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齐物论”属读辨正*
2018-01-19李智福
李 智 福
引 言
《庄子》之“齐物论”古今主要有三种解释,即齐物说、齐论说、二者兼齐说①另外,闻一多认为“论”通“伦”,“物伦犹事类,齐物伦犹齐事类”(参见闻一多:《〈庄子〉章句(附校补)·齐物论(伦)》,《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1期,第1页)。此说虽可备一家之言,但不被学界接受,此文暂不作检讨。。相应地,此语之属读也有三种,即“齐物—论”“齐—物论”“齐物—齐论”②台湾学者吴光明在“齐物”与“齐论”之基础上,更指出另外三种属读法:“‘齐→物’与‘齐→论’”“齐→(物及论)”“(齐物及物)←论”。参见吴光明:《庄子》,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182页。。如果以《齐物论》为核心,检讨由古及近之相关文献,则发现时代距离《齐物论》越近,“齐物—论”之读法越强;时代距离《齐物论》越远,“齐—物论”之读法越强。庄子“齐物论”三字究竟当以何种属读为上,学界考索很多,但犹有未尽,很多相关文献并没有进入他们之视野;宋明以后为何以“齐—物论”属读并为林希逸(1193—1271)、方以智(1611—1671)、王夫之(1619—1692)等大多数学者接受,学界并未考察个中之缘由;晚近以及当代学者如王先谦(1842—1917)、张默生(1895—1975)、钟泰(1888—1979)等人折中“齐物”与“齐论”两读,试图兼采其美,但当我们严肃面对“齐物论”三字时,则难免受到排中律之诘难。换言之,折中说于学理可通,于属读则不可。特别是,当代庄学研究重镇方勇教授在其主编的《庄子纂要》中亦以“齐—物论”为属读③方勇主编:《庄子纂要》第1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年,第166页。。故“齐物论”究竟如何属读,不可不深究。本文通过勾稽文献,详尽考辨,扬榷古今,回归文本,最终认定“齐物论”当如刘勰(465—520)所云“庄周齐物,以论为名”④[南朝梁]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27页。为最优先、最有胜义之读法。
一、两汉六朝隋唐皆读“齐物—论”而绝无“齐—物论”之读法
王叔岷(1914—2008)指出:“《淮南子·齐俗篇》、《论衡·齐世篇》,并阐发庄子‘齐物’之义,‘齐俗’,‘齐世’,亦所谓‘齐物’也。”[注]王叔岷:《庄子校诠》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0页。按《淮南子·齐俗训》许注篇题云:“齐,一也。四宇之风,世之众理,皆混其俗,令为一道也。”[注][汉]刘安编撰、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110,1110,931、1121页。许注或为不确,“齐俗”非“令为一道”,张双棣有辩③[汉]刘安编撰、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110,1110,931、1121页。。刘安曾撰《庄子略要》和《庄子后解》,应该是庄学史上第一位解庄者,其对《庄子》文本当有深入研究且非常熟悉,从《淮南子》对《庄子》之大量征引即可看出[注]王叔岷:《庄学管窥》,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5—83页。。如《淮南子》书中有“天下一齐”“万物一齐”⑤[汉]刘安编撰、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110,1110,931、1121页。等语,可见在刘安及其宾客心目中,“齐物论”当读“齐物—论”,盖无疑义。至于《论衡·齐世》篇,以篇题而言,或与《齐物论》有关,但检讨其内容,实则与庄子无关。该篇固然有批评当时谶纬俗儒“褒古而毁今”之苦心孤诣,但却认为“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则其治世,古今不异”[注][汉]王充撰、黄晖校释:《论衡校释》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803页。,刘盼遂认为此即“齐世”篇名之义,可见王充所谓“齐世”即齐古今之世,是庄子所批评之“齐其不齐”,与庄子“齐物”哲学背道而驰。故王叔岷认为此篇与《齐物论》有关或为百密一疏。另外,西汉贾谊(前220—前168)《鵩鸟赋》云:“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注][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07页。此处明显受庄子“齐物”哲学影响,可见贾谊是“齐物”的连读者。两汉另外一位熟悉庄子而将庄子视为异端者是扬雄(前53—前18)。《法言·君子卷》:“或曰:‘人有齐死生,同贫富,等贵贱,何如?’”[注][汉]扬雄撰、汪荣宝注、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13页。扬雄认为庄子齐生死是畏惧生死,此处对庄子误解不浅。然抛开义理不论,乃可见扬雄认为庄子《齐物论》是“齐物”而非“齐论”。两汉时代庄子地位不高,班固《古今人表》庄子列“中”等之“下”等,所以两汉文籍中征引《齐物论》并直接解释《齐物论》者极少。就笔者检索到的相关文献看,汉人皆主“齐物”说而无“齐论”说。
洎乎魏晋,庄学大兴,特别是在竹林名士推动下庄子成为士林风操,三玄之首。名士们以庄子为品题谈资,大量注家或解释者开始出现。如阮籍(210—263)《达庄论》:“今庄周乃齐祸福而一死生,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类为一指。”[注][魏]阮籍撰、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36页。阮籍受庄子“齐物”思想影响颇深,李耀南教授称之为“齐物的逍遥”[注]李耀南:《玄学与魏晋美学》,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1年,第57—78页。,是则阮籍显然是“齐物—论”者。又,嵇康(224—263)《卜疑》:“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注][魏]嵇康撰、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40页。《四言诗十一首》其四:“齐物养生,与道逍遥。”[注]按,戴明扬校注本《嵇康集》不收此诗,但鲁迅校本收之(参见鲁迅著、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鲁迅全集》第9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37页)。此可见嵇康也是“齐物—论”者。另外,西晋文士左思(320—325)《三都赋》:“万物可齐于一朝。”[注][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第1册,第273页。东晋王羲之(303—361)《兰亭序》:“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注][唐]房玄龄等:《晋书》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99页。东晋刘琨(271—318)《答卢谌书》:“远慕老庄之齐物。”[注][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第3册,第1169页。北周庾信(513—581)诗:“但使心齐物,何愁物不齐。”[注][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92页。另外,《艺文类聚》保存的部分晋人赋赞,其用典涉及《齐物论》者,也皆以“齐物”连读。如,西晋夏侯湛(243—291)《庄周赞》:“遁时放言,齐物绝尤。”[注][唐]欧阳询编、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49,646,53页。东晋孙承(生卒不详)《嘉遁赋》:“混心齐物。”②[唐]欧阳询编、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49,646,53页。东晋湛方生(生卒不详)《秋夜赋》:“总齐物之大纲。”③[唐]欧阳询编、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49,646,53页。可见,在魏晋六朝学者心目中,庄子“齐物论”所齐者是“物”而非“论”。
魏晋六朝之《庄子》注家,皆持“齐物”说而绝无“齐论”说。陆德明(550—630)《庄子音义序》引魏晋六朝注家凡九家,不见有“齐论”说者。就传世文献来看,向、郭两家《庄子注》自不必说,他们皆以“齐物—论”持论;西晋注家崔譔曾云:“《齐物》七章,此连上章,而班固说在外篇。”[注][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83页,序第5,8页。就这则文献看,崔譔也是“齐物”连读者。魏晋六朝其余注本虽然没有传世,但他们以“齐论”连读者可能性极小。因此,南朝梁刘勰言“庄周齐物,以论为名”,可谓是对魏晋南朝“齐物”说之总结。有学者反对刘勰此说的原因之一是战国中期“论”尚不是一种文体。王叔岷根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称“慎到著十二论”,庄子与慎子为同时人,可知这种“论”在战国中期不能成为文体说不能成立。
隋唐文献中,《庄子》注家除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成玄英(608—669)《庄子注疏》传世外,其余注家如文如海(生卒不详)《庄子正义》等皆已遗。陆德明《庄子音义》将庄子思想概括为“逍遥自然无为齐物”⑤[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83页,序第5,8页。,成玄英称“齐物论”为“大齐于万境”⑥[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83页,序第5,8页。。唐人诗文中亦皆“齐物”连读。如白居易(772—846)有诗《齐物二首》,直接以“齐物”名篇,中有“同生大块间,长短各有分”之句;其诗《读〈庄子〉》云“庄生齐物同归一,我道同中有不同”,其长诗《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云“外身宗老氏,齐物学蒙庄”[注]依次见[唐]白居易撰、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第1册、第2册、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43、716、298页。。可见白居易是“齐物”属读者。柳宗元(773—819)《献弘农公五十韵》中云:“论嫌齐物诞,骚爱远游伤。”[注][唐]柳宗元:《柳宗元集》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125页。吕温(771—811)《道州夏日郡内北桥新亭书怀赠何元二处士》:“齐物鱼何乐,忘机鸟不猜。”[注][唐]吕温:《吕衡州集》第1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03页。方干(836—903)《哭江西处士陈陶》:“南华至理须齐物,生死即应无异同。”[注][唐]方干:《玄英集》第5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6页。以上列举唐代诗人笔下“齐物”之典,皆以“齐物”连读。另外,唐代高僧多会通庄释,雅好老庄。在一些佛学文献中,不乏以“齐物”连读者。如澄观(738—839)《华严大疏抄》引庄证佛,至少两处有“庄子《齐物》篇云”“《庄子》第二《齐物》篇”[注]依次见[唐]澄观:《大方宝佛华严经随疏演义抄》第25、75卷,河北省佛教协会倡印:《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6册,石家庄:河北金智慧文化传播有限公司,2005年,第193、595页。等;道宣(596—667)《广弘明集》多处记载唐代僧人引《齐物论》思想,如称“齐物之解安寄”“及养生齐物之谈”“齐物我而等怨亲”“诵庄周齐物之言以纵情欲”[注]依次见[唐]道宣:《广弘明集》第10、11、14、14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8册,第368、388、439、445页。等;释法琳(572—640)《辨正论》“三教治道篇”称“察其所怀,在乎逍遥齐物”[注][唐]法琳:《辨证论》第1卷,河北省佛教协会倡印:《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册,第491页。。这些文献可证,唐代佛界学者皆以“齐物”属读而无“物论”属读者。
综合以上所勾稽文献来看,汉魏六朝隋唐无以“齐—物论”为属读者。他们不约而同以“齐物—论”为属读,殆非偶然。然则,宋明之后以至于晚近和当代,“齐—物论”却渐渐成为“齐物论”读法之一支重要流派,且渐居上风[注]据笔者不完全考察,宋明以后(包括当代学者)持“齐—物论”这种属读者至少有:林希逸、刘辰翁、朱得之、陆西星、张四维、释德清、陈治安、方以智、钱澄之、王夫之、宣颖、林云铭、陆树芝、胡文蔚、刘凤苞、王先谦、苏舆、刘武、钱基博、严复、阮毓崧、叶国庆、方勇等学者。其中不乏庄学史之大家名家。《庄子纂要·齐物论题解》集宋明以降之“齐物论”义凡57家,其中持“齐—物论”(包括“兼齐”派)说者凡37家,占6.5成之多。详方勇主编:《庄子纂要》第1册,第154—166页。。为何千余年的“齐物—论”属读传统在宋明之后产生重大逆转而变成“齐—物论”,个中原因不可不察。
二、宋明以降“齐—物论”之提出及其被接受之原因
(一)文人意气:张文潜“齐—物论”属读之提出
大多数学者认为“齐—物论”这种属读始于王应麟《困学纪闻》第10卷《诸子》“齐物论”条[注][宋]王应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栾保群、田青松、吕宗力校点:《困学纪闻》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41页。。然钱穆(1895—1990)《庄子纂笺》、崔大华(1938—2013)《庄学研究》并引钱大昕(1728—1804)语:“王伯厚前,王安石、吕惠卿等,已发其说。”[注]钱穆:《庄子纂笺》,台北:台湾东大图书出版公司,1993年,第8页;崔大华:《庄学研究——中国哲学一个观念渊源的历史考察》,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7页。崔氏自注:“《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九。”[注]崔大华:《庄学研究——中国哲学一个观念渊源的历史考察》,第57页。今查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第19卷并无此语。又,章太炎(1869—1936)《齐物论释定本》云:“齐物属读,旧训皆同,王安石、吕惠卿始以物论属读。”[注]章太炎撰、沈延国等点校:《章太炎全集〈齐物论释〉〈齐物论释定本〉〈庄子解故〉〈管子余义〉〈广论语骈枝〉〈体撰录〉〈春秋左氏疑义问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3页。故钱、崔二氏所引之说或来自章太炎而误记为钱大昕(钱穆、崔大华专著中都论及或征引《齐物论释》)。章太炎认为“齐—物论”属读始于北宋王安石(1021—1086)、吕惠卿(1032—1111),然则亦非也。王安石曾作《庄周》上下两篇,其中有云:“故同是非,齐彼我,一利害。”此中并无“齐论”语辞,也看不出有“齐论”思想;其诗有云:“接物工齐物,劳身耻为身。”其文有云:“庄周丧其妻,鼔盆而歌;东门吴丧其子,比于未有;此弃人齐物之道,吾儒之罪人也。”[注]以上引文依次见[宋]王安石:《王安石全集》第3、1、3册,上海:大众书局,1935年,第533、101、530页。可见,王安石并非如太炎所言是“齐—物论”属读者。吕惠卿著有《庄子义》,该书对《齐物论》没有题解,但在注文中有“则物之所以齐也”“此齐物之至也”[注][宋]吕惠卿撰、汤君集校:《庄子义集校》,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1、51页。等语,足见吕惠卿也不是“齐—物论”属读者,故太炎之说非也。另外,北宋《庄子》著名注家王元泽、林疑独等皆以“齐物—论”为属读而非“齐—物论”连读。既然“齐—物论”属读不始于王安石、吕惠卿,那是否如大多数学者所言始于南宋王应麟呢?
实则,王应麟《困学纪闻》第10卷《诸子》“齐物”条已经指出:将“齐物论”读若“齐—物论”,首发其韧者是北宋著名学者张文潜(1054—1114)。张文潜名耒,神宗元祐年间进士,苏门四学士之一,雅望颇高,名重一时,其在《刘壮舆是是堂歌(并序)》中第一次将“物论”属读。据笔者考察,张文潜将“齐物论”属读为“齐—物论”本是一次特殊之机缘,背后隐藏着北宋文坛一段文士雅事。他第一次提出“齐论”说,本是应挚友刘壮舆(1059—1120)之邀为刘氏新落成的“是是堂”题诗。其《刘壮舆是是堂歌(并序)》云:
昔楚人有庄周者,多言而善辩。患夫彼是之无穷,而物论之不齐也,而讬之于天籁。其言曰:“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周之为此言,自以为至矣。而周固自未离夫万之一也,而曷足以为是非之定哉?虽然,如周者,亦略税驾矣。刘子乃构堂揭牓,而独以是是非非自任。吾将见子吻敝气殚,而言语之战未已也。[注][宋]张耒撰,李逸安、孙通海、傅信点校:《张耒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5页。
张文潜正是在对挚友“是是”之反驳过程中第一次提出“物论之不齐”。在他看来,天下并无绝对之是非,“无是非”是“是非”的原初状态。庄子见“物论”不齐故托之于“天籁”以齐之,而庄子之见亦是吹万不同中之一,故亦属一种“物论”。这不过是以“是非”止“是非”,故无足以定是非,因此说庄周终亦“税驾”。张文潜对庄子之误解是显而易见的。抛开这种误解不提,他实则承认“齐物论”当以“齐—物论”为属读。此处“子刘子”即刘壮舆,名羲仲,壮舆其字,以字行,江西庐山人,约生活于北宋熙宁—元祐年间,为著名史学家刘恕(1032—1078,《资治通鉴》副总纂)之子,三世家学,以刚正不阿著称,曾以“吾知有天子,不知有权臣”[注][清]徐乾学:《资治通鉴后编》第78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43册,第468页。怒怼蔡京。刘壮舆与当时名流王安石、苏东坡(1037—1101)、晁补之(1053—1110)、黄山谷(1045—1105)、张文潜等交往颇密。宋人喜以室名明志。“是是”者,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正如张文潜所言以“是是非非自任”。
刘壮舆筑“是是堂”可能与稍早的欧阳修(1007—1072)之“非非堂”有关。先是,欧阳修曾筑“非非堂”,其《非非堂记》云:“夫是是近于谄,非非近于讪,不幸而过,宁讪无谄。”[注][宋]欧阳修撰、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第4册,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第165,166页。意思是说:一味讨好在上者(“是是”)是“谄”,一味诽毁(“非非”)在上者是“讪”。在欧阳修看来,“是是”与“非非”都不对,但毕竟“非非”要优于“是是”。换言之,对权贵之批评优于对权贵之谄媚,他宁做“非非”者而不做“是是”者,表现出传统儒家士大夫对权贵之藐视和对独立人格之操持。《非非堂记》旧本曾注“明道元年”③[宋]欧阳修撰、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第4册,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第165,166页。,此年(1032)欧阳修任西京推官,在洛阳营造“非非堂”。关于刘壮舆之“是是堂”,陈师道(1053—1102)《是是亭记》落款题:“绍圣四年二月五日彭城陈师道记。”[注][宋]陈师道:《后山集》第12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4册,第631页。今人李裕民考证,刘恕之子刘壮舆于绍圣四年(1079)官巨野主簿,并于是年在巨野筑“是是亭”[注]李裕民:《刘恕年谱》,《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2期,第72—94页。。欧阳修以撰《新五代史》名世,刘壮舆则著《五代史纠谬》指摘其不足,可见其对欧阳修学术熟知,且刘壮舆“是是堂”距欧阳修“非非堂”仅47年。刘壮舆祖父刘涣(生卒不详)与欧阳修本为同年进士,交情颇深,且欧阳修为一代士林盟主,以其名望,刘壮舆对欧阳修所筑“非非堂”不会不知,况欧阳修有名篇《非非堂记》传世,故刘壮舆所建“是是堂”可能是对欧阳修“非非堂”之微妙回应,亦未可知。
刘壮舆“是是堂”落成后,曾邀名流墨客为其题诗写赋,这些文人有张文潜、苏东坡、晁补之、陈师道等著名文人。今有《刘壮舆是是堂歌并序》(张文潜)、《刘壮舆长官是是堂》(苏东坡)、《是是堂赋》(晁补之)、《是是亭记》(陈师道)等文献传世。就这些与刘壮舆“是是堂”相关之诗文来看,分为两派:一派表达对刘壮舆“是是”之肯定,认为这是儒者清流之立场。如苏东坡《刘壮舆长官是是堂》诗云:“非非义之属,是是仁之徒。”[注][宋]苏轼撰、[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453页。另一派则站在道家之立场上,对刘壮舆以“是是”自负颇有几分诤友式之揶揄。如晁补之《是是堂赋序》云:“夫理无常是,事无常非,使天下举以为非,而刘子独曰是,将谁使取正?使天下举以为是,而刘子独非之,安得力而胜诸?”[注][宋]晁补之:《鸡肋集》第2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8册,第420页。此处,晁补之显然是以庄子《齐物论》“无定是”之立场而对其提出批评和质疑。与晁补之一样对其质疑者,还有张文潜。上文援引张文潜《刘壮舆是是堂歌(并序)》正是对刘壮舆之“是是”提出诤友式批评,因此提出庄子“齐论”之说。这是一起被当代学者所忽略的思想史上的“蝴蝶效应”,正是张文潜这次漫不经心地对《齐物论》之解读和援引,最终成为庄学史上的“大事因缘”。如果回归北宋文士这场“是非之争”,就会发现一条黑格尔式的否定之否定的思想辨证暗线:“非非”(欧阳修)—“是是”(刘壮舆)—“有是有非”(苏东坡)—“无是无非”(张文潜、晁补之)。可见,虽然是张文潜首发“齐论”之说,但思想的根源可能最终会追溯至欧阳修。不过张文潜“齐论”说并不是一种严肃的学术论证,而是在一场充满文人意气、雅士高致的“是非之争”中偶然提及。“无心插柳柳成荫”,“齐—物论”这种属读很快引起另外一位大学者注意并被学术化。
(二)王应麟《困学纪闻》将“齐—物论”属读学术化
由于张文潜为北宋名流,这种不经意间的提及被王应麟所援引,从而将这种基于文人意气的“齐论”说学术化。《困学纪闻》第10卷《诸子》“齐物论”[注][宋]王应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栾保群、田青松、吕宗力校点:《困学纪闻》第2册,第1241,1241页。条引张文潜此语来辅证“齐—物论”这种属读。王应麟为南宋学术重镇,此说影响甚大。如清代大学者钱大昕继承张、王之说,其《十驾斋养新录》第19卷引王伯厚(即王应麟)语认为六朝“齐物”连读是“误读”[注][清]钱大昕撰,陈文和、孙显军校点:《十驾斋养新录》,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14页。。与张文潜、王应麟、钱大昕不同,清代学者孙志祖(1737—1801)[注][清]孙志祖:《读书脞録》第4卷,清嘉庆己未夏镌本,第5—6页。、梁章钜(1775—1849)[注][清]梁章钜撰、陈铁民点校:《浪迹丛谈 续谈 三谈》,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49页。则以六朝文献为证,认为宋人读法不足为据。北宋张文潜、南宋王应麟在学界都有很大影响,特别是王应麟《困学纪闻》之推波助澜,这种“齐—物论”之属读影响到《庄子》注家,南宋之后很多庄学大师扬弃汉魏六朝之“齐物”说而推崇宋人之“齐论”说,使得“齐—物论”之读法成为宋明后庄学史之主流,而汉魏六朝之“齐物”说渐落下风。宋明学者为何扬弃汉魏六朝庄学之“齐物”传统而普遍摭拾接受张、王“齐论”说,个中原因亦需深究。
(三)“齐—物论”被宋明后学者普遍接受之原因
宋明之后“齐物论”读法发生大逆转,固然有张文潜之、王应麟之推动作用,但这不是最主要原因。综合考察,或隐或显之理由主要有以下四点:
其一,义理上,“物”远而“论”近,“物”本自在,而“论”有是非。如前文所言,就张文潜提出“齐—物论”这种读法之整个思想背景来看,先有欧阳修之“非非堂”,后有刘壮舆之“是是堂”,再有苏东坡对刘壮舆“是是”的肯定,张文潜、晁补之对刘壮舆“是是”的否定,这既是一条“正—反—合”或“否定之否定”的隐微思想史线索,也是张文潜以“齐论”解庄的思想史背景。按照解释学理论,正是这种“是是非非”的思想史背景构成张文潜解“齐物论”之“前识”。一旦这种“前识”与庄子《齐物论》“齐是非”之“视域”相融合,其以“齐—物论”为属读即理所当然。不要小瞧这种偶然性很强的“思想史事件”[注]陈少明:《什么是思想史事件?》,《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第8—9页。,正是这种偶然性的思想遭遇扭转一千多年的“齐物”传统而让“齐论”成为之后庄学史之主流,很多学问大家理所当然地成为“齐论”派。他们认为:物不可齐,论却不可免;对人生自由构成威胁的不是“物”,而是“物论”。王夫之云:“物论之不齐,依于仁义;仁义之辩,生乎是非;是非之争,因乎利害;利害之别,极于生死。”[注][明]王夫之:《〈老子衍〉〈庄子解〉〈庄子通〉〈相宗络索〉〈愚鼓词〉〈船山经义〉》(船山著作单行本),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114页。物本自在而论有是非,因此不是“物”而是“物论”褫夺人本有的自由,造成对生命之戕害,故庄子所“齐”者不是“物”而是“物论”,王应麟所谓“是非毁誉,一付于物,而我无与焉”⑦[宋]王应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栾保群、田青松、吕宗力校点:《困学纪闻》第2册,第1241,1241页。正是此意。这是宋以后学者盛言“齐论”而少言“齐物”之最重要原因。
其二,“齐物”被误解为“齐其不齐”。“齐物”最易被误解为“齐其不齐”,即对万物整齐划一,但无论诉诸《齐物论》文本、还是《庄子》其余篇章,绝无“齐其不齐”之思想,毋宁说庄子“齐物”思想正是对“齐其不齐”之直接反驳。如《齐物论》篇对“天籁”之称颂,对“正处”之质疑,对“尧伐三子”之批评,《逍遥游》篇对“用大”之推崇,《大宗师》篇所云“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等,庄子“齐物”思想强调以平等之眼光而非分别之眼光、以审美之心境而非功利之心境来齐平地看待万物,观照差别。这就是《秋水》篇所言“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万物一齐,孰短孰长”。换言之,庄子所谓“齐物”是“不齐而齐”,不是“齐其不齐”。故章太炎云:“齐其不齐,下士之鄙执;不齐而齐,上哲之玄谈。”[注]章太炎撰、沈延国等点校:《章太炎全集〈齐物论释〉〈齐物论释定本〉〈庄子解故〉〈管子余义〉〈广论语骈枝〉〈体撰录〉〈春秋左氏疑义问答〉》,第73页。
然则,并非所有人都能读到“不齐而齐”之层面,不少学者误以为庄子之“齐物”是“齐其不齐”。如邵雍(1011—1077)《放言》诗云:“泥空终是著,齐物到头争。”[注][宋]邵雍撰、郭彧整理:《邵雍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25页。庄子“齐物”最终要达致“无遣无不遣”的自在之境。邵雍对庄子“齐物”之批评,恰恰是误认为庄子“强齐万物”,这样的“齐物”当然会“到头争”。虽然邵雍批评庄子,对于庄子或有默会,但钱穆曾云邵雍是“儒门中的庄周”[注]钱穆:《宋明理学概述》,《钱宾四先生全集》第9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49页。。抛开这种思想继承不讲,邵雍“齐物到头争”这句诗对后人理解庄子之影响实大。比如程颐(1033—1107)就援引邵雍此诗来批驳庄子之“齐物”,并质问庄子“物形从来不齐,如何齐得”[注][宋]程颢、程颐撰,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89,32—33页。,可见他心目中的庄子是“强要齐物”的庄子。无独有偶,王应麟也引邵雍诗来辅证“齐论”说。康节、伊川、伯厚这种对庄子“齐物”思想的误解,虽不具普遍性,但影响却很大。即使后世的解庄者不以为庄子是“强要齐物”,但依旧对这种“强要齐物”的思想如履薄冰。因此,当他们面对“齐物论”三个字时,首先就要把庄子从“强要齐物”“齐其不齐”之误解中振拔出来,所以宋明后的解庄者不约而同地站在“齐论”派之列。拒绝强齐万物,拒绝对万物整齐划一,这里比较典型的是王夫之和严复(1852—1921)。如王夫之在《马蹄解》中云:“齐其不齐而为礼,摘僻而已。”[注][明]王夫之:《〈老子衍〉〈庄子解〉〈庄子通〉〈相宗络索〉〈愚鼓词〉〈船山经义〉》(船山著作单行本),第194页。王夫之持“齐论”说而否定“齐物”说,正是反对“齐其不齐”。严复基于西方古典自由主义之立场,其《庄子评语》写道:“物有本性,不可齐也。所可齐者,特物论耳。”[注]严复撰、王栻主编:《严复集》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105页。在严复看来,“齐物”会泯灭万物之本性,扼杀个体之差异,所以庄子不会“齐物”,“齐物论”当读为“齐—物论”。以王夫之、严复为代表的“齐论”派正是首先将“齐物”误解为对万物整齐划一,故反对将“齐物论”读为“齐物—论”,这可能是宋明后主流庄学讲“齐论”而不讲“齐物”的又一大因素。
其三,道统意识:孟子“物之不齐”说对照下的庄子“齐物论”。如前文所引,与庄子、慎子并世的孟子曾云:“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此语表面是反驳许行之“齐物”,但在逻辑上犹可看成是对作“齐物论”之庄子或对“齐万物以为首”之慎子的反驳。北宋大儒程颐⑥[宋]程颢、程颐撰,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89,32—33页。与南宋大儒张栻[注][宋]张栻撰、杨世文点校:《张栻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417—418页。(1133—1180)都曾以孟子“物之不齐”之立场批驳庄子之“齐物”思想。自韩昌黎(768—842)序儒家道统以来,宋明儒道统意识日渐浓厚,而自诩为孔子“私淑弟子”的孟子显然是儒家道统之中坚人物,故孟子“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之语必然为学者所重视。当主张“万物不齐”之孟子与主张“万物一齐”之庄子在儒家主导下的文化中遭遇,或者说在思想史中会晤,究竟是选择孟子之“不齐”还是选择庄子之“齐”,究竟是儒家“亚圣”说得对还是道家“亚圣”说得对,这成为潜在的学术两难。浓厚的道统意识使得他们认为,作为儒家“亚圣”,孟子所言一定是“不刊之论”,因此,他们多数人会和伊川、南轩一样站在孟子之立场上辟庄子。然而,对于更大多数学者来说,并非没有发自肺腑而对“不经而为百家之冠”的庄子产生认同和钟情。为折中儒道,兼采孟庄,学者们不惜迂回曲解,将“齐物论”读为“齐—物论”。比如明代学者陈治安(生卒不详)面对程伊川对庄子“齐物”之驳难,指出伊川并没有理解庄子之意,因为“齐物论”不是“齐物”而是“齐论”[注][明]陈治安:《南华真经本义》,方勇主编:《庄子纂要》第1册,第157—158页。。这样,形同冰炭的庄孟两家学说在“齐—物论”这种属读改变中握手言和。如此,他们既可捍卫道统尊严,承认孟子之言为不刊之论;也能寄情庄子,甚至可以把庄学引入儒学一脉。总之,由于很多庄学家骨子里还是儒者,故道统中坚孟子“物之不齐”之“前识”潜在地影响着他们对庄子“齐物论”之理解:孟子为“经”,庄子为“权”;“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不可改,“齐物论”一辞属读可商榷。正是这种暗中的逻辑使得宋明之后的大多数解庄者将“齐物论”读为“齐—物论”。在深厚儒家道统浸淫下的学术和文化中,这种因素是极其现实的,个中学者不无调和儒道的良苦用心。
其四,宋明以降,随着程朱理学的兴起,中国学术潜含着从存在论到知识论的转折。言存在论者建基于知识论之上,这样的存在不再是一个不经理性反思的混沌世界,而是能经得起理性检讨的存在。故在理性的观照之下,一些学者不再深究于那个“天地与我并生”的“齐物”之境,而是以“说理”的方式呈现“物论”的多元性和有限性。这可能是宋明以至晚近学者持“齐—物论”的另一大潜在因素。同时,随着中国学术内部之知识论兴起,明代中后期又有西学传入,大量学者自觉不自觉地将“物”付诸“物学”或“博物学”,而将“物论”即“物理”留给哲学,方以智关于“质测”与“通几”之分正是在此背景下的学术自觉。自然科学之萌蘖可能也影响到明清以来部分学者对庄子“齐物论”的解释。如方以智在注“天籁”时引明末清初天文学家揭暄语:“风者阳气鼓阴而出,或阳为阴所持,不得入而旋焉。”这是以自然科学解释“风”。又说:“物击物,物逆气,气触物,气感气,皆噫之类也。杖挥螺鞭,蟑翼蟋股……莫不皆然。然皆气也,皆入窍出窍之几也。”这是以自然科学解释“籁”。风声为“天籁”,“物论”为“人籁”。在方以智看来,“此质测也,通几寓焉”,“人籁”的无意义性与“天籁”的无意义性并非二致,“听声如响,则是非路绝,故等之为籁。音响无从,则言语道断,故和之以天。此《齐物论》之大旨也”[注]以上所引,并见[明]方以智著,张永义、邢益海校点:《药地炮庄》,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25页。。这是近代博物学观照下的庄子“齐论”义。
以上,笔者分别从宋代学者“是非”之争、“齐物”被误解为整齐划一、潜在的道统意识、宋明以降知识论及博物学之兴起等四个层面分析宋明以后庄学主流以“齐—物论”为属读的因素。这些原因有些是单独起作用,有些是几个合并起作用,但大体来说不外乎这四个原因。
三、“齐物—齐论”:学理上或可兼采,属读上不可折中
面对汉魏六朝之“齐物”说,宋明以降之“齐论”说,后世学者试图将二者折中兼采,认为二义俱胜,故认为“齐物—论”与“齐—物论”皆可为“齐物论”属读,亦皆为“齐物论”之本意。这种读法将“齐物论”理解为“齐物—齐论”,即既“齐物”又“齐论”。据崔大华,此说始见于清代学者孙嘉淦(1683—1753)《南华通》[注][清]孙嘉淦:《庄子通》,方勇主编:《庄子纂要》第1册,第160页。,实则晚明《庄子》注家憨山德清(1546—1623)、俍亭净挺(生卒不详)等皆已发其先声[注]分别见[明]憨山德清:《庄子内篇注·齐物论》;[明]俍亭净挺:《漆园指通·齐物论》。详方勇主编:《庄子纂要》第1册,第156—157、158页。。孙嘉淦之后,又有吴峻(生卒不详,约清道光前后人)、吴世尚(生卒不详,约清光绪前后人)、黄元炳(生卒不详,约晚清民国间人)、王先谦、蒋锡昌(1897—?)等人服膺其说;当代学者则有钟泰、张默生、陈鼓应、吴光明、杨国荣、陈少明、李耀南、陈仁仁等学者取“兼齐”说。这些学者在学界都有一定影响力,颇具代表性。他们折中六朝和宋明,兼采“齐物”和“齐论”两说,不偏不执,这样使得对“齐物论”之理解更加周延,毕竟无论是六朝“齐物”说还是宋明“齐论”说都能在《齐物论》或者《庄子》其他篇章中找到文献根据。况且,“论”与“物”本身并不可二分,如前文所言,并没有绝对自在之物。王闿运指出:“盖以为人接物而生物,缘论而异。”[注]方勇主编:《庄子纂要》第1册,第162页。“物”进入人之视野的刹那必然也同时被给予某种是非、善恶、美丑、有用无用等价值,这正是所谓“物论”。《齐物论》称“物谓之而然”,即物并非自在之物,而是被人“谓之”之物。用理学家一种句式,不妨称之为:才说是物,便已经不是物,而是蕴含着某种褒贬之论的“物”;才说是“论”,便也不是纯粹之“论”,而是对物褒贬是非之“论”。可见,无论从文献还是从学理看,当代学者坚持将《齐物论》视为“物”“论”之“兼齐”,良有其以。然而,当我们真诚而严肃地面对“齐物论”三个字,则不得不从两种属读中抉择其一。因为学理或义理具有或然性或不确定性,而语法作为逻辑的表现形式,则具有确定性或唯一性。“齐物论”是一个逻辑命题,按照排中律之要求,“齐物—论”和“齐—物论”不能同真,必有一假,因为“齐物—论”和“齐—物论”两种属读在形式上构成互相否定关系。如果一定要选,笔者以为应该选“齐物—论”这种属读。主要理由有以下三点:
其一,就文献说,《庄子》这部书对“齐物”有过直接或近似陈述。如,《逍遥游》篇“磅礴万物以为一”,《齐物论》篇“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秋水》篇“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天运》篇“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天下》篇“齐万物以为首”。这些与“齐”最直接之文献中,无一处是“齐论”而全部是“齐物”。不唯如此,战国秦汉间文献中,也有对“齐物”之相反或相关之表述,如《孟子·滕文公上》:“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吕氏春秋·不二篇》:“陈骈贵齐。”[注]许维遹注、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67页。《鹖冠子·能天》:“道者,开物者也,非齐物者也。”《鹖冠子·王鈇》:“齐殊异之物。”[注]黄怀信:《鹖冠子汇校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78、168页。可见晚周秦汉间诸子所“齐”者皆是“物”而非“论”。
其二,就义理说,哲学首先要面对最基本问题即对存在之追问。换言之,对存在之追问是哲学论证之起点,“心—物”关系构成最基本的哲学问题。因此,如李耀南教授所指出:“‘齐物’是基础性的问题,齐‘物论’是派生性的问题,不‘齐物’则‘物论’必不齐,‘齐物’是最根本的功夫。”[注]李耀南:《从“心”看〈齐物论〉》,《九十三年度中国哲学会“危机时代的新思维”研讨会论文集》,台北:台湾大学哲学系,2004年12月,第108页。这种观点实则指出:哲学的深刻性必然建基于对“存在”之追问,“齐物”是一种存在论,“齐物”之境即得道之境,近乎《天下》篇所言之“道术”;“齐论”是一种方法论,最终难免落入“以辩止辩”之悖论,近乎《天下》篇所言之“方术”。写出“磅礴万物以为一”“天地与我并生”之庄子不会仅仅去着眼于是非然否之名相思辨,而当有其更深刻地对天地万物存在之领悟、参会和理解在其中。因此,如果要从“齐物”和“齐论”中只选其一,则一定是“齐物”而非“齐论”。
其三,随着两宋孟子复兴、《孟子》升“经”,孟子“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成为理解庄子“齐物论”的参照,而《齐物论》容易被误解为对万物去异求同、整齐划一,这种复杂的学术背景使得之后的庄学家将“齐—物论”视为“齐物论”之当然读法。同时,他们把张文潜偶然兴发的“齐—物论”变成严肃的学术意义上的“齐—物论”,这种属读便一发不可收拾,从而成为宋明后庄学史之主流。可见,宋明后之学者对“齐物论”之理解过多地打上时代的印记和过多的解释者“前识”,从而逆转汉魏六朝一千多年的“齐物—论”属读。如果能正视这种兼具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学术背景,就会发现宋明以后“齐—物论”这种读法原来无自,极具非常识性,缺乏客观性。
因此,在义理或学理之意义上,“齐物—论”和“齐—物论”两者可兼采折中,但如果质诸“齐物论”三个字,二者则只能选一;就二者来说,最有胜义或最优先之选,则一定是“齐物—论”而非“齐—物论”。刘勰“庄周齐物,以论为名”,恐为“齐物论”最肯綮之属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