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
2018-01-19黄兴国
黄兴国
凌奇成了乞丐,是我有一次从城里回黎镇偶然发现的。
那是一个初冬的周末,天碧如洗,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我从县城回黎镇,刚下车,看见车站旁一个小吃店里,围着几个看热闹的人,店老板手里抡着一把扫把,怒气冲冲地在驱赶一个乞丐。乞丐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用麻绳捆的已看不出本色的被褥,一头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乱蓬蓬的头发沾满尘土,满脸老长的络腮胡也是脏兮兮的,乍眼一看,还有点像马克思。乞丐大概是饿了,正向老板乞讨馒头吃,老板看他那又脏又臭的邋遢样,影响做生意,呵斥他快走,乞丐赖着不动,老板就用扫把赶他。我转身正要离去,没想到,那个乞丐竟冲我喊了一声:“陈辉。”
我转过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吃惊地叫出了声:“凌奇!”想不到这个被人驱赶的乞丐,竟然是我的战友凌奇。
“陈辉,你一身的西装,好派头哦。”
“凌奇!你怎么变这样了?”
“你去买几个包子给我吃。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赶紧买了几个包子,把凌奇领到车站附近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凌奇接过包子就大口咬,没咬几口就被噎得翻白眼,我又赶紧跑到边上小店买了两瓶水给他。
二十多年前,我和叶清岩、江和安一块去当兵,同学加战友,关系更不一般。退伍后,战友圈里称我们为“铁三角”。
清岩一米八的个,看上去牛高马大,其实性情温和,徒有唬人的外表。退伍后,性格懦弱的清岩反倒进了公安,不过,终究因为不够“心狠手辣”,混了快二十年,还只是个黎镇派出所的副所长。他也无所谓,整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知荷香看上他哪点,死心塌地地和他不清不楚了十多年。黎镇老街上的“盆盆香”酒楼,就是清岩的干妹子荷香开的,酒楼不大,只有五六个包间。
和安是农村的,退伍后,回乡种地。十多年前,武夷山茶叶走俏,和安靠他爹留下的几十亩茶山翻身,不经意间,原本默默无闻的和安倒成了黎镇小有名气的茶老板,成为我们战友圈里有影响的人物。
十多年前,我从黎镇广播站调到县电视台当记者,家还在黎镇,每个周末,都要從县城赶回黎镇,荷香的“盆盆香”就成了我们“铁三角”聚会的据点,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每个周末,我们就一定会聚一聚,喝上几杯。
“凌奇不知道流浪到哪去了?”每次聚会,几杯酒下肚,清岩就会提到凌奇。
“可怜的凌奇现在也不知怎么样?”说起凌奇,连荷香也不住地叹气。
当时,凌奇和我们三个同在一个连队。凌奇是从城里去当兵的,他父亲好像是县政府的一个小官。凌奇在部队只待了一年就提前退伍。我退伍后,到处打听他,有人说他去了外地,反正十多年里,我从没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凌奇本来当兵时间就不长,慢慢地战友们也就淡忘了他,每年战友聚会,甚至都没人想起还有一个叫凌奇的战友。
“我在车站遇见凌奇了。”趁凌奇吃包子的时候,我立刻给清岩打了个电话。
清岩和凌奇有一段特殊的感情。我们下连队第一次实弹练习时,清岩步枪射击,十枪脱靶了五枪,被连长好一顿训。投手榴弹时,清岩或许是太紧张,也可能是被连长训昏了头,手榴弹竟然就落在了他自己的脚下,手榴弹“滋滋”冒青烟,清岩吓傻了,站在那一动不动。站在清岩身边的指导员眼疾脚快,在喊大家卧倒的同时,迅速朝手榴弹踢了一脚。指导员是个近视眼,踢偏了,手榴弹飞到了前方的石块上,又被弹了回来,落在清岩的脑袋边。这要炸了,清岩肯定连脑袋都没地找,险情让现场所有人紧张得要窒息。指导员摁着清岩已经卧倒在地,再站起来踢手榴弹已经来不及。凌奇站在清岩的身后,大概也是吓傻了,大家都卧倒在地,只有他还傻愣愣地站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傻愣愣的凌奇,竟然灵光闪现,非常果断地飞起一脚,手榴弹在十多米外的地方爆炸。卧倒在地的战友全都没事,只有凌奇因为是站着的,身上多处被弹片划伤。凌奇这一脚,不仅救了清岩和指导员,也救了自己,避免了一场重大的安全事故。此后清岩视凌奇为救命恩人,两人关系特别铁。
几个包子下肚,满脸疲惫的凌奇才缓过神来,苍白的脸上才有点血色。
十几分钟后,清岩赶了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凌奇。“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清岩大概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救命恩人凌奇,竟然成了乞丐。
“清岩,你穿警服很威风哦。”凌奇看到清岩说的第一句话和看见我时一样。看到清岩,他也没感到特别的惊喜。“一言难尽,我喜欢自由,我怕人管我。”凌奇目光虽有点呆滞,但语言还很有条理,脑子也很清醒。
“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有事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这个兄弟啊,就没把我们当战友看。走,我们喝酒去。”清岩一把拉起凌奇,又掂起凌奇那个担子,扔到路边,“这破烂玩意扔了。”
“别,别,别。这是我全部家当,我就是靠这个过日子的。”凌奇见清岩把他的铺盖担子扔了,急得跳起来,冲到路边,又宝贝似的捡了起来,挑在肩上。
“这脏兮兮臭烘烘的,怎么睡啊?我给你买新的。”清岩见凌奇把他那个破铺盖担子抓得紧紧的,又好气又好笑,见实在拗不过他,也就任凌奇把担子挑在肩上。
清岩和我领着凌奇往“盆盆香”走去,我跟在凌奇的身后,一路走,一路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酸臭味。街上的行人,看见我和清岩和一个邋邋遢遢的乞丐走在一块,都觉得不可思议,不住地瞅着。
到了“盆盆香”,凌奇停下脚步,“我不进去了,我这样肮脏,进到店里不好。”
荷香在柜台上看见清岩和我在店门口和一个乞丐嘀嘀咕咕,就走出门,“你们俩怎么回事,怎么和个叫花子拉拉扯扯的?”
“等等和你解释。”清岩也顾不得和荷香多说。
我对清岩说,凌奇这样进店里,会影响客人的,“我们从后门进去,叫凌奇先去洗洗,换身衣服再喝酒不迟。”
“是是是,我都被你这小子搞糊涂了。”清岩连忙领着凌奇到店后面的停车场,把凌奇那破烂挑子放到停车场的角落,才领着凌奇从后门进到店里的休息室,又翻出几件自己穿的衣服,带凌奇去卫生间洗澡,“你小子,好好洗洗,熏死人了。”endprint
荷香见清岩领着个乞丐到店里,很生气。清岩趁凌奇去洗澡,告诉荷香他就是战友凌奇,荷香转身去准备酒菜。
酒店边上有家美容美发店,凌奇洗完澡,清岩又领着凌奇去剃头。
洗完澡,剃好头,凌奇像换了个人。清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错,还是很帅的,这才是我们的凌奇嘛。”
荷香早已备好酒菜。和安听说遇见凌奇,也从乡下赶来。我们四人边喝边聊。凌奇话不多,始终不说为什么会去流浪乞讨,反反复复的就是几句话,“和他们合不来,我喜欢自由,流浪也很好玩。”我和清岩、和安也不好刨根到底地追问,毕竟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但是,一个退伍军人沦为乞丐,毕竟有悖常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凌大哥,我这个小店也缺人,你就留在我这里,帮我做事吧。”荷香对凌奇也很同情,一起陪凌奇吃饭,“今后你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凌奇,我们是同个连队的战友,一个锅里吃饭,你还救过我的命,我们之间不用客气。”
喝了几杯酒,凌奇脸色通红,也许是太疲惫,眼皮不停地闭合,清岩见凌奇打瞌睡,就带他去楼上睡觉。“凌奇,好好睡一觉,我們明天早上再来陪你。”
一早,我和清岩赶到“盆盆香”时,凌奇已经不在了,这家伙竟然不辞而别了。
“有安稳日子不过,偏偏喜欢去流浪要饭,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凌奇啊凌奇,你真是个奇人啊。”清岩忍不住地感叹。
我把凌奇的故事告诉了其他战友,战友群很多人知道了凌奇的事,凌奇成了我们战友中的一个另类。
又有两年多没有凌奇的消息,凌奇就这样突然间从我们的生活中出现,又突然间消失。
就在我都淡忘了凌奇的时候,一天,公安局刑警队的大队长左鸿飙来找我。左大队长是我熟人,我采访公安时,经常找他。我还以为又有什么重大案件,没想到他居然是来向我打听凌奇的。
“你很多战友说,你见过凌奇,知道他下落吗?”
我很好奇,公安局怎么会对凌奇感兴趣,“难道说凌奇做了违法的事情?”
“那倒没有,我寻找凌奇,是受他父亲委托,我原来在政府办待过,他爸也算是我的老领导,请求我帮忙。”从左大队长那里,我才第一次知道凌奇家庭的一些情况。
凌奇的父亲原来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母亲是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凌奇读初二那年,家里出现变故。当时县城有家叫“玫瑰之夜”的歌厅,歌厅里有一个离了婚的领班,人称“黑玫瑰”。这个“黑玫瑰”皮肤虽有点黑,却有一种混血儿般的妖艳,在当时县城娱乐界算个人物。凌奇的父亲有一次陪客人去“玫瑰之夜”唱歌,一时糊涂和这个“黑玫瑰”纠缠上了,从此“黑玫瑰”就揪住凌奇的父亲死缠烂打,逼他父亲离婚娶她,甚至还叫人威胁他母亲。凌奇的母亲是个贤惠柔弱的女人,既然老公如此,也就随他去了,无奈同意离婚。
凌奇怨恨父亲。那个“黑玫瑰”是娱乐场中的人,只会吃喝玩乐,没有家庭观念,与凌奇的关系更是水火不相容。
凌奇的父亲与“黑玫瑰”本来不是一路人,管不住她,再加上这桩不太光彩的婚姻,弄得满城风雨,进步受到影响,结婚不久,两人的关系就闹得一塌糊涂,没几年两人就分道扬镳。
凌奇的母亲郁郁寡欢,不到三年就病逝。凌奇当时正在读高二,母亲离去让他性情大变,勉强高中毕业,也不参加高考,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他父亲没办法,通过关系让他去当兵,希望部队的集体生活能够改变他的性情。
至此,我才知道,凌奇在部队为什么老是闷闷不乐,不怎么合群。新兵连时,我们一个排的人打地铺,凌奇的铺位正好挨着我,我经常都睡了一觉醒来,他还在翻来覆去地唉声叹气。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或者不舒服,他也不说。
我和凌奇都算高中毕业,虽然成绩不咋样,但在新兵连里,已经算是高学历。有一次新兵连上政治课,指导员在说到“世界四大文明古国”时,现场提问。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想回答。奇怪的是整个新兵连一百来号人,居然没有一个人举手回答,平时不爱说话的凌奇,那天不知道哪根筋错乱,竟然喊报告,“中国、印度、埃及、古巴比伦。”指导员很满意,夸了他一句:“小伙子有文化,长得很帅,下连队可以当文书去。”新兵连指导员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凌奇把这句话当真,放在了心里。
我们四个人分在同一个连队,我分在侦察班,清岩分在电话班,和安分在炮班,凌奇分在无线班。凌奇记着新兵连指导员的那句话,竟然自己找到连长、指导员,要求去连部当文书。文书在连队属于重要岗位,岂容你一个新兵自己提要求?首长就觉得凌奇是不是脑子缺根筋,对他的印象也就大打折扣。
凌奇踢飞了即将爆炸的手榴弹,避免了一场重大安全事故,连长、指导员都非常感激他,本来是要树他当先进典型,无奈凌奇因为没当上文书,赌气啥也不做,无线班班长训练没法开展。连长、指导员认为凌奇不适合战斗班排的工作,就把他调到炊事班。可他既不会做饭,也不会做菜,刚好司务长买了几十头鸭苗,就叫凌奇去喂鸭子,不到三天,几十头鸭子就死光了,气得连长把他臭骂一顿。朽木如此不可雕,从此也就随他去。凌奇高兴就帮助烧烧火,不高兴就坐在连队后山的龙眼树下看书,炊事班班长也管不了他。有次凌奇在新华书店看见《红楼梦》,花了一个月的津贴买了,从此,这套《红楼梦》成为凌奇的宝贝,痴迷得晚上睡觉都抱着。
凌奇偶尔发现炊事班班长私藏肉菜,就悄悄地偷出来让我和清岩、和安共享,清岩就到驻地老百姓的小店买瓶香槟酒,四个人你一口我一口,轮流着喝。凌奇有时喝多了,不顾我们三个在场,就自己默默地流泪。
“凌奇,大男人的,你老哭什么啊?你是不是《红楼梦》看多了?我看你都快变成林黛玉了。”我们三个都不知道凌奇的心思,只是觉得他心事重重,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到年底,当了一年兵的凌奇就提前退役。
左大队长告诉我,凌奇回家后,他爸找一些关系,帮他安排在邮政局上班。同事看凌奇对人不理不睬,以为他清高,也都不和他来往,凌奇的自闭症也就越来越严重,最后他索性不上班,呆在家里,闭门不出。他父亲有时急得打骂他,凌奇干脆就离家出走,有时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回来后,人呆呆的。医生说凌奇是精神上出问题,他父亲就把凌奇送到外地一家精神病院治疗。或许是凌奇在精神病院又受到刺激,在被关了半年后偷跑出去,从此流浪在外,再不回家。endprint
左大队长说,凌奇的父亲几年前中风,半瘫在家,雇了个保姆照顾。保姆叫陈妹,农村人,老公死于一次事故。女儿成绩不错,就把女儿转到城里读书。经人介绍,来到林家,既可以挣一份工资,照顾女儿读书,还省了租房的费用。照顾了整整三年。凌奇的父亲意识到自己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很想在有生之年能再看看儿子,希望儿子能够过上正常的生活。
从左大队长找过我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三四年,凌奇没有来找过我们,也没有凌奇的任何消息。
我在县民政局采访,中午民政局请吃饭,饭桌上吹牛闲侃。民政局殡葬管理科的江科长说,昨天公墓管理员报告说,有个流浪汉赖在墓地不走,去赶他,他就拿棍子打人。江科长说,我赶到公墓时,这个流浪汉还在,长头发、长胡子,邋里邋遢,铺了一床被子在墓地,躺在那说是陪他妈妈。说话的口气,不像精神病,但看他的行为又不像正常人。如今啊,奇怪的事情还真多,我看他可怜,也就由他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脑袋瓜一激灵,这流浪汉会不会是凌奇?又向江科长了解了一些细节,我断定这流浪汉定是凌奇無疑。赶紧打电话给清岩、和安,还有左大队长。
清岩、和安匆匆从黎镇赶到城里,江科长陪我们一起去公墓,到了妙安陵园,果然看见半山腰的一个墓碑旁有个人。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里,
幸福享不了……
离他还有几十步远的地方,我们耳边响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声,那个人对着墓碑在唱这首小朋友都会唱的歌。在墓地里听到这样的歌,让人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从背影看,我确定是凌奇。他唱得很投入,我们四个人离他已经很近,他都没反应。“凌奇。”我叫了一声,他没反应。“凌奇。”我又大声地喊了一声,他听到了,慢慢地转过身,盯着我们看,目光直直的,直到我们走到他跟前,他才说话:“陈辉、清岩、和安,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凌奇,你这个家伙怎么回事啊?这么多年了,你跑哪去了?”清岩看到真的是凌奇,很激动,走到他跟前,朝他肩膀上就是一拳。
我仔细地打量着凌奇,与六七年前相比,凌奇明显老了,不仅满头长发灰白,连满脸的胡须也白了,脸上布满皱纹。想象得出,凌奇这几年到处流浪漂泊,肯定是过得相当艰难。
“凌奇,你让我们兄弟们好难过哦,你何必这样苦自己呢?我们可是战友啊!”看着凌奇这样子,我们都很难受,凌奇也不说话,任由清岩说着。
望着凌奇,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心想,这凌奇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说他精神不正常,好像不是,他说起话来,没觉得他哪不正常;说他正常,好像也不是,他的行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有家不回,甘愿四处乞讨,脏兮兮地四处流浪,究竟为的是什么啊?我绞尽脑汁地去想也想不明白,进不去凌奇的内心世界。
我一边想,一边扫了一眼墓碑,墓碑上刻着“龚雪琴之墓”,墓碑右上方镶嵌着一帧女士的小瓷像,瓷像上的女人面带微笑,气质高雅,我想这就是凌奇的母亲了,凌奇的神态很像他母亲。我想,要是九泉之下的凌奇母亲知道儿子现在这个样子,不知会有多伤心。
“这是我妈,我妈漂亮吧?”凌奇看见我盯着他母亲瓷像看,就走到我跟前说。提起母亲,我看见凌奇刚刚木然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我想,在凌奇内心的深处,这个世界留给他最大的念想,恐怕只有他妈了,不然他也不会在这大冷天里,跑到这阴森森的公墓里来陪他母亲。
“陈记者。”刑警队的左大队长,也从山脚爬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姑娘,“接到你的电话,我就赶过来了。这是原来照顾凌奇他爸的保姆陈妹,这是她女儿小英。她们听说找到凌奇,都要来看看。”
左大队长也盯着凌奇端详了好一会儿,“你就是凌奇啊,找你好多年哦。你离家这么多年,怎么不回家呢?”
“孩子,你回来迟了,你爸一年前就走啦。唉,他一直熬着,想见你一面,终究没能等到你。”陈妹看着凌奇,不住地拭泪。小英则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个模样古怪的凌奇。
“凌奇,你爸的墓就在下面。他等了你好几年,活着没能见到你,如今你回来了,就去给他磕个头吧。”左大队长招呼着凌奇往山下走,我们几个也都跟着往下走。
公墓是沿着山坡一层一层建的,往下五六排,我们看见了凌奇父亲的墓,墓碑上也有帧小瓷像,瓷像上的凌奇父亲,四十多岁,戴副眼镜,显得意气风发。看着这帧相片,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这个曾经踌躇满志、很有作为的人,就因为偶然的一次邂逅,让自己的人生轨迹拐了个弯,落得个很悲惨的结局。
凌奇跪下,磕了三个头。看着凌奇虔诚地给他父亲磕头,我就想,这个成年在外漂泊的凌奇,尽管心怀怨恨,但对父亲还懂得行大礼,看来这个外表看去有精神病的凌奇内心其实是清楚的。磕完头,凌奇站了起来,摸了一下墓碑右上角他父亲的相片,然后仰头哈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好,死了就了,了了就好,还是死了的好。哈哈哈。”
凌奇这一笑,我一下就想起了凌奇在连队看《红楼梦》的情景,我想凌奇还真的有点像那个疯疯癫癫的空空道人。凌奇在这一刻肯定是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的那个空空道人,想起那首《好了歌》。
凌奇大笑完,转身依旧去他母亲的墓地。
“你们跟着我干吗?你们走吧,我还得陪我妈呢!”凌奇见我们一行人又跟着他往山上走,就转身催促我们回去。
“凌奇,你这家伙,不够意思,这么多年,你也不来看看兄弟们。今天既然找到你了,不管怎么样,你也得和我们回去一起聚聚。”清岩就去拽凌奇。
“凌奇,你既然回来了,就回家吧。”陈妹也恳求凌奇。
“凌奇,你都在江湖上闯荡了二十年,也该结束了,我的茶厂要人管理,你就去我茶厂帮我做事吧。”和安也劝说凌奇。
“唉,我都说了,我要陪我妈,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不用管我,你们都回去吧。”凌奇开始不耐烦。endprint
“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陈妹话里有话,想说又犹豫。
凌奇似乎看出了陈妹有事想说,就望着陈妹。
“你爸临终前,留下遗嘱,说你要是不在了,就把现在住的这套房改房赠予我,因为没有你这个继承人的同意,所以房子也一直没过户。如今你回来了,我也不好意思要你家的房子。”陈妹说完,从文件袋里掏出一张纸,还有一张卡,“这是你爸生前留下的遗嘱,这张卡里还有一万多块钱,是办完你爸的后事剩余的,也一起给你,希望你今后能够正常地生活。”
听完陈妹的话,我才明白,敢情凌奇的父亲,把自家的房子都赠予保姆了。我心想,这房子可是大事,凌奇肯定不干。陈妹一说完,我就盯着凌奇看。
“他把房子送给你,那就是你的。你不用不好意思。”凌奇说完,又把那张遗嘱塞给了陈妹,“天当房,地当床。天下就是我的家,你说的那个家,早就不是我的了。”
凌奇又把手里的那张卡递给了小英,“我不用花钱,这卡我也不会用,你读书用得着。”小英不接,塞还给凌奇。凌奇又塞到小英手中,“好好读书。”小英手里握住那张卡,看看她母亲,又看看凌奇,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凌奇一番好意,你们就收着吧。”左大队长见凌奇这样决定,就替凌奇做了主,“房子你们母女先住着,凌奇要是回家就一起住,你还可以帮助照顾一下凌奇。”
说实在话,我没想到凌奇会把自己唯一的房子不当回事。看来凌奇是真的看破红尘,对物质的财富已经没有概念。同时,心里也很感慨,凌奇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
无论大家怎么劝说,凌奇还是执意要留在墓地陪他母亲,对凌奇这一古怪的举止,大家也没有办法。
“那你再陪你妈妈一晚,明天我们再来接你。”清岩也只好这样对凌奇说。凌奇木然地看着我们几个人离开墓地,我和清岩不住地向凌奇挥手。陈妹泪眼蒙眬,一步三回头,嘴里喃喃地说:“可怜的孩子,这是为什么啊?”
上午,我和清岩再次来到公墓,凌奇已没了踪影。“凌奇,凌奇。”我和清岩対着陵园四处喊叫,回应的只有山谷里呼呼作响的风声。
墓碑上,凌奇母亲的笑脸依旧灿烂。“阿姨,您老人家保佑凌奇平平安安吧。”我和清岩给凌奇的母亲鞠了个躬。
我猜得出,凌奇昨天之所以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就是故意要躲避我们。“凌奇为什么要躲着我们呢?他怎么就不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呢?”清岩也是满脸的疑惑和不解。
就这样,凌奇很离奇地出现,又很意外地再次消失。
时光荏苒,日子又过了十来年,十来年里凌奇杳无音讯。清岩早调到市局。荷香那个“盆盆香”酒楼也早已关张,回家抱孙子。和安还是做他的茶老板,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都是五十多岁的人,酒也喝不怎么动,我们“铁三角”已不像过去在黎镇那样经常聚会,有时几个月都聚不到一块。偶尔凑到一块喝茶聊天时,就会提起凌奇,“唉,这家伙也不知道漂到哪去了?”“也不知道他还活着不?”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凌奇的再次出现,竟然是他主动来找我。
已是年底,人们都在准备过年。这天天很冷,我和台里同事在办公室聊年底奖金的事,门卫打电话,说门口有三个要饭的乞丐找我,问我要不要見。我以为又是有什么弱势群体的人找电视台记者,请求舆论支持。心想,人家都找到单位门口来了,总得应付一下。下楼,刚走到大门口,为首的一个白头发、白胡子老头就朝我叫喊起来:“陈辉,陈辉,我是凌奇,是我找你。”
“凌奇?”我望着这个向我招手的老头,虽然已是白发苍苍,腰都有些佝偻,我还是一眼能够认出凌奇,“你还活着?”凌奇的突然出现,让我觉得实在是惊奇。
仔细打量凌奇,发现他这次没有挑他那原来宝贝似的铺盖担子,身上依旧是破衣烂衫,一副几年没洗澡的脏样。脸上的褶子更深了,看去已然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边上还跟着两个人,也是一副脏兮兮的模样,只是比凌奇年轻很多。我有点奇怪,过去凌奇都是独来独往,怎么现在也结起伙来了?
三个人脏臭得让旁人避之不及,我也不好把他们往电视台里带。我想凌奇会主动来找我,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只好把他们往门口的角落领。凌奇一走动,我才发现,他瘸了,走路一瘸一瘸的。“凌奇,你的脚怎么啦?”
“被人打的。”凌奇很迫切地把我拉到一边,连比带画,向我讲述了他的事情。
这两个年轻点的流浪汉,是不久前凌奇在邻县一个建筑工地的废旧工棚里认识的。那天突然下暴雨,凌奇见附近有个工棚,就进去躲雨。工棚里面有两个人,在火堆边喝酒、烤东西吃,见凌奇湿漉漉地闯进来,就招呼他一起烤火,还把烤好的食品分给他吃,凌奇很感动。三个人边喝边聊,说到激动时,那两个人就骂工地的包工头。这两个人在这工地做了三个月工,说好一个月两千块工资,工程结束后,包工头不仅不付工资,还叫人打了他们俩一顿。凌奇平时难得喝酒,那天喝点酒后,就控制不住自己,说自己是退伍军人,明天和你们一起去讨钱,还说自己战友是公安局的,肯定能把钱要回。
那两个人看凌奇白发银须,一副江湖大侠风范,还以为真的遇见了高人。第二天,酒醒,凌奇才意识到自己多事,可是大话已经说出去,也只好硬着头皮和那两个人去找包工头。那个包工头才没有把三个叫花子放在眼里,结局可想而知,自然是又被包工头的打手狠揍了一顿。凌奇伤了腿,一瘸一拐的,觉得自己特没面子,只好舍下脸来找我和清岩。
这种事我处理不了,只有请清岩出面。清岩接到我的电话,立马开车赶到。听我介绍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虽然他也嫌凌奇多事,但看到凌奇的脚被打伤,他很愤怒,“没王法了!”二话不说,立即叫凌奇他们三个人上车。
清岩好不容易买辆车,开了不到一年,平时爱车如命,每次我搭他的车,都要叫我把脚上的泥跺干净,比老婆还爱护,今天居然没有一点犹豫,就让三个脏臭得会令人作呕的乞丐坐上他的车,真是让我感到意外。我想,清岩对凌奇真是太好了,战友做到这个情分上连我都感动。endprint
我们一路急驰,到了邻县凌奇说的那个工地。刚下车,工地上就有人报告给了那个包工头,很快就有十多个人围了上来。清岩在局里算是老同志了,平时上班也不穿制服,看见对方人多势众,就后悔没穿制服来。
“你们这几个家伙是欠揍吗?还敢再来?识相的赶紧滚蛋。”从一栋铁皮房里走出一个嘴上留着一撇胡子、叼着根烟的人。凌奇说:“这就是那个包工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欺负几个乞丐算什么本事?”清岩看见一下子围了十几个人上来,就有点心虚,但嘴上还是义正词严地理论一番。
“老子没空和你们扯淡。”这个工头一个手势,十几个家伙立马就冲上来拳打脚踢。清岩看去人高马大,其实没有武功,身上很快被打了好几拳,急得他赶紧从身上掏出警官证,大喊:“我是警察。公然袭警,考虑你们的后果!”我更难得和人打架,只能抱着头大喊:“我是记者,不许打人!”
这个工头见清岩掏出警官证,挥手制止了打手们。“老子不管你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赶紧给我滚!”我和清岩还有凌奇三个人赶紧逃离。清岩把车开出一段路后停下,气得脸都黑了,“这些人也太猖狂了,警察都敢打。”清岩看看我,“就这么灰溜溜地跑了,也太没面子了,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清岩掏出手机给他的分管领导左鸿飙打电话,当年的左大队长,如今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清岩添油加醋地向左副局长汇报了一番,最后说了一句:“这事关乎我局面子,恳请领导出面,这种坏人不严惩,天下就没有公理了。”
听完清岩的报告,左副局长先训了清岩一顿,说案件管辖是有区域性的,不能越界管理,邻县的事情只能由邻县公安处理,做公安的人哪能那么任性?不过看在自己部下被人欺负的分上,破个例。说邻县公安局分管刑侦的高副局长是他哥们,请他帮忙试一试。叫清岩就地等他回话。
十几分钟后,清岩接到左副局长电话,叫清岩过一个小时后再返回工地,邻县刑警队的李大队长会协助他处理。果然待我们一行返回工地时,铁皮屋前已经停着两部警车,门口守着七八个携带警械的警察,刚才攻击他们的那十几个人已不见踪影。
一个小时前还态度蛮狠的包工头,在本县刑警面前老老实实。这个包工头,不仅如数付给那两个流浪汉三个月工资,赔礼道歉,还另付给每人一千元的医药费。
两个流浪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警察为他们出头,跪在地上对李大队长连连磕头,又转过身朝我和清岩磕头,不住地说感谢。凌奇站在边上没有太大的反应,有点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李大队长看着这两个欢天喜地的流浪汉和乞丐模样的凌奇,又看了看清岩和我,表情有点疑惑,在和清岩握手分别时,朝他们三人努努嘴问:“哥们,什么情况?是你亲戚?”
清岩指着凌奇说:“我战友,一个连队的战友,战友被人欺负,我能不管?”
“明白了,我也是部队转业的,战友有难,理应出手。”李大队长给清岩敬了个军礼,“老班长,好样的。咱当兵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如还有情况,随时打電话。”率领手下的兄弟离开。
“你们回去吧。”凌奇见那帮警察走了,才有点不安地对清岩和我说道,“今天的事麻烦你们了。”
事情解决,凌奇却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不论我和清岩怎么劝,凌奇态度坚决。
“我这样习惯了,到哪都一样。回去还得麻烦你们,不如我再和这两个小兄弟待几天。”
“是啊,林大哥,我们一起住几天,我们现在有钱了,买酒喝去。”两个流浪汉听凌奇说不走了,很高心,也跟着起哄。
“好吧,既然你坚决不走,我就不管你了。你自己多保重,有事,你可以找个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记住,咱可是过命的战友。”清岩就不再劝凌奇。
“再见了,凌奇。”我和清岩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清岩、陈辉。”就在我和清岩准备上车的时候,凌奇猛然又叫喊我们,眼睛盯着我们。
“凌奇,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见凌奇有点不舍的样子,清岩又劝凌奇回去。
凌奇望着我们,摇摇头。“我回不去了。”踌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只有你俩还有和安把我当战友,谢谢你们。希望我下辈子还能有机会和你们做战友。”
我看了一眼凌奇,竟然发现他眼角滚出泪水。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这个四处漂泊了三十年的凌奇竟然也会有情感脆弱的时候。
“好了,你们走吧。”沉默了一会儿,凌奇再次催促我们上车。
在凌奇的注视下,我和清岩上车离去。我转过头,从车后窗上望着凌奇,凌奇还呆呆地站着目送我们。直到车子拐弯,凌奇才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不久就是春节,家家张灯结彩,忙着过年,喝酒应酬,我也没空去想凌奇。只有夜深人静,睡了一觉醒来,头脑偶尔会想到凌奇,心想,流浪的人是怎么过年的?凌奇在哪里过年呢?
正月初六,阴冷的天,竟然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本地已经好几年没有下雪了,漫天飞舞的雪花让孩子们乐开了怀。“瑞雪兆丰年。”大人也开心。正月初六下雪,这是好兆头,又将迎来一个好年份。
正月初八开始上班,小县城没有那么规范,天还下着雪,机关的人顶多去单位亮个相,就又溜号了。一般要过完正月十五,人们才会相对收心,正规点上班。
正月十六上午,在单位和同事闲扯,快下班时,接到了清岩的电话,我还以为他叫我喝酒。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清岩才开腔说话:“凌奇死了。”
“啊!”大过年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原来今天上午,110接到公墓管理员的报案,说妙安陵园发现个冻死的死尸。清岩听到报告后,第一反应就是想到凌奇十几年前在公墓陪他母亲的情景。这个死尸会不会是凌奇?所以他也和出警的民警一起赶到现场。尸体已经快被雪掩盖,就像一个雪包,清岩掸开尸体脸上的雪,一眼就认出,正是凌奇,可怜的凌奇在这万家喜庆的日子里,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接到清岩的电话,我赶到了公墓。凌奇静静地蜷缩在雪地里,面色紫黑,神态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旁边就是他母亲的墓,墓碑上方,凌奇母亲的瓷像经过十多年的时光侵蚀,色泽已经不再鲜艳,但影像看去依旧笑得很灿烂。我心想,可怜的凌奇终于可以长长久久地陪伴他的母亲了。
凌奇是登记在册的退伍军人,民政局复退办的人获悉也赶到墓地,决定由民政局送去火化。凌奇有几个较远的表亲,清岩上门去商议,没有一个人愿意招惹凌奇的后事,最后还是清岩拍板,将凌奇的骨灰安放在他母亲的墓穴,让他永远地陪伴母亲。
清岩从当年在连队时的合影里,截图了一张凌奇穿军装的相片,为凌奇也做了一帧小瓷像,贴在凌奇母亲墓碑的左上方,在他母亲的名字右边镌刻了“子,凌奇”,在他母亲名字“龚雪琴”的上方添了个“母”字,就成了一块母子合葬的墓碑。
骨灰安放那天,雪虽然停了,但地上的积雪还是很厚。我和清岩、和安从火葬场接了凌奇的骨灰,一起给凌奇送葬的还有民政局的两位工作人员,凌奇父亲的保姆陈妹,特地从省城赶来的陈妹的女儿小英。小英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她感念当年凌奇对她母女的情意,特地从省城赶回,为凌奇送行。
我端详着墓碑上凌奇的相片,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凌奇,年轻英俊,面带微笑,与旁边他母亲瓷像上那灿烂的笑容交相辉映,让人感到温馨和美好。我摸了摸凌奇的瓷像,对他说:“凌奇,天堂没有痛苦,你就在那没有痛苦的地方,好好地陪你母亲。”我又想起了,年前去帮那两个流浪汉讨薪,分别时凌奇望着我们流泪,依依不舍的模样,或许那个时候凌奇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和我们做最后的道别。
“凌奇,我答应你,下辈子我们还做战友。”清岩朝着墓碑上的凌奇瓷像吼了一句。
天冷飕飕的,整个陵园山坡上白茫茫一片,显得空旷寂静。我们给凌奇最后鞠了一躬。往回走的时候,我回头再次望了一眼凌奇母子的墓,小英献在墓碑前的那一束蜡梅,红艳艳的,在雪地上特别耀眼夺目。
责任编辑 石华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