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床上的爱丽丝》
2018-01-21赵艺红
赵艺红
《床上的爱丽丝》是美国文学家、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所创作的唯一的八幕剧,这是一部根据真实人物改编的剧本,苏珊·桑塔格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在为写《床上的爱丽丝》做准备。”由此可见,《床上的爱丽丝》倾注了苏珊·桑塔格大量的精力,这部作品寄托了苏珊·桑塔格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涵。
剧本中,女主人公爱丽丝·詹姆丝取材自美国的一個杰出家庭,她是家里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的女孩。她的父亲性情古怪、意志强硬,是一位著名的宗教和伦理主题作家,他在13岁时的一次事故中失去了一条腿。她的母亲个性隐忍,对于家庭的影响微不足道。她有两个名扬天下的哥哥,一个是19世纪著名作家亨利·詹姆丝,另一个是19世纪伟大心理学家威廉·詹姆丝。爱丽丝与其兄长一样,有着超群的智慧,也是一位世人皆知的女权主义者,但她19岁起就为抑郁所困,曾试图鼓起勇气了断自己,最终在43岁时死于疾病的折磨。下面,笔者将从《床上的爱丽丝》内心戏的解读和主角爱丽丝产生这种内心戏的原因两方面来浅析这部话剧。
一、爱丽丝内心戏的解读
这部八幕话剧大部分围绕着试图自杀的爱丽丝与看护她的护士,她的父亲、哥哥、朋友之间的对话展开,整部话剧没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没有非常剧烈的矛盾冲突起承转合,最能引起读者关注的就是话剧中看似毫无逻辑的对话和穿插的爱丽丝内心独白。
第一幕中,有爱丽丝与护士的简短对话。爱丽丝躺在床上,护士坐在一边看着爱丽丝,并且劝说爱丽丝从床上起来,被爱丽丝拒绝。
第二幕中,依然是护士劝说爱丽丝起床。
第三幕中,爱丽丝的父亲登场。对话的前半段一直都是父亲在说话,而爱丽丝几乎插不上话,也没有机会说。这表明爱丽丝以往在家里的谈话大概也是这种糟糕的情况——想表达却被压制,爱丽丝的父亲是一个强硬固执的角色。当谈话进行到后半段时,僵滞的局面慢慢打开,爱丽丝试图再次袒露自己想要自杀的念头,而父亲回绝了她,并且给出了解释。父亲认为爱丽丝是一个非常有天分的人,但是并没有充分发掘、利用和施展,她绝妙的天赋仅仅次于家里的两个哥哥,却高于家中另外两个哥哥。他还强调,爱丽丝不要在乎自己的性别。爱丽丝将一本书拿给父亲,并且向父亲解释说,绝望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可爱丽丝的父亲并不能理解,并且用自己的假腿作为说服点,企图说服爱丽丝,他告诉爱丽丝,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有意义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意义也没有,并且解释道自己是个合格尽职的父亲。人们从这里可以看到爱丽丝父亲的心理活动,那就是总是认为自己做的事无可挑剔,他真正关心的是自己,他并不能理解爱丽丝。爱丽丝依然沉浸在自我的情绪中,依然问是否可以自杀。父亲与她周旋下去,却没有结果。两个分别有着各自心事的人注定不可能达成共识的。
第四幕中,爱丽丝的哥哥哈利来看望爱丽丝。爱丽丝同哥哥哈利的交谈,并没有她同父亲交谈时的针锋相对。这个时候,爱丽丝的父亲已经去世,哈利已经四十多岁,爱丽丝问哈利自己为什么这样,是否是因为敏感,哈利却说,爱丽丝是最聪明的。在哈利同爱丽丝的交流中,爱丽丝透露出自己的想法,比如“当一个好人得遭多大的罪,要是我能彻底发作出来,叫每个人从早到晚一整天都不好过的话,我不知道多瞧得起自己”。从这里,人们可以看出,爱丽丝平日里是一个为他人着想的老好人,忍受很多难过却没有发泄出来,所以内心积郁了很多痛苦,可哈利对于爱丽丝的评价显得固执和刻薄。人们可以更进一步地了解爱丽丝。
第五幕中,爱丽丝与她的女性朋友进行交谈,爱丽丝让她的朋友给她一些建议。和前边一样,谈话内容也是一点点深入下去,无论开始说的多么没有重点,这种谈话方式让人感到一种无聊和压抑。最后朋友们给出的建议,和之前所有人给过的建议都是一样的,爱丽丝感到很失望、很无助。
第六幕中,爱丽丝一个人在舞台中心,独自一人,嘴里振振有词。她跟随着意识旅行,她把她用意识感受到的一些描述出来,将所有的内心活动、感受全部说了出来。可以说,这一段是个内心独白。通过这段内心独白,人们能感受到,爱丽丝是一个内心情感十分丰富、细腻的人,也是个敏感、脆弱的人。
从剧情上看,第七幕“爱丽丝与夜贼”的故事算是最为通俗近人的,爱丽丝照例在家里睡觉,后来潜入了一个年轻的夜贼。在他正在鬼鬼祟祟收拾房中细软之时,爱丽丝醒来,她没有惊恐,没有愤怒,她只是平静地告诉他:“拿上那个镜子”。那个镜子在第二个抽屉里,那镜子是镀金的。在此之前,镜子是爱丽丝这个幽闭的姑娘映照自我世界的最佳工具,最后它被夜贼拿走。夜贼也被苏珊·桑塔格用来代表“那个压根就顾不上什么心理病患这种资产阶级奢侈品的世界”。
在最后一幕剧也就是第八幕中,爱丽丝放弃了与灵魂对话的努力,她只想“让我睡吧。让我醒来。让我睡吧。”这部剧,更像是一部没有高潮的内心戏,缺乏戏剧冲突,充满隐喻、暗示和形而上的独白。
爱丽丝身上,折射出苏珊·桑塔格想要表达的很多东西:对灵魂更自由的幻想、对自身的深度反省、对世界的真正看法。在她所写的《床上的爱丽丝题注》中,她这样写道:“一出关于女人,关于女人痛苦以及女人对自我认识的戏……我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在为《床上的爱丽丝》做准备。”她如此重视的爱丽丝,在剧中敏感、自我矛盾、孤独,这与她本来想要塑造的形象基本吻合,她情感的诸多变化与茫然困惑以身体尺寸与比例随意变化的形式体现出来。这完全是一个精神囚禁、生活遁世者的形象,无论是在她与父亲、兄长谈话时,还是在第六章中的独白时,爱丽丝都仅是一个在“意识中旅行”的女人,面对生活,她是个无能者。人们总是在无法理解中度过一生,尽管这期间所有的人都在试图交流。剧中的女主角爱丽丝,却从没有和别人坦诚地交流过,无论是现实生活、茶会还是最后的那个小偷,无法理解的根源一方面是现实,另一方面则是现实在心里结成的枷锁。就如这个题目所说,爱丽丝将自己困在床上,其实,她完全可以下床,只是她告诉自己,她走不动了!
二、爱丽丝产生这种内心戏的原因:理性重压下的沮丧与反抗
在苏珊·桑塔格的笔下,爱丽丝的悲剧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作者擅长分析疾病的隐喻意义,在她看来,心理病症的伤害重于生理疾病。爱丽丝并非生来体弱。在现实中,她的家境富裕,母亲早亡,父兄都是卓有建树的知识分子,对她疼爱有加。在这种得天独厚的人文气氛熏陶下长大的爱丽丝,却最终成为一朵温室里的病花,只能在日记里抒发才华,早早凋零。这种悲剧命运可以从剧中爱丽丝与其父兄的对话中看出端倪。
爱丽丝的父亲是一位巨大产业的继承人,是当时著名的宗教和道德问题作家,性格怪僻而又意志坚强。这位父亲认为爱丽丝有着可观的天赋,才华在他的五个孩子中排第三。他指点女儿说:“你只需下定决心施展出你的才能,一个广阔的世界就将展现在你面前。哪怕你是个女人。没错,我认为你并非最适合于家庭生活。你必须发挥出自己出色的禀赋。无须害怕男人,将它完全发挥出来。”
这样一位理性的父亲与爱丽丝的关系相当紧张拘束。第三幕中,爱丽丝找父亲倾诉,说她“很不开心”“绝望就是我的正常状态”。父亲给予她的不是抚慰与关切,而是理性的指点:“努力一下。换个角度看问题。距离再拉大些。”最终,爱丽丝问了她想问的问题:“父亲我能否杀了自己?”父亲冷静地回答:“为什么要问我。如果你当真想这么做我能制止你吗?你这么任性。”“你父亲说你必须做你真心想做的事。”“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操之过急。不要让那些被你抛在身后的人痛不欲生……”
台词呈现的是一个理智到毫无温情的父亲,对他来说,生命就是一场试验,每个人都应该去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包括自杀。在父亲所代表的理性世界中,生命意义不在于生命本身,而在于如何阐释它。父亲的回答对爱丽丝造成了终生的伤痛,以致在剧中爱丽丝至少两次提到想拿砖头打破父亲的头:“我看见他的脑浆从脑袋里翻涌而出。他黑色的爱尔兰人的脑浆。”可以说,父亲对生命的看法让爱丽丝丧失了尝试真正生活的勇气,她的忧郁气质与父亲那种强悍的乐观主义精神格格不入,她失去了积极生活的理由,从此恹恹卧床。
与这位言辞冷峻的父亲不同,爱丽丝的哥哥哈里对妹妹充满怜爱。他来探望卧病中的妹妹,对她的称呼充满昵称:可怜的小鸭子,亲爱的小兔子,小耗子,宝贝儿,我的小亲亲等。他把她当作生病的孩子一样宠爱,却不能理解妹妹病弱的身体下澎湃的生活激情。她要的是“让我感受一下广阔的世界。我想跟你一起大笑,一起痴心妄想,一起灰心沮丧,一起睥睨世人”。她那生命的激情对哈里来说只是歇斯底里的表现,让他非常沮丧,甚至伤心流泪。于是,最后轮到爱丽丝这个病人来安慰哥哥。爱丽丝对于女人的社会角色认识得很清楚,她说:“别忘了我是个女人,安慰男人让他们放心是女人的天职,哪怕她在床上,不管是卧病是濒死还是刚刚生产,虽然原本是那个男人轻手轻脚地前来探视安慰她的,不是吗?”她说中了女性被社会所安排好的命运:安慰男性,而非实现自我。因此,像爱丽丝这样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女性,最终陷入抑郁与困顿之中。
苏珊·桑塔格运用跨时空的叙事手法,让哈里当着爱丽丝的面说出了爱丽丝去世后他对她的评论:“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悲剧性的健康对于她的人生问题而言恰是唯一的解决途径——因为它正好抑制了对于平等、相互依存云云所感到的哀痛。”对此,爱丽丝奋起反驳:“这话多么可怕。为什么平等、相互依存对你是理所应当,在我就成了问题?”这可谓击中了两性关系的要害:男女两性在才能的发挥上从来都不平等,两性关系也不是相互依存。女性是男性的附属,是后勤,是安慰者,却很难获得均等机会来实现社会理想、施展个人才华。哈里认识到了妹妹激情的头脑与身为女性的被动地位之间存在着难以克服的冲突,他没有抨击这种不公正,却把疾病作为减轻痛苦的借口,任爱丽丝枯萎下去。结果爱丽丝的生活,如她自己所言:“我会有这样一些伟大的思想和时刻,当我的头脑被某个辉煌的巨浪淹没时我就会感觉浑身充溢着力量活力和理解,于是我就感觉自己已经参透了宇宙之神秘,可马上又到了该服催吐剂或者梳头换床单的时候了。要么就是这些被褥……我以为自己已经攀上了卓绝的峰顶,一切都豁然开朗,结果却只不过是我无数‘寻死方式中的一种,父亲总是这么说。”
正是这种幻想与现实的矛盾,使得爱丽丝在整部剧中表现得像个任性的孩子。她的父亲认为她不该如此让他操心,她的哥哥说她歇斯底里,而她只要稍微显露出激情,护士就会拿来针管给她注射镇静剂,或者给她添加被褥,让她睡去。她狂放的思考只被认为是一种“寻死”的方式。于是沮丧与反抗之后,爱丽丝只能归于不情愿的睡眠,与她身边的人和解,屈服于缠绵病榻的命运。爱丽丝与父兄的关系,折射出女性在男权社会中被动的生活状态和无奈的精神处境。
三、结语
作为美国公共知识分子的苏珊·桑塔格与这个她塑造出来的角色,恰恰形成两极鲜明的对比。在美国,苏珊·桑塔格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她对社会现象,尤其是时政热点尤为关注,比如美军在伊拉克的虐囚事件、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斗争,她都积极参与评议,最终为自己赢得了“美国公众的良心”的称号;而爱丽丝恰恰相反,她幽闭在床上,只有靠想象聊以自慰,她拥有天才的智慧,却不愿意将这种智慧投放到世俗生活中,她更愿意时刻体察内心的细微变化。一个站在社会道德的最前沿,一个缩在个体灵魂的最深处。或许正是这种刻意的定位,为读者带来了一份想象:苏珊·桑塔格与爱丽丝,其实是同一个人物的两种不同命运的分身。或者说,剧中每天与床为伴的忧郁的爱丽丝,就是现实中的斗士苏珊·桑塔格想象中的另一个自我。她把对这个分身的所有想象,都倾注到爱丽丝身上。两个分身,哪一个更符合她最真实的内心?这个问题很难有结论,在这部虽然简薄却可视为解读苏珊·桑塔格自身灵魂的“密码书”中,苏珊·桑塔格将自己对爱丽丝的看法隐藏起来,保持一种中立的态度,既不怜悯、同情,又不认可、美化。爱丽丝成了一个与己无关的“局外人”。苏珊·桑塔格对爱丽丝既不怜悯和同情,又不认可和美化,而是保持一种中立的态度,这正好说明了作者的内心强大。怜悯是一种悲伤,它混合着爱,或者说伴随着一种良好的意愿,这种意愿主要是针对那些人们不忍心看到他们遭受某些他们并不应该承受的痛苦的人的。那么什么人最有怜悯之心?通常只有自我感觉非常软弱并且觉得自己总是命运不济的人,他们似乎比别人更容易感受到这种激情,因为他们会把他人的不幸看作是有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的,这样他们更多地關注自己对别人的爱,而不是别人对自己的爱,所以激动起来容易陷入一种自我怜悯的激情中。
《床上的爱丽丝》是一部将基础置于女性生存状态上的带有梦幻旋律的作品,交织着女性灵魂深处的痛苦以及自我认知,将公众视野之外被隐藏起来的这些杰出女性的真实命运揭示出来。作者把这种真实,通过想象和梦幻的方式进行演绎,催发人们到想象之外,寻求能够解脱这种命运魔咒的途径,这种途径应该是社会与个人双方共同的努力。苏珊·桑塔格本人用自己的行动解开了这一女性命运魔咒,她身体力行的自由知识分子的标准,恰恰可以成为女性自我解放的途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