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浮光孤岛
2018-01-22罗赛迩
罗赛迩
从那片虚空之海中奋力游上来了什么东西,浮出水面,来到了这片持续发光的孤岛上。
这是一家标准的便利店。
店面周正,长度14米,进深6米,沿货架纵向装有18支照明灯管,营造出敞亮、安全且友好的营业气氛。
它开在某个老居民小区侧门,公共照明不太好,加之周围是米粉店和炒货店,一过十点全都黑灯瞎火。只有它散发出的友好光芒,全天24小时通明不灭。
韩熹已经在这家店工作了23天。
23个大夜班,从晚十一点到早上七点。客流稀少,偶尔来店的顾客都带着一种梦游般的疏离神色。开始,韩熹会立刻站直身体,做出迎客的热情模样,可他们看也不看他一眼,久而久之,人也乏了,便只是自顾自翻看摊在柜台上的杂志。
23个长夜就这样慢慢流逝,周而复始,带着梦游神情的寥寥顾客从夜色中浮现,又一闪而没。他先是失去了时间感,然后是重心感——似乎他已从人间烟火中缓缓漂起,向其投以遥远的凝视。
这就是韩熹突然决定养狗的原因。
有点不甘心,自己仿佛只生活在他人的梦中。
送养启示是在小区大门口的公告栏看到的,简单手写,淹没在一堆买卖和放租广告之间——韩熹就租住在这个老居民小区。房子属于谁他并不清楚,贴广告的是个二房东,极不老实地赚了他至少两百的租金差价,好在他不介意。
“这只狗是流浪动物,已经做好绝育。”送养人是个年纪比他稍大些的女生——不过可能是一身黑灰色白领打扮的原因,白皙的面上满是冷淡,“送养按国际惯例,”她哗啦拿出几页看上去极正式的合同,“这些信息必填:姓名,地址,手机号码……”
他在那只混种狗的两耳间欢快搓揉的手顿住了,“呃,我没有手机。”
女生抬起头,满脸疑惑。“你没有手机?”她一字一顿重复道。
“还没来得及办新号。”他耐心地解释,“我就住在你楼下呀,随时可以来敲门回访。”
混种狗猛摇棕白两色的尾巴,催促他的手不要停。
“这只狗叫什么啊?”
“……狗。”
汪,它的眼睛在说,难道你不想爱我吗?
“那等你办好新号再来吧。”女生警觉地把纸笔放下,將兴奋不已的狗拢回自己膝边。
被请出屋门的韩熹好奇地嘟囔:“你自己怎么不继续养着它呢?”
“我的情况不太适合养狗。”
“什么情况?”
“这就属于个人隐私了。”她冷漠地回答。
屋门关上了。
韩熹站在冷飕飕的走廊想:啊,之前偷的就是她家的WiFi呢。
不知道前任房客们都是怎么回事,这间租屋居然没装宽带。二房东收完钱便撒手不管,韩熹又不敢联系真正的房主,怕被赶出去,或者更糟的,被要求用自己的身份重签合同。
他偶尔偷用楼上的WiFi,拿刚买的二手笔记本搜索网页,或者收发加密过的邮件。他不登陆任何社交软件,借同事的账号和店面地址来网购。
妈妈教过他,谨慎第一。
初初十月的天气,他总是小心地裹着帽子和口罩,穿着比自己身材大上两号的鼓囊囊的夹克,拉链拉到严严实实,往返租屋和便利店之间短短的通勤路。
慢性鼻炎,还有灰螨过敏,他对交班的同事解释道,这小区门口的工地啊成天黄尘漫天的,我娇贵的公主身子受不了呀。
养狗失败,韩熹只能继续用观察人类来打发时间。深夜的人类多是安静的,即便醒着,灵魂的某一部分亦沉睡了过去。他们有同样的近乎羞涩的神色,努力盯住手机屏幕,面无表情,好当旁人并不存在。
深夜的人类,会将便利店店员当作摆在收款台上的另一台机器,自顾自交谈,或是争吵。
第25个大夜班,韩熹懒洋洋地旁观了一场夫妻吵架,内容大概是煤气欠费是谁的责任之类。其时凌晨刚过,男子的声音、动作越来越大,他猛挥了一下胳膊,差点撞上排在后面结账的女生。
女生的面孔在店内刺目的光照下近乎苍白,眉头蹙起。
热乌龙茶,不加糖。韩熹把找零递给她时,不由自主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狗取好名字了吗?”
女生认出了他。“还没。不打算用名字叫它,那样就不好狠下心分开了。”
“那,找到主人了吗?”
她摇头。
“好好考虑下我!” 他热切地说。
女生没回话。韩熹下意识地注意到,她身上那件黑色机车夹克是PU质的,与真皮相比,纹理有过于微妙的光滑感。
妈妈从小教他怎样分辨这些东西,就像教他怎样分辨人群中可疑的衣着、目光和身体姿态,一再重复,直到将其变作了本能。她认为人的品行是和真诚与否直接挂钩的。——用假货的人都有虚荣之虞,而虚荣是谎言、偷盗和暴行的源头,她说。
不可以和用假货的女孩子往来,她说。
……也许,人家只是不想伤害动物的环保主义者呢?呵。
女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些——是个敏锐又警醒的女孩子,韩熹想。店内音乐刚好播到周杰伦的《可爱女人》,韩熹移开视线的同时,扯开话题:“话说这首歌啊,我当初一直以为唱的是‘我的矮女人,我就想,啊?什么意思?这个歌手好神经病哦!”
她低头抿了一口热茶,嘴角微微弯起来。
在她准备离开时,韩熹在应门铃的摇荡声中再度叫住了她,“你家的WiFi密码好像有点简单哦……”他挠挠头,“换一下比较好。”
楼上的WiFi密码换了。
不止是密码,WiFi名称也改成了“知道了”。韩熹一笑,合上笔记本。
便利店的工作每周只轮休一天,他的生物钟已经完全颠倒,休息日也只是窝在家看笔记本里存储的影视剧来打发时间。此前他从没来过这个小城市,在这里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曾去过任何公共场所,靠店里的临期打折食品和压在枕套里的一叠现金生活。endprint
他真的很需要一只狗。
走在半夜三点四十分的楼梯间,他松了一口气,啊,自己终于出现了幻觉呢。沉在暗夜里太久,头脑正常的世界当然会抛弃他,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幻觉中的小动物湿漉漉的喘息声越来越近,直到他开始怀疑这并不是幻觉。
“唉,是你啊……”一个女声不好意思地说。
韩熹回头,熟悉的一人一狗正站在他上方。棕白相间的混种狗伸着舌,快把尾巴摇成了龙卷风,要不是狗绳的制约,恐怕早从背后把他大头朝下扑倒了。
“遛狗啊?”他没话找话。
“是啊。”空气留出长长一段尴尬的空白,狗滴溜溜的棕色眼睛满怀期待的望着他们。女生加上一句,“这狗它有点傻,想出门的时候就非出门不可。”
“挺不安全的,我陪你一块儿吧。” 他努力点头,仿佛这半夜的相遇无比寻常。她常常加班到很晚回家,来店里买一杯不加糖的热茶,或者关东煮,或者可由店家加热的速食汤。——不加苛求的话,他们也算得上半个熟人。
“你出门干什么去呢?”
“哦,我是一个爱岗敬业的连环杀手。”见她脸色不对,“开玩笑啦,我出去打电话。”
夜色空空荡荡。韩熹把卫衣上的帽子戴起来,严实地掩住头面。他们并肩沿小区内部走了一圈,像两个迷路的梦游者,气氛颇为尴尬。
回到楼下,他和她客气道了别,走进唯一尚能运作的公共电话亭。身后,狗呼哧呼哧喘着气,爪尖轻蹭地面。“所以你是真的没有手机啊。”她探头低声喊。
他摆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还没办新号嘛。”他熟练地撒起谎。
女生似乎在思考什么,“你每天都上大夜班?你在便利店是正式工吗?”
“只是权宜之计。选择大夜班呢,是因为钱比较多,而且这样白天我就能随时去面试正式工作啦。”
“那,不会睡眠不足吗?”
“晚上偷偷睡啊,其实大夜班都没有多少顾客。”他把气叹到十成十的真情实感,“唉,在这种地段开店,老板会不会亏损倒闭啊?”
“你真的有在找工作?”
“当然啦,我可是正儿八经、毫不掺水的名校毕业生呢。”
女生一言不發地看了他半天,“我不能把狗给你。”
“啊?!”
“你的工作和生活都不稳定,不适合收养宠物。” 熟悉的蹙眉,一种冷淡的耐性缺乏症。
他只差拽住她的裤脚苦苦哀求了。“求你了,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姐姐,求你了,本人孤家寡人,举目无亲,狗狗对我真的很重要……”
对现状一无所知的狗依然贱兮兮猛摇着尾巴,另一旁,女生严厉地望着他,“有些人在空虚无助的时候,会渴望宠物,渴望以此来夺回一些对生活的掌控感。”
韩熹顿住了。
“但这对宠物来说是不公平的。照顾不好自己的人,更加照顾不好它。小狗不是家具,孤独对它们心理有很大负面影响。”
她拉拉狗绳,狗恋恋不舍地转身进了楼道。
叮叮当当的铃声远去了,韩熹深吸一口气,投币,按下熟悉的电话号码。
“……喂?”
“抱歉这么晚联系你……”
“韩熹?!”电话对面的女声一凛,“你在哪里?你家里人快急疯了!你妈还来找我问过你的下落,可我根本不知道好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避重就轻:“我想知道她有没有为难你。”
“我告诉她,我婚宴也已经订好了,请不要再拿你们的家务事来烦我了。”对方冷冷的,怒极反笑,“韩熹,当初我痛苦无助的时候,你在哪里?当初我求你一起离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现在就请不要假装关心了,我再也不需要了。”
韩熹沉默许久,最后说,祝你幸福。
他挂上电话,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直到双脚开始失去知觉,才抖抖腿,把脖子缩进过大的夹克里闷头走回去。
孤独对小狗的心理影响不好。
那,人类呢?
妈妈常对他说,粗心大意是人的本性,他们自认为万全的计划,往往存在着无数刺眼到可笑的漏洞。
迄今,韩熹在这个小得在地图上毫无存在感的地级城市里,已安全地生活过28天——准确的说,是28个夜晚。他醒来时,入冬的苍白日光正开始淡下去;当它重新亮起,韩熹已经躺在藏有现金的枕头上,闭上眼睛。
他是乘坐无记录的私家黑车来的,只带一个简单背包,塞着几叠粉色的百元钞票和生活必需品。在那个心不在焉的司机开上高速之前,偷偷把自己的手机从车窗里扔了出去。
这里的气候和他的家并无二致,临近十一月,北风携着一阵阵湿冷的小雨刮来,把空气和路人的四肢吹冷,把冬天布置妥当。
“老样子?”韩熹对收银台前等候的女生问。
她神色疲倦地挥了挥手,“来杯奶绿吧,加椰果,全糖。”韩熹咦了一声。她又说:“嗯,如果我有急事搬走了,能不能帮我给狗找个好人家?”
他一怔,“你要搬走?”
“只是‘如果,太麻烦你的话就当我没问吧……”
“狗直接给我养不行吗?”
“不行。”她坚定地说。
北风低声呜咽着,撞在便利店的玻璃墙上。湿漉漉的黑色海洋围绕着这唯一灯火透明的建筑。
“我真的很喜欢那只狗。我只是……暂时没法安定下来,也是个人隐私啦,很为难欸……”
“‘喜欢不是嘴上说说就行的,你必须做出牺牲,哪怕那些对对方来说分量很轻,对你却很难。”
韩熹呵呵笑了两声。
——“韩熹,当初我痛苦无助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似乎又听到了电话听筒那段的沙沙声。
“没有难为自己的决心,还叫什么真心呢?”女生接过奶茶,忧心忡忡地笑了笑,拉开门走入那片湿冷的黑暗中去。玻璃门上沾了点点雨滴,无始无终,如无数闪耀的细砂糖。endprint
韩熹愣了会儿,拿起店门口供顾客外借的伞,拉上兜帽,低头跑步追上去。
站在细雨里的女生惊讶不已,“不过是下小雨而已……”
他无比认真地答:“待会儿变成下刀子怎么办?世事多变,你没法预料的。”
女生笑了笑,接过伞打开。他们站得很近,她仰头才能看他,唇角的微笑像某种在梦中静静舒展开的花瓣。他们就这样并肩立在细砂糖般闪闪烁烁的夜色里,同一把伞下,几乎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
“要记得来还啊,”韩熹大声说,“这是店里的伞。老板亏钱破产的话,我就失业了。”
“还没去找正式工作吗?”
韩熹耸耸肩。
“你呀,不会真是逃犯什么的吧。”
“哪有那么离奇,”韩熹撇嘴,“只是离家出走,而我妈呢是个职业跟踪狂。她疑心深重,加上技能高超,把我女朋友都骚扰成了别人家的老婆。”
“有那么夸张吗?”
“你不信我是好人,还是不信关系亲近的人也会当跟踪狂?”
她大笑起来,白皙的脖子伸展,仰起。“我信。和我情况差不多,”她举起手里的奶茶,与虚空碰杯,“我一直到处搬家,就是为了躲跟踪狂的前男友。”
“你前男友怎么了?”她没说话,依然微微笑著,撩起脸侧长长的刘海。
在她太阳穴上方,赫然有一道微微凹下去的陈旧伤疤。
便利店门口没有公共监控,但还是有一小段路,包含在小区侧门处的公共监控头的摄像范围内。回店里时,韩熹熟门熟路地侧过脸,躲过它的窥视。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属于自己的秘密。
可能并非不信任他人,而是不信任语言吧。语言是这样疲乏无力的发明,我们能感受到的一百,能说明白其中三十就很不错了。
极目处一片黑暗,只有前方24小时便利店的小块灯光,像一块漂浮在无尽虚空中的温暖的发光孤岛。
六岁那年,韩熹曾被绑架。虽然只半天便被寻回,情形在他的体验而言也和“凶险”二字无关,还是把全家人吓坏了。
对方是妈妈在工作上产生过摩擦的人。
韩熹不记得六岁之前的人生是什么模样,他只知道,妈妈从小把他紧紧笼在自己羽翼下,以鹰一般冷酷的眼神审视任何敢于靠近他的外人。
她规划他上下学的每日行程,限定他有权交往的朋友名单,用不容置疑的态度告诉他该上什么学校、选择什么专业,对不经允许擅自接近他的人予以毫不留情的警告——包括他心爱的女孩。
在32天前,他终于孤身逃走了。
逃得远远的,逃进一个由陌生的梦游者组成的漂浮孤岛。
但妈妈从小灌输给他的课程,已然成为他的本能。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观察那些带着茫然眼神往来于深夜的人,分析他们的表情、动作,猜测他们的情绪与动机。
比如,站在方便面货架前的某个青年男子,从没见过的陌生面孔,他会是刚搬来附近的居民吗?还是刚巧路过这家店?他徘徊了那么久,是因为选择恐惧症?还是在拖延时间?他会是冲着自己来的吗?会是妈妈派来的探子吗?他们二人的身量、体能差异如何?他有从该男子手下逃脱的可能性吗?
有时,他渴望把这些想法从自己脑子里拔除,像拔除一丛将他与他人隔离开来的刺人荆棘。
今天那个女生下班的时间比平常更晚了些。她一进便利店,脸色就变了。
挑了半天方便面的男子直起身,从容地向她走去。这一幕是如此平常到无趣,除了女生几乎把包掉在地上才翻出手机的惊慌模样。
“你不要过来,我已经报警了!”韩熹从未见过她这样恐惧。他立刻从收银台后绕出来,不动声色地把那男子拦在离她一米开外。
“哈哈,这位先生啊……”
男子略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礼貌地说:“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他很年轻,长着一张温和而真诚的脸,是那种典型的文弱优等生类型,和会在别人身体留下伤疤的暴力印象扯不上任何关系。
警察很快到了,女生立刻冲到了走进店门的两个警察身后。韩熹下意识地扭过脸,站回收银台内的角落,埋下头,压抑着把兜帽拉上的冲动。
男子无奈地看了看她,仿佛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他走向第一个进门的有些胖胖的警察,低声说了些什么,不住道歉。
“情侣吵架就不需要闹到报警了吧?”胖警察笑眯眯的摇头,往同伴做着“没事了”的手势,开始往门外走。
韩熹颈后的汗毛都本能地立了起来。
在他身后,男子脸上诚恳无害的微笑消失了。他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女孩僵硬的面孔,逐渐撇下去的嘴角扭曲微张,露出牙齿——像一只即将扑上去撕碎猎物的野兽。
——你要注意他们松懈时的表情,妈妈坚定的声音在韩熹耳边顽固响起。
装假的人总是容易表现过火。
而他们装不了太久,一旦觉得危险离去,就会露出真实面目。
“他们不是情侣!”韩熹急冲冲地跑出收银台,把女生冰冷的身体拢进怀里,一时口不择言,“她是我的女朋友!”
警察诧异地停住了脚步。
“这是怎么回事?”胖警察的语气沉了下去。
“这就是我说的‘感情纠纷,”男子的回答行云流水,声音里的苦闷可信度极高,“没想到她会在外约炮,给我戴绿帽子。我本来……是想给她保留一点隐私的。”
“看你是个挺正经的女孩,居然这么乱来。”另一个警察大摇其头。
见他们要走,韩熹慌神大喊起来,“他撒谎!我和我女朋友都同居好几年了!我们都从没见过那个男的!他是精神病,人贩子!”
“那你说,她叫什么名字?”男子冷冰冰地说。
韩熹愣住了。
“不……我确实不认识她,但是这个男的……真的是坏人,他把这个女生打得,脸上都留伤疤了……”
“年轻人,你再乱讲话就算妨碍公务,我们要抓的就是你了。”胖警察快失去耐心了。韩熹僵硬地站在18支灯管的通力照明下,汗流浃背,无所遁形。endprint
“我没撒谎。”
他说出了妈妈的名字和系统内职务。胖警察和同伴交换了个眼色,他们犹疑不定地掏出手机,走到店堂角落低声交谈。
打过几个电话,他们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女生惊疑不定的眼神在他们几个人之间来回。韩熹不敢看她,被千辛万苦抛在身后的那些成长过程中逼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重新攫住了他,拖拽着他的四肢百骸,往冰冷的黑色海洋深处下沉。
他从没这样厌恶过自己。
没想到,妈妈其实已离他不远——他的这场盛大的出逃本就到了强弩之末。不到二十分钟,一言不发的妈妈就昂首踏进了这家24小时便利店,踏进了他尘世浮岛的幻觉。
“原来你躲在这里。”她微微颌首,对他的竭尽全力表示敷衍的肯定,“我只发现了你的大体藏身处,还没落实到具体地点。不过,其实也花不了一天就能确定了。”
韩熹沉沉地哼了一声,“要跟踪我,对你来说是极为简单吧?反正可以利用职务之便……”
“你一定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吗?”她厉声说。他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低下头去,望着他们脚尖之间的地面,深深呼吸,语气中满是失望,“你失踪的情况和时长,都远远够正式立案了。”
他沉默不语。
“那,我的計划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他已经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公共交通购票记录,丢弃了手机,只使用现金,没有办理过手机、网络、租赁等任何需要出示证件的业务。
“你确实躲开了所有监控,但我们通过影像对比发现了你的上车地点,就很容易确定是哪辆车了。而且H市是一个很小的地级市,排查非本地人口并不难。”
精心策划的离家出走,竟存在这样稀疏的漏洞,他甚至能看出妈妈脸上的职业性的小小失望。
“这次骚动又是怎么回事,还报了警,又因为什么女孩子吗?”
“妈妈,”他打断她,一字一顿,“确实是‘又因为女孩子,但这次你必须相信我。妈妈,我不是六岁的小孩子了,我没法按照你的规则生活一辈子。”
他挺直腰背,努力不让自己在那熟悉的失望和嘲弄中羞愧地撇开视线。
良久,她扬了扬手,“好了,你跟去做笔录吧。”她转开视线,仿佛货架上的口香糖又是另一个亟需解开的谜题。
身在这家店敞亮、安全且友好的营业气氛的包围下,她忽然显得那样疲惫。
在24小时便利店工作的第34天,同事临时有事,和韩熹换了下午班。
今天是万圣节,又一个流行起来的外来节日。天色暗下来不久,韩熹发现一个小孩儿,打扮成艾莎公主的样子,怯生生地站在货架中间。看样子,好像是和小伙伴走丢了。
怕靠近会吓到她,他站在柜台里遥遥喊:“嘿,要糖吗?”
小孩儿犹豫了一会儿,重重点头。
他笑嘻嘻自掏腰包买了糖块,放在她手里提的小篮子里。外头冷,他拉着小孩儿的手站在玻璃门里往外张望。很快,就有一脸惊慌的大人找了过来,千恩万谢,掏出钱包一定要意思意思。
“不用,真不用,别看我这副尊容可不缺钱的啦。”
对方一急,把小孩儿要了一晚上的糖,一整篮子,全塞在他手里。
“请你吃糖总可以吧?”
那个女生如常来买热茶时,韩熹正认真地埋头在南瓜形状的篮子里挑巧克力吃。
玻璃门上的迎客铃摇荡不止,她愣在门口。“我……我还以为你被你那个厉害的妈抓回去了?”
“我又没违法犯罪!”韩熹嘟囔,他掏出兜里的新手机,晃了晃,露出八颗大牙式的广告笑容,“暂且放了我一马,只要我肯跟家人保持联络。”
慢慢的,女生的表情完全放松下来。她走到收银台前,不知该说点什么好的样子,“那天,真的谢谢你……”
韩熹把篮子朝她推过去,“吃糖吗?”
女生吐了吐舌,“我容易长痘,必须控制糖分摄入。”看到韩熹失望的脸,忙又伸出手去,“不过压力大或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会破例的。”
韩熹看她细白的指尖在五光十色的糖果里翻动,拾起一块粉色的圆鼓鼓的棉花糖。
“哦对了,我今天去面试了。”
“还以为你要在这里卖奶茶卖一辈子呢。”她笑了,眼角微微眯起来,那是一种小小少女般的表情,明朗又可爱。
“怎么会?人家可是正儿八经、毫不掺水的名校毕业生呢!找个正式工作易如反掌!”
“要不要等通过了再自吹自擂呀,小心立了flag。”
他清清嗓子,姿态谦卑地把双手放在篮子边,“那个,狗送出去了吗?”
女生撕着棉花糖的包装,摇头,“还没。”
他嘿嘿笑起来。“话说,你今天也没活动吗?”
“干嘛要有活动?”
“过节啊。”
“说什么过节,不都是消费主义陷阱,更忙、更累,还有更花钱。”
他笑嘻嘻地,“呐,我就快交班了,要不咱一起带狗出去,遛远点儿吧?”
她把棉花糖放进嘴里。那抹绵软的粉色融化开,微微染到了她皙白的脸上。“……要是你不嫌弃累的话。”
韩熹笑着撕开了另一颗巧克力。门外的夜色中,远远传来孩子的笑声。
似乎,从那片虚空之海中奋力游上来了什么东西,浮出水面,来到了这片持续发光的孤岛上。它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呀,蓬蓬勃勃地,渴望生发起来,变成某种更大、更坚强美好的事物。
他斟酌着词句。害怕若不小心一些,还是种子的它,就会湮灭于夜色的大洋中了。
“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该怎么叫你呀?”他轻声细气地问。
女生微微一笑,从柜台上拾起一只笔,摊开手中仍散发出柔和香味的糖纸,垂目写了起来。
用名字来叫彼此的话,就不会分开了,他想。
他找回了重力。从梦游者的孤岛,向着存在阳光、温度和香味的真实世界缓缓降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