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在你心里
2018-01-19刘剑波
刘剑波
在我懵懂记事的时候,祖父就离开了我们。他一生只留下一张陈旧发黄的照片,作为他来过一趟人世的佐证。很多年前,我偶然从母亲的相册里看到过它。那时它已经斑驳得不像样子了,祖父成了一片虚影,伫立在模糊的时间尽头。他好像戴着一顶旧时代的毡帽,似乎立于柴扉的一侧,弓曲着瘦弱的腰身,对世界惊慌失措地微笑着。那时,父母还偶尔谈论一下祖父。后来,祖父的虚影被时间侵蚀得了无痕迹时,关于祖父的话题也从祖母嘴边消失了。这其实是日常生活中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但这桩不起眼的小事却深刻地影响了我。那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究竟凭借什么,才能让后人永远记住他?
在我印象里,好像只有两次跟祖父零距离接近过。其余的时间,祖父在我很远的地方存在着。所以,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是没有祖父的背影的。一次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和祖母来我家过年。祖父驼得很厉害,他看上去好像背着一口沉重的铁锅。我好奇地摸了一下那口“锅”,却被父亲呵斥了一顿。
祖父面目和善,神情羞涩,很少说话。他不善饮酒,喝一口脸就红。由此看来,父亲的大酒量一定是继承了祖母的基因,虽然我从未看到过祖母喝过酒。因为母亲是北方人,所以我家过年都会依循北方人的习惯,吃饺子。那年,我姥娘和母亲包饺子时放进了一些5分硬币,谁吃到就是谁的。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5分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它可以在杂货店买到一只皮蛋。那时,我们这些孩子总认为皮蛋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有一次,我不知从哪儿获得一只皮蛋,偷偷藏在草垛里,吃了几天才吃完。
因为饺子里包了硬币,所以吃饺子就变成了功利性很强的游戏。那时,我迷恋上了邻居家孩子的一把弹弓。那把弹弓的拉條并非取自于车胎,而是拉力很强的橡皮筋。我亲眼看到那些橡皮筋是刚从借宿吴杭州家的货郎手中买的,上面还有一层白粉似的东西。那孩子明确表示,5分钱就能在他那儿买到这把弹弓。
我拼命吃着饺子。我很想吃到两枚硬币,一枚硬币买弹弓,一枚硬币买皮蛋。可是我吃了一大盘,一枚硬币也没吃到。而我姐姐和弟弟都相继吃到了硬币。父亲和母亲也吃到了硬币。
父亲将吃到的硬币给了姐姐,母亲将吃到的硬币给了弟弟。这样,姐姐和弟弟各自拥有了两枚硬币。我姥娘着急起来,她想把吃到的硬币给我,可是她吃了一盘饺子,也没吃到硬币。这时,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紧紧攫住了我。我必须再吃一盘饺子,才有可能得到硬币。可是我已经饱得打嗝了,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我决定再吃一盘,哪怕撑死呢。我觉得那天要是得不到两枚硬币,活着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好像我是为了得到两枚硬币,才活到今天似的。
那时,祖父也吃完了一盘饺子。父亲生怕他吃不饱,给他盛的那盘饺子特别多。我敢保证,作为南方的乡下人,那天祖父是头一次见到饺子。从他开始吃饺子的无奈神情来看,他是排斥饺子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到镇上儿子家来过年会吃饺子这个玩意儿。祖父其实是做好饱餐一顿大鱼大肉的准备的,而且,对餐桌上美味佳肴的想像,已经呈现在他与祖母来我家途中的脑海里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陌生的饺子,这与他的想像形成了多大的落差啊。
我看到,祖父用筷子勉强搛了一个白菜饺子,稍稍打量了一下,然后送到嘴边。接着,他张开了口,但他并没有把饺子送进嘴里,而是先咬了一小口。饺子馅的鲜美汤汁从被咬破的口子里流出来,祖父伸出舌头去舔了舔。也许觉得汤汁不错,祖父又伸出了舌头。但这次并非为了去舔汤汁,而是搁那只被咬破了的饺子。我看到祖父的舌头缩了回去,那只饺子也被带进了嘴里。祖父怪异的吃法太有趣了,我咯咯笑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父亲瞪了我一眼,我急忙收住笑,埋头吃起饺子来。不过,我时不时抬头观察祖父。可能是觉得饺子很好吃,与大鱼大肉相比别有洞天,祖父完全放开来了,流星赶月般一个接一个地吃起来。很快,祖父就把一盘饺子吃下去了。父亲又把一盘饺子推到祖父面前,祖父又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祖父吃饺子就像吃面条,发出很大的响声。突然,祖父停止了咀嚼,眉毛皱起来,好像被什么硌住了。接着,他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伸进嘴里去抠什么,胡子拉碴的面颊抖动了一下。
在全桌人的注视下,祖父的手指从嘴巴里退出来,一枚沾着饺子馅的硬币掉在了桌子上。祖父又拿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微笑着递给我。谁也没有料到,祖父吃的这盘饺子里,竟藏着三枚硬币,当然,也是最后的三枚硬币。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祖父并没有平均分配,把三枚硬币分给我们姐弟三人,而是统统给了我一个人。
那天,祖父很开心,一直呵呵笑着。后来我想,祖父如此开心,也许并非头一次品尝到了美味的饺子,而是因为他吃到了三枚硬币,并且把这三枚硬币给了我一个人。
临走的时候,祖父悄悄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压岁钱,让我别做声,他上下比划着做了个复杂的手势。我后来才明白那手势的意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赶紧塞进腰里,我知道姐姐和弟弟都没有拿到压岁钱。我被巨大的惊喜压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做声呢?
祖父前脚走,后脚就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父亲不知怎么知道了压岁钱的事,从我身上搜走了那张绿色钞票,给出的理由是:你还小,我先替你保存着,等你长大了再还给你。可是等我长大了,长老了,他也没有还给我,也许他早就忘了。
第二件事是,弟弟缠着我,哭着要我分给他一枚硬币。我已经计划好了,一枚硬币换回邻居家孩子的弹弓,一枚硬币到杂货店买一只皮蛋,还有一枚硬币到顾鑫荣家的店铺买几块薄荷糖。他家柜台上的糖罐子里装满了薄荷糖,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吃过。所以,无论弟弟怎么哭,我都不会把硬币分给他。
母亲和父亲都介入了。母亲说,你已经有三个硬币了,分一个给弟弟吧。我摇摇头。我说这是老老给我的,要是老老知道了我分给了弟弟,他会生气的。母亲说,你给弟弟吧,老老不会生气的。要是你不给弟弟,老老才会生气呢。我还是摇头。我就是把头摇断了,也不会给弟弟。
父亲跑过来,大声命令我,快给弟弟!他不是让我给弟弟一枚硬币,而是让我把三枚硬币都给弟弟。我不怕母亲,却惧怕父亲。一想到他的大头皮鞋踢得我满地乱滚,我就不寒而栗。我哭着从兜里掏出那三枚硬币,摊在手掌心里,等着弟弟过来拿。我哭着央求父亲,明年再请老老来过年。我觉得祖父太神奇了,他明年来过年,肯定还能吃到三枚或更多的硬币,到时他还会给我的。
我的恳求得到了父亲的首肯,他向我保证,明年一定还请祖父和祖母来过年。
可是,第二年祖父不能来我家过年了,他已经沉疴难起。弥留之际,他非要我到他床头说话不可。现在想来,祖父是跟我说几句临终遗言,虽然我那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赶到祖父家,那时祖父已经说话很困难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
祖父祖母跟伯父家合住,我有三个堂兄,都比我大。可是为什么祖父不叫他们到床头说话,而是舍近求远把我喊去呢?后来我才知道,伯父是抱养的,在祖父看来,伯父等于是庶出的,伯父的三个孩子自然也是外人了。祖父一直将我视为长孙,而在他心里,长孙的地位是很重要的,这也是他为什么将三枚硬币都给了我的原因。至于那天祖父跟我说了些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记得祖父躺在一张老式雕花木床上,颧骨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则高高往上翘着,上面的胡子像微风中的蒿草不断抖嗦着。我一直不明白,屋里没有风,祖父的胡子为什么会一直抖动呢?我还记得,祖父家的堂屋里搁着一口狭长的大箱子。我问父亲,那只大箱子是干嘛的。父亲说,那不是箱子,那是棺材,是用来盛放你老老的,再过几天,你老老就要躺到里面去了。
父亲说得没错。过了几天,祖父就溘然而逝了。人们把他放进了那口大箱子,当箱盖被钉上的一瞬间,一屋子身披缟素的人都放声恸哭。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斧头撞击铁钉时迸出的丁当声,那是一种很沉闷的响声,就像一扇古老的大门被合上了。
盛放祖父的棺材并没有马上被埋进土里,而是在堂屋里搁了些时日。父亲并没有带我回家,而是让我陪奶奶住几天。根据父亲的说法,这是祖父的遗愿。晚上,我和奶奶睡在那张雕花木床上,而我的身下就是祖父睡过的地方。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祖父躺在我身下的样子:颧骨凹陷,下巴上翘,胡须像风中抖嗦的蒿草。有时,我会梦到我变成了祖父,我像祖父那样奄奄一息地躺着,很快就会死去。这么一想,我就会吓得坐起来。
那时,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就是祖父还会活过来。说穿了,我对“死”还没有一个明晰的概念。我觉得大人们说的“死”,就是睡过头了,多睡几天而已,最终还是会醒过来的。所以,我对搁在堂屋里的棺材一点都不害怕,我觉得祖父就睡在里头。有时,我闲得无聊,还会敲几下棺材,试图叫醒祖父。
有天夜里,我被从堂屋传来的一阵格格的声音弄醒了,我觉得是祖父掀开了棺材盖子。那时,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推着奶奶说,老老爬出来了。奶奶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又睡着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就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我期待着能听到祖父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他佝偻的身影会出现在房门口。他一步步朝雕花木床走来。他叹息着说,睡在棺材里一点都不舒服啊。
我期望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后来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跳下床,奔到堂屋。棺材盖仍被死死钉着,祖父并没有爬出来。
过了几天,父亲来了。我急忙问父亲,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我在奶奶这儿已经住够了,我多想回家啊。
父亲说,我现在还不能带你回家,要等到把你老老埋了,你才能回去。
我又问父亲,干嘛要把老老埋了?
父亲回答说,人死了都要埋进地里。
可是,老老醒过来怎么办?我抓着父亲的手问。
父亲蹲下来,给我整整衣领,傻孩子,人死了就死了,不会醒过来了。
不,我要老老醒过来。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听到奶奶在一旁说,老老没白疼这个孙子啊。
祖父出殡的那天,来了很多亲戚。在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和高亢嘹亮的唢呐声中,送葬的队伍开始出发。祖父被葬在岸里的墓地里,那儿布满了馒头似的坟茔。在挖墓坑的时候,那口黑漆棺材就搁在离墓坑很近的地方,挖墓坑被甩上来的泥块,甚至会掉落在棺盖上。大人们都在等待,他们看上去平静如水,再也没有了祖父去世那天悲痛的神色。只有奶奶神情黯然地坐在棺材一侧,眼睛朝遥远的虚空望去。没有人注意到我一步步走向棺材。
当我走到棺材近旁时,我做出了连我都未曾料想到的疯狂举动:我用拳头拼命擂击棺材,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老老,你快醒过来!老老,你快醒过来!
那时,我多么希望祖父能在下葬前醒过来啊。现在想来,那完全是恐惧所致。实际上,当人们抬起棺材离开奶奶家的那刻起,我就陷入了恐惧之中。在去墓地的路上,我心中的恐惧一直在滋长,而墓坑在被挖掘时,我内心的恐惧增长到了极点。我恐惧的是祖父不能醒过来。其实我一直怀疑父亲的说法,即人死了就不会醒过来了。如果真的这样,那太可怕了,我无法接受这个说法。我固执地以为,祖父只是暂时睡着了,他一定会醒过来的。要是祖父醒过来了,那就证明父亲的话是骗人的。
我希望祖父能醒过来,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当我年老死了后,我也能像祖父那样醒过来,我的死仅仅是一次睡眠而已。说到底,我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对死亡充满了深深的恐惧。
所以,我拼命捶击着棺材。我的手捶得又红又肿,可我还是猛烈地捶击着。我相信祖父是会惊醒的。
人们飞跑过来把我拉开了,我再也无法接近棺材了。于是,我拼命叫喊着,老老,老老!
相比我疯狂的大喊大叫,我的堂哥们都噤若寒蝉。后来人们纷纷说,亲孙子到底不同啊。
墓坑终于挖好了,人们抬着棺材,分站在墓坑两侧,腰背弯曲下来,让棺材缓缓下沉。当棺材坐稳后,缚住它的绳索被抽上来。与此同时,第一锨泥土扔进了墓坑。祖父终于没有醒过来。一想到祖父再也不会来我家过年,再也不会把吃到的硬币给我,我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当天,我就被父亲带回家了。我变得郁郁寡歡,沉默无语。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姥娘总是惴惴不安地自言自语,这孩子怎么了?这孩子怎么了?
父亲并没有骗我,他说的是真话:人死了,就不会醒过来了。死亡,就是一次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眠。
实际上,没过几天我就把这事忘了,恐惧一步步从我内心退出来。我其实只是受了一次惊吓而已。要知道,我那时还不到8岁,而祖父已经80岁了,要经过多少年我才会长得像祖父那样老啊。死亡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遥远啊,遥远得难以企及——也许,在所有的孩子眼里,时间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死亡的恐惧已经深深扎在我心里了。祖父的坟紧挨着路边,而从小镇去奶奶家,那条路是必经之地。每次父亲带我去奶奶家,路过祖父的坟,我都要问父亲,老老还在里面吗?父亲想了想说,老老已经不在里面了。我对父亲的回答很不满意,我觉得父亲在骗我。我亲眼看见装殓祖父的棺材埋在那儿,祖父怎么会不在里面了呢?我又问父亲,那么,老老去了哪儿?父亲挠了挠脑袋,用搪塞的语气说,老老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又追问,另外一个地方在哪儿?父亲摇了摇头,不知道,然后又加了一句,没有谁知道。
我又拿同样的问题去问母亲。母亲说,老老不在棺材里,还能去哪儿?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比父亲诚实多了,我相信母亲的说法是对的,而只有母亲的这个说法才能让我心安。以后,我每次路过那儿,都要将目光投向祖父的坟茔。我觉得祖父还在那儿,他并没有离开我们。他虽然不再醒来,但他还好好地睡在棺材里。
一年后的春节,伯父请我们全家去吃年酒。当我们路过那片墓地时,我看到一些人在挖坟。一口棺材被挖了出来,上面沾满了淤泥。它孤零零地搁在那儿,看上去触目惊心。更让我吃惊的是,棺材盖子也被撬开了,扔在地上。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朝那口敞开的棺材奔去。父亲和母亲在背后大声喊我回去,但我跑得更快了,我完全迷失在谜底即将揭开的激动之中。
见我如此,父亲急忙追过来了。我似乎听到了他急速奔跑的身体与风摩擦发出的呼呼声。显然,他想在我跑到那口敞开的棺材前,抓住我。可是,父亲还是晚了一步,他阻止我看到事情真相的企图落空了。
那时,我已经跑到了棺材跟前,棺材里的景象让我悚然心惊。我原以为躺在棺材里的还是一个穿着崭新寿衣的完完整整的人,这个人仰躺着,他面目安详,神态自若,他两手合十,安稳地搁在胸腹上,看上去正在恬然入睡。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具白森森的骨骼,它陷在潮湿的泥土里,一些蛆虫正在它的缝隙间涌动,进行着一次饕餮盛宴。
我一下子呆住了。追过来的父亲用手掌捂住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不让我看到那具骷髅,可我还是从他的指缝间看到了。其实,骷髅的样子并不可怕,它安详而宁静,正在向棺材外面的世界发出诘问。
我是在母亲赶过来时开始大哭的。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我不再像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了,完全是大人的那种悲伤欲绝的哭,我并不发出哭声,却泪水滂沱。我使劲克制着,以至于全身像筛子那样抖动起来。
姐姐和弟弟没有过来,他们站在路上等我们,所以他们没有看到棺材里的一幕。他们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因为不久以后,当地政府就开始施行火化政策,奶奶死后就是被送到火葬场火化的。
那天我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是我的视觉受到了强烈刺激?是我无意中发现了死亡的真相?是我觉得要是打开祖父的棺盖,我也会看到成了一具白骨的祖父,因而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是我联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我死了,也会变成这副模样?或者是,在我那么小的年纪,就对人类产生了悲悯心?
母亲百般安慰我,试图让我认为我看到的是假相。母亲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你老老已经不在棺材里了。所有的人死了,虽然都被装进了棺材,但其实都不在棺材里了,都去了另外的一个地方。
母亲的说法与父亲的说法重叠在了一起,这意味着他们的话是真的。但是,那具白骨是怎么回事呢?它不是人的还会是谁的?既然他去了别的地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骨头带走呢?
当我提出这些疑问时,母亲解释说,你看到的白骨其实是人的躯壳,所有的人死了后,都会卸下自己的躯壳,因为它被人在世时经历的时间侵蚀得腐坏了。可以说,这副躯壳已经不是这个人的了,它只是一件与这个人毫无关系的物。
我问母亲,那么,这个人走的时候会有新的躯壳吗?
母亲肯定地说,当然会有的,只不过我们人是看不到的。
我又问,为什么我们人看不到呢?
母亲叹了口气说,因为他们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啊。
虽然我觉得母亲说的话很玄乎,但我还是迫使自己相信那具白骨只是人腐坏的躯壳,它已经不再属于那个人了,就像母亲说的,它其实就是一个与那个人毫不相干的物,就像躺在马路上的一块砖头,歪倒在田边的一棵树木,被扔在垃圾堆上的一件旧衣。
那具白骨就像锋利的刀刃,在我心头划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现在这个伤口在慢慢愈合,但隐痛却无法愈合,也许它永远不可能愈合了,除非母親能明确告诉我,“另外的一个地方”到底在哪儿。
可是母亲无法回答我。每次我问她,她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拿“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搪塞我。有一次,母亲被我问急了,便给了一个让我绝望的回答:没有谁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儿。
有一次,父亲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另外的一个地方”就是你心里。
多好的解释啊,祖父不在你心里,还能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