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风过荷塘

2018-01-19庞瑞贞

当代小说 2018年10期
关键词:白莲白金白银

庞瑞贞

白银谋到了一个七里河村民羡慕的差使,都说幸亏有个当村干部的哥哥白金。

潍河在村子后面拐了一个慢弯,形如弓背。弓背这段约有七里之长,当地人却不叫它潍河,而是叫七里河,村子也因此叫七里河村。一九七七年冬,县里治理潍河,贴着弓背取直了河道,筑起了两条几十米高的堤坝,直楞楞地横在那里,堤坝外撂下了很大一片河滩。河滩到底有多大,谁也说不清。只知道雨水欢的时日,上面肥着稠稠的水草,也峁着一疙瘩一片的柳丛和芦苇;风儿一吹,绿色的火焰跳跃着,起起伏伏,波光流转,把人的心思都染绿了。有时,碧绿的水草间倏然飞起几只白鹭,“啪啪”地扇着白亮亮的翅膀,一半天飞不出河滩。

这年初春,几台推土机蚂蚁搬家般地在沙滩上拱,轰轰隆隆地闹了几十个日夜,筑起了四四方方的四片池塘,组成了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字。

“田”字状四片池塘,南边的两片,踩上了红、白两种荷花,北边两片放养了四个鼻孔的潍河鲤鱼,池塘的周边植上了密密匝匝的棉槐。在隔开四片池塘的“十”字堤坝中间,建了白墙红瓦的两间矮房,做了看塘屋子。

白金在村里当民兵连长,是个偏翅子干部。像这般职务,大事也捞不着说了算,只能是带个工,跑个腿,领着出个大力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村里一些动向性的内部消息还是先于平头百姓知道的。白金得知村里决定挖池塘,便考虑到肯定要找人看塘,他就想到了弟弟白银。

白银是个罗锅腰,天生的,还是罗锅得很厉害的那种。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父亲把他送进学校,报上名便回了家。一群孩子围成瓮似的看,看了一阵子,不知道哪个混账东西起头喊:天上有个弯弯佬儿,地上有个罗锅腰。围观的孩子跟着哄笑。白银哇的一声哭了,扒拉开人群跑回了家。父母看到白银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就碎了。知道这个儿子这辈子不会擒龙捉虎地闯社会了,也就没再让他去读书。

十五岁那年一个秋日的上午,父亲提着两斤散白酒,领着白银到了村西头的孙扁嘴家。白银给孙扁嘴磕了三个响头,便认他做了干爹。孙扁嘴是个老光棍子,自打年轻庄稼地里的活儿就弯不下腰,推车挑担的重活儿就更不用说了,整日里不是打蛤蟆就是钓蛙子,常常吊儿郎当地不务正业。村干部拿孙扁嘴没办法,安排他去了活儿最轻的副业队。副业队是村里能人聚堆的地方,有木匠、铁匠、也有编筐结篓的编活子。孙扁嘴人虽然散漫,但脑子不笨,在副业队里学了一手编筐结篓的好手艺,他编出来的物件那叫一个漂亮。可惜狗改不了吃屎,人家托付给他的活儿,往往是一拖再拖,直到该用的时节了,托编的物件连个影子也不见。时间长了,村里每当有人想找他编个提篮筐头的,就有人说,千万别倚着破鞋扎着脚,找他编,那得驴年马月才能用上?因此,满村人十分地看他不起,结果到老了也没娶上个女人。白银做孙扁嘴的干儿子主要是图他有门编筐结篓的手艺,认他做干爹,就等于拜了师父。实际上孙扁嘴的所谓手艺,村人是极鄙夷的,虽不能说是下三滥,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根本称不上什么手艺。他们认为只有像木匠、铁匠、锡匠、白铁匠、泥瓦匠、骟匠、箍漏子,那才是手艺,依靠它可以养家糊口。能编筐结篓的人,在村里一抓一大把,只是编得好的少。人们都把编得好而又经常干这营生的人叫编活子。编活子,村人虽都看不上眼,但庄户人家谁也离不开它。春种、夏管、秋收、冬藏,样样农活都用得着提篮,架筐,花篓,粪篮、扁篓。就是屋内用的,也少不了笸箩,笊篱。白银的父母也知道编活子这门手艺村人看不上眼,但一个罗锅儿子又能做什么呢?

孙扁嘴得了白银这个干儿子,白日里领着采柳条,网鱼虾,晚上没事陪着拉个呱,做个伴,打发着寡淡的日子,倒也满心欢喜。而白银呢,尽管身有残疾,脸上长了一副憨相,可脑瓜儿活络,眼色也很跟趟。平日里给孙扁嘴端茶倒水,捶肩松背,噓寒问暖,倒把个老光棍子伺候得一百个满意。没几年功夫孙扁嘴便把一辈子练就的绝活,全吐给了白银。

村人都知道白银的编活手艺比干爹孙扁嘴要高出一截,他却没有另立炉灶。也有些人背后里来找他编物件的,白银都是推给师父,实际上,活儿还是白银干。后来,孙扁嘴也捉摸透了白银的心思,多次催他另立门户,单独接活儿,白银都以种种理由“赖”着不走。孙扁嘴便把收得的钱给白银一部分,钱多钱少,白银都是双手接纳。直到有一天,孙扁嘴和白银在河里捕鱼,一头栽倒在水里没起来,白银披麻戴孝葬了孙扁嘴,才算是正式当了编活子。

白银当编活子不耍奸磨滑,不使小心眼儿,行起事来,还有那么一点点仗义疏财的豪气。像花篓、扁篓,架筐,提篮等属于编活中的大件,农田里经常用到,所用材料都是棉槐条子。棉槐条子硬,不听约束,白银不惜时间和力气,也不省工序,插接、弯折、编花、绑扎、捋直、敲实从不马虎,编出的大件密实、耐用、好看。同样的材料别人编的用五年,他编的用七年。像观赏和实用兼备的柳条儿提篮,他就极尽出巧,有双沿儿的,有单沿儿的,也有花沿儿的;有扁的,有圆的,也有椭圆的;件件龙睛虎眼,令人爱不释手。

村里不管谁家收了棉槐,采了细柳,就送来托白银编。而白银呢,就按照先来后到白天晚上地忙活。有时编着编着,张三或李四送来的材料不够了,白银就把自己的挑一些给补上。人家不问他也不说,人家问了,白银就说,正好,正好!

找白银做编活的人,一般也不是白用,问心不过都会给他放下几个钱。白银就推让,推来让去,有的也就又收回了自己腰包;有的不收钱就变了脸,白银只好象征性地收一点。也有的人去拿编件,深谙白银的脾气,预先捎上一些鸡蛋、小米的给他,多也好少也罢,算是顶了工钱,白银反觉得好像欠了人家好多人情似的。村里也有那么几户人家,爱赚个小便宜,找白银编了物件,钱物都不放,只是说一串好话,白银也不计较。再送过活来,仍然无怨无悔地认真去做。

一天,白银正好从潍河里捉了一个二斤多重的王八,到白金家里显摆。白金二话没说,从白银手里拎了过来,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提着到了支书家里。他跟支书说,我家白银是个残疾人,干不了重活,早晚都得五保户,倒不如让他去看塘,村里省得凑粮凑钱的补贴,也省下再派出个劳力。炕前袋子里的王八一直在躁动,支书听到动静,看轮廓知道是个不小的家伙。便说,从决定挖塘的那天,他就考虑到了白银,全村没有比他再合适的。

白银到了塘上,靠着西屋山用木棍石棉瓦支起了棚子。里面垒上了锅灶,安上了水缸,盛上了柴火,做了灶房。房前用木棍架起了凉棚,顺着凉棚的立杆栽了两棵南瓜。

几场暖风细雨过后,天热得晒煞蚂蚁。池塘里有了一番好景致,荷叶叠翠,繁花如星,鱼儿跳跃,银光点点。凉棚上的南瓜爬满了架子,碧沉沉的叶子挨肩搭背挤在一起,点缀着一朵朵像裂口的铜喇叭般的花儿,直晃人眼;纵横交错的叶蔓间,冷不丁吊下一个青黑的长颈瓶样的南瓜,不小心就撞着人的脑袋。

白银给村里看了池塘,这可真是个清闲差使,如果愿意,是可以睡扁了头的。然而,他却一点也没闲着。他似乎就是春天的一片花儿,老是引来一群一群的蜜蜂。他没看塘的时候,人们把棉槐条、柳条送到家里;看了塘,人们就送到了塘上。白银也还像过去一样,白天忙了晚上忙。至于报酬,因为有了村里的一份看塘的固定收入,似乎比先前更不在乎了。

闲暇里,白银就到河里捕鱼,捕获了便养在鱼塘里一个地笼里。村人有求,就从地笼里捉一条拿去。但是,池塘里的鱼不论是谁,一条也不准动。每当有些人提出歪想法,想打公家的主意,他总是锅着腰笑着说,要公私分明,要公私分明!有歪想法的人,也只好作罢。

白银看塘到第六个年头的时候,上边要求所有村办企业、副业、荒山、河滩全部承包给个人经营,村委会贴出了池塘竞包告示。很多人凑在公示栏前看,都知道承包鱼塘肯定有油水。但又碍于白银平日里为人太好,和他竞争很不好意思。就说,我们身强力壮的,怎么好和一個残疾人去争饭吃呢?再加上白金在背后里找村支书斡旋,最后,自然是白银承包了池塘。

承包了池塘之后,白银越发感恩村人。编活的事自然不用说,就连过来买鱼的,只要是买个一条两条的,也都是从来不收钱。

麦收后的一天,村里传开了一个消息,说白银的看塘小屋里藏着一位貌若天仙的女人,这女人还似乎来路不明。

最初传出这个消息的是喇叭筒。喇叭筒姓高名天,身高一米五六,是村里公认的一等残废(村里人把男人身高不足一米七零的叫做三等残废,不足一米六五的叫做二等残废,低于一米六零的叫做一等残废),人虽矮,却起高腔。七十年代初期,村里没有高音喇叭,都是用杉木杆子搭一个十几米高的喊话台,让声音高的人,拿了铁皮打的喇叭筒,喊开会通知啦,来了盲人宣传队晚上在什么地方演出什么的。村干部就利用高天的长处,让他爬上台子喊话。高天往往是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仰着头,鼓着肚,直着嗓子哇哇喊,各家各户听得一清二楚。喊话次数多了,日子久了,就得了个喇叭筒的外号,高天这个名字却少有人叫了。

喇叭筒因为是个“一等残废”,又没有特别的能耐,就和白银一起进了七里河的光棍队。尽管喇叭筒比白银年长了十几岁,并且按亲戚论起来白银还应当叫他表叔,但是,由于“同病相怜”,喇叭筒还是有事没事常到看塘屋子坐坐。有时白银也做上个水煮鱼,两个人喝上几两小酒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半天淡。

这天,喇叭筒的妹夫过来出新麦子门,喇叭筒到塘上买鱼招待妹夫。他环视了池塘一圈,没见白银的影子,料定在小屋子里,便推开房门一步闯了进去。没想到迎面看见一个荷花仙子般的姑娘,正在做饭呢。姑娘一见喇叭筒,噗嗤一声笑了,说,你肯定就是喇叭筒表叔了。喇叭筒一惊,心想白银这看塘屋子啥时候冒出个这般俊俏的姑娘呢?还素不相识的,竟喊出了自己的鬼名字。但喇叭筒毕竟是见过世面,定了定神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姑娘却笑着答非所问,鱼早在地笼里,用草绳拴着,提了就是,不收钱。喇叭筒又和姑娘说了一会儿话,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提着鱼颠颠地走了。

路上正好碰见了白银,提着一块猪肉,锅着腰急急地走。喇叭筒站住问道,看走得猴急的样子,屋子里有心事吗?

白银咧着嘴笑了笑说,你也踩了风火轮,急着回去招待表姑夫吧?路上撞见他过来出新麦子门,知道你要捉条鱼的,就给你预备了一条。没收你钱吧?

没呢,光白吃你,倒不好意思来塘上了。

两大池子鱼,你才吃几条?

那姑娘是你的亲戚还是朋友?

白银摇了摇头。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白银忽地红了脸,又摇了摇头。

她不至于是什么田螺姑娘之类的神仙吧?

这都啥年月了?亏你想得出!白银说,我还有事呢,回了啊!

喇叭筒陪着妹夫喝了一瓶火辣辣的老白干,兴许是六十多度的烈酒兴奋了神经,也许是白银屋里的姑娘过于神秘,让他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于是,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腿,竟遛达到了街上,并逢人便讲,说白银的看塘小屋里藏着一位来路不明的姑娘,长得天仙一般漂亮。同时他还加上了自己猜测和想象,说,那姑娘说不定就是四个鼻孔的潍河鲤鱼精变的。听的人笑着摇头,表现出很不屑的神情。喇叭筒竟有些急,摆出了似乎十分确凿的证据:首先是凡人根本不可能那样漂亮,一看就带着股子仙气。其次是这姑娘来路不明,不知道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再是这姑娘一笑有一对小酒窝,那对小酒窝能牵人魂儿,绝对不是一般的酒窝。肯定是四个鼻孔的潍河鲤鱼变的。四个鼻孔一对做了鼻子的鼻孔,那一对没地方安排,就变成了酒窝。听的人肯定更不相信,喇叭筒就举例子说,当年齐天大圣孙悟空被杨戬杨二郎追急了,变成了座破庙,猴子尾巴没地方安排,就在庙后边做了一根旗杆。旗杆哪有在后边的?杨二郎看出破绽,作势要用三尖两刃刀捅破庙的窗户,窗户是孙猴子的眼睛啊,孙猴子知道被杨戬识破,只好又恢复了原形,翻一个筋斗逃跑了。你想那样一对酒窝,和庙后的一根旗杆,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村里人听了着实吃惊不小,于是,一些好事的人便打着买鱼或者看荷花的幌子,前往池塘一探究竟。据从池塘回来的人,尤其是一些老娘们小媳妇说,不但见了那姑娘,并且还有一些对话和交流。她们说,白银的看塘屋子里确实有一个荷花一样漂亮的姑娘。这位姑娘一问三不知,什么有价值的话也套不出来。于是有些人说,白银承包池塘有钱了,可能是从外面买来的媳妇。也有些人说,人啊,有钱就变坏,看白银那惶惶的神情,说不定是从外面骗来的。还有一些人说,那姑娘走迷了路,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池塘,恋着满塘的荷花,就住在这里,白银赶也赶不走了。这后种说法显然更不靠谱。

白银和漂亮女人的话题,在村里沸沸扬扬地传了十多天,就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了一番话。此话一出,就像翻着浪头的开水锅,哗地倒上了一瓢凉水,村子里马上归于平静。

这个人是村医,他说,本来白银一再嘱咐不要把这事说出去,现在看,不说也不行。各人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说人话的少,胡咧咧的多,越传越邪乎。倒不如把这事说破,让大家弄个明白。

白银有个习惯,晚上没事好拿着捕鱼的家什到河边走走,高兴了就下下网,捉几条鱼。这天晚上没捕到几条鱼,便收了网往塘上返,听到前面不远处,坝坡上的树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就喊了声,没有回音。他站到坝沿望去,看见树上一条白带吊着一个女人。白银慌忙把她解下来,背着跑到了诊所说,三叔,快救救她。村医把人接下来,一看是个姑娘,脸色青灰青灰的。便急忙把了把脉,给她做了人工呼吸等一些急救措施,这姑娘就活了过来。又观察了一会儿,确诊没事,就帮着白银把姑娘送到了看塘小屋。第二天,不放心,又过去看,姑娘已全部恢复了神志,可惜已是失忆。因为姑娘住址、姓名全部忘记,就只好暂住在他的小屋子里。村医说,待姑娘恢复了记忆,肯定是要走的,那么漂亮一个姑娘,怎么会看上罗锅子白银呢?

听的人就轻轻地一声叹息,也不知道叹的是姑娘还是白银。

几天以来,姑娘没什么事,人生地不熟的又没处走,就拎个马扎子坐在一边看白银编柳条提篮。这天早饭后,白银又在编,姑娘就又坐在一边看,看了一会儿说,白大哥,你给我起个名字吧,也不能老是打哈哈着叫我啊?白银正在捏着柳条儿编花,白白的柳條柔软而又细腻,随口说道,就叫白柳吧。姑娘听了很高兴,说,好,就叫白柳,这样我就是你的妹妹了。以后妹妹替你做饭、喂鱼,你就专心柳编好了。

白银给姑娘起了个名字叫白柳,她就想起了前几天过来一个叫白莲的姐姐,拉着自己的手说了老半天话。人漂亮,说话又爽快,似乎脾气很合得来。这些天里,她一直有件事难以启齿。刚住到这里的时候,塘里的荷花萌萌地蹿了好多骨朵,尖尖的像一支支蘸了粉红颜色的大毛笔。一晃十多天过去,有的衬着翠绿的叶子半绽了开来。随着荷花的绽放,天气也热了起来,热得人没处躲没处藏的。尽管没干什么活,身上却黏黏粑粑的很不舒服,守着一池碧水,这孤男寡女的,就是没法洗。如果把白莲叫来,跟她说说,让她多约几个女孩一起洗,那不就什么问题也解决了吗?白柳想到这里,就说,白大哥,我求你一件事吧?

白银说,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只要我能做到,都成!

白柳说,你能不能把那个白莲姐姐叫过来,我们说说话?

白银说,这个好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白莲来后和白柳在屋子里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儿话,出来笑着对白银说,晚上要约几个姐妹们过来洗澡。白银明白这是白柳的意思,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晚上,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白银手里握着一个加长的手电筒对白莲说,你们洗吧,洗好了喊我。白莲凑到白银耳边说,二哥你可得老实点,不许偷看!白银说,嘁,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几条白生生的莲藕泡在池子里吗?说着向塘外走去。

一群女人在水中欢天喜地的,什么话都敢说。有些话白银听了感到一阵阵的燥热。

荷塘的“夜景”在村子里传了开来,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人,心里生出些光怪陆离的邪念,鬼鬼祟祟地踅摸到池塘想一饱眼福,却没等挨上池塘周围那茂密的棉槐屏障,白银的手电光就刷的一道照了过来,照得他睁不开眼睛。那人心里恶狠狠地骂一句该死的罗锅子,只好知难而退了。心里平添了对白银的一份敌意。

白银除了当好警卫,还当了这一档子女人的“后勤部长”。白柳说,白银哥洗发水没有了。白银就按照白柳说的牌子买来洗发水。白柳说,白银哥,毛巾该换了。白银就会买来称心如意的毛巾。白柳说,要是洗完澡能有个清水冲冲凉,那该多好啊?!白银就买来一个大塑料桶固定在屋顶上,接上上下水管,按上了雨洒,供白柳们冲澡。白柳说,冲完澡要是有个吹风机吹吹头发,那真是个好事。白银就去买来大大小小的吹风机。白银看看白柳衣服该换洗了,就悄悄给白莲一些钱,让她们一起到城里买衣服。

时间过得好快,秋天说来就来了。荷塘的夜没有了女人们的喧闹,她们便白日里往这里跑,就像串门子走顺了腿,不知不觉人听了脚的使唤。其实来了塘上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找白柳说说话,喳咕喳咕化妆品、时尚衣服什么的。这天,细心的白莲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自从白柳住进看塘屋子,白银就将自己的铺盖搬到了做饭的棚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棚子里的铺盖不见了,屋子里的小炕上却有了一对摞起来的新枕头。白莲试探着问白银,选个好日子把喜事办了吧?白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嘿嘿笑。

白银和白柳合了床,在七里河已是公开的秘密。在村人的心目中,白银和白柳就是一对夫妻。

池塘上的事本来就不多,白银疼爱漂亮的白柳,不让她沾一丁点粗活。白柳闲来无事,看蜻蜓点水,望云开云合,观鱼儿闲游,瞅麻雀捉对。再之后,白柳便到村内串门,一去就是半天。有时,白柳约上几个要好的姑娘去城里购物,一去就是一天。

年底,白银给白金送了几条潍河鲤鱼过年,临走白金送到大门口,不轻不沉地撂了句话,说这段时间白柳在村子里怪活跃的,男人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钩子,还有的说一些不清不混的话。白银被大哥说得心里一阵阵发紧,表面上却装得满不在乎,说,甭听那些屁话,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白柳不是那种人!

转过年头,白柳对白银说,咱在鱼塘上建个垂钓场吧,现在就是要赚那些开着好车找乐子的人的钱。白银觉得有道理,便雇了施工队对两个鱼塘的周边进行了铺装,购置了遮阳伞等一应物件。大路口设置了垂钓场的大幅广告牌。池塘外拓出了一个停放几十辆车的停车场。

垂钓场一开张,就一下子拥来了好多垂钓者。他们有的开着豪华轿车,有的开着普通越野,还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戴墨镜遮阳帽,有的剃光头脖子上圈着金链子,也有的前呼后应领着一档子人;有的用海竿,有的用手竿,还有的用锚竿。池塘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白柳就像一只蝴蝶,在钓鱼者中间飞来飞去。白银发现,那些垂钓的男人看白柳的眼神就真的带着钩子。一次,白银喝了点酒,气哼哼地跟白柳说,那些捞鱼匠(白银对垂钓者的称呼)没一个好东西!白柳说,哪个惹着你了?白银说,他们惹我干啥?我是说,那些人看你的眼神,直勾勾的!白柳咯咯笑了,说,我还能被他们勾走了不成?要走,不早就走了吗?你也没拦我呀!白银想,也是。揪起来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村里有些闲人听说了池塘上的光景,便过来看热闹。他们回到村里再添枝加叶地描绘一番,听的人有的羡慕,有的摇头,也有的叹气。白银、白柳、池塘成了七里河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

这天午后,白金到了池塘,对坐在马扎上抽烟的白银说,你们在池塘搞了这么大的动静,和支书说过吗?

白银看到白金虎着脸,心里就咯噔一下,思忖了一会儿说,村里还反响很大?支书有些说法?

白金说,支书倒没说什么,村里人的说法倒很闹腾。有的说,当年可怜你是个残疾人,承包鱼塘的时候没和你争,让你白白捡了个大便宜,赚得盆满罐满。现在又搞垂钓场,那就是饽饽往肉汤里滚。也有的说,白柳那么漂亮的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会看上一个年龄又大又有残疾的男人呢?人家是瞅着你的钱包来的,是冲着你这几个池塘来的,搞垂钓场是白柳的主意吧?你也不想想,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肚子里老是没有动静呢?肚子里要是不怀上你的个种,生下个崽子,那就很难说死心塌地跟着你。还有啊,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婦的在池塘里洗澡,洗得屁欢屁欢的。建了这垂钓场,这帮人捞不着洗澡了,还老鼻子意见呢!

白银说,现在这人怎么了,怎么就见不得人好呢?

白金看到白银不服气,站起来说,我不说多了,你自己多长个心眼吧!说完了头也没回,黑着脸走了。白银跟着哥哥走出屋门,呆呆地目送他直到看不见影子。几只麻雀“嘁嘁嘁”吵闹着一窝蜂飞过头顶,白银方才想起应当回屋子了。

之后,白柳每到村里串门,时间稍长一点,白银就会找到门上。白银不允许她单独到城里购物。审问白柳交往的每一个男人。一天,白柳约好白莲搭一辆常来垂钓的老板的车,到城里买服装。老板是个持重和善而又好开玩笑的中年汉子,白银和白柳都对这人印象不错。白莲的孩子突然病了需要照顾,不能一起去城里。那老板说,她不去你去吧!没想到白银锅着腰挡在白柳面前说,白莲不去,你也不要去。而白柳呢,上一次和白莲进城,已经看好一件黑色连衣裙,由于钱不够,已和卖衣店老板说好今天去取。便对白银说,我已和人家约好了今天去的。白银黑着脸说,是和哪个约好了?白柳听出了问话里面的另一层意思,便生气地说,我就是和人家约好了,反正今天我要去。于是,白柳就往车上走,白银就阻挠,两个人在车门口推推搡搡了好一阵子。还是钓鱼老板给打了圆场,说不要紧的,等那位妹子的孩子病好了再去吧,衣服有的是。白柳抹着泪回到了屋里。

吵架之后,白柳似乎懂了很多事。没事就在小屋子里出神,没事就在荷塘边观花,没事就在树下乘凉,没事就看天上白云游走。

这是一个初秋的清晨,白银睁开眼睛,身边不见了白柳。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回来,便穿了衣服到外面看。太阳挂在东边远树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青雾,红阴阴地不发一丝光亮,像一个蒙了灰的陈年灯笼。远处传来灰喜鹊“吓吓吓”的叫声,塘上了无人影。白银跑到村里询问白柳常去的每户人家,都说不曾见到。他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回到屋里察看。白柳昨晚穿过的衣服、内裤、胸罩都在,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不少,屋内所有的东西摆放有序,抽屉里钱一分不少。白柳似乎就是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飞走了,只留下一个残破的茧壳。

村人得知消息,议论纷纷。

池塘上没了白柳的影子,白银似乎丢了魂儿,做事总是丢三落四的,人也显得有些迟钝。村人见了都泛了异样的眼光,背后里叫他“白痴”。

垂钓的人越来越少,不到一月几乎门可罗雀。白金知道白银再无心经营,便在池塘入口处写上了一面牌子,关门谢客。

喇叭筒自从白柳住到了看塘屋子,觉得矮了白银半截,便没有再来跟白银闲扯淡。白柳走了,喇叭筒又成了看塘屋子的常客,只是觉得白银的话,比以前少多了。

半年之后,七里河人似乎已经忘记了白柳。白柳仿佛就是平地里刮起的一阵风儿,轻轻地吹过荷塘,荷塘里波光潋滟、花摇叶动、风情万种,那是荷塘最美的时候。风吹过了也就过去了,荷塘自然归于平静。

这天早晨,白银从梦中醒来,穿好衣服,敞开屋门,发现门外一个纸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白白胖胖女婴。白银一眼看出,孩子眉眼间依稀有着白柳的影子。他抱起来亲了又亲,眼里流出两股泪水。

猜你喜欢

白莲白金白银
池上
英雄史诗《硕诺巴特尔》的社会关系论探讨
临床实习医师教学改革及实践分析
白金十分钟自救互救实践创新展现新时代人文精神价值
白莲
我的挚友白金申中国篮球先驱者
参观白莲抽水蓄能电站赠吟友
宇宙中发现黄金白银“制造厂”
换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