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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獻忠》評注輯録

2018-01-22郭一丹

国学 2018年1期

郭一丹

任乃强先生是我國著名歷史地理學家、民族學家、藏學家,是我國現代藏學的開拓者。他早在1930年就已發表我國首篇漢譯《格薩爾》。其專著《西康圖經》被譽為“邊地最良之新志”,“開康藏研究之先河”。同時,他為《西康省通志》的編撰做了大量工作,撰有《西康通志綱要》一卷、《康藏史地大綱》、校注藏文史籍《西藏政教史鑒》等,撰成160萬字的鴻篇巨製《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對常璩《華陽國志》進行了全面整理與研究,“系統地考證和論述了大西南地區上古至東晋時期的歷史、地理、民族、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交通,解析了西南衆多民族的内在聯繫及其派分,糾駁了前人諸多謬説,提出了大量新穎獨到的見解”[注]《任乃强藏學文集》,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9年,第3—4頁。,此書獲得中國首届國家圖書奬。任乃强先生在康藏史地、社會、民族、政治、宗教、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的研究都獲得了廣泛認可與尊敬。在他九十六年的生命歷程中,有七十多年都是孜孜求索、筆耕不輟的學術人生,共著有專著20餘部,論文200多篇,著述等身,令人敬佩。任先生治學作著,涉獵廣泛、探賾索隱,而又主旨鮮明、嚴謹不苟,被譽為“篳路藍縷,有容乃强”[注]尼瑪扎西:《篳路藍縷,有容乃强——藏學家任乃强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紀念》,載《任乃强先生紀念文集——任乃强與康藏研究》,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1年。的“多寶道人”[注]任新建:《多寶道人——任乃强》,《成都日報》2007年2月5日。。

2006年,四川大學建校110周年之際出版了一套15卷本的《川大史學》叢書,主要分為“大師卷”與“專業卷”兩個序列,任乃强先生的史學研究成果被收録在“大師卷”序列之中(其餘幾位大師分别為徐中舒、蒙文通、馮漢驥、繆鉞、李思純),即《川大史學·任乃强卷》。在當代史學界的視野中,這些史學家的學術成果“代表了川大史學在中國古代史、考古學、民族學等領域的最高成就”[注]任乃强著,任新建編:《川大史學·任乃强卷序》,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此卷將任先生的史學研究分為“歷史類”“民族類”“其他”三個部分,共24篇文章。由此可見,除了藏學研究之外,任乃强先生的史學研究也是頗受公認的。其中,《張獻忠屠蜀辨》一文及其所附《關於張獻忠史料的鑒别》,讓人眼界大開,醍醐灌頂,不禁為任先生“上窮碧落下黄泉”的史料搜集鑒别能力與驚人的意志力所深深折服。他筆下的歷史小説定然既是歷史的,又是文學的,是嚴謹可信而又不忍釋卷的,是值得認真閲讀的。生於清光緒二十年(1894)的任乃强從小聽慣了“八大王剿四川”的傳説,對張獻忠這個歷史人物印象深刻。同樣作為一個四川人,我也會聽到“八大王剿四川”“七殺碑”“屠城”“洗剿”“江口沉銀”“天降煞星”等傳説,可謂扣人心弦、驚異迷惑,又令人不寒而慄、毛骨悚然。我曾去綿陽梓潼七曲山大廟兩次,見廟中陪祀張獻忠,這樣一個人們口中的“殺人惡魔”、大西“暴君”為何在這裏和文昌菩薩一起,長久享用人間香火呢?對於我們四川先民來説,八大王張獻忠,他到底是人、是“黄虎”、是神、還是魔?歷史上真實的張獻忠到底是怎樣的?心中這個問號一直存在。

2017年1月,巴蜀書社再版任先生著《張獻忠》,下册附録《張獻忠屠蜀辨》一文及其所附《關於張獻忠史料的鑒别》。任先生從1946年丙戌張獻忠敗死三百周年開始寫這部小説,到1948年完成《張獻忠》上集《流寇傳》,1949年完成下集《屠蜀記》,再到本世紀2017年的再次出版,這部小説經過了70年的時間檢驗,至今仍屬上乘之作。作為一個四川人,這樣既是史學學術作品,又為文學作品的歷史小説豈容再次錯過?媒體對此著有如此評價:“唐儒劉知幾於《史通》中提出史學家應具史才、史學與史識。清代史學家章學誠在‘三長’之外,又加上了一個‘史德’。任乃强先生一生做到了四位一體,他展示的偉大的文學田野寫作精神,恰是他作為一代學者的良知驅使。”[注]蔣藍:《蒼黄風雨六十年:史學大師任乃强的惟一長篇小説〈張獻忠〉》,《華西都市報》2017年5月7日。儘管任乃强先生除了《張獻忠》之外,還於七十七歲高齡時著有長篇傳奇小説《長生島》,此著並非任先生惟一小説著作,但媒體對任先生作為史家“四位一體”的評價是真誠中肯的,大衆傳媒對學術成果的積極推介也是鼓舞人心、讓人樂見的。任先生説:“歷史小説與他種小説不同處,在於人、地、時、事皆當確有根據。編排組織,必求合於當時實際情形,不容苟就鋪叙之便,有所歪曲。能四面逼真,而復組織成趣,不使閲者感覺枯澀苦悶,斯可也。”[注]任乃强:《張獻忠》,成都:巴蜀書社,2017年,第517頁。這部歷史小説的確做到了。任先生時而連篇累牘,洋洋灑灑,時而惜墨如金,點到即止,但都能讓人動心驚耳,感受餘味曲包,文餘妙諦,理寓其中,在文本閲讀中完成與著者精神的溝通與對話;同時,也在鮮活生動、曲折悠揚的“故事會”中完成與歷史的對話。

我不是史學研究者,但通讀《張獻忠》,對這段特殊的烽火歲月有了更多認識與深刻“體悟”,時而掩卷長嘆,久久陷於沉思,對任先生洗練的文筆與精到的文字敬佩有加;時而痛哭流涕,每每不忍卒讀,而又不忍釋卷,“咬牙”讀下去,讀完了“八大王”奇詭峭拔的一生,也閲盡明朝“百姓流移,赭衣載道,民窮財盡,元氣索然”的社會情態,以及明清交替時的歷史亂象。任先生的史學功底令人折服,尤其是他對史料的甄别,他對歷史理性的認知是值得信任的。儘管他在一些細節描寫方面與《聖教入川記》等史料各有不同,或對得到《大西通紀》等珍藏文稿的經過在交代時作了一些細節的藝術加工與處理,但我相信這種文學創作並没溢出歷史的“真影”,並且,他也的確到過峨眉山[注]詳見任乃强《張獻忠》第七十五回評注,成都:巴蜀書社,2017年,第117頁。。再如,在他眼中,《灧澦囊》是第二手資料之佳書,文甚精簡,取材扼要,很多時候皆衹叙其事,不言出處,書中每見“佚其名”,衹好猜度其人或屬張獻忠從龍功臣,疑為即撰寫《大西通紀》的作者本人。因此,他衹好“造為王志賢來影射他,以便於利用他來補綴史料的殘闕部分”[注]任乃强著,任新建編:《川大史學·任乃强卷》,《張獻忠屠蜀辨》,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86頁。。

作為讀者,相信任先生的這部小説就是接近歷史真實的。他説:“史家通病,為乏於客觀之偵察力,偏用直覺的主觀評議。苟不慊於其人,天下之惡皆歸之。雖如不近情理之説,亦肆採不疑;抑或天實為之,原不必以情理解者。如世所傳張獻忠屠蜀事,其一例也。”[注]同上。他針對“明末蜀人大量死亡之原因及其責任”“獻忠之性格與才能”“獻忠之開國規模”“屠殺事件分析”“糧食問題與吃人慘劇”“獻忠死後四川的劫難”等問題都作了條分縷析的考辨,論從史出,言從據出。最可貴的在於,任先生著述背後的關鍵詞——政治清明、“以農立國”“底層關懷”、秩序等,最能引人共鳴,令人深思。他以文學的筆觸,描繪出一段特殊而黑暗殘忍的歷史畫卷,證實了最淺顯不過而又亘古不變的真理——“民以食為天”。没有空洞説教,没有華麗辭藻,也没有刻意遮蔽、避重就輕,衹是以扣人心弦的儘可能的歷史事實,以歷史的真影與殘酷,以文學的體裁與言簡意賅的筆觸,讓含苞挺秀的“芝蘭”静静吐芳,讓人性的蕭艾無所遁形。他説:“非僅為張獻忠辨屠蜀也,欲辨明清間蜀難在於糧食問題而已。諸史記載,曾未顧及社會經濟情形,對於農村破産、食糧窮竭之影響,莫或加意叙述,甚至抹煞不談,致使三百年來,對此浩劫之釀成,僅以‘張獻忠屠蜀’一語蓋之,詎不可概!”[注]同上,第111頁。總之,任先生此著的“醉翁之意”衹有在深入他那九十九回、長達120萬字文本的具體“語境”中,纔能去慢慢咀嚼,細細品味,深深思考,畢竟,文學作品必須依賴於閲讀者的實際閲讀,纔能説做到了真正的實現或存在。

關於張獻忠的史料,任先生從1927年就因需要編寫《四川史地》開始搜求書史,至1946年開始下筆寫小説,已過整整20年,且合方志計,約在百種以上,因此他的小説亦是在對四川史地有了系統深入研究之後的心血凝結。任先生經過梳理研究,將這些史料大致分為四類:第一類,作者記親身經歷、實見實聞的原始資料,如《大西通紀》(原名《劫餘傳信》)、《聖教入川記》《歐陽遺書》(又叫《蜀亂》)三種版本、《荒書》《山城紀事》《劫後録》《破山集》《五馬先生紀年》等;第二類,轉手資料,雖非作者身歷其境,但任先生認為是得自别人實見實聞,並能質實地加以記述的第二手資料,但卻是研究張獻忠的重要依據,如《逸民氏·蜀記》(在任先生眼中,這實為清康熙年間就流行的妄書,儘管如此,也有其可取之處)、《綏寇紀略》(在任先生眼中是最好的第二手資料)、《續綏寇紀略》《灧澦囊》《老神仙傳》等;第三類為再轉手材料,雖有歪曲,但大體上仍能保存其原始面目,可以用以參訂的史料,如《廣陽雜記》《明季北略》《井蛙雜記》《蜀碧》;第四類為再三轉手材料,主要為清嘉道以來的地方志書,任先生認為這些史料歪曲很大,多不可採信。而正史《明史》與《罪惟録》都有《張獻忠傳》,但這些正史記載的也非常不可靠,他認為反倒不如傅維麟《明書》中率性付之闕如的好。第四類還有《蜀破鏡》《蜀龜鑒》等。這些史料各有所長,也各有不足,他都一一作了分析。例如,他客觀指出《明史》關於張獻忠殺人的數量等大謬,對《蜀碧》等史料有關細節、立場等,一一作了冷静分析,鞭辟入裏,對各種史料可謂作了一個初步“國學”的考證研究。

任先生的史料駕馭能力與組織能力是值得信任的,其獨立自由的學術精神更是值得信任的。當然,任先生的關於史料或觀點的論斷絶非“標準答案”,也有一些有待商榷之處。例如他在《關於張獻忠史料的鑒别》一文中對“五馬先生”作了如下推斷:作者傅迪吉生於明天啓丁卯(1627),至丙子(1696)時經歷了庚午、壬午、甲午、丙午、戊午五個馬年,再庚午時六十四歲,又因其子始中舉,而他自己於雲龍寺舌耕度日,因之號“五馬先生”[注]參見任乃强著,任新建編:《川大史學·任乃强卷》,《張獻忠屠蜀辨》,2006年,第115頁。。而198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聖教入川記》一書,收入了《聖教入川記》與《五馬先生紀年》兩種,其書關於“五馬先生”的解釋是“住家簡陽五馬橋,名其書曰《五馬先生紀年》”,而此書稿衹存兩種鈔本,其一為清道光二年(1822年)簡州傅錦濤據原稿的鈔本,藏於四川省圖書館。據《(民國)簡陽縣志》載,傅錦濤為五馬先生傅迪吉玄孫,而鈔本封面有朱書“胡氏藏”三字和篆刻圖章“等明”[注]參見古洛東:《聖教入川記》,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5頁。。“等明”正是《(民國)簡陽縣志》的主要纂修者之一胡忠閥。胡忠閥是傅迪吉的家鄉人——四川簡州人,因此這個根據具體地名而作的判斷也有較强可信度。任乃强先生從時間上推斷的“五馬先生”或可暫時存疑,也或許正是五個“馬年”的時間上與空間地名上的“五馬橋”的重合而號“五馬先生”。任先生早在1944年就看到了《聖教入川記》,照此看來,民國《聖教入川記》没有1981年版“出版説明”中的相關考證或説明。此外,老先生在出版“後記”中還實事求是地進行了“自我檢討”:1980年,四川省社會科學院邀集有關史學工作者舉行“張獻忠在四川”學術研討會,對大西政權的得失與張獻忠是否真為濫殺等問題作了更深入的研究,也有自己未曾得見的珍貴史料,尤其孫達人《試論大西政權失敗的原因》一文令老先生傾服。惜1986年,此書再出版時,老人已九十三歲高齡,對研討會上所獲取的新材料與新觀點已没有精力與體力再去修正了,“惟冀海内外同志有憫其未逮而補綴更訂之”。

《張獻忠》一書帶給我强烈震撼與共鳴,帶給我諸多思索與啓示,帶給我對歷史鮮活生動的認知與感覺,因之將任先生的精彩論斷與點睛之評注輯録出來。我雖非子夏,仍不揣淺陋,妄圖“不能贊一辭”,衹為致敬史家凌凌風骨,致敬這部七十年前撥開歷史迷霧、洋洋120萬言之《張獻忠》。

輯録如下:

奢崇明亂蜀及秦良玉事,預為獻忠三度圖蜀與不敢正視石砫作一伏綫。《蜀碧》傳獻忠幼時隨父入蜀,為驢糞事困辱於蜀人,以是憎惡蜀中士子。與此(《大西通紀》)所述不同。

陳洪範救獻忠事,諸史俱曾及之,而莫詳其時地。獨此書(《大西通紀》)記述翔實。(第三回)

本回將當時三邊社會必然崩潰的原因,藉獻忠之目、汝才之口全部揭露,指明禍亂之作非屬偶然。是為籌國者、牧民者、治兵者與愛護鄉土者説法,非徒信史而已。

喬應甲與朱童蒙禍陝啓亂事,《明史》與諸野乘皆曾痛切言之。羅汝才為安定縣人,高迎祥為塞下響馬,則惟此書(《大西通紀》)道及。與所論塞下響馬生活一段,並足補正史之疏。(第四回)

獻忠屢被誘迫為盗,屢斂其欲,然終不免於為盗。且不暇遠走塞北,為盗於閭里之間,其為出於無已,亦甚明矣。政治不良,驅民於死,謂當時官吏陷人於盗亦可矣!(第五回)

獻忠以平民崛起,轉戰數省,屢經圍剿而附從者不减,此亦必有其道。本回所叙,暗示其成功之點,在於英勇能斷,善撫人心。(第六回)

你道這世界是如何敗壞的?一般迂腐説道是:“禮壞樂崩,綱常失墮。”佞佛男女説道是:“人心不善,天譴成殃。”見仁,見智,各有看法不同。若以在下看來,卻為了三種原因:

第一,在朝君臣,不知他們高官厚禄,乃往古聖人特為護蓄民庶而設,誤以為天賦大權,衆生皆是為我而生。於是威惠出於喜怒,刑賞憑之愛憎。弄得上無道揆,下無法守。譬如綱維敗壞,網罟不得不爛。第二,地方官吏忘卻他是民之父母,誤認他是朝廷的獵夫,人民便是野獸,胥吏便是鷹犬。巴不得增租加税,竭澤而漁,他們纔好趁火打劫,朘削自肥,不顧天人忿怒,衹怕上峰斥責。弄的上下扞格,百弊叢生。譬如梁柱歪斜,房屋難免不倒。第三,鄉里人民本皆良善百姓。櫛風沐雨,勤耕苦耘,種糧不得吃,紡紗不得穿。父母妻子正在啼飢號寒,惡吏敗差又已拍門催科。走投無路,棄田逃業。造成力耕人少,游食人多,自然盗匪充斥。雖欲耕者,亦不可得而耕田;雖有良民,亦不可得而守善。這叫魚爛而亡,譬如血枯氣盡,人亦不能不死。

大明天下,恰是凑合了這三種原因,陝西人最是清楚。便知柳樹澗和吴家山這類事件,假如叫伯夷叔齊生在其世,衹怕亦不能不反了。人人都道張獻忠是天降煞星,好亂成性。哪知當時逼上梁山的人,如像張獻忠的,早已千千萬萬,數之不清。

雖然官兵奮勇剿殺,有這許多戰功,無奈民不聊生,都把性命看得可有可無,認為造反是惟一出路,所以愈剿愈多。恰似一坪乾草,有人放火,縱有水龍噴沫,亦是撲不滅的。到了冬天,傳説滿虜犯闕,京城戒嚴,徵調各省精兵赴援。陝西兵馬,走去大半,停止剿匪。官兵去後,摧科停頓,匪亦各安寨堡不再鬧了。老實説,既未稱王僭號,都不過是飢寒救死之民,衹要給他一條生路,他又何必為匪。倘若生路斷絶,他不怕死,又何事做不出來。所以刑殺這句話,衹威服得保暖的百姓,在飢寒交迫的百姓面前,是必然失效的。

此回略述諸路叛股起伏情况,以著陝亂之全貌。内容與《綏寇紀略》大體皆合,而條理較為明快,蓋良史也。王嘉胤,《明史》諸書皆作嘉允,或佳允,當是清人避諱改耳。《綏寇紀略》謂王左掛即王之爵,此别為二人。(第七回)

這盗賊與良民乃是蹺蹺板上坐着的。良民起則盗賊落,良民落則盗賊起。從前全陝饑荒,催科嚴酷,良民無以為生,所以盗賊蜂起,勢成燎原。現在朝廷派來大員,携帶十萬兩賑銀拯救饑溺。已絶望的農民們有了一綫生機,已為盗的都紛紛逃歸鄉里,還為良民。各路頭領見得衆志涣散,亦俱先後投誠。足見一般造反的人衹在救死,並非有意擾亂天下。

洪承疇殺降事,屢見於《綏寇紀略》,清修《明史》,尚不能曲為之諱。則此回所寫為實事,亦為的評。(第八回)

《綏寇紀略》“志兵科”常自裕糾尤世禄疏曰:“世禄前奏女樂。在山西,以兵威脅一鄉紳之室女,淫之帳中。晋人恨之入骨髓。”則此書(《大西通紀》)批評世禄諸語為實然也。齊天王亦見《綏寇紀略》,不云本名齊榮山。吴梅村謂:“王嘉允、齊三等以延撫標下副將李釗求貨於賊,怒而襲破黄甫、清水、木瓜三堡。”勘對此書,則嘉允即嘉胤,齊三即齊榮山也。

高迎祥起兵初,先入漢中,諸史未及。(第九回)

可憐許多富家子弟幽閨婦女,平時養尊處優,食必膏粱,衣必文綉,卧必裀褥,出必車乘,奴耕婢織,頤指氣使,享盡人間幸福。哪曾料義兵猝至,須要出門逃荒,飢疲顛躓,寸步皆難。回顧昔日那些貧苦卑賤之人,亦有在伙中逃走的,但卻跋涉自如,健步如飛,恰是天上神仙了。可憐的是跑來跑去,終被趕上。貧窮男子不過脅去當兵。若是富人便要勒索金銀,受盡苦楚,金寶勒盡,用不着了,總是一刀殺掉。昔日的威風勢焰,舌劍唇槍,詩文巧藝,譎變謀略,至此亦皆毫無用處。所以説這社會秩序乃是一件最可寶貴的東西。一没了它,便什麽現實也没有了。富貴豪强,平時過於重現實,不曾慮到秩序破壞的危機。禍來身受,亦算是活該的。

張銓,字宇衡,乃萬曆甲辰進士,官做到御史。他的父親張無典,做到南京大理卿。雖然都是文官,卻很講究陰陽六韜,並以知兵著名。張銓在御史任内屢次上書,議論天下兵馬錢糧、九邊遼東將帥營伍之事,雖未被朝廷採納,文章卻已傳誦天下。他的奏稿中有這樣一段話,説着提筆寫了出來:

“自遼東軍興以來,所司創議加賦,畝增銀三厘。未幾至七厘,又未幾至九厘。以國家比諸人身,則遼東肩臂也,各省腹心也。肩臂有患,猶藉腹心之血脈滋灌。若使腹心先潰,則保護肩臂為何謂耶?今竭天下以救遼,遼未必安而天下已危矣。似宜輕徭减賦,收拾人心以固根本。豈可朘削無已,驅之使亂。且陛下内廷積金如山,以有用之物,置無用之地,與瓦礫糞土何異。乃發帑之請,叫閽不應。加派之議,朝奏夕可。臣殊不得其解。”(第十回)

總而言之,在一月之中,把這數年疲瘠的可憐人們,養成了凶狂淫虐的性子。從前在陝西時,衹是搶掠錢財糧食,並不殺人放火,到山西時,亦衹搶掠富室,並不糟蹋平民。現在是以人命為兒戲,財物作泥土了。

獻忠與鄧玘,無時不思入川。鄧玘久戍思歸,志在首丘,而朝廷不能許,强以討流軍,遂致軍紀窳敗,終喪良將。獻忠震於富庶,志在割據,而明廷不能備,空蜀委之,致其兵來。巡撫劉漢儒,請濯涂原,以蜀人練蜀兵,備蜀地。廷議不能用,見《綏寇紀略》。嗟夫!鄧玘不得歸,涂原不能用,秦良玉之言不見聽,此蜀地之不能守也。

烏林關之役,《陳奇瑜傳》但云:斬千六首級,未云所遇即是獻忠。他書自滎陽大會以前,亦鮮道獻忠事,獨賴此書(《大西通紀》),補出一年來獻忠史料。(第十三回)

當崇禎元年流軍初起之時,不過是飢民烏合,抗糧救死,並無組織,也無計劃籌策、統一指揮之人。地方官吏樂得壓擱文報,佯裝不知,敷衍一任。後任官到,不願為前任受過,自然揭禀上峰,要求討伐,以顯示自己是强悍有為之官。討伐一起,自不免徵糧派草,威勒誅求,剿匪為名,發財是實,鬧得地方不能安定,善良百姓也無法安居,一體逼上梁山。待到警報層層具報到了北京,朝廷恃它兵多將廣,下令痛剿,逼得這批無組織的飢民東竄西逃,成了流軍。由崇禎元年鬧到崇禎五年,殺得個大明河山血水横流,屍骨漫野。官軍不知打了多少勝仗,繳了若干首級,照理早應將叛民斬盡殺絶了。不料一方面在斬殺亂民,一方面又在製造民變,所以叛民不但未减少,反而因之增多。並且無組織的飢民已有了組織,無計劃的變亂成了有計劃的攻城掠寨。王嘉胤、王自用、高迎祥、羅汝才、李自成與張獻忠這批人物,應運而生。他們原來誰不想着嬌妻愛子老死家園?到而今卻誰也欲罷不能了。崇禎五年,王嘉胤等渡河到山西時,不過兩千多飢民。擾亂山西三年,大小數百戰,官軍斬首級不下五萬,二十倍於渡河之數。但當他們到河南時,卻有八九萬人,反比昔年增加了三十多倍。再從河南、四川、陝西奔回,到大會滎陽時,已有七十餘營、二十餘萬之衆,尚不包括其他零星小股。為何官軍愈殺流軍,而流軍愈多;流軍愈打敗仗,卻彌漫愈廣呢?許多人議論此事,都衹歸之天數;還有許多人歸罪於當時封疆大吏無能;也有人歸罪於崇禎求治太切,用人不專。其根本原因,衹因為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得不反,不怕犯法。所以流軍未來之時還是百姓,流軍來到之後,便樂於相從為伍了。明朝君臣不明這個道理,正忙着加糧籌餉,徵調兵馬。可憐傾天下之力,剿了七八年,追逐十萬里,卻越剿越多。官軍疲於奔命,老病傷亡,人數愈來愈少;軍官因久戰不休,愈剿愈驕,不受約束;人民則重重負擔,叫苦連天,愈剿愈窮,愈窮則愈思作亂。如此因果循環,鬧到如今,已經造成一種新局面了。

從前流軍無組織,遇到官軍便跑,繞避城邑,專攻村寨,繞避平原,專走山地。現今則搶州據縣,攻城奪邑,敢與官軍對壘。且其中一些人馬,已有創業開機、建國垂統之志了。從前的官軍糧充餉足,馬騰士奮,惟恐不能遇到叛民。現今則全知難有剿絶叛民之時,衹是為了吃這軍糧,任個軍職,不能不略為敷衍,因而惟恐遇到叛民,徒勞無功。

流軍作亂二十年,地連七省,頭緒紛龐,甚難記述,本書以獻忠經歷為綱,兼顧各路與官軍情形。對流軍演變之重大史實俱用重筆點出,如四年四月府谷渡河,六年十一月澠池渡河,八年正月滎陽大會等,皆為流軍發展之重點。(第十五回)

河南半年之内,兩度被流軍所陷,天下强兵勇將,皆用於此,皆老於此,皆潰敗於此,卒亦無損於流軍。而明廷不覺,遠調及於鎮竿、白杆、遼東之軍。昔張銓謂:“竭腹地之力以事遼東,遼東未安而天下已危。”今天征遼東之兵以援腹地,腹地不救而遼東之寇大入。故明之亡,直接亡於滿人,間接亡於流軍。使之然者,則誰人耶?(第十七回)

“為何造反?”迎祥道:“我原是邊關大兵,曾為皇家殺賊。衹因關將不賢,克餉扣糧,逼去做了響馬。又因天旱歲饑,官貪吏虐,逼得民衆從我。倘若吴御史早來兩年,飢民得救,我亦造不了反。倘若盧總理早當大政,地方安謐,我等亦流竄不動。倘若地方士紳都像竇莊的張家,我等亦焚掠不得。現在我已擾遍七省,攻陷城池數百座,殺害官吏數千員,殺傷官軍不可勝計,何惜區區一命相償!但你等在朝的人亦當明白,我已有衆數十萬,並未建號改元,稱孤道寡;亦未割據地方,與遼東滿人不同。我等不過逃生救死的亂民,他乃是争城奪國的醜虜。你們朝廷官吏將遼東防堵醜虜的官軍撤來追剿我等逃死求生的流民。謹防奪大明天下的不是我等流民,乃是遼東醜虜!”

高迎祥俘獻大廟,其語非外人所得聞。此書(《大西通紀》)何能詳具?蓋作者藉高之口,闡明此書大旨,非真有所依據。雖然,其為言也,直且諒。使當時果曾有人如是言之,則雖班馬執筆,不得而削之矣。(第十八回)

此時流軍皆已屯田自給,足見農村荒蕪、民食缺乏之一般情形。流軍於陝西饑則竄山西,山西盡則竄豫楚,豫楚荒則回竄於陝。陝再盡則復竄豫楚。豫楚亦飢民蜂起。流軍之流轉,為救饑也。官軍之追剿,則適足以造成人民之饑困。嗟夫!使楊嗣昌亦知流軍之盛由於民饑,詎何敢有“暫累吾民”之計乎!(第十九回)

楊嗣昌十面羅網,《明史》本傳與各野史皆曾及之。有謂四正四隅二總者,有謂四正六隅者。究所謂正隅各何所指,均未能確。獨此書(《大西通紀》)言之詳備,試以地圖應之,緻密不遺針芥。更以《明一統志》印之,皆無不合。例如所言之黄河,係自淮安入海,即明末實際情形。其他協於明代地書之處甚多,非小説家所能附會。(第二十回)

七省流軍,至此平息。熊文燦、楊嗣昌二人趾高氣揚,傲視一切。崇禎皇帝認嗣昌為天下奇才,任為首輔,凡事專斷。自薛國觀以下,所有輔臣七人,等於虚設。嗣昌乃是陰險小人,得意之際專門排斥異己。首先最恨的便是盧象昇、洪承疇、孫傳庭這批功高望重的人,其次為黄道周、孫承宗這批正人君子。無論文武内外,衹要一件與他相左,不是擠去,便是害死。所結交的熊文燦、陳新甲等,全是阿諛奉承、顛倒黑白、貪污庸妄之人。這亦是人君用臣過專,勢必至此。七省流軍一旦清除,恰恰在他任内,天子又安得不信任他?他本人又安得不肆妄起來?其實流軍之衰,乃由地老民貧,無糧可掠,不得不暫時受撫,以為休養之計,何嘗便是嗣昌、文燦二人之力。像這種假安定,包有更殘酷之危機,不久便已暴露出來。

僅在崇禎十二年三月之内,嗣昌誅殺封疆官吏至三十六人之多,完全换了親私貼近之人。有道是:天道忌盈。正當得意之時,文燦與嗣昌的厄運已到了!

谷城之變,為流軍死灰復燃之一大關紐。本書(《大西通紀》)叙述甚為詳致。熊文燦之貪,張獻忠之譎,與朝野士大夫之昏庸無耻淋漓盡致。即於殉職之阮之鈿,亦不無微辭。點睛之處,乃在楊嗣昌之必擠盧象昇,而獻忠能開城以放方岳宗家小,顯示朝廷之險惡尤甚於流軍。

用《綏寇紀略》《明史》《明紀》等所紀谷城叛變事,與此三回所述勘合,字字皆實。(第二十三回)

此回寫楊嗣昌以首輔出而督師,一路聲勢,適以見明廷智窮力竭、外强中乾之情。

《灧澦囊》載嗣昌奏捷書云:“為奏明大捷事。臣岩穴陋質,樗櫟庸才,荷蒙聖眷,謬膺臺鼎。倚之以鹽梅,寄之以干城。似蚊之負山,類蟻之扛鼎。蚤夜孜孜,惟覆餗是懼。賴聖主威靈,皇天眷佑,殺伐用張,流寇奔北。本年四月,内接陝撫鄭崇儉、總兵左良玉塘報稱,太平縣瑪瑙山於二月内,大破張獻忠,趕殺三十餘里,僅以身免。所獲獻忠妻妾敖氏、高氏,及撫子惠兒等七人。生擒飛山虎、過天龍、扒山虎、走山飛、過天蟒、鑽天鷂、上地天、下得海、展翅飛、霍宗等。招降一根葱、老管隊、十反王、關索、景四等。斬首掃地王曹威、白馬鄧天王等。繳:僞造縷金虎符;文篆天賜靈驗金鞭一支;金刀一口,篆‘天賜飛刀’;虎符篆‘西營八大王,承天澄清川岳’印;卜卦金錢三枚;大令箭十二支;小令箭二十支;敕賜熊文燦《准招安獻忠書》一道。所獲騾馬萬餘匹。甲、胄、弓、矢、斨稱是。賴陛下威靈,將士用命,破賊之日,天朗氣清,三軍踴躍。逆賊釜底游魚,待日而擒矣。謹修捷表以聞。”此書(《大西通紀》)列舉擒斬賊首名稱,與獻忠諸多妖妄物品,足補本書之闕。(第二十五回)

嗣昌驅流軍入蜀,而蜀中士馬空虚。全蜀原衹一巡撫,一總兵,標兵共衹萬人。鄧玘援遼五千人,迄無還者。侯良柱戰死廣元,蜀將折耗已多。此次圍剿張羅二股,蜀中舊兵新募,殆已用盡。邵捷春所督二萬人,實衹靠張令、方國安、秦良玉之兵,今皆已用於川東矣。士兵之可用者,惟石砫。石砫轄户不過三萬,即現兵亦不過三萬。平播、平藺、援黔、援遼、剿流軍,所折不衹二萬。今所存者可知。

《灧澦囊》載嗣昌奏柯家寨捷書云:“為王師異常大捷事。本年六月内,據陝撫鄭崇儉,率領總兵方國安、副參賀人龍、李國奇、張應元、汪雲鳳、曹變蛟、左光先、賈登聯、黄宗文等,大破逆賊張獻忠於柯家坪,救出副將張令及士卒三千人。四川總兵羅尚文等,生擒二千七百餘人,斬首三千餘級。再據襄鄖道張克儉報稱:韓溪寺招降四千餘人。皆張應元、汪雲鳳、賀人龍、李國奇等衝鋒破敵之功。三據羅尚文報稱:我兵追至木瓜溪,擒斬三百五十八級。四據副將張令稱:張、汪副將追奔二百餘里,至板溪溝,掩殺俘斬,軍器輜重,盡為我有。五據川撫邵捷春稱:招降賊將一隻虎;又總兵方國安追擒壯賊七十六人,婦女小口三十二人。六據襄鄖道張克儉報稱:副將李國奇追斬首級二千有餘,零賊招撫無算。七據陝撫鄭崇儉報稱:獻賊隻身逃走,其親子及心腹丁壯盡數招降,賊入瘦驢嶺,現正搜捕,務要拿獲等情。塘報沓來,臣愚應接不暇,謹摘其大略,飛馳捷表上聞。” 其説微與本書歧異,然即此一疏,亦不過諸將救出張令,分路追擊,有所斬獲而已。乃竟書為異常大捷,則嗣昌之粉飾欺妄已甚,其不能免於一敗也甚明。彝陵駐師,徜徉山水,自謂不世之功,成在旦夕,豈不妄哉?(第二十六回)

楊嗣昌蹙流軍入蜀,而以大軍追隨之。過州縣六十餘,始及於開縣。幸獲一戰,全軍慘没。軍計之愚,未有過於此者。其事正雜各史皆載,而不甚詳。蓋多取材於萬元吉之奏書。元吉書生小有才耳,以輔書生而妄之嗣昌,又不能强諫。專用粗武無識,足供頤指之人。迨其已敗,乃逞文墨之技,飾非掩過。自吴梅村以下悉受其愚,獨賴此書傳其真實。

邵捷春,福建侯官人,字肇復,《明史》有傳。巴州周烈女之父名檏忠,見《灧澦囊》。(第二十七回)

嗣昌擒獻潘獨鰲奏書云:“疏為生擒逆黨獻俘事。四月十四日,副將鄭嘉棟、陳希榜,搜太平溪林中,獲賊六名,押解到,臣訊之。内有一人自稱難生劉若愚,係黄岡生員,被獻忠寇湖廣時掠入營中。其人昂視闊步,疏誕自若。口稱計足縛獻,舌能撫曹,有平治天下之略,欲獻朝廷,臣未敢深信。旋於隨行中審出獻賊書辦尹日鳳供:伊實獻賊腹心潘獨鰲,非劉若愚也。囊中搜出《白土崗阻雨》一律云:‘秋風白雨聲,戰略聽偏驚。漠漠山雲合,滿滿澗水平。前籌頻共畫,藉箸待專征。為問彼蒼者,明朝可是晴。’《過清禪寺》一絶云:‘三過禪林未開禪,紛紛羽檄促征鞭。勞臣歲月皆王路,歷盡霜華又改年。’合觀二詩,是其嚮賊稱臣,争先藉箸,罪惡不在獻忠下也。目今獻賊雖竄匿山林,未遽拿獲,然去其爪牙,擒其心腹,孤豚豮齒,海田無蝦,老死何之。臣特行提報,附捷表以聞。”(見《灧澦囊》)竊常謂自成、獻忠皆流軍,其成就能不同者,在能得人。自成所得為李岩、牛金星輩,能行仁義,立制度,則成就較大。獻忠所得為潘獨鰲、徐以顯輩,皆小有才而妄無器識者,故其成就較小,此回恰能比較其優劣。(第二十八回)

本回以發掘闖、獻二人祖墓領題,藉見明室技窮,竟採如此下策。後續寫傅宗龍、汪喬年、楊文岳、孫傳庭四忠臣死事情形,將崇禎褊急人性,傾天下以圖一逞之情揭出,使閲者知明室至此不能不亡。

邊大綬《户口餘生記》,記有發掘李自成祖墓事甚詳,足見宏光、永曆中已甚流傳。吴梅村曾採入《綏寇紀略》,《明史·流寇傳》亦曾採之。此書(《大西通紀》)頗疑其妄,殊有卓識。李自成潼關之敗在發墓以前。發墓後,三攻開封,四擒總督,其勢扶摇直上,僅有圍汴時傷一目為挫。如此,則發墓之效亦太微矣。(第二十九回)

獻忠暴怒之疾,不發於困逆之際,而發於得意之時,乃判定獻忠前途之扼要語。夫人可共患難,難處安樂者多矣,詎止獻忠然哉!陳正乾即方咸亨所記之“老神仙”,其事甚奇。咸亨聞其事於滇人劉文季。文季親見其人於永曆朝,所言與此大體合。獨未傳其名為陳正乾者,咸亨之父名拱乾,故諱之,非文季未知其名也。(第三十一回)

崇禎末歲,惟河南受灾慘重,民不聊生,土寇蜂起。故自成、獻忠,皆以垂絶之命,暴興於此,而其所以能暴興者,皆由能行仁義。朝廷官吏,乃務為刻虐,與民為仇,此明之所以必亡也。此回記獻忠勃興與桐城之敗,寓意於得民失民二字,正是全書主旨。(第三十二回)

此回所記為崇禎十五年九月至十六年正月間事。對明朝社會崩潰之種種矛盾,藉汪兆麟口作具體分析。藉以證明獻忠之重振與自成之稱王實時勢使然。誠如自成所謂:“時勢如此,縱有忠臣又何濟於事!”明朝不得不亡也。此書(《大西通紀》)於柿園、汝寧、獻陵之役,皆詳列死事人名,亦以見忠臣無所濟也。(第三十三回)

流軍初起,不過飢民救死而已。明廷不撫反剿,遂因籌餉加賦,禍連未飢之民。至崇禎八年以後,江河兩界間,赤地萬里,平民略盡,禍及於縉紳之家。故縉紳中亦有不滿明廷、參加流軍者,如周文江、汪兆麟之類。然縉紳與奴軍終不相容,故後有文江叛變之事。

此回寫縉紳與藩王之末運,以見明末社會衝突之尖鋭,亦足為無德而居高位者立戒。吴梅村謂:“獻忠破武昌,見楚府庫中多金。嘆曰:有如此而不設守,朱胡子真庸兒也。”此回叙獻忠黄鶴樓戲謔華奎語,尤令人解頤,發人深省。(第三十四回)

崇禎以全盛之局,討烏合飢民十六年,卒為飢民所敗。其理若不可解。本書以事實解析其理,甚為明徹。夫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未有本枯民敝而能以忿氣驅策忠臣義士,快意於所不快者也。若傅宗龍、汪喬年、楊文岳、孫傳庭者,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者也。寧有益哉?寧有益哉!(第三十七回)

這一家興亡的事,本也不值得精細推論。衹是官軍流軍内戰十六年,惹其滿人進犯,結果是中國空虚,胡人坐大,佔了北京,據了中國。崇禎皇帝是當負咎。可惜鐵冠圖中少了“胡虜伺隙”這個畫面。可話也説回來,滿人有何力量足取中國?不過明廷不争氣,給了他這個機會。這樣結局,當然是二百四十年前的鐵冠子所不能預知的啊!

世傳鐵冠圖事,但言衹有投繯一幅。此多七幅,當時所傳固如此耶?抑作者故為此説以明全書之旨耶?獻忠一夢,亦頗有意致。老腳講高唐故事,殊可笑。然此輩人語,衹當如此。(第三十八回)

所謂《大西通紀》者,原分八章,降生起義第一,流擾五省第二,谷城降叛第三,楊嗣昌督師第四,桐廬楚湘戰事第五,西蜀開國第六,完劫升遐第七,四王抗清第八。第五章以上,皆崇禎朝剿流軍事,終於甲申之交,以鐵冠圖結束全文。第六、七、八章,記獻忠入蜀事,以高陽惡夢起。現因分割為章回小説故,將鐵冠圖與高陽夢合為一回。其意蓋欲以第四十四回前寫崇禎朝政腐敗,社會崩潰,明政權不能不被流軍所推翻之情形。此後六十回則專寫殘明、滿清、獻忠、自成四面三方間鬥争時之各種情形,猶以四川農業破壞所造成之悲慘景象,强調農業根本與國計民生之攸關。(第三十九回)

“我聞錦城好,駕言錦城道。錦城萬堞含秋雲,錦城四野迷荒草。峨眉山在色蒼蒼,灌口江來波浩浩。益州自古帝王都,西陲陸海真名區。文翁政教成遺俗,武侯將相開雄圖。豪華幾見晋唐代,詞賦偏工揚馬徒。七橋九陌横烟霧,風光佳麗忘朝暮。仙人紫府騎青羊,秦相赤樓高白菟。江瀆神從帝女留,支機石自天河度。二月四月冶游天,輕車細輦争駢闐。文窗綉户家家啓,珠箔瓊鈎處處懸。垂簾市上高人隱,貰酒壚頭少婦妍。王孫俠客馳飛鞚,同心暗結鴛鴦夢。花卿歌板入流雲,艷娘舞袖隨風動。藕履輕拖荔枝裙,釵頭小集桐花鳳。狹斜那得比宫闈,粉黛横陳未足奇。王衍太妃稱國色,李珣小妹冠昭儀。漫誇天子十眉畫,更羡夫人百首詞。别有風流開水殿,青娥皓齒娱清宴。城號芙蓉萬樹垂,波名珠翠新妝炫。彩舸避暑摩珂池,綃衣待月宣華苑。近來蜀國更堪誇,奕奕賢良帝子家。自是宗藩盟帶礪,敢將程卓擬驕奢。葡萄織就錦千軸,雲母描成扇九華。畫棟飛薨連戚里,絲管烟花讓朱邸。三百年來恩寵多,一朝事變荆榛起。安得壯士雄五丁?可憐野火焚連理。行人莫嚮浣花溪,草堂榿樹晚萋迷。金雁橋便曾有雁,碧鷄坊下已無鷄。遥遥芳樹通秦棧,滚滚長江擁石犀。只今驛路惟烽堠,天寒何處倚翠袖?紅墻夜穴魚燈微,青松日砍龍鱗覆。尚憶華陽集古今,誰從益部傳耆舊。物换星移幾度秋,棘闈深鎖故宫幽。闌珊此日三千士,窈窕當年十二樓。漏聲頗似銅壺閣,月影難銷萬古愁。已矣哉!歸去來。久無金馬祀,莫問石經臺。井絡文星猶燦縵,天彭玉壘徒崔嵬。獨有春深聽杜宇,年年啼血為誰哀?”

這首長歌乃是康熙二十三年成都舉行鄉試,中試舉人營山李以寧,見得省城荒蕪景象,感念昔日蜀中文物之盛而作。四川號稱“天府”,乃是西南一塊廣大的肥饒地區,民殷物阜,人才薈萃,為何到了清代初年卻是這樣彫敝呢?有人説是張獻忠將四川人殺盡,故而造成這般景象的。其實不盡然。張獻忠自幼聽父親張文興談到四川的富樂情形,便已生羡慕之心。其後隨群雄自山西渡河,便屢思佔據四川。兩次入蜀皆未如願。直到崇禎十七年,纔自下川東進取成都,將四川佔據,建立大西國。倘若張獻忠真是殺人的惡魔,四川民衆又怎能迎請他入蜀?他既建國施政,豈不望垂統萬世,國富民安,又怎會將自己的子民殺戮殆盡?何况張獻忠在蜀僅三年,即令天天殺人,亦難將四川一十三府、六州、一百四十四縣和土司之地的人殺盡。

摇黄勢力雖大,卻並無一定政治目標,衹知道劫掠金銀婦女,不知安撫人心,保據城池以建大業。因此,所掠之地,丁壯被擄,婦女被淫,田園荒蕪,村落成墟。崇禎九年,把個南江、通江等縣弄得赤地千里,衹剩幾座空城。官軍來剿,他們便退入深山老林;官軍去後,他們又照常出來搶劫。加以此時中原大亂,全國上下衹注意到中州的流軍,少有顧及四川之摇黄。故川省官兵衹靠北守廣元,東守巴巫與十三隘口,搪塞功令,阻其進入川西壩子。這川北地方本來地瘠田少,摇黄不事生産,專一破壞,致使本來尚可維持生計的廣大民衆也難以生存了。迨到崇禎末年,張獻忠建國成都之際,這川東北地方早已殘破不堪,貧困已甚,人民死於飢餓和戰禍者不計其數。此皆摇黄和戰争所致,實與獻忠無關。不過正因為摇黄的摧殘,四川纔歡迎張獻忠入川。

張三丰遺書事,荒誕不可信,但作小説觀可也。(第四十回)

所過州縣,打出為百姓報仇雪忿的口號,衹殺官吏,不害百姓。各縣人民將他視同救星一樣,任他來去,不肯堵禦。獻忠圍成都二十天,賴巡撫邵捷春糾合吏民死守,未被攻破。解圍之後,楊嗣昌命廖大亨做四川巡撫,逮邵捷春入京斬首,幾乎反釀民變。

譬如大瘡膿熟,衹待時機一到,便會破皮流潰的了。

打衙蠹始於渠縣。雖曾蔓延鄰邑,旋即消弭。蓋民變非民之常情,苟可偷生,絶無願作亂者。亂政息,則民變弭也。邵捷春去,廖大亨來,兵燹之後,繼以虐政,假手胥吏,民不堪命而彭難發,彭難發而全蜀糜爛矣!縱使獻忠不入蜀,蜀人亦將擁立頭領也。(第四十四回)

也是奢侈過度,造物所忌,樂極生悲,天譴驟發。

川東北州縣,城池十破八九,農村殆遍,元氣大耗。人民生計,昔受苛政剥削,已然枯窘。這下再造摇黄劫掠,更難生存,衹有加入摇黄,以圖苟活。故出山時的摇黄,不過十萬,三四月後,便有百萬以上了。其人皆恃搶劫為活,騷擾所至,農民廢耕,商賈罷市,生産鋭减,食口突增。結果是加入搶劫的愈多了,而可供搶劫的愈少。一地既盡,又須轉掠他處。如此愈鬧愈寬,不可遏止。其實川東北多數百姓,乃是因此破壞了生産,被斷絶了生計的。(第四十六回)

湖灘,一云福灘,在萬縣上游六十里,峽江中一較寬闊處。其西北二十里武陵鎮,又西四十里觀音灘,當石堡寨下。石堡寨舊云石城山,秦良玉曾駐兵此處,為涂井、渰井二鹽場及忠州之屏障,故劉麟長駐此。觀音灘上劉氏里為望州關。江水繞獨猪嘴為三十里之一大套環,過沿溪口,出皇華城,復至望州關下,乃東流去。關去忠州三十里,嶺上可以望見,故曰望州關也。扼望州關,沿溪口與皇華城,可使獻忠水陸俱阻,地險逾於湖灘。惜曾英傷後,軍心已潰,竟不能守。(第四十七回)

話説成都這座城池,乃是秦惠王時張儀所建。因建築開始,曾有神龜劃基之異,故號“龜城”。其後李冰為蜀郡太守,從灌口引來兩條河水,繞城而過,嚮彭山口流去,以通舟船,增加了成都的繁盛。自漢迄唐,皆以富樂著稱。附郭平原,沃野千里,號稱“天府”。稻麥蠶桑,衣食之利,冠冕天下。繞城之水,濯錦鮮潔,使城内織錦工藝格外生色,故江名“錦江”,城號“錦城”。唐末孟氏據蜀,繞城遍置芙蓉,秋日登城,紅霞漫地,艷過河陽,故又號“蓉城”。自唐迄今,城址屢經開拓,繁盛亦代有增加。明太祖洪武四年平蜀,重建此城,以為四川省會。特燒巨磚包砌,内築黄土。高有三丈,厚逾二丈,城上可以跑馬習射。全長三十餘里,衹開四門。門外因江為池,環繞四面,架橋相通,上設欄楯,前建木栅,後有弩樓。故雖平地作戰,其堅固亦與重慶、瀘州相當。天啓以來,經過奢崇明、張獻忠、李自成三次圍攻,多者累月,少亦兼旬,皆未攻破。城内有三十六大街,七十二小街,百零八巷道,五十餘衙門,九十餘寺觀,園林千餘座。商肆十萬家,人口四十餘萬。穿城有小河兩道,又有三十六池塘,七十二弔橋,供給引水。沿河木材山積,煤鹽菽粟,盈倉溢庫,多至不可數計。四城門内,各有兵營兩列,校場一所,武庫一座,糧倉數十椽。常駐戰守馬步兵丁二萬餘名,文武官吏千員。衙吏、胥役、皂隸、浮食之民,亦有數萬。真算得人世的金城,物海的總彙。除卻南北兩京外,更無一座城池比得上它。太祖分封諸子,屏藩帝室,特選最有賢名的第十一個兒子朱椿到此建藩,是為蜀王。

歷朝皇帝都誇蜀王賢德,將其家法傳示各方,引為宗範。

蜀府次第,乃是“悦友申賓讓,承宣奉至平。懋進深滋遠,端居務穆清”。如此二十字,原期迴環輪轉,演為萬代。……造化忌盈,日中常晷,衰氣所感,卻於極樂之際,發生一件奇事。

吴繼善憤起言道:“今天下諸王,覆國大半。蜀國沉迷聲色,不知危殆。若同城官吏,皆不强諫,他日亦惟同歸於盡而已!”於是援筆為疏道:“外臣成都縣令吴繼善,謹上書於蜀王殿下:高皇帝衆建藩輔,棋置繡錯。數年以來,踣命失國,覆其家口者,已十餘王。非有失道敗德,見絶於天也。直以擁富貴之資,狃便安之計,苟私其利而不思其全,若襄王、福王、楚王、秦王者,非殿下前車之鑒乎?楚氛日惡,秦關失守,摇黄闖獻,跳梁左右,殿下付之悠悠而不恤。臣竊有不可解者三焉:夫全蜀之險,在邊不在腹。若設重兵,戍夔關劍閣,城足自固。否則黄牛白帝,亦屬康衢。黑水陽平,互多歧徑。乃欲座守宫墻,謂之設險,不可解者一也。往者奢酋撲滅,闖獻遁逃,成都人士遂謂蓉城無攻陷之理。然而荆襄撤去藩籬,秦隴寒我齒頰,使賊情並無顧忌。今之視昔,已自不同。而欲援引前事,冀幸將來,此不可解者二也。矧夫錦江之固,孰若秦關?白水之險,孰逾湘漢?此可恃以無虞,彼何因而失守?!且城如孤注,救援先窮。時值冬寒,長驅尤易。累卵不足喻其危,厝火未足明其厄,而猶泄泄以幸苟安,此不可解者三也。為殿下計,宜招境内各官,諮諏謀議。發帑金以贍戍卒,散倉粟以救飢民。出明禁,絶厮養蒼頭;蠲積逋,免流離溝瘠。募民兵以守隘,結夷目以資援。政教内修,聲勢外震,則可易危為安,轉禍為福。今闖獻摇黄,同逼蜀徼。會城現兵不滿五千,現糧不支三月。連年徵發,州縣空虚,雖民氣可用,而餉糈不給。文武束手,壯士仰屋。神京暌隔,籲請須時。群情所屬,惟在殿下。如殿下猶守承平之成規,欲觀火於隔岸,則蜀事莫知所終矣!情勢急迫,昧死上陳。伏唯昭察。”

吴繼善上蜀王書,見吴梅村《綏寇記略》及李馥榮《灧澦囊》。沈雲祚説内江王辭,見范文光《沈華陽傳》。此書(《大西通紀》)彙為一事,文詞亦不盡同。沈荀若《蜀難叙略》,謂沈與吴繼善同鄉、世誼,家屬相依處,則二人同諫蜀王為必然矣。此亦足見本書所記較各家詳確,與信筆抒情小説不同。(第四十九回)

吴繼善即吴梅村之兄,後降獻忠,官尚書。記獻忠之書者,以梅村故,多諱其降,《蜀碧》且飾為“死節”云云。(第五十回)

李岩之於自成,志賢之於獻忠,苦口赤心,勸以行義,可謂忠且仁矣。闖獻能用其言卒以成功。然終以勝驕而厭其言,是岩不免於誅死,志賢不免於腐刑。後人讀史,可慨嘆也!

劉春元妻絶命詩,亦見李馥榮《灧澦囊》與張雲谷《錦里新編》。新編題為《裨將妻》。謂:“劉氏夫蕭某戍黎雅。獻賊入蜀,知不免,乃遣子遠適夫所,與其女俱自縊。”蓋就詩中詞語敷衍成文,非所有據也。(第五十二回)

自重慶、瀘州外,能拒獻忠者,惟順慶、綿州、成都三城。然順、綿拒獻而為闖守,此非為明也,係惡江、龔二人耳。然則人心嚮背,豈即全可以忠義激勵哉!深受忠義激勵之士,聚於成都一城,部署城守,諸無疏失,乃不免三日而陷。則徒恃少數忠臣義士之無益,又可知矣。守國守城其道不甚明耶?(第五十三回)

兩回連寫蜀府侈麗情形,俱從獻忠眼底看出,而以獻忠踐踏蜀府人物裝點之。果使明太祖、郭妃及歷世蜀王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明蜀王府,清代改建貢院,民國曾為高等師範校址,四十年來變革甚劇。今惟承天門與皇城巨垣猶明代之舊,端禮門僅存基址。明遠樓即舊承天殿。大禮堂即舊奉先殿,殿基猶可考識。煤山,清代猶存土丘,近年夷為平地。留春苑,曾為法政學堂。其他宫苑遺址,今(一九四六)悉為貧民窟矣。(解放後於此地建體育場、展覽館)(第五十五回)

人性無絶對之善惡。謂張獻忠生性狂悖者,妄言也。方其初據蜀府,亦有子陽玄德之志,特才氣度不如耳。由此措施,足知並無屠蜀之意。《蜀碧》謂“陷成都,大殺三日”,又謂沈雲祚“絶粒半月不死,賊饋之食”。然則何恨於蜀人而屠之,又何愛於雲祚而存之半月?昔人著書,恣意訾譽,而忘其不通如此。(第五十六回 )

世之論闖獻者,每以自成成就較大,遂謂賢於獻忠。本書於獻忠得意後,未曾議及其沉湎財色,與李闖入北京後,情形相反。然則獻忠固亦有賢於自成者也。(第六十回)

本回緊接上回,闡述財色之害。自成由之覆軍失國,三桂由之屈身辱親。劉宗敏負傷,谷大成敗死,亦無不與此有關。至於闖部可用之將僅限於未曾入北京者。而累累金銀,竟不為闖軍所有,可謂亂世醍醐。

陳圓圓事,説者争為烘染,本書衹數筆帶過。而於闖軍喪失財貨事,描寫特詳。既免與他書雷同,亦以補他書所忽。(第六十一回)

《蜀碧》《蜀龜鑒》《四川通志》諸書,於劉氏三命婦死節事,皆云:“畏受賊污。”計此時三婦各六十以上矣,何得畏污?《夾江縣志》謂崇禎十六年進士宋日英,官至“貴州安平道,卒於任。葬貴州北門外”。崇禎十七年國破,則日英之官貴州,當在永曆年。

時貴州在孫可望割據中,官吏皆出可望門下。《蜀破鏡》謂:獻忠六部尚書有宋時英。未著籍貫與行事。據此書(《大西通紀》),蓋宋日英之誤文也。《蜀龜鑒》謂:“給事中吴宇英,潼川人,為蜀府掾。”《續明紀事本末》謂:“給事中吴宇英,起兵新都。劉文秀圍之三月,食盡,盡室自縊。” 《灧澦囊》則謂:其為廣元人,“嚮獻忠求官,給巡撫。”荒亂中傳説紛紜,多不可信,惟此書所述,獨與事理符合。

教士談中國曆法差繆事,見《明史》曆志。(第六十二回)

登極禮教,居然與明制符合。此獻忠延攬前明進士一大用途。

他書言獻忠者,每謂其行事魯莽滅裂,悉出常情之外。此書(《大西通紀》)於王志賢之被宫,老腳之復活,皆表現出獻忠深意。即拜老神仙事,雖可笑,亦非魯莽者可比,謂為粗獷而詭譎可也。(第六十五回)

《灧澦囊》謂:獻忠乙酉鄉試,“温江史纘傳解元。旋會試,漢中樊生為狀元。”此書以諸人中試為甲申恩科事,最合情理。謂樊生為簡州人,獨異。

利類思《聖教入川記》謂:獻忠僞有神經病者。此回揭出“神經病”之謎底,詭譎而已。張大綬無取寵之資,享不虞之譽,朝臣争頌,宫人竊窺,軍士羅拜,市民歡呼,是即殺身之由。(第六十七回)

忠勇智能之士,無地無之,亦無時無之。明代用人以科舉,非進士不得至方面,而進士多迂闊腐儒,不足以應天下之變。故其末世圖恢復者,進士之績效者少,而非進士之著功者多。此回寫馬乾、曾英事,足為明代用人一大諷刺。

《明史》有《馬乾傳》,甚略。而《王應熊傳》作馬體乾。《南明野史》作馬象乾。實是一人,稱名、稱字、稱號之異耳。(第六十八回)

歷史小説與他種小説不同處,在於人、地、時、事皆當確有根據。編排組織,必求合於當時實際情形,不容苟就鋪叙之便,有所歪曲。能四面逼真,而復組織成趣,不使閲者感覺枯澀苦悶,斯可也。此回叙黎州松潘明軍,頭緒至繁,關係以前各回甚多,又有諸邊制度與地理情俗羼雜其間,乃能條理不亂,原委分明。着字不多,一切使人瞭然如見。驗於正雜諸史,方志各書,無不皆合,可謂盡歷史小説之人事矣。(第七十回)

獻忠據蜀之初,除馬乾恢復重慶外,僅天全、黎州、松潘、遵義與石砫等邊陬夷徼有抗逆之師,腹地百餘州縣莫不降附。胡恒與楊展聚兵圖抗,無肯和者,卒至流離。待南部既興,王應熊挾朝命而至,州縣間遂由民軍風起,紛與獻忠為敵。蜀亂之局於此肇端。蓋國人思想,深受宋儒忠於一姓之教條桎梏,以成仁取義為至德要道,每值易代,多能相率以死為榮。殘明内無賢君相,外遭强寇虜,局促流離海隅蠻菁之間,三十餘年而不餒者,儒教之功也。此兩回乃蜀亂之大關節。(第七十一回)

話説各路叛軍,便在這十、冬兩月間,大體平定。大小戰場二百餘處,雙方死傷數十萬。經此次鎮壓以後,四川腹裏州縣果然平静下來,衹是地曠人稀了許多。昔日世家鉅族,繁盛村邑,大都彫謝頽唐。農村壯丁大都死亡,即青年婦女都已不多,衹剩老弱婦孺與傷殘半死之人。每夜磷火螢螢,全是一片凄凉景象。卻有一宗好事,便是讀書識字之人已都或逃或死了,王督師與其他任何人的檄文再也不能到達。因而保持了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來社會狀態,休養生息,讓那小孩們慢慢成長起來,做了殘明時殺去殺來的壯士。原來未起叛亂未經剿辦的村落,尚能保持繁榮氣象的,便成了獻忠設官施政的主要地區。但難禁得守官多貪暴,戰亂多侵擾,半年之後,仍然次第逼反。受禍之深,多有勝於當年剿辦之區。(第七十二回)

獻忠對渾天儀感興趣,又喜舞文弄墨,是質美而未學者。其試紅夷炮,殺吴繼善諸事,亦足反映其資質。

《蜀碧》謂:龔完敬為兵部尚書,江鼎鎮為禮部。《蜀難叙略》《蜀龜鑒》《蜀破鏡》皆謂:吴繼善為禮部尚書。譯本《聖教入川記》謂:“屢見獻忠震怒,七竅生烟,人莫能當。”“親見獻忠將吴繼善……已任禮部尚書,因奉命散給匹馬於各兵人。繼善請開兵人之名,以此細故觸怒獻忠,即受虐刑斃命。”所言為兵部職,其云禮部,蓋譯人依沈荀若《蜀難叙略》妄改也。荀若時方七齡,安得確記其事。此書(《大西通紀》)所記與《聖教入川記》合,而更翔實。(第七十三回)

王志賢論培護農本一節,是本書主旨,亦是千古不易之論。

方咸亨記老神仙事謂:“獻忠有愛將某者,攻城為飛炮所中,去其頦,奄奄一息矣。塑匠曰:‘易與耳。’即割生人之頦安之,敷以膏,一日而蘇,引啖果如未割也。”吴偉業老神仙傳則謂:“白文選與官軍戰,炮中其脛,瀕死。士慶曰:‘傷重矣!我無子,彼能父我而養我終身,當活之。然彼素反復,書券來。’白即書卷如其言。乃以藥僵其痛處,鋸其傷骨,殺犬取脛骨,如其長合之,敷以藥。閲三日而文選持騎入官軍,斬發炮者,以首歸。”二人皆得其事於劉菃(文季)。劉為蜀人避地在滇者,與文選不相習,自不免有傳聞之誤。(第七十六回)

《蜀碧》附録謂:“獻忠過梓潼,夢文昌帝君敬之,欲致祭。……其文曰:‘咱老子姓張,你也姓張,為甚嚇咱老子,咱與你聯了宗吧!’尚饗。”又云:“獻初過梓潼,夢人以宗弟紅柬來謁,誡以勿殺邑民……梓潼得全。”其説皆不通。獻忠頑强,何至為文昌所嚇。八卦亭詩碑,保存百餘年,何至以此鄙俚語為祭。獻既“自謂文昌之裔,宜帝巴蜀”,而“追上尊號曰太祖高皇帝”,則安得為“宗弟紅柬”之説哉!

又《蜀碧》傳獻忠詩為:“一綫羊腸路,此地更無憂。人是人神是,同國與天休。”《綏寇紀略》《罪惟録》與《續明紀事本末》所傳皆如此。此書(《大西通紀》)獨異。(第七十七回)

《荒書》記曾英破劉文秀,不及張廣才。《灧澦囊》記英破張廣才,不及劉文秀。《蜀碧》兩闕之,此書(《大西通紀》)兩存之。揆以恒情,獻忠據蜀,决不能棄重慶不争。兩度用兵,為必然矣。此即本書勝於其他野史之處也。

藍甲叙大相嶺險阻,刻畫頗深,可作地記看,未可以小説家言薄之。

劉睽度妻馮氏,能詩。《隴蜀餘聞》載其《春日即事》一首云:“閑步小橋東,黄鶯處處逢。梨花風雨後,人在緑楊中。”《蜀難》載吕潛《成都雜感》詩云:“繁華閨閣重詩書,賦就濤箋錦不如。萬里橋頭吟社散,枇杷花下更誰居。”自注:前朝婦女皆有詩社。明代婦女詩文之盛,於此可見。(第七十八回)

顔天漢表,實已射中獻忠極大敗着。獻忠不自修省,乃疑其為明軍説客,思得誘而殺之,為屠戮士子張本。可嘆!

《蜀龜鑒》引岳半主人記,謂:“春二月,朝天關獲諸生顔天漢等通自成書,檄僞州縣官檢查學校。”《灧澦囊》謂:“軼其名呈天漢表於獻忠,大略請培養士子,撫恤百姓,寬刑罰以修帝業,獻忠可其奏。既而私語其名曰:‘此輩蓋有反意,假修表以愚我耳。’……獻忠回成都月餘,忽憶顔天漢諫表,諭禮部再行鄉試。”大抵本年殺戮士子,由欲得顔天漢也。謂其書通自成者,揣測之辭耳。(第七十九回)

諺曰:“民以食為天。”自成以百萬之衆入湖廣稻魚之城,而困乏食崩散,致為鄉弄鋤擊以死。獻忠以百萬衆據全蜀富饒之區,乃因軍食不繼,坐困無所施展。農為國之根本於此可見。(第八十一回)

明時貢院在成都西南城隅上蓮池附近。今南校場,即當日武科校場也。其旁有小南門,路通百花潭,為錦江較闊處。唐冀國夫人微時,為僧浣衣於此,百花浮現,故亦云浣花溪。巡撫尤文龍於成都破後,投浣花溪死,應即出小南門也。《明史》《蜀碧》皆云:獻忠殺士子於青羊宫。《蜀亂》則謂:殺士於南門橋。蓋百花潭近青羊宫而通南門橋,傳者舉地不同耳。《蜀碧》又謂:“筆硯委積如山。”《明史》云:“筆硯成丘冢。”皆言其多,非即為山為冢。後人膠執史文,遂有憑弔筆硯冢詩文多種,亦屬可笑。(第八十二回)

這些拒考逃難的儒生們,還編造出了一些口號鼓勵人民抗官。那口號説:“租糧完不盡,剩得一條命。讓你官吏横,老子他鄉奔。倉裏久無糧,性命不值錢。拼得人頭落,上山樂兩年。”如此輾轉相煽動,便在這十、冬兩月間,又於結寨抗官之外,平添了滿地抗糧抗差、不畏官府拿捕的亂民。

此回所舉三詔皆實。一見《蜀碧》,一見《明季南略》,一見《南明野史》。

獻忠潰敗次第,與崇禎覆轍相類。彼曾受其弊政之苦而又復自蹈之者何哉?剛愎倔强之性相同也。(第八十三回)

那結寨地與城邑之間,許多平原沃壤,初尚有人耕種。後因兵戈相擾,農民有種無收,相率逃亡,沃田化為空地。衹剩下許多空房,做了兵馬往來的栖宿之所。

張獻忠坐在成都,全未想到他的世界破壞得如此迅速。

陸賈説漢高祖:“陛下馬上得天下,可得馬上治之乎?”獻忠得蜀,蜀人已帖然矣。乃無術足以治之,徒恃兵威,令人嗟嘆!此所謂馬上治天下者也。(第八十四回)

由兵役頻繁而府庫空虚,而超額徵賦,而結寨抗糧,而剿寨奪糧,而全蜀變亂。從而殺官節禄,抄産充庫。因果相尋,層層進逼。

《聖教入川記》記此次屠殺成都居民事頗詳。謂由獻忠“見川人民皆舉兵……瘋病忽作,故發剿洗成都之令”。蓋利、安二教士雖親見其事,猶未識獻忠苦心也。(第八十五回)

叙獻忠已入絶境,固宜有此回一番諫諍,一番振作,以挽其勢。獻忠既自懺悔殺人,乃見青羊宫道士尚無菜色,又復有所“打算”。此是後來誘殺僧道伏筆。

《聖教入川記》謂獻忠:“見城中空無人居……不覺憤火中燒。狂怒間,抽刀自刎,被左右上前阻攔,未得斃命。隨將虐待大臣及殘殺百姓之罪,皆加諸副閣老之身,痛恨不已。”然則獻忠確曾一度作沉痛之懺悔也。它書未有記述獻忠自刎事者,此書(《大西通紀》)及之,而未及諉過右相事。故録《入川記》作補。

七十六回至九十回上半回,皆乙酉年事。是公元1645年,明南都弘光元年,(弘光五月覆亡後,唐王聿鍵即位福州,稱隆武元年。清順治二年。)張獻忠大順二年,李自成永昌二年。(第八十八回)

剃髮令下,全國騷然。因江浙諸役記載較詳,故世謂江浙反剃髮最力,其實各地皆然。四川當時不屬於清,無剃髮禍,乃藉林文蔚奔蜀事叙出,使一代大事不隨地域而昧,且以知陝人反對剃髮之情形也。

食人之事,歷代皆有之。誠為野蠻,亦見饑荒之厲。川人吃人並非張獻忠始,前回述高定關李調燮早以人為糧之事可證。寫獻忠一夜噩夢,亦可知其並非嗜食,蓋亦無可奈何也。(第八十九回)

獻忠此時,所謂“日暮遠途,倒行而逆施之”者是也。

《蜀龜鑒》引某氏隨筆云:“可望一路報殺男五千九百八十八萬,女九千五百萬。文秀殺男九千九百六十餘萬,女八千八百餘萬。定國殺男七千九百餘萬。獻忠領老營,其數莫得而稽也。其振武、南敞、七星諸營,剿川南北者,不减可望等。皆具五月上功疏” 。《甲申朝小記》《蜀碧》亦有相似記載。三者似皆引據一書,而取捨詳略各異,原書已不可知,惟藉此三者知是役於正月十六出師,五月召回,上功疏曾各記所殺人數。至屠殺情形則多出於想象。蓋其人既居成都,即非目擊其事所記各殺人數,誇妄殊甚。故《蜀碧》疑而删削之。夫以今日人口之盛,全川不過五千餘萬(注:指1948年時),此四路五月所殺,遂得六萬萬一千五百餘萬,有是理乎?《明史》亦用此數入傳,殊無識也!如去單位之萬字,理較可通。然竟未知其係為獵食,漫以嗜殺責之。則獻忠譎術,乃足使當時人物莫測其深,是可驚矣!(第九十回)

張獻忠自斬其民,至烟火斷絶而亡。各史皆謂獻忠嗜殺使然,獨此書(《大西通紀》)原原本本為之剖析因果,情理均合。

獻忠藏金為楊展取去,早見於《蜀難叙略》。乃至民國二十七年,尚有人集資欲淘取之。設早見此書(《大西通紀》),當不致作此徒勞矣。(第九十六回)

寫獻忠死前泰山廟抽籤事,回顧降生一回,完成首尾,自是章回小説定法。

《聖教入川記》謂:“公元1647年1月3日,二司鐸在皇營……行刑之令將下……突有偵探隊某兵飛奔入營……獻忠騎馬出營,未穿盔甲,亦未携長槍,除短矛外别無他物。同小卒七八名,並太監一名,奔出營外探聽虚實……”

豪格報誅獻忠疏謂:“十一月二十六日至南部縣,探得逆賊張獻忠列營西充縣,隨令纛下(章京鰲)拜巴圖魯等分别領八固山擺牙喇先發……奮擊大破之,斬獻忠於陣”云云。則獻忠之死,當在十一月二十七八日間也。(第九十八回)

一時四川孑遺之民,凡曾識字及有才藝者但願迎降,無不授職。豪格亦能嚴束軍士,不准擾害百姓。其時米每斗值銀十兩。清軍二萬駐紮保寧,粱糈仍自漢中運給,不取於民。因此頌聲載道,民歸如流,把一座荒凉的保寧又恢復了幾分繁榮氣象。遠近聞風,皆願降附清軍。

李國英等入成都,見全是一片荒漠,虎狼縱横,嚙食人骨,夜則撲入營内食人,各營屢起騷亂。乃遷營於拆卸未盡之城垣上,以避虎狼。

肅王有令:軍從人員,有敢傷害農民禾苗果木者,任何人皆得格殺勿論。利類思方纔跳下田去,伸手將摘,田埂上行路的滿兵便有數人引矢入弓,要嚮他射來。且喜有曾識他之人大呼阻止,並躍下田内,一把將他拉上田埂來,嚮其解説禁令。把個利洋人駭得三魂出竅,慚汗迸流,連聲頌揚肅王軍紀不止。此事詳見他的日記,採載《聖教入川記》内。看官於此,可知滿洲胡虜所以既得四川又復退出的原因,與其終能掃滅殘明、掩有中國之故了。

惟有成都一府與邛、眉、仁、簡、綿、劍、潼、遂各州縣人烟久絶,雀鼠無遺,各路恢復之師皆衹一到便去,棄之如遺。李國英退守保寧時,因成都乃是一隅故都,未忍放去,曾留副將張德勝率領一千人守之,許按月由保寧轉餉相濟。國英去後,餉久不來,德勝等掘草根而食,部下白聯芳、張士聰、王材官等怨忿,殺了德勝,欲逃回四方寨落草。行至羅江,恰逢梁一訓新任安綿道為德勝運來軍餉。路遇叛軍,因而誅討,聯芳等千人被殺,於是清軍亦棄了成都。

王應熊以衰病殘年,跋涉榛莽,避地到窮荒溪峒之地,想及一身遭遇,功名未立,全族被屠,僅僅隨身一個兒子亦為亂兵所害。傷國、憂時、痛子,内外交迫,一病不起,死在畢節。樊一蘅以總督職銜,替應熊奏報恢復全川與諸將死事情形於廣西的永曆皇帝。永曆皇帝頒詔,追贈應熊、曾英、馬乾為公侯、伯爵,拜一蘅兵、户二部尚書,加太子太傅銜,節制川軍。晋封王祥為忠國公,趙榮貴定隴侯,楊展廣元伯,曹勛、余大海、李占春、侯天錫等皆晋爵有差。以范文光為川南巡撫,詹天顔為川北巡撫,朱容藩節制川楚間李、賀、三譚諸將。加派大學士吕大器為督師,總制川楚軍務。表面看來,全川皆已恢復,衹可惜恢復得大塊土地,並無人民。數十路兵馬,除楊展有糧外,多係劫人而食,如此互相殺食,互相兼併,混過一年。各將防區内人民吃完後,大都往嘉定來依附楊展。從永曆二年戊子起,全川衹保寧、嘉定兩處户口猶密,松茂、黎雅及夔、萬、涪、叙諸州稍有殘黎。清軍以保寧為大營聲討明軍,明軍以嘉定為大營,聲討清軍。中隔七八百里無人之地。時有清軍裹糧來打嘉定,總是糧盡敗回;明軍裹糧去打保寧,亦是糧盡敗回。往復征戰,直到永曆皇帝入緬以後,四川全土纔為清軍所得。那時已是永曆十二年戊戌,即清朝的順治十五年了。但其實四川亦非便已安寧,尚有郝承裔與李赤心及其他許多不服清朝之人,先後起兵據地,直殺到康熙三年甲辰,纔算把四川人殺完了,另從湖廣、江西、陝西、福建、廣東各處招民填川。直到乾隆元年,編查户口,全川百餘州縣,合緣邊土司計,共纔六十五萬三千四百三十户。這時去張獻忠之死已九十年。

人人皆説張獻忠屠蜀,其實張獻忠僅據蜀三年,大部蜀民乃是戰争、飢餓、瘟疫及獻忠死後,明清兩軍争奪蜀地砍殺十七年中殺盡了的。至於獻忠部屬,後來做了支持永曆半壁河山扺抗清軍的主力,李定國、劉文秀、白文選等忠義大節,亦足與文天祥、陸秀夫等比肩。闖王餘部李錦等十三家,亦是扶明抗清,直至康熙三年全體死滅乃止。還有那馬進忠、金聲桓等一班舊年的“流寇”,亦皆做了殘明的烈士,不讓一批縉紳科名專美。人皆謂“流寇亡明”,卻未知“流寇存明”之功,故説“流寇”便是天降惡徒,實為大謬。既然“流寇”不是天生的惡徒,則由其服膺李闖與獻忠,必待其死後而背之,亦可知李、張二人並非天生惡徒了。他們的成功與失敗,自有其必然的原因。説到此書,要問看官,這張獻忠是何以成功?何以失敗?看官若還未有答語,在下且舉簡州段朝偉敬亭先生亂後到成都的一首詩來作一代答。《蜀都行》:

自我之成都,十日九日雨。浣花草堂日蕭瑟,青羊石犀但環堵。生民百萬同時盡,眼前耆舊存無幾。訪問難禁泣淚流,故宫荒蕪連禾黍。萬里橋邊陽氣微,錦官城中野雉飛。經商半是秦人集,四鄰廓落農民稀。整頓彫殘豈無術?日生月養原可期。但得夫耕婦織無所擾,桑麻樹畜隨所宜。數十年後看生聚,庶幾天命有轉移。

清初諸野史於獻忠據蜀前後事記述甚多,詳略互異,各信所聞,各崇所美。遂多出入誹詆之處,使後來之抄纂者沿訛傳訛,莫能是正。本書特為考訂,期掃《蜀碧》等纂輯之陋,還諸歷史本貌。然限於當時時代,仍難免無訛誤之筆。(第九十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