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之夜

钟文主

白云山之夜，适合于初秋，人淹没在这偌大的山中，便感觉到不一样的况味。

这座位于梧州河之东、城之侧的山，白日，我曾多次登临，觉得既明朗又熟悉；黑夜，尤其是初秋的月夜，就显得神秘而陌生。

夜色阑珊，我从龙船冲方向的山脚往上攀登，山陡而路窄，石级随山势而筑，人便如在鲤鱼脊背上行走，两边黑森森，望不见底，间或有一两处荒芜的坟茔，不经意间突兀于脚下，我心悚然。一棵棵苍老的松树，枝桠交错，影影绰绰，安静肃然，护卫于石级两侧，令人心稍稍踏实。我回首东南方向，夜空苍茫，一轮圆月，如古铜镜，透出些微的桔红，悄悄璧挂天际，似触手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我费力地攀爬，气喘吁吁，正自觉汗津津，一阵凉风迎面袭来，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舒坦。不知不觉间，我已是站在山坳间的路上了，山路悠长，看不到边际。此时，夜色茫茫，没法辨别去向，我心中没底，也只能走到哪儿算哪儿了。山腰间，树林密布，我翘首夜空，只见一轮满月悬挂中天，清辉流光。由于树叶茂密，洒到路上的月光斑斑驳驳，却清澈如水，让人的心一下子安宁了下来。

路的两边是密密的树林，月光悄无声息，静静地流泻，如银似霜，枝叶飘忽于迷茫月色，婆娑起舞的影子十分曼妙。几竿修竹在月光下徐徐舒展，似剪影非剪影，风清骨俊，恬淡安静，令人禅意顿生。此时，天地浩荡，树影竹影月影，如梦似幻，静听山风，陶然忘机，柔静而温婉，遥望夜空，深邃沉静，银河浅蓝。

行至拐弯处，在一棵巨树下有一方石凳，月影返照，泛着冷冷的清光。我静坐其上，自觉夜凉如水，散落地上的月光犹似一地的光阴。刹那间，月影迷离，这落满一地的光阴，该如何去捡拾？一缕悲怆轻漫心间。无从捡拾就无从捡拾吧，世间本来就没有多少事能天遂人愿的。不去想好了，淡月清风，趁这夜色渐浓，以爽风佐酒，以明月作烛，好好珍惜这山野的赏心悦目好了，卸下白日凡尘，让时间缓慢流淌，一个人坐到地老天荒，多好。

山间月色依然明净清冽，没有任何杂质。显然，城里的月光，经过尘俗的侵蚀，已是浑浊模糊，此时此地，于这静谧的山中，我寻回这一地原生态的月色，便觉得十分荣幸，尽管这月色于这山间，对谁都是平等的。城与山，近在咫尺，可有谁愿意来分享呢？人在热闹过后，需要孤独，需要冷静，需要那一片素净的月色，宛如一盏清淡的茶，让自己去慢慢品味，去回忆，去沉醉其中，去超越其外，于简静之处，搁浅寂寞的人生，需要一种勇气。

夜静秋山空，在这初秋的月夜，在这宏大深沉的山间，无车马之喧嚣，无丝竹之乱耳，身处山中，四周是出奇的清静，间或有秋虫唧唧，其声清越通透，声声清冽，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不滞不糊，时断时续，动听悦耳，虫儿的鸣叫，让山变得更静更幽了。

我就这样走走停停，于这明月清影中沉溺，身心便是少有的愉悦，心底便默默感谢这山的存在。正想间，在疑似路的尽头处，月影朦胧，一袭淡淡的花香，袅袅幽幽，隐隐约约，在月色中浮动，沁人心脾，让人豁达明净，不知是躲在什么旮旯的花散发出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花，能有这样的香。作为花，能在这样美妙的月光下，默默地悠然绽放，芬芳路人，一份感激之情便在我心中弥漫。

沿着山路盘桓而上，我来到一处亭子，名曰云峰，其位置极佳，月夜的苍山梧水，迷茫浩渺，气象万千，便在眼底了。

浅淡的秋风，深邃的树林，细碎的月光，将山与山脚下那方万家灯火的城，分隔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静静俯视那白日里喧闹的城，红尘世界，灯火明灭，楼宇隐约，月色笼罩，迷迷蒙蒙，似是海市蜃楼。那儿的街市，有着怎样的繁华，房子里的人，又有着怎样的忙碌与悠闲，在这清静的山中，让人产出无限的遐想。

再远，城之一侧，江流隐隐，船影朦胧，渔火点点，月色融融，东流的大江，便在虚无飘渺间了。白云山，作为水之滨的一座山，静守三江，它见证了山城水都的沧海桑田，也见证了山城水都无数的历史风云，它是在清幽的月夜，抑或是晴朗的白日，见证上古的舜帝、秦朝的赵陀、唐代的李靖、北宋的苏轼、民国的孙文吗？那年那月，那日那夜，他们都曾流连于江上。时光嬗递，岁月更迭，作为人，不一定记得，而作为山，则一定记得，凡尘多少事，聚散一瞬间，千百年来，山虽不语，却于静默中铭记，看江流日夜，看人生悲欢，身处山中，陡感山之伟大。江岸塘源，山色淡淡，淡如一抹漫不经心的写意，似有若无，而山上的塔，恍惚漂浮，光点隐约，犹似悠远天灯，恍如隔世。江山塔影，静枕轻烟，似一幅朦胧的山水画，简洁平和，意境清远，挂在那，一挂便是几千年。

脚下的云峰亭似在月色中浮沉，朦胧间，疑是天上仙阁，我的思绪也飘忽起来，不知今夕何夕了。我抬头望天，皓月当空，明镜似的圆月，清光万里，一缕淡淡的云彩，陪伴在月的不远处，苍凉而悠远。

此时子夜已近，天朗气清，月华如水，森然的一座山，在这朗朗月夜，素妆淡抹，一派清辉映照。

不知是对山的不舍，抑或是对月的不舍，于是我想，如若能成为一棵树，静静地长在这山之一隅，只要有月色光顾，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