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庙
2018-01-19余显斌
余显斌
1
王直觉得,娘自从患上小脑萎缩后,就越来越像个小孩了,不但不听话,有时好像还故意弄点恶作剧似的,就如他小时故意和娘恶作剧一样。他小时,常常躲在场院的麦草堆里,眯着眼睛笑着,看着娘急急慌慌地走过场院,一路喊着他的名字。等到娘走過了,他才从草堆里跳出来,嗷一声叫。娘看见他,举起巴掌,笑着做出要打的样子,等到巴掌落在头上,却变成了抚摸。
可是,那时他才六岁,还是一个娃娃啊。娘现在已经七十多了,是真正的古稀老人了,咋能像一个娃娃那样呢?譬如说,去年冬天,老家沟边路上结了冰,他踩在上面险些摔倒,回来后就告诉娘:“千万别去啊,小心摔倒了。”娘答应着,过一会儿就不见人了。他问娘去哪儿了,老婆就笑,让他去沟边有冰的地方去看看。他听了,有点不信,可去了就看见娘站在冰旁边,拿着拐棍在那儿轻轻地敲一下,再敲一下,好像在研究啥子一样。他忙喊:“娘,你做啥啊?”娘回头笑了笑,跟着他往回走,边走边说:“还不冷啊,咋真就结冰了啊?”还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蜂子窝,就挂在那边的桃树枝上,他对家里人说:“千万别从那儿走啊,小心被蜂蜇了。”过了一会儿,桃树下传来呻吟声,他跑出去一看,娘让蜂蜇了。
他跑过去搀回娘,埋怨道:“娘,你咋像一个小孩啊?”
娘不说话,低垂着头,如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道:“我没惹它,只是轻轻拉了一下树枝,看那蜂子窝是啥样子的。”
老婆私下里劝说王直:“老小老小,老人如小孩。”老婆还叮嘱,以后有那样的危险地方,尽量少说,不然,娘去看,小心出事。
他笑笑,心里大不以为然,想,你说得轻巧,不说不是更出事吗?
因此,在外面工作的时候,王直每周至少要打回一个电话,叮嘱娘:“娘,小心一点儿啊,千万不要去陡的地方。”小脑萎缩病患者一般脚步不稳,走路一晃一晃的,如企鹅一样,很容易摔跤。他想,让蜂子蜇一下是小事,顶多也就是头上肿一个包,痛一下。去冰面上滑倒也没啥,毕竟是平地,额头上撞出一块青肿,过几天就好了。如果去陡峭的地方摔上一跤,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那可是致命的。
他叮嘱后,怕娘不听,还特意提出一个问题:“娘,你还记得那个医生不?”
娘问哪个医生。王直说就是给你检查出脑萎缩的医生啊。娘记起来了,说:“哦,就是那个一笑有一颗虎牙的女医生啊。”王直连连答应着,接着如教学生一样启发道:“记得走的时候,医生叮嘱啥话了吗?”娘说记得。娘如一个小学生会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很得意地说,“她让我不要去陡的地方啊。”王直放心了,娘虽然记忆力在一天天衰退,看来还不是很厉害的。
娘大概也知道王直在担心自己吧,就安慰说:“放心,我不去陡的地方,我还想多活几年哎。”
王直笑着赞一声英明,放心地关了手机。谁知道,老太太竟然也玩起了两面三刀的把戏,电话里一套,实际行动一套。尤其这次,不但去了陡峭的地方,而且是很陡很峭的地方,去了观音崖。
观音崖离他们老家不近,有五里多路。这五里多路是平路,是水泥路。走在这儿没啥危险,甚至相当于锻炼一趟身体。可是,接着登山就危险了,有一里路的距离,都是山崖,石头尖锐如狼牙一样。上面有一个洞,很大。他小时候去过几次,洞里能窝下几百号人。后来,有和尚来到这儿,募集砖瓦,在洞里盖上房子,再在外面的峭壁上砌上围墙,还在围墙对着山路处垒起山门。飞檐翘角,筒瓦覆脊,就成了一座寺庙。因为崖叫观音崖,洞叫观音洞,寺庙也就取叫观音寺了。寺庙里塑起泥像,有慈眉善目的观世音,微微笑着,手里拿着净瓶,里面插着柳枝。从远处看,庙的围墙弯弯曲曲的,如玉带横在石壁上,很美。
娘于是就去了庙上,她上去时,爹搀扶着,一步步到了山门,进了庙堂。到下来的时候,就没有上去那么容易了,一个台阶没踏住,咕噜一声就栽倒下去,不是翻一个滚,是连着翻了三个滚。三个滚,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如杂耍一样,三个空心跟头,嗖的一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一溜烟就下去了。三个滚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患病老人来说,就吃不消了。
娘摔倒后,在爹的搀扶下,还咬着牙下了山崖,走了几里路,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就让爹打了电话,让王直的妹夫开车来,将她和爹带回去。娘晓得王直最近因为学校分工的事情,心情十分糟糕,说了这事怕他生气,就让别打电话告诉他,心想,过两天就好了。可是,那天晚上不但不见轻,反而还重了,膝盖处肿得碗粗,放光。娘就哼哼着,一夜没有睡。妹夫和妹妹急了,用车带着她,呜呜地一路来到村医疗站。医疗站里的那个胖乎乎的女医生只会治感冒,这样的毛病,吓死也不敢动手。妹夫和妹妹又将娘送到镇医院,镇医院的医生拍了片子,告诉他们,不知道老太太是咋的了,还是赶紧去县医院吧,不然的话,小心到时将腿锯掉,他们可不负责任的。
娘吓一跳,脸色白了,再也不敢大意了。
妹妹也不敢再隐瞒了,打了一个电话,将事情告诉了王直。
王直坐在那儿有些犯傻,过了一会儿对老婆说:“我的老娘哎,咋就不替我想想,少给我弄点事,少给我增加点负担不好呀?”
老婆听到他简单地叙说,提醒道:“这次可能不是一点小事,可能是大事。”
他吓了一跳,问啥大事。老婆分析说:“娘是摔跤的,能轻松得了?一定是骨折了。”
他更有些犯傻,心说,咋的真是祸不单行啊,学校的事情还没解决,还搁在那儿摆着呢,咋的这事又跟着来了,这还要人活不要啊?老婆比他镇定,在那儿换了衣服,拿了一个包,装了一沓钱,劝他说:“事情已经来了,就应当面对啊,走吧。”
他无奈,只有哎了一声站起来,换了衣服,跟着老婆下楼,拦了一辆出租就向中医院赶去。下了车,老婆就打电话问妹妹,他们住进医院没有,听说住下了,就问在哪一处病房。问好,带着他一路进了医院,沿着前面的楼梯上了三楼。三楼的过道里,还有病房里,到处都是病人,可就是找不见娘。老婆再打电话,然后按照电话指引,一边说着一边走着:“三楼,到了。哦,骨科,三十一号床位。”
随着电话指引,左拐右拐,连过几个过道,再进入一道门,里面一间病房。走进去,病床一个挨着一个,靠窗子的那个上面,娘盘腿坐着,如一尊佛。爹坐在旁边,低垂着头,如一个金刚侍卫,可惜瘦了一些,也蔫了一些。
他走过去打了招呼,娘看见他,眼圈紅了,好像受到了多大委屈的孩子,突然遇见自己的大人一样。他坐下,转过头和妹妹妹夫打招呼。娘想流泪,这一来也就没有流了。
2
老婆放下包,坐在娘的旁边,在忙碌着,问她的腿痛得厉害吗。娘摇着头,说好像不厉害。老婆又如一个医生一样,很内行地用手在娘已经肿胖的膝盖上捏捏问痛吗。娘摇着头说不是很痛。老婆再问娘的腿能走路吗,娘点点头,说自己当时摔倒起来后,爹还扶着走了一段路。
老婆就放心了,抬起头来,再次如一个高明的医生一样宣布:“娘的腿好着的,没有骨折。”
老婆宣布完这些,明显没有刚才紧张了,松了一口气。她只听王直说娘摔跤了,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娘咋的摔跤的,因此,心里一松,一个新的问题接踵而至问:“娘,这是咋回事啊?”她这样一问,娘反而不好意思回答了,脸上显出尴尬羞涩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这是运气,运气不好……就摔跤了。”显然,娘想蒙混过关,想借运气一说,将自己的责任轻轻拂掉,如弹掉袖子上的灰尘一样。娘如果主动承认错误,说自己是去观音崖摔倒的,自己错了,以后再不去攀高涉险了,再不去和他们拧着干了。或许,他的气会小一点,慢慢消失。现在,娘竟然准备掩盖事实,准备哄骗他们,由此可见,她是知道去观音崖的危险性的,是知道会出事的。可是,她还是去了。她这是什么,往小了说是明知故犯。往大了说是唯恐天下不乱,是故意制造麻烦,让大家着急。
王直觉得,自己有必要义正辞严地揭露事情的真相,让娘知道,明知故犯是应该受到指责的,是应该付出代价的。不然,将来娘还会犯。娘会想,我的那些孩子很傻的,我一骗就骗过去了,不用担心出事会受责备。王直想,这样,自己等于在纵容犯罪,在放任娘一错再错,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因此,就在娘结结巴巴极力寻找借口的时候,王直在旁边说话了,这是他来到病房后,除了喊声娘喊声爹之外的又一次主动说话。他声音很冷道:“娘是上观音崖玩去了。”
娘张大嘴望着他,脸上充分流露出你咋知道的表情。
老婆啊了一声,对娘上观音崖显然出乎意料,因此,将一双眼睛睁大了,杏眼变成了牛蛋眼。旁边的一些病人,其中也有知道观音崖的,也啊了一声。然后,不等老婆提问,他们就主动代劳质问起娘:“观音崖多陡啊,你这样的老人去那儿干啥啊?”
娘再次结结巴巴起来,已经有些慌场了,她望望妹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出来帮自己制造一个很好的借口,糊弄大家。可是,妹妹显然也生气着,就将脑袋转过去,望着窗外,窗外屁也没有,只有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娘无奈之下,只有回望着爹。爹更是低着头,装作完全没有看见娘的窘态的样子。娘唯有孤军作战,嗯嗯啊啊起来,想借着嗯嗯啊啊的间隙,制造出另一个更为冠冕堂皇的谎言,可惜还没有想出来,王直就再次揭穿了娘极力想掩盖的事实:“娘上去看爹打响器了。”
爹的同案犯身份被揭穿了,再也难以镇定了,抬起头来长叹一声道:“我可没让你娘去,是她自己要去的。”
爹和娘的攻守同盟瞬间土崩瓦解,成为豆渣工程。爹为了撇清自己,主动说出事情的原委,甚至连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妹妹都不知道的原委。
原来,观音庙里举行庙会,庙里的和尚打来电话,希望爹去打打响器。爹一听,顿感英雄有用武之地,立刻热血沸腾,器宇轩昂地回答:“不只是响器,飞钹我也会。”所谓飞钹,据爹说,就是双手击钹,然后将一钹飞起,在空中旋转着落下,用另一面钹稳稳接着,哐的一声响,惊天动地。爹过去给王直讲说的时候,唾沫横飞,满脸放光,就如战场上杀敌归来的李元霸。说到高潮处,爹撸起袖子站起来,不顾七十多岁的高龄,准备给他演示飞钹。王直急忙站起来挡住,他可不想因为看飞钹,最终让自己老爹被飞钹落下来砸死,变成第二个李元霸,惨死沙场。爹很失落,无奈之下,不再在家里寻找粉丝了,将视线转向外面,在村里见人就说自己会飞钹,说着,就伸胳膊踢腿热身子,准备给对方表演。可惜,村里每个人都抱着和王直同样的想法,拒绝爹演示飞钹绝技,让爹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壮。爹最终灵机一动,准备收徒弟,将绝技传授出去。可是,村里年轻人一个个都摇着头,说学那干啥,又没谁看,又挣不来钱。只有隔壁的傻牛脑子让门挤了,被爹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准备跟着去学,让他爹知道了,一个耳刮子抡在傻牛脸上,骂道:“狗日的,他如果一钹下来没接住,将脑袋插个两半,你狗日的去坐牢偿命。”
傻牛听了,咧着嘴捂着腮帮子跑了。尽管后来爹特意写了份声明,说自己如果被飞钹插死,只怪学艺不精,与傻牛毫无关系。可是,傻牛仍摇着胖乎乎的脑袋没有答应,跟着他爹学劁猪去了。
爹很失落,一直炫耀自己会飞钹,可惜没人承认。
这次,爹面对庙里和尚的邀请,就如落魄秀才得遇明主一般,感激涕零,向和尚许诺,自己不但去打锣鼓家伙,而且还可以去演示飞钹。和尚听了说爹如果不演示飞钹,自己就请他。不然,自己宁愿不开这个庙会,得罪佛祖。
爹愣了愣,为了能去参加庙会,一展身手,忙声明,自己的绝招,一般是别人请求才演示的,既然大师没有这项请求,自己是绝不会轻易演示的。
和尚仍不放心,让爹发誓,绝不演示飞钹。
爹无奈,只有咬牙赌咒:“谁要演示飞钹,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和尚放心了,请爹马上去庙上,大家都快到了。爹脑门冒汗,愉快地答应了。这时,娘就在旁边。娘平时听觉很不灵敏,甚至有些迟钝。可这会儿听得格外清晰,问爹是谁打来的,干啥的。爹扯谎说没啥,去给人剃个头。娘说不对,和尚有庙会,让你去打响器的。娘说,我也去。
爹吓了一跳说:“你不想活啦,从观音崖上摔下去,那可不是断胳膊少腿的,那是要命的。”
娘回答得很斩截。娘说:“不去,那才真的要了我的老命哎。”
娘说着当真就走。娘平时一走一歪的,给人无穷悬念,那一会儿却一点儿也不歪,走得很轻快很灵动。爹说到这儿一摊手,对王直坦白道:“我能有啥办法?她就这样去了,摔倒了。”
其他病人這会儿仿佛都不是病人了,都成了法院的法官了,大家一致点头认为,这事不怪爹,要怪也只能怪娘,说你老了,干嘛上崖啊。也有的说你有小脑萎缩,走路不稳,上那么高的崖,那不等于跳崖嘛。还有一个读书的老头,是让车撞伤的,也龇牙咧嘴地从病床上坐起来,补充一句谚语说:“这就叫张飞他妈姓吴哎。”他说到这儿不说了,大家都不理解,问是啥意思,他补充道,“吴(无)氏(事)生非(飞)。”大家听了都嘎嘎地笑,有一个腰痛的,笑得吸吸溜溜的,如吃了辣子面一般。
爹在众人的帮助下,终于解脱责任,对那个说谚语的老头还报以感激的一笑。
娘在大家的指责声中,更是如犯错的孩子一样,再也不敢将腿上浮肿的地方,如军功章一样摆在外面,而是忙将裤腿拉下来遮盖着。
3
王直最近之所以生气,主要不是因为娘。但是,娘的无事找事,却让他气上加气,就如在骆驼的背上,又增加了一根稻草似的。
他最生气的是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当然是有关他的事情。最近,他被主管年级教学的李副主任给开了,留在原来的高一踏步走,不许上高二。那一刻,他感到很羞愧,就如一个女人突然被老公给抛弃了。老公甚至还带着厌恶的口吻道:“我已经腻味你了,不要跟着我。”然后,老公就带着自己的小三,一路吹着口哨走了。
自己呢,也就成了弃妇。
王直觉得,这明摆着是欺负自己嘛,明摆着是用手蘸着屎朝自己的脸上打恶心自己嘛。他毕竟是一个写文章的人啊,而且也是一个有着一定名气的作家啊,竟然就这样被对方如擤鼻涕一样擤出来,啪嗒一声扔在地上了,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这个王八蛋!他在心里狠狠地骂。
他想,一个破年级主任,简直成了生杀予夺的皇帝啦。
他打电话询问对方:“李副主任,高一上高二的教师都安排课了,为啥不给我安排啊?”
李副主任在那边哼了一声,带着刚刚睡醒的口吻很是轻蔑地道:“你谁啊?”他告诉对方,他是王直啊。对方在那边带着讥笑的口吻道:“你忘了,你和我曾争吵了一次?”他一时愣住,问啥时争吵的。对方很精细地提醒他:“我当时说,你要是办刊,就别上高二了。你不是说好啊,你去告诉学校啊。呵,你忘性咋就那么大啊?”对方这样一提,王直终于想起来了。他为学校办着一份刊物,那次正是编排刊物的时候,李副主任给他安排了另一个任务,他告诉对方,他这段时间没工夫,得编刊。李副主任脸就红了,如猴儿屁股一样道:“你是来编刊的还是干啥的?你要是编刊,下年就别上高二了。”他也随意笑笑,甚至还潇洒地耸耸肩道:“好啊,你去告诉学校吧。”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笑话,如小孩子拌嘴一样,过后就忘的。没想到对方真的下手了,到了加班期间,就不给他分课了,等于将他撂在了高一。
他气坏了说:“不是一句笑话吗?”
对方再次哼了一声:“我从不和下属说笑话。”
王直咬咬牙,再也忍不住了道:“你以为你谁啊,皇帝啊,一言九鼎啊?”
对方更斩截,回答道:“在这个年级,我就是皇帝,我说啥就是啥。”
他傻住了,不知怎么回答好。时下流行一句话,我是流氓我怕谁。遇见这样的主,他还真的没有办法。在这所学校,每个年级都有一个教学副主任主管着。这个副主任就是这个年级的头,主管着这些教师的分工,评定着这些教师是否合格,甚至掌控着这些教师的吃喝拉撒感冒发烧打喷嚏,以及女教师例假能否请假。他不是皇帝,谁是皇帝?这个年级的老师不是他的臣属,能是谁的臣属?
和这样的人说理固然是对牛弹琴,争吵更丢失身份,这就如一个美女被一个流氓突如其来地亲吻了一下。流氓一边舔着舌尖上留下的胭脂一边贼眉鼠眼地说真香真甜啊!然后还恬不知耻地道:“去啊,去告哥啊,哥怕个屌。”你说你能咋样的,告他亲吻了你,没有证据。告他猥亵了你,没人看见。面对那样的垃圾人渣,你总不至于也气呼呼地还他一下亲吻一下他吧。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用牙膏牙刷将嘴使劲地洗刷着,完了扔下一句话:“狗日的,老娘等于今儿个一嘴撞在牛粪上。”
王直心里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可无论怎样安慰,肚子里的那口气还是出不了,憋得好生难受。这时,如果再增加一点儿气,肚皮就会如已经鼓圆的气球,“啪”的一声炸了。
娘做的这件事,就是最后添加的那点气。
娘显然也看出来王直在生气,就悄悄回头和老婆说话,询问究竟是咋的一回事。老婆就唧唧哝哝将事情说了,大概怕别的病床病人听到自己老公被一个无赖欺负了,会很没面子吧,因此声音就放得很轻。老婆说:“就为了一句玩笑话。”然后,把那句话说了一遍。娘不相信地问:“就那句话?”
老婆点着头,表明就那么句话。
娘问:“那人官很大吧?”在她想来,只有官大才可能气量小,动辄给人穿小鞋。
老婆带着气话说:“比虼蚤还小,算是虱蛋。”
旁边一个病人听到虱蛋,感到很稀奇,就问石头还长蛋啊。老婆解释说不是石蛋,是虱蛋。那个人最终听懂了,就更好奇了说:“只有公牛长蛋公驴长蛋,虱子哪还长蛋啊,就是长了,谁还能有那样个眼力劲儿看见啊?”老婆脸红了,显然对那人问得太细致太不好回答而有些愠怒。娘在旁边,这会儿不再喊腿痛了,忙着解释说:“我们那儿说的虱蛋不是驴蛋的蛋也不是牛蛋的蛋,是虮子。”大家都哦了一声,表示懂了。可是,旁边床上的一个小孩子显然不知道虮子是啥,就拉着自己妈妈的手,扭着身子股儿糖一样,一定要询问虮子是啥。年轻的妈妈可能也没见过没听过虮子,就求助地望着娘。娘摆出一种无所不知的样子得意地道,“就是虱子屙的蛋。”
小孩子一听是蛋,以为蛋都能吃,就问虱蛋好吃吗。
娘忙摇着手说:“那可吃不得,吃了肚子里会长虱子的。”她说完,显然为自己的幽默解释再次得意,呵呵大笑起来,甚至都笑出了口水,拉得老长老长的。笑着笑着,她猛地想到自己还是病人,得有个病人的样子,又忙闭上了嘴。
4
娘住进医院,接着就开始全面检查,检查的内容很多,有磁共振,有心电图,有尿检,有CT,还有别的。娘听了,抬起头望着老婆道:“得花多少钱啊?别做了。”老婆说不做咋行,已经来了,就得做一下,这样放心。
娘仍有点不愿意,说进了医院,钱就如水一样哗啦啦地漂。
王直在旁边听了,没好气地回答一句:“你上观音崖的时候,就应当想到会有这样花钱的结果啊。”
娘听了,再也不说话了。
娘吝啬钱是出了名的,去年伏天的时候,天很热,烤得树上的蝉儿都哇哇地叫着。她舍不得用电扇,怕耗电。王直知道后打电话回去,一再告诉她,说钱他出,在手机上就划拉给电厂了,让娘不用担心。娘回答说:“你的钱不是我的钱啊,我不心痛啊?”没有电扇,爹热得受不了,就搧扇子,娘就坐在旁边借着风。两人都看着电视,看的是《隋唐演义》,看李元霸耍双锤,如爹耍飞钹一样,爹就看得入了迷,扇子划过去,划過娘的眼睛,结果眼珠受伤,痛得不得了,当天送来县医院,住院十天。医生动用各种机械检查,都没有发现毛病,可娘痛得受不了。十天后,他们只有转院,去了省城,才将眼睛治好。爹心有余悸地说:“你娘险些成了独眼龙了。”
事后王直问娘,是电费用钱多,还是医药费用得多。
娘就叹息,说以后再不那样节省了,吃了大亏。
今年伏天,他特地赶回去,给娘安上空调,心想,这回再也不会出现划破眼珠子的事情了。谁知,他防备娘的安全就如堵水一样,这边的缺口刚刚堵住,还没有直起腰,哗啦一声,那边又出现一个缺口,水哗啦啦地流出来。
那天在病房里,他很少和娘说话,他怕一张嘴就会责备娘,就会忍不住发泄自己的不满,所以,他嘴角始终上扬着带着笑,可那笑显得特别僵硬,就如用钢钎雕刻在石头上似的,没有一点儿温度。
娘也看出来了,去检查的时候,娘坐在轮椅上,王直推着。王直不说话,娘也失去了先前的快活,也默默地不说话了。
老婆在旁边跟着,有时搭把手推一下。
检查了三处后,娘抬起头望望王直,低声说了一句啥,他没有听清,也没有再问。老婆正在忙着摁电梯门,裙子很短,一只手去拉着裙摆,也没有听清。就这样,他推着轮椅,继续检查着。娘这会儿更不说话了,耸着瘦瘦的肩膀,双手扣着轮椅的扶手。还是老婆看见了,以为她腿痛,就问道:“娘,你咋了,腿痛啊?”
娘摇着头说不是的,她说她要去厕所,憋不住了。
他们当时在一层,四顾没有洗手间,王直就跑去问医生,医生说洗手间在二层。他们又推着车子去了电梯门,打开进去,上了二楼,将娘推到厕所安顿好。老婆出来后对王直说:“态度好一点儿。”
王直靠着墙壁气呼呼地说:“一点儿也不替我们晚辈想想。”
老婆开解:“事情已经发生了,幸好没有骨折,不然的话两个月都不能下地,还得你这个做儿子背着,那你还得了?”
他不说话,望着前面,前面墙壁上,不知谁插着几根蚊香,袅袅的烟飞上去,闻着,有一种迷蒙的香味。
老婆轻声说:“你啊,上不了杨树上柳树,那个家伙整了你你就在娘跟前出气吧?”
他听了无言以对,鼻尖上有点冒汗。
娘在里面喊已经结束了。老婆进去,将娘扶出来,扶到轮椅上。王直伸出手在脸上揉了几下,仿佛想将脸上的肌肉揉活泛了,揉软了一般。他想,老婆分析的大概有一定的道理,自己不该将工作上的不如意转嫁到娘身上,这样,自己还像个儿子吗?还有个人的样子吗?他对娘笑笑说:“轻松了吧?走。”
娘也笑了,看得出确实是轻松多了。
检查结束,果然如老婆推测的那样,娘的骨头没有受到损伤,甚至就没有什么伤。娘再次后悔起来,说要是早晓得这样,她就不来,就不应该花这个钱。娘说,这些钱卖粮,够自己和爹吃一年的。
老婆既为自己原来的预见感到得意,又为娘果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而高兴,对娘说:“没有啥最好,如果有啥,那才叫不得了,那就不是小事了。”
5
那几天,爹在医院守着娘,寸步不离。爹显然觉得娘出事,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任劳任怨,对王直他们挥着手说:“你们回去歇着吧,每天来转转看看就对了。”
他们点着头,看天快黑了,就走出医院,借着一路的灯光,慢慢向家里走去。
路上,树影斑驳地泼洒在身上,王直慢慢走着,一句话也不说。老婆长叹一声,打破寂静道:“老小老小哎,我们老了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王直抬起头笑着说绝对不会,你老了也是一个头脑精明的老美女。老婆摇着头说:“难说,娘过去还不干练啊?”王直点着头,娘确实是一直硬朗着好强着,自己能做的事从不让人帮着,即使是爹也不让,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求人不如求自己。她的小孩子性格,也就是走路不稳后出现的,而且日渐明显。王直叹口气对老婆说:“你看到的是娘四十多岁后,还不知道娘年轻的时候哩。”看老婆眨着眼睛望着自己,灯光下眼光一闪一闪的,王直就对老婆谈起娘年轻时的情景:爹的性格一直就不太强势,大概因为这样吧,就逼得娘刚强起来,有着一种男人的干练,家里无论出了啥事情,都由娘出面摆平。那时,娘就是家里的靠山,是他的保护伞。他小时非常调皮,经常惹祸,一次,和邻居孩子打起来,他输了,被那个孩子揍了一拳,鼻子都出血了。他哇哇哭着,无处发泄,就抓了一把沙子扔在那个男孩晒着的红薯粉里。那个孩子的父亲赶来,撸着袖子发誓,一定要揍死他这个狼日的东西。娘见了,老母鸡一样扑出来,将王直护着,手里拿着一根钎担说:“你们谁打一下我儿子,我和你们拼命。”结果,那家大人吓退阵了,骂骂咧咧地去收拾红薯粉去了。还有一次,同村一个女孩兜里装着红柿子,不给王直吃,王直就扑过去一把将女孩兜里的柿子捏成一泡柿汁。女孩家的大人找来,娘说:“要柿子我马上摘,衣服脏了我马上洗,不许打我儿子。”
老婆听了就感叹着:“看不出来,娘年轻时真的是个女汉子啊。”
王直说当然了,是顶梁柱子啊。
老婆又默默地看了王直一眼说:“你小时也蛮爷们儿的啊,现在咋就没了那股气势了,好像……”她说到这儿不说了,微微笑着。王直就问她现在自己咋样的,老婆将嘴轻轻靠近王直的耳朵,吹气如兰地道,“如阴阳人一样。”说着,咯咯笑着,眼光顿时变得狐媚起来,浓浓酽酽地流淌过来,淹没了王直。
王直就叹口气分析道:“李副主任这样的人就是一把劁猪刀啊,遇见得多了,我的爷们儿气就被一点点劁没了,就变成这样了。”
老婆忙引开话题,埋怨道:“一点儿也不懂风情,谈着谈着就谈到那个人渣干嘛啊?”
大概是太累了吧,王直上床,一觉醒来大亮。这時,爹的电话打过来,让他们快过去。老婆轻声问啥事,他也忙对着电话问啥事啊。爹说:“没咋的,你娘要出院。”他们就起来洗了脸,匆匆赶到医院。娘果然要出院说:“没有病住啥院啊,是在烧钱啊。”
老婆劝说:“再挂几针吧。”
娘说没病挂针干嘛啊,越挂越有病。
王直被逼着无奈,就去问医生,病人能不能出院。医生说没啥病,能出院了。他就办了手术,开了一些药拿着,将娘扶出了医院。
娘说她要回家。王直说就是回家啊。娘说不是去他的家,是要回自己乡下的家。她说,乡下的瓜瓜菜菜长得密密麻麻的,不回去吃可惜了。
王直看看天,夕阳已经抹在山尖了,天边一片青灰,就说:“天晚了,实在要回去,你明天回去吧。”
娘答应了,去了王直城里的家,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才说出要回去的原因:“我和你爹都没本事,帮不上你啥忙,你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天上下雨地下滑,一个人摔倒一个人爬,我还给你找事情增加担子。”
娘说,她这两天都悔死了。
她说完,长叹一声道:“这一辈子,大概就上这一次观音崖了。”说的时候,很是黯然。自从检查出小脑萎缩后,娘苍老得特别厉害,不知是心理的原因,还是身体的原因,原来花白的头发,现在全白了。她说话也没有了准头,一会儿说到这边,一会儿说到那边,就和她走路一样摇摇晃晃的。她说,“今年你还能看见我,明年大概回家就没娘了,在外面受啥罪,也就没人挂念了。”王直说她身体还好,只要不去很陡的地方,不出事情,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娘摇着头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知道的。她说完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娘今年七十二了,她红着眼圈补充,“我看你一次就少一次了。”
王直听了,也默默无言。老婆赶忙引开话题道:“吃饭,快吃饭啊娘。”娘连连答应着,开始扒拉起饭来。
到第二天一大早,娘就起来,催着爹准备东西,等到妹夫电话一响,她就在老婆的搀扶下,歪歪斜斜地下楼。王直也跟在后面,提着送给他们的东西。妹夫的车在楼下等着,爹已经上了车。王直将东西放在车子的后备厢里时,娘也已经上了车,可还没有坐好,又想起什么了,艰难地爬出车子,手里拿着一条红布条,想给王直绑在脖子上,可又没有绑,递到他手里说:“听你妹说起你的事,我就去观音庙里请了红布条,听庙里和尚说,戴上这个就能消灾消难。”说着,她再次艰难地上了车。
车门关上,走了。
这之前,娘一直没有告诉王直,她是为这去观音崖的,是去拜庙的。在老家的风俗里,拜庙求神是不能告诉别人的,这样就不灵验了,因此连爹都不晓得,更何况别人。
可是自己是当事人,是可以告诉的啊。可是,娘也一直没有告诉自己。
不,是他一直埋怨着,就根本没给娘解释的机会。后来有机会,娘大概又不敢说,怕再次引起他的埋怨吧。望着远处的大路,车子带着娘已经没影了,王直默默地将红布条藏在贴身的衣兜里。他想,这个红布条或许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