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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明的挽歌

2018-01-21陈星君

牡丹 2018年2期
关键词:桑塔格现代文明扁桃体

陈星君

提到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这位现当代美国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人们往往最先想到的是她的《反对阐释》《论摄影》《作为疾病的隐喻》等这些观点独特、言辞犀利、紧跟时代命题的评论文章,其影响十分广泛,就连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瑟夫·布罗茨基都评价她为“大西洋两岸第一批评家”。其实,桑塔格最希望人们记住的身份并不是批评家,而是作家。虽然产出不多,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中,桑塔格一共只写了4部小说、10个短篇故事以及唯一一出戏剧,但是她颇具先锋实验性的写作形式,其对“现实的关注与人性的关怀”,以及对美国20世纪下半叶,尤其是二战后美国现代人生活困境的揭露,对如今同样物质极度富裕而精神略显贫乏的我们,仍然具有警醒和启发意义。

《宝贝》是其中最契合当今时代特色的短篇小说之一。本文将以小说的主人公“宝贝”所患的疾病隐喻为中心,并结合其他三位人物:宝贝的父母、医生(或是心理医生),以及他们各自的迷茫、痛苦、无助,揭露现代社会人们的精神危机,帮助读者进一步反思与批判现代文明进程带来的负面影响,正视“时代的困境”。

一、“扁桃体增生”:现代文明的疾病隐喻

《宝贝》最先发表于1974年,在《花花公子》杂志上连载,后来收入桑塔格1978年出版的《我,及其他》短篇故事集中。故事讲述了一对较为富裕的美国中产阶级夫妇,他们轮流去看医生,想要寻求帮助,治好他们唯一的儿子宝贝。整篇小说采用拼贴的写作方式,由22个片段组成,每一个片段以一周的星期作为标题,记录两夫妇向医生的口头陈述,偶尔他们会重复一两句医生的问话,提醒读者,他们是在咨询医生,从而让读者能够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客观冷静地进行分析。这种拼贴的方式同时呈现出一种视觉化的效果,仿佛电视屏幕被分开了两半,分别呈现两夫妇的特写镜头——面对医生(或读者)讲述他们的宝贝所遭遇的心理问题,或者是他们自己的心理问题,并随着时间推移进行自动切换。通过他们的讲述,人们发现宝贝患有严重的精神和身体上的疾病,其中反复提及的“扁桃体增生”,不仅是宝贝生理上具体的疾病,更是其精神以及整个现代文明社会的隐喻,桑塔格借此对现代文明的“病症”进行了准确的诊断和批判。

“扁桃体增生”(adenoidal hypertrophy),是一种常见于儿童的生理疾病。儿童易患鼻炎、扁桃体炎以及其他流行性疾病,反复发作会导致腺样体增生肥大,若过度增长,会堵塞鼻口,长期下去,引发一系列鼻腔、口腔、面骨、心脏、肺部等问题,如“腺样体面容”、气管炎等疾病,这是一种看似普通、实则十分复杂的疾病。同时,这种疾病会引起自身免疫系统的紊乱,使其将好细胞误认作坏细胞而消灭,从而引发一系列恶果。而正是从这里引申出的疾病隐喻出发,通过对患有“扁桃体增生”的宝贝短暂一生的描写,桑塔格谱写了一首现代文明的挽歌。

首先,宝贝是一位“天才”般的孩子,五岁想要得诺贝尔奖,八岁能读叔本华。宝贝聪明且早熟,喜欢看杰克·伦敦和爱·伦坡的作品,百科全书以及喜剧连环画等。宝贝虽然是一个男孩子,却在许多地方透露出作者桑塔格自己的影子。桑塔格三岁便能读书,四岁就能进行批评性分析,与宝贝一样早熟,两人都曾在被子底下用手电筒看书,在自家车库里都有自己的化学实验室,都当过高中学校杂志的编辑等。桑塔格把自己投射在宝贝身上,却与宝贝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结局,这样鲜明的对比引起读者对宝贝遭遇的最大同情。然而如此天才般的孩子,患有严重的“扁桃体增生”,曾做了三次手术仍然不能完全治愈,导致其面容有所变形,“牙齿也长歪了”。除了扁桃体增生,宝贝还患过麻疹、腮腺炎等疾病,出生时后背便有一块叫做“蒙古斑”的蓝色胎痣。身体上的疾病则预示着宝贝精神上的一步步“堕落”。宝贝在父母眼中,曾经是一位聪明、懂事、认真、自律、不用父母操心且有着大好前途的乖孩子,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面对外界的诱惑,以及各种新潮、颓废以至病态的思想的影响,宝贝先天优越的“免疫系统”失效,他丧失了抵抗力,并把以前的优良“细胞”美德消灭干净。宝贝偷东西、吸食大麻、阅读色情杂志、私藏枪支、制造毒药、离家出走,如此等等,宝贝的转变正好代表了美国20世纪下半叶,面对文化激荡而手足无措,最终走向叛逆极端的青少年。这又何尝不是当今时代,面对外界众多诱惑却迷茫无助以至“堕落”的青少年的真实写照?然而,患病的又何尝只是以宝贝为代表的青年一代,發展至此的现代文明本身就是一个严重的“扁桃体增生”患者。

很多学者认为,中国目前所处的文明化进程正好对应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两者无论是在社会风气还是在价值取向上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在文明化进程的这一阶段,尤其是处在现如今以追求极大经济利益、刺激消费为主要原则的后工业消费时代,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极大丰富,生活方式变得多种多样,随之而来的则是各种新潮思想,病态化的思想层出不穷,各种各样的诱惑接踵而至,然而,处在这一阶段且沉溺在物质享受中的人们似乎并未准备好如何迎接这些新思想、新文化、新诱惑。结果,人们的价值取向逐渐歪曲,人们的道德底线节节败退,现阶段的现代文明内部仿佛患上了“扁桃体增生”的疾病,各种病态文化横行,渗透、腐蚀思想意志本来就很薄弱的青年一代,造成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宝贝》中提及的吸毒、性放纵、学校教育的失败等,又何尝不是当今时代正在面临的问题。在带来丰富的物质财富、提高人们生活水平的同时,现代文明已然“病入膏肓”,未来将何去何从,如何解决人的精神危机,对于这些问题,很显然,桑塔格似乎都无法给出一个可行的答案。

二、众生相:都市中产阶级的精神迷局

在《宝贝》中,看似去咨询医生,想要帮助孩子的这对父母,却无意中将自己的问题充分暴露出来,虽然他们常常闪烁其词,欲言又止。而这位医生没有正面出场,作者只是重复了他的一些只言片语,其中反映出来的问题同样令人担忧。通过对他们的侧面描写,桑塔格向读者一层层地揭开以他们为代表的都市中产阶级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所隐藏的精神危机。

宝贝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有着体面的工作,收入丰厚,贷款付清。他们住在城市,经常出去旅游,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但夫妻二人感情并不是很好,婚姻貌合神离,前一秒还说他们很老派,不搞婚外情,认为想要说谎掩饰太可怕,下一秒就承认他们各自有婚外情,并且属于激进派。而关于宝贝,他们强调,有宝贝时,他们并不年轻,所以想要尽可能地满足他。他们认为“抚养孩子是一门艺术”,并自诩他们做得很好。然而,正是在人們的情感联系、教育下一代等问题上,都市中产阶级的精神迷局暴露无疑。

首先,后工业消费时代,一切以刺激消费、追求物质满足为原则,加之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各种激进思想风起云涌:民权运动、黑人妇女解放运动、性解放、追求享乐、毒品泛滥等,人与人之间往昔的亲密关系变得逐渐疏离:夫妻早已形同陌路,追求各自的生活。正如桑塔格所言,在现代社会,没有人会尊重家庭。本是人们情感联系最为紧密的地方尚且如此,还能指望家庭以外有温情存在吗?这对夫妇口口声声地说他们多么疼爱宝贝,满足他的一切要求,给他最好的教育,甚至为了让宝贝有更好的生长环境,愿意搬到更好的住宅,哪怕会超出他们的承受能力。可他们真的就像自己宣称的那样,对宝贝疼爱有加吗?他们对宝贝真的了解吗?对于宝贝的悲剧结局,他们难道没有责任吗?随着故事的展开,读者可以明显感到这对夫妇正在逐渐失去他们的“宝贝”,无法与他进行现实中的接触、沟通。在关于宝贝的很多细节上,两人也常常互相矛盾,甚至自相矛盾,宝贝的体育到底好不好,读不读文学作品,就连宝贝具体的年龄,他们都不确定。这种现代家庭中的虚情假意,被桑塔格描绘得淋漓尽致,夫妻之间、父母子女之间真正的情感纽带断裂了。除此以外,小说中仍然还是小孩子的宝贝,对最好朋友的死亡却无动于衷,个中原因不得不让人反思。小说中的父母将宝贝情感的缺失归结于追求科学理性的结果,这未免让人觉得有避重就轻之嫌,是在为现代文明造成的情感危机寻找借口。同样,小说中的医生也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代表,在文中,医生并没有真正出场,只是作为一个对话的倾听者存在,然而,桑塔格对这样一个人物的塑造,正好代表了许许多多与他一样在现代都市里有知识、有身份、有地位的芸芸众生。伴随他们事业成功、物质生活富裕的,则是他们对人性的冷漠、对人生的悲观。小说中的医生,是在美国打拼的外国人,是这个领域的权威,住在宽大的房子里,然而,他不苟言笑,愤世嫉俗。面对两夫妇的咨询,虽然对于他们的痛苦、他们对宝贝的无法割舍,他全然了解,冷静的头脑还是让他对此全然不顾,提出宝贝患了严重的精神病,给这对父母沉重的打击,学术的权威让他失掉了人性中最温情的部分。总而言之,在现代社会里,无论是家庭成员之间,还是在社会交往中,人们之间的情感联系变得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淡,人的心灵仿佛没有了寄托,在现代文明社会的上空漂浮着、游荡着,让人唏嘘不已。

其次,通过文中父母对宝贝成长经历的大致描述,桑塔格对20世纪美国社会转型时期,人们想要挣脱一切,尤其想要与传统分道扬镳却又没找到合适出路,从而造成一系列社会问题的现状进行了深刻的批评和反思。其中最突出的悲剧,则是宝贝成长的失败,这既有家庭教育的原因,也有社会环境的原因。在家庭教育方面,宝贝父母采取的是典型美国式的放养法,只是一味满足宝贝的要求,让他衣食无忧,却并不关心宝贝正确价值取向的培养。他们已经发现宝贝在家里吸食毒品,却装作不知道;宝贝在制造毒药,哪怕担心会被宝贝毒死,他们也没有正面教育和引导;宝贝后来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即精神方面的疾病,他们却一再强调“机能性精神病”和“神经官能症”的区别,还试图回避宝贝患精神病这个事实。然而,正是宝贝父母一次又一次的无视、放纵和回避,才导致宝贝最后“非死不可”的惨境。家庭教育对宝贝心理情感需求和价值观念等方面的无视,只会培养出来一个“患病”的下一代,又怎能是一件有用的“艺术品”?除了家庭教育方面,美国当时极力推崇的“解放个性”“个人主义至上”等理念,也使得学校教育在规约、引导学生方面存在一定程度的失职,正如文中所描绘的,“没有监督。孩子们为所欲为。老师简直是害怕学生”。本是主张释放天性、促使人的个性充分自由发展的现代先进教育理念,却陷入了失控的僵局,并没有开出“理想之花”;一味追求的“个人主义”,却让下一代为所欲为;想要标新立异,与传统决裂,却还没等找到理想的出路,便仓促前行,最后只能导致一系列令人猝不及防的可怕后果。都市的中产阶级至此陷入了情感、教育下一代的困境,茫然无措,令人深思。

三、结语

现如今的中国,物质财富极大丰富,而各种新潮思想、病态文化层出不穷,不断侵蚀人们的思想,歪曲人们的价值观、人生观,使人们一味追求物质享受、“金钱至上”,人性变得冷漠。尤其是青年一代,面对家庭内部的情感缺失和学校社会方面的错误引导,变得脆弱不堪,如今频有爆出的大学生自杀事件从侧面反映出这一问题。对这一现象,早在几十年前,在《宝贝》中,桑塔格便表达了深刻的担忧。在小说中,桑塔格借用“扁桃体增生”的疾病隐喻,对患病的青年一代,以及整个现代文明的病症进行准确的诊断,对都市中产阶级所面临的精神困境进行无情的揭露,如今重新读来,其传达出的思想仍然振聋发聩,给人们敲响了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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