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的癌症
2018-01-19朱平兆
朱平兆
肿瘤科医生不是好职业,不说手术时一站半天的累,也不说看病人痛苦挣扎的痛。光是四季被满目沧桑的人群包围,已经够受,仿佛天天都是万物凋敝的寒冬,人生没有了春夏秋。
我是肿瘤科医生,在门诊一坐下,就被一群愁眉苦脸的病人包围了。他们衣着随意,神情憔悴,哀怨的目光编织出厚厚的遮阳布。我感觉阴森,整整白大褂,低着头看病历开检查单,心在胸口呐喊:上天啊,为什么不能来个年轻漂亮的。
拿到检查单的病人去做检查了,拖着疲倦的身子,像我寄给化验室、放射科、B超室的包裹,里面都是忧伤。己所不欲,急着施于人,我摇了摇头,苦笑一下。
吕医生,给我看看。随着脆生生的唤叫,一个漂亮女人真坐到我的面前。尤美莲,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她的外貌,只感觉她水灵灵的,像一个刚抽出的花蕾,自然娇美,无法浇铸和复制。真是我叫来的?我抓着病历愣住了。
医生,医生,一个生硬的语言踢我。两束尖锐的光从尤美莲头顶射过来,像两把锋利的剑。我清醒过来,判断他是尤美莲的丈夫,漂亮女人背后通常会有强力男人。男人瘦高,不算英俊,但穿西装戴钻石名表,符合郎才女貌的配对标准。尤美莲安静地等待着,眼睛像两潭澄清的水。美好的家庭不应该经历风雨,我后悔那声无聊的呐喊,翻开病历问,怎么了?
这里有个肿块,吕医生。尤美莲撇了一下嘴,用手指了指左乳外侧,生出多种媚态。她格子衬衫风衣似的半敞着,隆起的乳房将纯白T恤高高顶起,像两只刚出笼发酵恰好的大馒头。我感觉窗外温煦的风伸手进来,把我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心领神会,指指旁边的检查室,做出检查的手势。尤美莲站起来,跟她丈夫挑了一下眉梢,走向检查室,留下一路风情。
男人的脸拉长了,跟着向检查室走。我咳了两声,张开手,将她丈夫挡在检查室外面。男人推了推黑色的眼镜,凶凶地乜斜着我,好像我是抢他财富的人。
躲上床,把上衣拉起来。我将门虚掩了,尽力稳住快跳的心。尤美莲羞赧地瞥我一眼,红着脸拉内衣。她的乳房暴露出来,饱满精致,光彩照人,像两个汉白玉雕刻的工艺品。我怦然心动,双手不停地颤,像两匹拉不住的野马,着魔似的想抓那对耸立的精灵。我承认,那一刹那我迷糊了,差一点迷失方向。好在脑子还有一半清醒,知道医生有一个神秘的武器,可以帮助破除蒙蔽头脑的迷雾。我赶紧默诵希波克拉底誓言,意识到我是医生,正在给乳房有肿块的病人检查。我按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指令,扭胯强行扣住蠢蠢欲动的左手,让它挟在诊察床的床沿生生地疼,右手按在尤美莲左乳的外侧,越过对表面的感觉,抵达深处。我摸到了肿块,约有三四厘米,质地硬,并且与周围组织粘连。质硬边界不清的肿块不是好东西,我的心疼了一下,好像刚买的豪车被蹭损了一大块。
尤美莲感觉着我的触摸,眼睛一闪一闪地眨着。我将手移到腋下,摸到了两颗硬硬的淋巴結。尽管事前想到了这可能,但还是像被虫咬似的凝紧了眉。可恶的癌症,我在心里骂了一句,黯然转身向外走。
尤美莲的男人刮我一眼。乳房这东西长在女人身上,但更多的还是属于她的男人。我没与他计较,把他招到跟前,轻声告诉。情况不太好,可能是肿瘤,得快点切除。什么?他又用目光剐我,对我充满敌意,好像我的触摸不可饶恕。先做几个检查吧,检查后再细说。我瞅了瞅检查室,埋头填写检查单。
吕医生,不会是癌吧?尤美莲整理好衣服出来了,风摆杨柳似的摇动着。也许是良性的,别紧张,先做几个检查。女人不让医生看,毛病没法治。我跟她男人眨眨眼,将检查单递给他,希望能治他的小气病。男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夺过检查单,拉一把尤美莲就往外走,惊起一片愤慨。
的确是肿瘤,赶紧开刀吧。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现在医术进步了,有办法治,你应该有信心。跟肿瘤病人说病情是医生头痛的事,告不告诉实情,怎么告知实情,成了我的难题。我处理一个个复诊病人,心里想着跟尤美莲说病情。病人听到患癌消息,有的哭有的叹,偶尔遇到笑的也很苦,几乎全都会崩溃。凭经验,尤美莲的乳腺癌可以判定,仪器检查只为了证实。尤美莲已经怀疑,她的男人又不配合,要隐瞒并不容易,我的脑海里不时闪出雨打梨花的脸。
已过下班时间,候诊病人都处理完了,我还没见尤美莲来。尤美莲是我呼唤来的,得对她负责,我给自己找到下驴的坡,打电话到彩超室问。彩超室主任也被拖班了,还在岗位上,美人是风景,大家都会多看一眼的,我一问他就记起来了。尤美莲一小时前完成检查,是恶性肿瘤,并有腋下淋巴结转移。彩超主任猜测她知道病情,他隐约听见她和丈夫的争吵声。
她去省城的大医院了吗?高贵的生命期待高档的服务。我想着耳边响起那声哼,感觉她的离开与丈夫多虑也有关。不该这么贪婪地看,我后悔开始时的失态,放下电话,茫然地望向窗外。
又轮到门诊了,我脚步拖沓。我四十有六,年富力强,晋升肿瘤科主任七年,每周一天专家门诊,其余时间在病房里,天天跟肿瘤打交道。我将肿瘤的病人收进病房,能开刀的手术切除,然后配合必要的化疗或放疗。不能切除的,按医疗规范提供化疗和放疗方案,让病人及其家属选择。我治疗的病人,一部分痛苦地死去了,大部分提心吊胆地活着。活着的经常来复诊,反复向我诉说他们的痛苦。我不停地给他们用药,用语言安慰鼓励,也不时叩问自己,肿瘤的治疗有多大意义,我究竟有没有贡献?职业也是一种婚姻,也会有七年之痒,我打不起精神来。
我走向专家门诊,等候的病人给我让开道,像被航船犁开的波纹。我低头在人丛中穿行,感觉一侧在闪烁幽微的光。我把头扭了过去,看见了一张美丽又害羞的脸。尤美莲,我被灵动的美绊住了脚,在她面前站住了。你怎么回事,才来治疗啊?我主动向她伸过手去,并用凌厉眼光寻找她的男人。
尤美莲凄然一笑,病历塞到了我手里。你看,你看,被吕医生骂了吧。南粤风味的男中音响了起来,一个光亮的头在尤美莲的身后长出,像一只成熟的冬瓜。叫你早点来,早点来,你还不听。该骂,该骂,是不?吕医生。我看见了一张白白的圆脸,嘴巴在快速地翕动。尤美莲的丈夫去哪儿了?我好奇地瞟了几眼白脸男人,发现他颈部的皮肤松弛了,但脸面光亮,让人感觉虽然不小了,但家底不错,有一定的经济实力。
这个男人又是谁?我疑惑着打开诊疗室,一群愁眉苦脸的病人和家属拥了进来,抢着将病历推到我面前。排队、排队,先让我看完两周前的病人。我扬了扬手里的病历,整顿了诊室里的混乱局面。白脸男乘机拨开一条人缝,把尤美莲推了进来。
时间就是生命,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尤美莲坐了,我的眼光从检查报告上拉起来,逼视尤美莲。我、我,尤美莲嗫嚅,漂亮的脸因为伤心而楚楚动人。我不忍心了,把僵硬的脸打开,努力释放和蔼可亲的善意。我以为你去省城了,你家里不是……我正想提她老公和她富有的家,尤美莲的眼睛说话了。她的脸绷了一下,眼中放出一道電光,制止了我紧接的言语。我瞅了一眼她身后的白脸男,搞不清两个男人与尤美莲的关系,但听懂了她眼睛说的话,感觉里面有隐情,会心地笑了笑。回来就好,我抓紧给你安排手术。
我、我怕开刀。尤美莲含泪将话语接续下去,莲花带雨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不疼的、不疼的,我会给你找最好的麻醉师。
我、我、不疼我也怕。尤美莲亮晶晶的眼睛弹弹我,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别傻了,不要怕,东西切了还可以人造的,到时候我带你去韩国。白脸男比我看得更远,他抚摸着尤美莲的肩,目光从我的头顶飞越过去。财富也是累赘,尤美莲美丽,有理由比普通女人更恐惧。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发现围观的人齐刷刷地望向尤美莲。开吧,开吧。秘密适宜于藏匿的,尤美莲像是被人脱了衣服,脸刷地绯红了,噘着嘴到处躲藏目光。
医生,快开入院单吧,我去交费。白脸男拉长脸了,扫一眼围观的人,双手交错在尤美莲的胸前,嘻嘻地把尤美莲揽在腹前,像抱心爱的宠物。
尤美莲羞赧了,在白脸男人的腹中挣扎,像一只烦躁的花猫。真是个极品男人,围观的人纷纷扭过头。我也不好意思瞅,低头写完入院单,斜向推了过去。
我走进手术室,尤美莲已经麻醉。她闭着眼,身上盖着白色手术布,只露出左侧胸脯。那个经过消毒的乳房耸立着,在无影灯光照射下,玉润脂凝,像一座神圣的小雪山。想到尤美莲的完美很快就要消失,我的心颤了一下,觉得癌症长在乳房里特别可恶。
助手看了我一眼,暗示我准备已经完成。可恶的癌症,我深吸一口气,盯着雪山下的那个肿块,拿起手术刀,沿着乳房的下沿,拉了一个月牙形的切口。我给尤美莲做的是乳腺癌改良根除术,切除左乳乳腺和腋下肿大的淋巴结,保留乳头和完整的皮肤,为未来乳房再造做好准备。我和我的助手忙碌着,细致地分离皮肤和乳腺组织,很快把漂亮的雪山掏空了。
挖出来的组织有满满的一小盆,尤美莲闭着眼,安静如一个沉睡的小女孩。手术完成了,缝合后的皮囊皱皱巴巴的,很像一只捡破烂儿人用的编织袋。我望着心里难受了,仿佛刚打碎了一个精美的瓷花瓶。助手拉了拉尤美莲的病号服,遮盖她变丑的胸脯。我突然意识到前男人离去的原因,心变沉重了,好像被那盆挖出来的东西压住。
术后尤美莲住了单人间,白脸男人要求的,以表示他对尤美莲的爱。白脸男人虽然老了些,但舍得为尤美莲花钱,他找了个陪护,照顾尤美莲,自己也常来探望,嘻嘻地逗尤美莲开心,见到医生护士就讨好奉承。
尤美莲恢复得不错,没几天脸色又红润了,望见我会给个迷人的笑。我感觉欣慰,三分治七分养,疾病的治疗需要家属的配合,白脸男人照料有功,我碰到他也跟他握手打招呼。白脸男人姓戴,与人合伙开了家美容院,还经营保健食品,自我标榜是个护花使者。
尤美莲的创口愈合了,住院医生给她拆了线。我检查创口,戴先生刚巧也在,他站在床后偷眼瞅,我望着尤美莲扁平的左胸,心里掠过一丝隐忧。
午后阳光灿烂,我在院子绕了两圈,像梅雨季潮湿的衣物晾晒了,心情好了起来。上班还有一点时间,我走进尤美莲的病房去。
戴先生不在,陪护阿姨在卫生间洗东西。尤美莲斜靠在床上,正从一只塑料瓶里倒出药丸,要往嘴里送。你吃什么?医生对病人外带的药品向来谨慎,我摆了摆手,阻止她服用。尤美莲俏皮一笑,将药瓶递给我看。
药瓶靓丽,标示为养颜丰乳胶囊,成份羊胎素和相关中药,内容介绍中英文,没有药品批准文号,也没有保健品批准文号。我看完药瓶瞅尤美莲的脸蛋和胸脯,就将尤美莲的美貌与药丸联系了起来,眼里多了一丝疑惑。效果不错的,我已经吃几年了。尤美莲挺了挺不对称的胸,给了我一个过火的媚笑。
这个不能吃的,你哪儿搞来的。我怀疑里面含有雌激素,保健品效果越好越值得怀疑。尤美莲见我严肃起来,知趣地吐了吐舌头,告诉是从美容院里带来的。
说不定你的病就是这么吃出来的,赶快停止。长期雌激素过高容易诱发乳腺癌,不良商贩利用女人爱美心理,在保健品中添加激素的事早有报道。我对养颜丰乳胶囊的怀疑加重了,将手伸到尤美莲面前。给我。
尤美莲顽皮地眨眨眼,抓药丸的手在我手心啄了一下,又小鸟似的逃开了。我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瞅着她。她嘴角翘了一下,神秘地笑着,又用手啄我的手心,然后抓着药丸,在我的手掌上爬行游走。我的手心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脑海里闪出一个人。
还是当主任之前了,进修生弟子邀请我去昌惠县医院指导手术,病人是一个老板的母亲,患的是结肠癌。昌惠县离城市有点远,医疗技术相对弱,我不好意思推辞,就利用调休去。
手术挺成功,老板很客气,喝了酒还拖着去唱歌。我不会唱,借着酒劲吼了几句,就醉眼惺忪地看他们唱。老板指指我,对一个陪唱的小姐说,陪好大医院的专家,奖励大大的。一个姑娘坐到我的身边,瘦瘦的青涩害羞,窘了一会儿,请我掷骰子赌酒。我没有兴趣,姑娘自己喝了三杯,掰开我的手,抓着骰子在我手心一下一下啄,然后慢慢地爬行游走。
我的手心痒痒的,心里也痒痒了,抓过来掷了一次,输了喝一杯酒。她又抓着骰子啄我手心,又在我手心爬行游走,我的手和心又痒痒了,又掷骰子,又喝酒。就这样我的手和心一直痒痒的,跟她玩了一晚上掷骰子,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只感觉像在做梦,又像在空中飞。后来我醒来了,在宾馆里,身边躺着个赤裸的女人,瘦削的背对着我。我害怕极了,丢下一半的专家费,逃回了市里。
难道就是她,并且认出我来了。我浑身燥热,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尤美莲的眉毛挑了挑,眼睛流出脉脉的情意。难道她成熟丰满了,也到市里来了。我急于摆脱眼前的窘境,一把捏住了尤美莲的手。尤美莲的手小猫似的挣扎,目光像蜘蛛网一样黏向我。她认出我来了。我眩晕了,身体踉跄,抓她的力量失了分寸。
尤美莲的嘴巴歪斜了,凝着眉,一副受尽折磨的可爱相。
卫生间的流水声戛然止了,陪护阿姨从里面走出来。尤美莲慌张地松开了手里的药丸,偷偷地嘻嘻一笑。
医生来查房了,陪护阿姨欠欠身,站在一旁。我抹了一把額头上的汗,甩了甩头,让自己站稳了,将两颗捏瘪的药丸装进药瓶,摇了摇,老师似的谆谆教导。这种东西以后不要吃了,很可能含激素,要致病的,咱们过几天开始化疗,治好病,以后什么都会重新回来的。
尤美莲眨眨眼,跟我做了俏皮的鬼脸。我拿着药瓶逃离了,仿佛身后有人追着要债似的。
我害怕单独去看尤美莲,就像害怕触碰美丽的罂粟花。作为科主任,查房是必须的,我带一大帮子人,有主管医师、进修医生,还有两个实习生。尤美莲检验的各项指标都好,我要她选择化疗方案,她却将球踢给了我。她说,我身边没有可信赖的人,你帮我拿主意吧,我签字就是。
化疗是向肉搏战场扔炸弹的残酷战术,选择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残忍疗法确实不易。我反复考虑了,真要下医嘱了,又想再跟尤美莲说说,让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尤美莲病房的门虚掩着,我推门闯了进去。尤美莲平躺在病床上,看见我惊跳了一下,手就向胸前抹。吕主任,您有事?趴在病床的戴先生扭头过来,一只肥白的手从被窝里紧急撤退。我瞟了眼戴先生双手占领的地方,正是尤美莲那只挺拔的乳房。没有事,打扰你们了。我心里酸酸的,僵在那儿。
吕医生,尤美莲怯怯地喊了声,瞪了戴先生一眼,红着脸坐了起来。待会儿我还有台胃癌手术,没事,没事,我只是来看看,你们聊吧。我欠了欠身,退出病房,回办公室开出一期化疗医嘱。
我再去查房时,例行公事地问尤美莲哪儿不适,定期给她检测白细胞。几天以后,尤美莲肚子胀了,吃不下饭。我看了检验报告单,发现白细胞正常。告诉她这是药物反应,只能自己克服。尤美莲幽怨地瞥我两眼,像一只刚刚失宠的花猫。
我按规范检查和用药,根据血液指标启动第二期化疗。尤美莲的难受程度增加了,不但腹胀,还头晕、恶心,脸上起了小疹子,萎靡如一朵错失浇灌的花。我咬咬牙直率地说,越早完成化疗,以后的安全系数越高,血化验还是好的,你只能抗着。
戴先生发现了尤美莲的变化,跑来找我。戴先生发现有点晚,我怀疑他是通过触摸发现的,化疗和停止保健已经摧残尤美莲,使她变得枯瘦粗糙。他坐下,掏出一包烟,扔我桌上。吕医生,美莲这两天不开心,变化太大了,这是怎么了?
这是必然的,她在做化疗,还停了养颜丰乳胶囊。我爱莫能助地望着他,心里有丝暗暗的乐,指了指桌上的禁烟标志,把香烟推了过去。为什么啊?戴先生侧着头,一脸狐疑。
化疗为了防止复发,一些养颜丰乳的保健品里有激素,容易致癌。我从抽屉里取那瓶养颜丰乳胶囊,指了指外包装。没有批准文号,不正规,真的很危险。谁说的,证据呢?戴先生的脸变紫了,眼珠突了出来。
证据?我没闲工夫找人检测,媒体的报道已经够多了。我绕开对保健品的指控,就说医院的规定。未经医生同意住院病人不得服用外带药品,我有权阻止病人服用成份可疑的物品。我将那瓶保健品装进抽屉,把脸拉长了。好,好,听你的,在医院里当然听你的,吕医生。戴先生的脸色变了回来,堆起笑问。那这样下去,要等多久?
现在主要是化疗反应,以后还要掉头发,人也会更瘦,这是没有办法的。我瞅他一眼,摊了摊手。顺利,半年完成化疗,不顺利的话得一年,再造美女恐怕要更久了,起码你得把她养胖了。
癌不是切除了吗?戴先生玩弄着手里的烟,眼珠滴溜溜地转。癌切除还有一定的复发率,做足化疗,复发的概率才会大大降低。我用手里的笔,在一张废病历上写下两个大约数,并画了圈。你是生意人,这账你应该算得过来吧。
戴先生面对两个数呆了一会儿,呵了一声,嘴巴鼓圆了。
我决定参加学术活动有些突然。我把戴先生说走以后,就暗暗替尤美莲担心了,我对尤美莲怀有独特的情感。我感觉戴先生不是尤美莲的丈夫,吸引戴先生的东西尤美莲正在失去,早晚会被戴先生抛弃。再找一个呵护她的人很不容易,我想将戴先生留下来。我打开电脑搜索,寻找给尤美莲恢复性感的办法,发现了几个外科学术活动的消息,其中“外科与美学”学术活动即将举行。帮助尤美莲恢复性感,就是外科中的美学,我来了兴趣。医院给科主任一年两次参加学术活动的福利,我立即报了名,将工作托一下,奔赴深圳。
学术活动并没有我所期待的新意,只是将手术疤痕学与医学整形作了组合。医学整形几乎全靠硅胶填充,我感觉要造一个完美的人工乳房,不但要解决硅胶的塑形固定和排异问题,还需要艺术家的眼光。我泄气了,跟随大队人马参观香港大学深圳医院,游览周边景点,决定回院后好好跟戴先生谈谈,将美人尤美莲的再造寄希望于戴先生。
我从艳阳高照的南国起飞,下到我的工作地变了天,一脸的阴郁。我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想起离开五天的岗位,还有病房里的众多病人,便打的直奔医院。听完副主任的简单汇报,我穿上白大褂巡视病房。
尤美莲病房的门敞开,烟味源源地冒出来。为防以前的尴尬,我进去前故意咳了几声。里面烟雾腾腾,两个男人在病床两边站着抽烟,一胖一瘦。病房禁止抽烟,我气愤地乜斜了一眼。瘦的抬起脚将烟蹍灭了,胖子抬抬脚,弯腰有点吃力,将烟蒂扔进床头柜上的纸杯里。
烟雾在消散,病房明晰起来。我瞅见沿墙层层叠叠的鲜花和水果,好像进了水果礼品店,那阵势起码得有几十人探望过。怎么一下子有这么多朋友了,难道……我感觉陌生,以为进错了病房,抓起病床上的指示牌看。你回来了,吕医生。柔弱的声音从床头处传来,尤美莲气色不错,重回了娇艳美丽。最近感觉怎么样?我向前迈了两步,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发现尤美莲化妆了,眼影黑黑的,嘴唇鲜红欲滴。你、你。病人禁止化妆,我凝紧了眉头。
美莲,你好好休养,一点点小意思,给你买营养品。瘦个子摸出红包塞到尤美莲枕头下,率先撤退了,撤退前还跟我笑了笑。胖子学着瘦个子的样子,也摸出一个红包,塞在枕头的另一边。
搞得好热闹,像开店了。我感觉这几天尤美莲病房人来人往,怪怪地笑着。马上就清静了,该来的已全部来过,不会来第二次。尤美莲冷冷地瞅我一眼,抽了两张纸巾擦血红的嘴唇。
陪护呢?陪护呢?看把病房搞的。我扫视层层叠叠的鲜花和水果,将眼光磨尖了。她去找回收水果鲜花的人了,送你们医生护士又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尤美莲将口红擦掉了,拿起小镜子照。
噗嗤,我觉得将水果鲜花回收的办法很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美莲,回收的人找来了,价格你自己谈。尖细的外地口音传了进来,陪护阿姨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看见我立刻歇了声,对跟在身后的男人作了安静的手势。来回收的是个中年男人,头发上粘着几丝蜘蛛网,一看就是收购破烂儿的。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我知道尤美莲还有工作要做,赶紧例行巡查。头晕、恶心、掉头发、身上都没有肉了。尤美莲眼睛弹了弹我,恨恨地诉说。你的白细胞掉下了,你得多吃点。我望着她失水起皱的脸,发觉再多的语言也苍白无力,就转身指着陪护阿姨说,你想办法给她做点野生鲫鱼吃。嗯、嗯,陪护阿姨听话,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我不想耽误她们的买卖了,背手向外走。我是猪呀,喂什么都得吃。我身后传来尤美莲的嘟哝声。
没人再来探望,病房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尤美莲嘴唇发白,眼眶凹陷,目光像耗盡电力的小手电,蓬头垢面地蜷缩在病床上,成了不修边幅的女人。由奢入俭难,失去美丽的痛苦只有美丽过的人才知道。精神崩溃远比白细胞下降可怕,面对不再展示羽毛的孔雀,我的心被揪住了,开完医嘱,又独自跑去看。
病房里冷清清的,尤美莲闭着眼假装睡。我猜陪护阿姨去加工野生鲫鱼了,在病床边站了一会儿,轻轻地咳了两次。尤美莲缓缓地睁开眼,像没看见人似的。这两天没见他,你的戴先生呢?我想缓和气氛,找个治病以外的话题。
他、他出国了。尤美莲嘴巴哆嗦着,苦笑了一下。怎么这时候出国,什么事这么要紧?我晃了晃头,表示疑惑。
你、你以为你们男人都是好东西。尤美莲双手在床上支撑了一下,疲乏地瞪我一眼,一箭双雕地把我也骂了。我惊了一下,想着尤美莲遭受的痛苦,还想宽慰她一下。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他回来后会待你更好的。
拉倒吧,哼。尤美莲将脸扭了开去。我想起戴先生那天鼓圆的嘴,感觉糟了,戴先生已经失去耐心,提前撤退。身体和情感的双重打击会要一个人的命,这太可怕了。生命是你的,坚强一些。我弯下腰,用手捏捏尤美莲枯瘦的手,试图鼓起她与疾病抗争的勇气。
我不想治了,让我出院吧,吕医生。尤美莲扭回脸来,平静地对我说。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养好点再说,我会给你想办法的。我以为尤美莲后悔化疗了,表达的不是真实意思,准备给她用点补血药,拍拍她手臂鼓励。
我真的不想治了,尤美莲支撑着坐了起来。我的手机响了,手术室护士长打来的。一例胃癌术前准备完成,催我去做手术。我跟尤美莲挥了挥手,边接电话边向外走。唉——,尤美莲在我身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我做完手术,下面的合作医院的车已经等着了,那边给我约了两连台。我匆匆忙忙地吃了午饭,就向合作医院赶。
肿瘤科医生也是体力活,连续几小时手术,一点也不比建筑工地的泥水匠轻松。我在合作医院干得晚了,可不敢在那里住宿,简单用了晚餐,让他们直接送回家。
我累了,倒头便睡,半夜无梦,突然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叫醒。半夜电话绝不是好事,医院的各科主任最怕半夜机叫。我蒙蒙眬眬地抓来手机,喂了一声。吕主任,你的病房里出事了,有人自杀。
啊——,什么?我清醒了一半,在床上坐了起来。有人自杀,对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是院办方主任,行政总值班。我完全清醒了。谁?情况怎么样?我需要极简短的语言把事情搞清楚。
29床,尤美莲,割腕,正在抢救。院办主任将事件的核心压缩在几个词组里。知道了,我这就过来。我用肩膀夹住手机,拉过裤子就穿。
好的,辛苦你了。话筒里传来喘气和高跟鞋的笃笃声,院办主任也在奔跑。我取了车钥匙,打开门。你迷迷糊糊的,能开车吗?老婆被我吵醒了,赤脚追了出来。已经清醒了,你回去睡吧。我回头跟她挥了挥手,往楼下奔。开慢点,不要为别人把自家的性命搭进去。老婆站在门口,大声叮咛。
我停稳车,跑步上楼。病房里灯火通明,尤美莲躺在病床上,左手输着血,右手挂着液,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吱嗒、吱嗒地叫唤。吕主任好,值班护士向我问候,笑容僵硬疲惫。尤美莲昏迷着,我喘着看心电监护仪。尤美莲心律偏慢,但还算整齐,没有生命危险的信号。怎么会这样?我舒了一口气,瞟了眼陪护阿姨。
可把我吓坏了,陪护阿姨嗫嚅地诉说起来。我半夜醒来,听见水滴声,以为卫生间的水龙头没拧紧,起来发现卫生间没滴水,水滴声来自床边。我点亮灯,看见床沿在滴血,她的腕划开了,血还在流,我惊叫,喊救命。
她这两天怎么了,有异常的表现吗?我并不关心尤美莲的自杀过程,想知道的是背后原因。自从戴先生出国后,她就变了样。她化妆,天天弄手机,叫来很多探望的人,那些鲜花和水果您也见着了,昨天她处理掉鲜花和水果,还让我陪她去隔壁银行。我只想到钱放病房里不安全,没想到她在为自杀做准备。陪护阿姨上了年龄,说到这里脸上涌起不安和自责。这不能怪你,她的情况还好,你也辛苦了,打会儿盹吧。
陪护阿姨回到陪护椅,斜躺下。我没心思打盹,脑海不时闪出初来检查的尤美莲。手术化疗,我们这么搞,到底治愈了肿瘤还是治坏了病人,我又对肿瘤的治疗怀疑了。假如我是肿瘤病人,我会拒绝化疗吗?我坐在办公室烦乱地思索着,隔一会儿去看尤美莲一次。医生不按规范推荐化疗,病人复发可能会把医生告上法庭,我思索的结果只能按医疗规程办。
东方露白,尤美莲动了一下。我在病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摸她的脉搏。她似乎感知到了,被按的手轻弹了一下,眼球微微动了动。我怀疑她已经醒来,只是害怕看见我,害怕看见这个世界。
好死不如赖活,你怎么这么傻呢?我抓起她的手,拿她的手指在我手心啄,慢慢地爬行游走,就像她舍不得她的药丸,也像那个姑娘叫我掷骰子。
你这么做,有人心痛了,你知道吗?我把她当做那个陪过我的女孩,怀着说不清的歉意,缓缓地说着模糊含蓄情话。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率快了起来,她心动了。我感觉她听到了我的言语,正在苏醒。
陪护阿姨起来了,好奇地瞅着我。不要为别人把自家的性命搭进去,我想起离家时老婆的叮嘱。我知道尤美莲除了白细胞还缺什么,可我有家室,且稍有名气,需要爱惜羽毛,不能让绯闻出现。我放下了尤美莲的手,把敞开的内心关闭,扭头对陪护阿姨说。她快要醒了,你得陪在她身边,一刻也不要离开。
我哪能吃得消,都一夜没合眼了。陪护阿姨堆出一个哭脸,我想了想,站起来说,你再去找个空闲的陪护,两人交替着陪,额外的钱问我要。好、好吧,陪护阿姨在乎小恩小惠,当即摸出手机寻找空闲的同伴了。
我去总值班室通报尤美莲病情,方主任想出了办法,已经查到尤美莲老家居委会主任的电话,打电话通知到了她的家人。总值班室里放着尤美莲的身份证复印件,她家所在地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清风塘,在相邻的一個地级市,邻近昌惠县。
因为尤美莲割腕,下午医院加开科主任会议。医者仁人之心,不但要治疗身体上的病,还得化解病人心理上的结。院长要求各科室以此为教训,进行一次病人心态的排查和疏解,切不可再出纰漏。院长没有点肿瘤科的名,但我还是感觉挨批了。化解心理之结谈何容易,我情绪低落,默默地穿过回廊,走向住院楼。
吕医生好,一声沙哑的问候从前方传来,我看见一张陌生苍老的笑脸,像是被清风吹拂了,心里泛起一股甜甜的回味。我对陌生病人点点头,笑了笑。忽见夕阳红彤彤的,像个害羞的圆脸。我想起了昌惠县城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尤美莲,加快了行走的脚步。
电梯在上升,我的心跟着悬了起来。门开了,一声闷雷劈了过来,我愣在走廊里。
吕主任,尤美莲的爸妈来了,迎面走来的护士对我笑了笑,像一位天使,拨开了蒙在我头顶的疑云。
我驻足静听,闷雷就是尤美莲爸带方言的谩骂。我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谩骂,大概的意思是,死不要脸,早死好了,整个家族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我估计电话打到那边,尤美莲割腕的消息犹如一匹快马在清风塘社区飞奔,并快速发酵,酝酿出多个版本,归结点在于尤美莲是个坏女人。尤美莲爸有一肚子气,匆匆赶来了。
我猜想尤美莲躲在被窝里颤抖哭泣,她刚从死亡线上回来,像一盏刚点着火苗跳动的油灯,还不到谩骂的时候。我快步走了过去。
要死不能找个隐蔽的地方,尤美莲爸手叉腰指着病床骂。老人的脸红红的,青筋饱满,一看就是血压升高的容颜。尤美莲妈妈趴在病床上抽泣,手里还牵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男孩木讷傻气,随着尤美莲爸的谩骂一惊一乍。孩子是谁的?我惊诧了,僵直地站在墙边。
丢人现眼,你以为离婚了就可以胡来。尤美莲爸又骂。
脆弱的夕阳被闷雷似的骂声惊落了,天空阴暗下来。尤美莲整个人裹在棉被里,安静得像一团棉絮。罪过啊,尤美莲也是个可怜的人。我的心很疼,像被揉搓过。消消气,老人家,消消气。我抓住了老人的手,向外拉。丢人现眼,整个家族的脸面都被她丢光了。老人的脚像生了根,紧紧地扎在病房里。
老人家,这是医院病房,两边都是需要休息的病人。我想出了充足的理由,眼光向双边斜。丢人现眼,你以为孩子傻就可以胡来了。老人家的骂声轻了,也稀疏了些,我的劝阻发生了效果。
莲莲,妈知道你心里苦。尤美莲妈妈有了诉说的机会。可是你抬头瞅瞅,一帆风顺的人能有几个。尤美莲妈擤了一把鼻涕,将手放在隆起的棉被上,摇了摇。莲莲啊,你给家里汇那么多钱干什么?聪聪用不了几个钱,妈把钱带来了,你好好治病。
呜——,被窝里响起低沉的呜咽声。莲莲,莲莲。尤美莲妈妈使劲摇女儿。你爸在气头上,你别往心里去。聪聪需要的不全是钱,更需要陪着他。你得活下去,看好病,跟妈妈回去陪聪聪。
孩子瞅着被窝里滚动的人,神情木然,像看见一条普通的棉被。聪聪会吃饭了,吃一餐没几粒掉地上。尤美莲妈妈望了一眼外孙,泪痕满面的脸上添了忧愁。你不活了,你不活以后叫聪聪怎么活?
孩子是你生的,养不养跑出来,什么东西?尤美莲爸还在嘟哝。她生病了,心里也很苦,现在真不是谩骂的时候。我轻声劝说,在老人的手臂上拍了拍。
莲莲,妈又带聪聪看专家了,专家说聪聪不是脑瘫,只是弱智,教育教育会好起来的。尤美莲妈突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傻外孙的头,把他的小手放在尤美莲的身上,指着棉被包裹的身躯说。聪聪,你妈妈,喊妈妈,快喊妈妈。
妈、妈,一个幼稚含混的叫唤响了起来,我感觉病房里亮了一下,仿佛划着了一根火柴。蜷缩一团的棉被打开了,像翻开一本厚重的书。聪聪,聪聪,尤美莲猛地坐了起来,张开柴棒似的手臂,把儿子紧紧地搂住,哇地嚎叫。
莲莲,尤美莲妈涩涩地喊了声,抱住尤美莲和外孙眼泪狂奔。
可恶的癌症,我的视线模糊了,骂了一句,脑子一片空白,想不起世上还有什么更好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