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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红烧狮子头

2018-01-19

西江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王婶狮子头房主

黄 静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老刘正在气喘吁吁地为老伴擦身子。老伴72岁了,半年前患了病,如今只能在床上躺着了,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老刘也已经78岁了,虽然老伴不是很胖,但对于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老刘来说,帮她翻身还是蛮吃力的。这不,才擦了上半身,老刘就满身大汗、气喘如牛了。老伴说:“歇一会吧!”敲门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老刘和老伴对视一眼,老伴叹了一口气说:“又是他吧?”

老刘便不想去开门。

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来了,还是异常坚决的“笃笃”、“笃笃”。

“去吧,躲是躲不过去的。”老伴说。

老刘用手撑着膝盖,缓缓地直起腰来,慢慢走向门边。

老刘现在住的房子是20世纪90年代建起的房子,门还是单扇的木门,老刘一拉插销,门便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白衬衣黑裤子的小伙子,胸前吊着一个牌子,果然是房屋中介的小吴。

“爷爷奶奶好!”小吴笑吟吟地开口。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还没找着房子,找到了马上搬。”老刘臭着一张脸。

小吴脸上勉强挂着的笑收起来:“还有三天租期就到了啊,房主说了,给你们一个星期,不搬他就要采取措施了。”

“什么措施?怕我们不给钱怎的?你告诉他,我和我老伴都有退休金,少不了他的!”

“是啊,小吴,你就再给我们说说好话吧!我这种情况,你刘爷爷也没时间去找房子啊,让你帮忙找呢,你又说找不到。”老伴恳求地看着小吴。

“就是!你们中介都找不到房子,人家一老头哪那么容易找?小伙子,你这是欺负老人。”一个大嗓门插进来,是楼上的王婶,她拉着个小轮车,正准备去买菜呢。

“阿姨,瞧您说的,”小吴沉了脸,“房子是人家的,续不续租难道你说了算?”

“你就这态度啊?信不信我投诉你?”王婶气了。

“阿姨你千万别!”小吴马上软了口气,“如今工作多难找啊,我儿子的奶粉钱还指望着我呢!你们不知道,房主不好说话,就是这七天,还是我说了一筐好话才勉强同意的呢!”

小吴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不说话了。老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年轻时,老刘是科研所的工程师,精通四国语言呢!唉!年轻时再风光又怎么样?老了还不是一样让人嫌弃?房主不愿意续租给他们,说白了不就是怕老伴死在这个房子里,让他以后租不出卖不出。

“小伙子,你总得帮他们想想办法,你老上门催不是办法。”王婶说。

“那个……爷爷,你还是赶快去找房子吧。”小吴说完慌忙地走了。

“哎!你得帮他们想想办法!”王婶扬声喊。

“别喊了,没用,他老板就是怕我们突然死了惹麻烦。”

“唉!谁还没个老的时候。”王婶叹口气。

“老不中用,老不中用,老了就不中用了!”老刘自嘲。

关上门,老两口相对无言,下半截身子也没心思擦了,老伴催促老刘再出去找找看,不然的话,要被人家扔行李赶出去吗?

老刘想了想,把一张椅子移近床边,放上一锅粥、一碟咸菜,嘱咐道:“有事情你就大声喊,千万别憋着。”

老伴说:“我会的。你也小心点。”

老刘换了衣服,虚掩着门出去了。老刘租房只租一楼,出去必虚掩木门,他不仅是为了方便,更是为了老伴有事呼救时有人能帮忙。

天黑的时候,老刘拖着疲惫的脚步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老伴安慰说:“别急,还有几天呢!”

第二天一早,老刘又把椅子移近床边,放上一锅粥、一碟咸菜,虚掩着门出去了,天黑才回来,同样一无所获。

第三天中午的时候,王婶推门进来了,“刘叔又出去了?”

老刘老伴点点头。

“还没找到?”

“哪那么容易?”老刘老伴叹口气,“电话打过去,人家知道是两个老人住,马上就说不租了,也不管你怎么保证身体健康。”

“老了老了,有钱都租不到房子了,老人哪,就得有自己的房子!”王婶快言快语,“我儿子要娶媳妇了,嫌这房子破旧,想要我卖了这里换新的,看来我是不能同意了。”

老刘老伴张了张口,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又闭上。

第四天,房子还是没找到。晚上,夫妻俩愁眉相对。老刘说:“附近几个小区的信息栏、街角和菜市场的信息墙,甚至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凡是租房的我都打过电话了……”

老伴说:“要不,咱再求求房主吧。”

这个小区是旧小区,年轻人都被雨后春笋般涌现的新楼盘吸引去了,留下的多数是老人,半年来,邻里之间相处得很好,要是房主愿意续租,那是最好不过了。

老刘想着,就拨通了房主的电话,嘟嘟声响了十几声,电话才被接起来。

“谁呀?”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

“我老刘啊!李先生,您看您的房子能不能续租给我们呢?我们可以加租金的。”老刘怕对方挂断,急忙一口气把要说的说完。

“你们还没搬呢?中介怎么做事的?”凶狠的声音震得老刘的心肝都颤抖了。

“我们……实在找不到房子。”老刘嗫嚅地说。

“赶紧搬!不然我帮你搬了!”电话挂了。

老伴叹气说:“现在的人呐,有房就是大爷。”

“要不,还是去美国跟女儿住吧?”老刘沉吟道。

“不行,我这个身子,去了还不得拖累女儿?那个皮特,虽然客客气气,但疏离又冷漠,总让人觉得寄人篱下。不去!”

“还有三天,我都不知道上哪找房子了。”老刘发愁地说,“要是我们那套房没卖掉就好了。”

“后悔了?”老伴问。

八年前得知老两口要卖房时,熟悉的人没少劝他们考虑清楚,老伙计胡工甚至说:“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怎么说呢?”老刘沉吟着,“一辈子就一个女儿,她遇到困难,咱不帮她谁帮她?”

“就是啦!那套旧房子卖了120万,值啦!要不是这120万,女儿在美国哪能住上自己的房子!难道要她像咱这样吃尽租房的苦,一年搬几次家?咱的日子不多了,奔波点没啥,女儿的路还长着呢!”

“你说,当初要不是她一门心思要出国,咱一家人在国内,房子也不用卖,多好。”

“你说啥呢?女儿有出息,上的是全额奖学金的大学,多少人羡慕咱呢!咱能不帮女儿?当时你不也洋洋得意,逢人就夸女儿吗?”

“唉——”老刘叹口气,心知也就说说而已,如果时光倒流,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如当年一样拼命地为女儿补英语,然后拼命地找关系兼职翻译各种技术材料,只为女儿能够顺利完成学业,顺利地在美国站稳脚跟,顺利地安家……

夜深了,万籁俱寂,皎洁的月光照着一对无眠的老人。

第五天一大早,老刘打起精神又出门了。城市的早晨一派忙碌,上班族在公交站排成长长的一排,小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在平坦的街道疾驶,大树下的早餐摊子热气腾腾,摊主一边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一边手脚麻利地拿早餐、收钱……老刘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找房子了。

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了,人群蜂拥而上,老刘仰头一看,是一辆开往郊区的公车。附近是找不到房子了,不如去郊区看看。老刘心一动,也随人群上了车,马上有个女孩子起身让座,老刘道了谢坐下来。位子靠窗,老刘看着街道、高楼、小区一一闪过,无限惆怅。

自从卖掉属于自己的那套房,八年租房路的艰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他们遇到过各种各样奇葩的房主、各种各样才住不久就出现问题的房子,各种纠纷令他们心力交瘁,搬家几乎成了常态。重一点的家具陆陆续续地扔掉了,最先是沙发、柜子,最后扔的是结婚时的那张床。床是哪一次扔掉的?老刘努力地想,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老伴心疼地流了好久的泪。以后他们的家当就越来越简单了,可即便如此,每次搬家,两人还是如蚂蚁一般,各拿一点,坐上公交车,来来回回八九趟才能搬完。那时老伴还能走,自己也还没那么多病,累点也还搬得动,现在老伴走不了了,自己动不动就头晕心慌,搬家这种力气活是真的干不动了。

“夕阳红养老院站到了……”喇叭报站后不久,车停了。养老院?老刘眼前一亮,急忙下车。站在一幢楼前,“夕阳红养老院”几个烫金的大字在朝阳下闪闪发亮。从铁栅栏看进去,有人在慢走、甩手锻炼。草绿着,花开着,风轻轻吹着,栅栏内一派幽雅、安静。老刘想了想,走了进去。

老伴看着老刘笑眯眯地回来,心知房子的事情有着落了,也笑眯眯地看着老刘换鞋子、进屋。

“明天,咱就做红烧狮子头。”老刘说。

“嗯!”老伴轻快地应着。

红烧狮子头,别名四喜丸子,寓意吉利、喜庆。女儿高考前、女儿出国前、女儿搬新家、老刘获奖、夫妻俩晋职称……家里凡有大事,就做一次红烧狮子头,已经成为这个家的习惯了。做红烧狮子头的流程很复杂,可老刘几十年来最爱做的就是这道菜。这八年来,每搬一次家,他们也做一次红烧狮子头,他们希望下一所房子住进去能够顺顺利利,安安然然;搬到新家后,他们又会再做一顿红烧狮子头,希望在这个家能够住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老刘看着老伴温婉的笑容,蓦然觉得有点心酸。这个女人,跟着他吃了一辈子的苦。年轻时,夫妻俩白手起家,一桌一椅、一碗一筷,都是二人慢慢置办起来的,好不容易宽裕点了,女儿又出国上大学 ,于是日子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更加清苦。可是她从没埋怨过他,她一直站在他的背后默默地支持着他,支撑着这个家。现在老了,走不动了,还得跟着他奔波……

“莲儿,我没本事,让你吃了一辈子苦,你……恨我吗?”老伴一怔:“说啥呢?咱现在不挺好?”“明天可能是咱家最后一次做红烧狮子头了……”老刘缓缓地说。

老伴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老刘。多年的相伴,她已深知接下来他有重要的话要说。

“我们……搬去养老院吧!”

老伴一怔,随即释然:“好啊!养老院有专人服侍,专人做饭,咱苦了一辈子,也该过过让人伺候的日子了。以后,你就有空找人下棋,我也有伴聊天了,多好!”

“你也别安慰我了,”老刘苦笑着说,“都怪我没本事,要是咱能再买一套房子,何至于临老了连个家都没有?”

“现在这房价,哪是咱能买得起的?咱们的退休金,够吃饭吃药就不错了。”老伴轻柔地说,“你也别后悔卖了那套房,女儿过得好,咱就无牵无挂了,哪天走了,也走得安然。多少人想无牵无挂地走,可有几人有咱这么幸运?”

老刘两行浑浊的泪滚滚而出,喉头发紧:“以后,你再想吃我做的红烧狮子头就难了。”

“嗨!吃了一辈子,早厌了!”老伴红着眼,哽咽着说。

第六天,老刘默默地打包行李。

其间,小吴来了,看着满屋凌乱的包裹,脸上讪讪的,很快告辞了。王婶来了,说未来媳妇家撂话了,不买新房不结婚,她那套房子也保不住了,一辈子就一个儿子,总不能逼他去借高利贷吧?王婶最后伤感地说:“也许你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了。”

夜幕降临了,谁家的电视里传出了歌声:“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地吃着他们的最后一顿红烧狮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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