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魂
2018-01-21姚雅丽
姚雅丽
我在自己的巢穴里待腻了,会一次次地收拾行囊,去别人的地盘上滋扰一番,借此吐故纳新。
净手、静心、静坐。取了老式的盒装火柴,轻轻一划,跳动的火光吻上了香的一端,静默的香便生动起来,暗藏的情节也飘荡开来。香如一缕魂魄,缠缠绵绵,飘飘悠悠,欲说还休,从天地中来,又回天地间去,中间经过多少波澜?横生多少枝节?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一炷香的一生和一个人的一生何其相似?它似乎有固定的方向,沿途却因不可控制的因素而左右飘忽,离了初衷。借一炷香,来打开一扇神秘的门。我们与天地说,与万物说,与仙家神明说,与不确定的存在或不存在说。那么多人,那么多欲望,那么多诉求,连我们自己都难以置信,其实很多事物在本质上都是令人无法置信的。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甚至还在母体里孕育时,香就以一种隐者的姿態侵入我的灵肉。早在蹒跚学步时,父母一手抱着我,一手把点燃的篾香放在我如面团般绵软的小手上,大手和小手一起握着香,求神明保佑我健康伶俐,长命百岁;再后来,我越长越高,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拜过的菩萨不胜枚举,心也渐渐大了,需要菩萨们关照的事五花八门,估计菩萨们也勉为其难。但依旧会执三炷香,太多念想碎碎念,菩萨能帮你记住哪一桩呢?但仍笃信菩萨们是无所不能的,会为我摆拨“歹代志”,玉成桩桩美事。命运的舟楫摇摆不定,却总有一缕梵香祥云般萦绕其上。香,已具备一种神秘的力量,超越了物质,来去自如。顺着它开凿的渠道,你终于取得灵丹妙药,去修复人世的千疮百孔。
闽南乡间,家家户户厅堂的香案上,四时必备有一大束篾香,香大都产自永春。几乎每个人都是在一炷炷香的加持下渐渐成长,渐渐老去。村庄里落地生根的众多庙宇供奉着的各路神明、菩萨总是带着一抹笑,缄默不语。但不说话并不代表他们对民间生活不关注,不参与,或人神之间互不搭理。对话其实无处不在,人间与仙界对话的语言打开方式,就是那一束束香。香,是六道三界、各路神仙的通用语言。点燃三炷香,即开启通话模式。在香雾缭绕、香气氤氲中,仙界和凡尘的距离拉近,现实与虚幻的界线模糊,生活的千头万绪可以抽丝剥茧地理顺,四季的花红柳绿可以循序渐进地生成,人世的坎坷艰难也可以坦然受之。借一炷香,时空获得自由延伸,尘世众生与仙家神明各自安好,生活也因了那一缕灵通三界的香而超越了生活本身。
细细的篾香,素手轻握,如握住一段心香,一个弱不禁风的佳人,或许多盘根错节的话语,娉娉袅袅、欲说还休。香,轻轻地飘过我的灵魂,轻轻地飘过我的悲伤与欢乐。在我称心如意时,我归功于它;在我四面受困时,我也时时抱怨它不给力。它的飘摇不定和不可捉摸的命运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在我脆弱如一根稻草时,或悲伤如残夜更漏时,我不自觉地仰仗于它,我把我所不能承受的,一股脑儿推给任性的命运之神,或无所不能的神明菩萨们。我们微如草芥,面对沧海横流,风云变幻,我们根本不敢,也无力主宰自己。所以,时时得借一炷香,祷告天地,求助神明。
山一程,水一程,年年岁岁脚步不停。你跌跌撞撞走来,终于明白:一切求来的,都不是你的,终将悉数还回去。包括你经营了一生的名誉、地位、财富、健康、青春,还有你挚爱的人。你不过是神仙们修炼内力、显摆锋芒的小虾米,终将两手空空。如此这般,你是否就可以风定尘香,把牵引着你深一脚浅一脚走来的香束之高阁呢?在囿于自我的阶段,点香,即指向自我。然所求越多,带来的困扰和忧患也越多。就像你拥有太多的财富,你不知如何放置,又时时担心他人窥视,终是祸患。多年前,在莆田广化寺“福慧之旅”禅修时,我幸而皈依学诚大和尚门下,每日听晨钟暮鼓,跟着师父做功课。师父慈眉善目,目光如一缕佛光拂过我的悲伤。我的悲伤顿时如轻烟缈缈,散入虚无。每日焚香时,心里慢慢地有清泉细流汩汩漫出。师父有世尊相,他缓步徐行,拈花而笑:“莫向外求,莫向外求……”你不是在索求中成就自我,而是在施予中获得解脱。施予,才是真正的修行,当你笃信自己有能力施予并不断付出时,你的内心也不断圆满。你成了他人的菩萨,也终于成了自己的菩萨。香,引渡了你,使你超越了自我。此刻点香,已摒弃贪、嗔、痴,浑忘自我而怜惜众生,内心定然芳香无垢。
成长环境的影响,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禅修,使我于心深处,默认了香的存在。点香,于我而言,已不仅是冥茫中的诉求,虚无中的念想,而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或一种悦己的方式。我从中获得一种玄妙的快乐,一种千帆过尽的平静。浮生如梦,静坐半日,焚香听琴,漫卷诗书,思绪悠悠。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奢侈。该朦胧的朦胧,该虚化的虚化,该隐去的隐去,香,就像一支通灵的涂改笔,晓得你的心思,涂抹之间,删繁就简,引领你跨过沟沟坎坎。借一炷香,屏蔽世界喧嚣,潜入静水深流,臻于岁月静好。“静”是多么美好的字眼啊!难怪圣人、修道者闭关静修,破关而出后,已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修禅焚香,自然少不了各式点香器。家里处处有香踪,时时有香魂。客厅的电视柜上,形似小竹篮的香炉已蓄满香消玉殒的余烬。它们在小小的空间里,细细软软,一层一层地叠加,就像故事的层层铺开,也呈现生活最终的模样。
案几上,一款黑陶烧制,造型错落有致,犹如世外仙山的燃香器让小客厅平添了高古的韵致,也让燃香有了神圣感、仪式感。此刻,已不是焚香,而是高山流水的吟咏唱和。袅袅升腾的一缕香魂,融入艺术家的匠心独运,有曲径通幽的玲珑别致,有天地造化的不可捉摸。黑陶携着古老的质感,轻触有丝丝冰凉,如同深秋寒露袭阶。点燃莲子状的檀香,乳白色的一缕香魂从最高处绽开的莲蕊中慢慢逸出,思绪万千地沿着层层叠叠的荷叶舒缓流淌。如高天流泉,似仙袂飘飘,又如神女巧手纺织的轻纱。一池乳液轻轻摇曳,迷幻朦胧间,似有仙女出浴。柔软的、缠绵的芳香,若有若无地萦绕于鼻息间,婴儿般的鲜洁,少女般的馥郁。静坐、闻香、冥思。心中仿佛有和风轻轻拂过,有花朵渐次开放。池边上有才露尖尖角的小荷,或小巧的莲蓬,可以插一支线香。香气不那么具体,接近于一场盛宴的尾声。如南音唱腔里那一个山重水复,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无处问的余韵。而你,就是踏雪寻梅的仙姝,或松下问童子的那个尘世来客,定是沾染了梵香而拂去了俗气。
新近偶得一款可随身携带的香,只一眼就爱上了,像灵魂伴侣一般。素净的纸浆盒子上是同样素净的四字:木兮禅音,仿若唇齿翕合间流淌的韵律,原木素色一入眼即生暖意。手工缝制的麻布袋子,一半是亚麻色,一半是藏青色印白花。朴拙、古旧,像凝固的时光。圆筒形的小音箱小巧精致,盈盈一握。拿着沉沉的,有略微的厚重感,轻按底部的按钮,便有古曲雅乐缓缓流淌。音箱顶端中间有米粒般大小的古铜色小花蕊,花蕊中留有小孔,插上一支细细的檀香或沉香,眼前的世界便倏忽消失了。它筑起了屏障,隔离了尘嚣。它又是一种无限的延伸,使藩篱隐去,使距离失去意义。香和乐联手完成了空间的自由切换。此刻,你在疾驰的动车上,或穿云透月的飞机上,已经是双重意义上的旅行了,而第二种尤为玄妙。它果真可以带着你的靈魂自由穿行于无垠的时空。
家里的燃香器还有迦叶形的,有仕女抚琴状的,也有江南乌篷船样的。器具在工匠设计打磨时已跳出物的属性,而因形入化,进入精神领域,融进各自的心思。你顺着自己的心境,取出不同的燃香器,点上不同的香,就可以自在穿行,如入无人之境了。譬如我点了一炷香,插入迦叶状的燃香器,即有佛国庄严,如来含笑,净瓶甘露滋润心田的吉祥安康。我仿若尊前舍利子,进入涅槃。在江南乌篷船的小船舱里点一圈檀香,即有烟雨蒙蒙、渔舟唱晚的水乡情致。我仿佛是伊人梦里的阿娇。薄薄的烟雾是田田的莲叶,是脉脉的相思。
当然,最寻常的莫过于普通的小香炉了。或方或圆,或古朴的陶土,或温润的玉瓷,或晶莹的琉璃,皆玲珑隽永,色调也颇为素净深沉。炉盖、炉壁上有浮雕有阴刻,也有看似散淡的工笔勾勒。或闲云野鹤,或涧边幽草,或老僧入定,或玉人弄箫……纵是不点香,单是捧着,看着,已万分欢喜。炉子里放了几层不易燃的垫子,可点线香,也可点宝塔状的圈香。香气从镂空的炉盖上逸出来,世界就慢慢安静下来,心头的躁动、胸口的郁闷不觉间消散无痕。这是我日常的功课。每日读书、写字、听禅、焚香。生活趋于简单,也渐次深入。有了清晰的自我,也最终模糊了自己。
香脱胎于泥土,寄存于人间,却总是与尘世若即若离。对一个地方的风物心存向往,也对一方人滋生好感。这两者之间具有质的相通处。对香的依恋是与世界联系的一种方式,对人的亲近其实是对自己内心的安抚。香睇睨尘世,却又成全尘世。适于心如止水时,也适于心乱如麻时。它使心更为澄澈,趋于安宁。它燃尽自己,化为索引,铺就秘径,唤醒灵魂,携我们抵达仙界,或去往香的故土,探访故人……
有一回,和同事到永春达埔,车子经过一个制作篾香的场子。在村庄的中央,有田野合抱,远山作屏。一大笸箩一大笸箩摆开的香,恰似一朵朵春花绽放于天地间;一大架子一大架子高高架起的香,宛若天梯直抵仙界。其间挥汗劳作的制香人身上已带有仙气,这是香与土地古老的相遇。香本身携带着土地的记忆,而土地本身早已携带颂词。
也应了友人的邀请,去了他在永春挂职的乡镇,美其名曰采风。车子在盘曲的山路上绕了许久,才到达那个隐没在山坳间,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我们穿行于盘山公路上,开窗即闻瓜果飘香,伸手就可以摘到枝头的柑橘,一棚棚的佛掌瓜似一个个修行者合十于枝丫间,与天地对视,对话。山坳间的芥菜叶片自由舒展着,油嫩鲜翠,绿得透出一股静气,仿佛是仙家所植。村子依山而筑,房屋都是方方正正或长条形,像在中国大多数乡村皆可看到的简陋宅院。外墙抹了灰或贴了墙砖,内部装修也很粗陋,不事浮华然宜家宜居。我们去之前,友人已和村里通过气,当天中午在村主任家吃饭。村主任忙着为客人泡茶、剥橘子。他憨憨地笑着,粗糙黧黑的皮肤,深深浅浅的皱纹,一看就是与土地交好的人。午饭由村主任太太亲自掌勺,他们招待客人的珍馐也是土地的馈赠。老番鸭是自己养的,炖的汤色泽金黄,甜得舌尖都麻了;焖三层肉的豆干是自家的地里收成的黄豆手工研磨制成的,很有嚼劲;炒猪耳朵的黑笋干是自家后山挖出来晾晒的,嫩得咬一口都有春天的味道喷出;红烧猪蹄啃一块油汁则流到心坎坎上……我故态重萌,丢了淑女形象,大快朵颐,直吃得满嘴流油,肚皮鼓胀,并当场许诺要写一篇文章,来赞美这个村庄的人和物。可转眼两年过去了,吃下的美食化为乌有,文章也化为乌有。可人家既没催稿,也没抱怨的意思。想来他们也知道是我吃得心满意足时,脱口而出的冲动话语。只是人家厚道,不戳穿而已。倒是我偶尔想起,仍会涌起一阵愧疚。此刻,那片世外净土般的土地也会浮于眼前,令你生出神往。
身边的永春籍友人也似乎都烙上那片土地的印记。办公室一位永春籍同事,是公认的雷锋式小伙伴。扛桶装水、搬重物自是义不容辞。维修电脑、网上购物、制作教具、排练节目也是一呼即到。连已毕业的学生都不假思索地说:“我们学校的男教师数金老师最帅了!”乍一听,不置可否。你看他灰扑扑的、蔫蔫的 样,与“帅”很难沾边。可细一想,也不无道理。你看他“救火员”似的,为同事们解决种种疑难杂症,或像齿牙零落的老祖母般,劝导一个个惹祸的小毛孩,安抚一颗颗受伤的小心灵,看着让人觉得温暖踏实,的确透出几分帅气。或许会有人不屑于此,认为如此这般婆婆妈妈顶没出息。但生活太琐碎了,有应对不完的麻烦,我们需要耀眼的星辰,更需要土地般朴素深黑、工具包一样实用的伙伴。
香和人,和土地难以剥离,他们达成了默契,在某种意义上互为标签。握着一炷香,如捧着一抔泥土,或一双故人的手。因为有了这样的水土、风物,才会造就这样的人。反过来,有了这样的人在土地上生息,香也才有了这样的神韵,土地也才会有这样的气质。
香的秉性,土地的秉性,和土地上人的秉性是一脉相传的。永春的香,永春的土地,永春的人,一旦结缘,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