲聋,“把我六个兄弟砍成了重伤,结果货就是这么一个破玩意儿?”
何田田皱眉:“什么破玩意儿?”
“哈……”裴思远在她耳边低低笑开,一声声悦耳极了:“区区一本书罢了。”
炮头被他彻底激怒了,几步上前扯着裴思远的衣服将他提起来:“你他娘的骗老子是不是?你不是裴二少么?裴家的那株双子何首乌呢?一本破书能值何家镖局十万两赔银?”
裴家药庄有个园子,每年产一株雙子何首乌,其中一只优质的送往宫里,另一只劣品留在白鹤镇,号称包治百病,价值连城。裴思远是裴家最有望的继承人,他手里有双子何首乌确实不奇怪。
哦!原来如此!
何田田醍醐灌顶,怪不得这炮头对老四这么了解,看来对方早就暗中盯上了何家镖局,就等着他们送上门,而昨晚裴思远的戏言无疑给他们打了鸡血。
这边拷打裴思远无果,炮头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临走前都没把裴思远绑起来,恐怕是断定他受伤不轻爬不起来。
裴思远躺在草垛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直到何田田颤抖着声音喊了他一声。
“裴思远……你、你还活着吗?”
过了一会儿,传来裴思远的笑声,只是声音有些虚弱:“尚存气息,裴某还未娶你回家,怎么会死?”
听了这话,老四和小六只觉得百般心酸。
8
几个人被暗无天日地关在了茅草屋,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肯定过了老四请他婆娘儿子吃迎客楼的日子。
何田田这几日便一直在想着比武招亲的事儿。
再记起比武招亲,真是恍若隔日。
何田田几天没开口,再开口却笑了:“裴思远,其实你被那几个土匪抓走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担心。”
裴思远扭头看她。
“我觉得吧,能打得赢付捕头、赵屠户,还有费拳师,即便是收买,你也不至于什么都不会,你定是诈降,等我们被带到大本营,你会手持那把毛笔,血洗了这破地方,你是勇破匪窝的大侠。”
裴思远轻笑出声。
可老四和小六都不敢出声。
何田田忍不住问:“裴思远,你打赢付捕头、赵屠户、费拳师,真的全是靠收买吗?”
“是。”
裴思远说道。
何田田闭上了眼睛:“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个小人。
“可是,田田,”裴思远打断她,语气一扫颓唐,朝她眨了眨眼,是她熟悉的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相信我,这世上除了拳头,还有很多种赢的方法?”
“比方说拿钱收买吗?”何田田又冷了脸。
裴思远顿了顿,缓缓解释道:“付捕头,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今年五月患了热症,命悬一线,我去隔壁镇谈生意经过他家时曾免费赠药给他,他说有机会定会相报;赵屠户的老母亲,一直住在我家医馆,去年二月,老太太去了,赵屠户在我家医馆门口叩谢裴家直到最后也没放弃老太太;至于费拳师,费拳师他……是我舅舅。”
何田田愣愣地看他。
裴思远轻笑:“田田,我确实拿钱收买了他们,药钱也算是钱吧,但除了用钱,也用了善心。”
“可报答的方式有许多,他们怎么就刚好在比武中输给了你?”何田田脱口而出,“你不要说瞎话骗我。”
“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的夙愿是娶你。”裴思远镇定地回答。
“我怎么不知道!”
“唯独你不知道。”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仿佛一切真相大白。
何田田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
可是……
“为……为什么?”
裴思远也沉默了许久,半晌,何田田都以为他睡着了,裴思远才继续说:“幼时,我去读书,学堂有个小姑娘,大家笑话她名字土,可我觉得很好,但年纪小,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直到那一天,她再也没来上过学。”endprint
裴思远慢慢地说着:“白鹤镇的东边,有一个白鹤池,因有两只鹤常在那儿成双地玩耍、捕鱼吃,才有了这名,我最喜欢白鹤池的夏天,不仅有成双的白鹤,池子里还会出现满池的莲花,虽算不上‘接天莲叶无穷碧,但也足够成为美景了。”
“那小姑娘没来上学的第一天,我赌气逃了学,就跑去了白鹤池,看到了满池的莲花叶,中间夹杂着几朵半开未开的红莲,有句诗你知道怎么背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裴思远说到这儿,轻快地笑出了声:“我这么念完诗,有个小姑娘从白鹤池里钻了出来,手里摘了好几朵花盘硕大的红莲,原来白鹤池里开得好的莲花都被她采去了,她脸上头上都是水,却一点儿都不在意,还冲我生气,问我说,‘小子,你没事喊我做什么?……”
何田田愣住了。
“我晓得这就是那个没来上学的小姑娘,我对自己说,这回一定要安慰她,告訴她,她的名字很好,就和这白鹤池一样好,但是那小姑娘送了我一朵红莲,就潜进了白鹤池里,我守到黄昏,也没见她再上来,不仅如此,她再也没来上过学。”
是的,何田田被同窗取笑后就逃了学,在白鹤池游了一整天,总算想开,自此决心弃文从武。
他这么一说,印象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何田田无措又愧疚:“那、那你莫非以为我溺水死了,所以才记我记到了如今?”
“我哪有这么愚笨,”裴思远好笑地说,“我去问了先生,知道你是何家镖局的姑娘。我想,我既看了你出水芙蓉的一面,就是轻薄你了,应当负责,本来打算隔天你来上学时,我随你去你家提亲,可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来上过学,于是提亲一事便拖到了现在。”
何田田脸上似有娇羞飞过,但很快又垮了下来,叹了口气,许久之后才开口,语气是万般苦涩:“裴思远,你这么说,竟是你钟情我在先,只可惜……这辈子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倘若有来生,你再来我家提亲,我定会答应你。”
“不必,来生太远,今生足矣。”裴思远看向门外,嘴角又是那个胸有成竹的笑,“而且,你们不觉得,外面有些吵嚷么?”
老四小六听力很“好”,装死中听完两人的故事,此刻经裴思远一提醒,才蓦地注意到外面的动静,似乎、似乎是官兵的喊杀声!
“我们、我们这是有救兵了……?”老四先是一愣,接着大喜过望,“我婆娘,我还能再见到我婆娘!”
裴思远笑着说:“那日我让家丁先去,若是我们三日内没到,就去喊救兵来找。田田,你瞧,我拳头虽没派上用场,但也算得上半个除匪英雄吧。”
何田田被他这笑招得眼眶泛了红:“裴思远……”
9
事后,何田田咂摸:“话说回来,你那个赔银十万两还是诓了我?你还说那是你毕生所有最值钱的玩意儿?”
“没诓你,”裴思远刚想伸手揉她脑袋,又像想到什么,心有余悸地悻悻收回,“咳,那书是我撰写,裴某读书十二载,尽都在这一本中了,今去河阳城,若能得到大人赏识准予传阅,其后续价值定不止十万两。”
“哦……”何田田瞥了眼他收回去的手,支吾着说,“咳,还有一事。那个,上次拧了你手腕,不好意思啊。”
裴思远转头看她,笑着伸出手,半空中顿了顿,终于放心地搁在她的脑袋上,温柔地揉了揉:“我不在意,你拧得开心就好。”
“真的?”
“咳……呃,方才那句,才是诓你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