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的一出荒诞剧
2018-01-18樊树志
樊树志
中国历史上宦官专权的事情,屡见不鲜。晚明的魏忠贤阉党专政,不仅登峰造极,而且十分独特,专擅朝政的同时,大大小小的官僚们演出了一幕幕崇拜魏忠贤的丑剧。个人崇拜在历史上并不罕见,奇怪的是,崇拜的对象不是皇帝,而是一向受人鄙视的太监。这不能不说是畸形时代的畸形政治生态,专制体制下人性的丑恶面,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值得注意的是,崇拜者与被崇拜者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岂非咄咄怪事!
一、“奢侈性成,服妖僭制”
魏忠贤,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今属河北省)人,生于隆庆二年(1568),那一年是戊辰年,所以小名叫作辰生。长大以后娶妻冯氏,育有一女,却不无正业,沉迷于吃喝嫖赌。正如朱长祚《玉镜新谭》所说:“肃宁人魏忠贤,初名进忠,市井一亡赖耳。行质丰伟,言辞佞利,目不识丁,性多狡诈。然有胆气,日务樗蒲(意为赌博)为计,家无担石而一掷百万。若其歌曲弦索、弹棋蹴踘,事事胜人,里中少年竞相与狎。迷恋青楼翠袖之间,落魄无行,依人醉醒,不問妻子饔餐韦布(意为吃饭穿衣),游手好闲,以穷日月。”倾家荡产之后,妻子改嫁他乡,女儿卖给人家做童养媳。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进宫去当阉宦。从“小火者”(洒扫打杂)做起,再到“甲字库”(布匹染料仓库)当差。由于他精通江湖黑道那一套,擅长逢迎拍马,被提拔为朱由校生母王才人的典膳太监。王才人死后,他又成为朱由校庶母李选侍的近侍太监,与朱由校形影不离。朱由校登上皇位(即熹宗),他自然而然成为皇帝仰赖的心腹,与奉圣夫人客氏(朱由校的乳母)沆瀣一气,一举登上权力巅峰—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总督太监。
太监刘若愚目睹他登上权力巅峰之后忘乎所以的样子,穿着打扮行为举止,模仿藩王乃至皇帝,恣肆放惮,了不畏忌。他在《酌中志》中写道:
逆贤奢侈性成,服色僭制。出外戴束发冠,端阳悬珍珠牌穗。而内织染局之掌印齐良臣及南京守内备杨国瑞等,刘文耀、胡良辅、胡滨等,各代为绣造,或亵衣袄裤而金线蟒龙,或方补戎衣而苍龙头角,较藩王止欠一爪,比御服仅让柘黄。至于按节令应景制造,更从古以来所未有者,而晏然服饰,恬不为异。且性贪饕,善饮啗,尤好噉犬肉。秉笔涂文辅、管事刘忠,每自乡间烹来,于乾清宫大殿内以享逆贤。既饱饫,令其名下手夺口噉,须臾立尽,以为笑乐。说者曰殿内有神明,逆贤了不畏惧,其恣肆放诞如此。
天启四年(1624)以后,魏忠贤与外朝官僚拉帮结派,又有内宫奉圣夫人客氏的庇佑,还有太监头子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人左右拥护,牢牢掌控内宫与外朝。为了炫耀自己的权势,扩大阉党的影响,他经常违反规矩,私自出巡。完全模仿皇帝巡幸的规格:“凡出外之日,先期十数日龙治储侍于停旅之所,赉发赏赐银钱,沿络绎不绝。小民户设香案,插杨柳枝花朵,焚香跪接。冠盖车马缤纷奔赴,若电若雷,尘埃障天,而声闻于野,有狂奔死者,有挤踏死者。燕京若干大都人马,雇赁殆尽。凡达官、戏子、蹴踘、厨役、打茶、牢役、赶马、扛抬之人,其数不止数万,每遇逆贤远出,则京中街市寂然空虚,顿异寻常者将数日焉。”那些一心想巴结魏忠贤而无缘一见的外廷官僚和内廷太监,乘此机会拍马奉承,大献殷勤,前呼后拥不亦乐乎:“大约外廷之欲亲炙逆光,内廷之献谀乞怜者,凡四人之轿将数百乘矣。怒马鲜衣束玉而为之前后追趋、左右拥护者又千百余矣。跑马射响箭,鸣镝之声,不绝于耳。鼓乐笙管数十余簇,且行且奏。”显然是在为个人崇拜造势,炫耀权力,扩大影响。
魏忠贤早年微贱时,曾乞怜于涿州山神,每每处于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境地,必定来到神像下,卜梦祈籖,神灵总是许以后福。不过眼前温饱都成问题,不得不向道士乞食,常遭侮慢。只有一个道童看他可怜,偷偷给他一些食物。魏忠贤铭感在心,显贵以后,思赎前耻,借着皇帝的宠荣,顶着奉旨进香的名义—上保圣躬清泰,下祈四海丰稔。所以他的朝山进香就带有特殊的政治意味:
(得蒙谕旨)前三日,谕令地方有司,修葺道途及安架桥梁,洁净城市,整备舆马。若外应之铺设供帐。州县日夜为之忧惕,奔走经营,军民大小任其勤劳,事事周详如上供,人人忻睹为驾幸也。是日侵辰,忠贤陛辞出城,以羽林三千,鲜衣利刃,站立傍道,各戒队伍,旗帜蔽天;中官百人,蟒衣玉带,趋随夹马,尽执旃檀,烟云映日。铁骑纷纷,围绕其车,冠裳肃肃,拥护于道。五彩炫耀,屈曲羽幢垂地;一人游幸,飘摇翠盖笼头。千骑竞指乎神州,万乐齐鸣于警跸。
清道警跸,一派皇帝巡幸的派头,无怪乎百姓以为皇帝大驾光临。一路上皇帝派来人员络绎不绝,有的送来御赐的饮食,有的带来公文请求指示,有的前来问安,有的来入幕议事,有的来出谋献策。这些活动岂是“进香”二字可以涵盖,简直是把朝廷搬了个地方。三天以后,皇帝派遣使者接踵而至,馈遗筐篚络绎于途,催促他回京。此时的魏忠贤简直有点飘飘然了。
魏忠贤显赫以后,每年生辰都要大庆,排场隆重。刘若愚写道:“自元宵节后,送寿者祝延做法事,佥事者每早乾清宫西丹墀几满。将至正月,绶带挤击挨摩之声铿然,闻有挤伤衣带腿足者。‘老爷千岁千千岁之声殷訇若雷。”
天启七年正月,魏忠贤在私宅庆祝六十大寿,“诞迷”达到巅峰,也成为绝唱,因为再过几个月他就命归黄泉了。朱长祚《玉镜新谭》用很大篇幅叙述六十寿诞的细节,排场堪比皇帝寿辰:
丁卯(天启七年)春三月,魏忠贤年六十,上赐彩缎四表里,宫花二枝,金玉、羊酒甚厚。各藩府遣币差官致贺,天下督抚、总镇竞投密献、异宝、谀词。廷臣自三公、九卿、八台、南省、柏台、戚畹、勳卫称觞者,衣紫拖金,填街塞户。金卮玉翠,镌姓雕名,锦屏绣障,称功颂德。珍奇充栋,筐篚盈庭,悬幌于层门,五彩炫目以迷离;奏乐于高堂,八音振耳而喧阗。貂珰蟒玉百人,侍立座旁;绯袍文武千官,罗拜堂下。忠贤俨然南面受贺,总之半躬言谢。沉檀芳馥,香烟舒卷成云;丝竹悠扬,飞声顿激飘尘。舞女长袖,婀娜翩跹;歌童短拍,节奏依违。权阉荫孽,广设山肴海错之佳宴,干儿义孙,纷上王乔、赤松之誉图。穆穆熙熙,擅作一己之威福。endprint
接下来笔锋一转,写到当年救济他的那个道童,居然不请自来,颇有一点传奇色彩。当年的道童如今的老道登场,朱长祚写来有如武侠小说一般:
忽有一道人幅巾市氅,藤杖麈拂,踵门求见。
阍者叱之曰:“几许元老巨卿竟日伫候,不能接见,笑汝一游食之徒,如何便欲见我千岁爷乎!亟走免汝责,稍迟遭乱梃。”
道人曰:“我与魏公贫贱交,今日觌面一言,为寿千秋也。”
阍者不敢报,以瓜椎斧钺指其头颅,而詈逐之曰:“汝辄敢狂言无忌,幸今寿日,若他时,当受此器耳。”
道人以杖叩其鼓,众皆失色大惊而擒之。忠贤陡闻,以为圣上传旨,否则,孰敢乃尔。
众拥道人进禀云:“此道求见不容,擅自击鼓,致犯天威。”众皆叩头请死。
道人长揖,厉声曰:“与公久别,今日复得相见于此。公今富贵极矣,宁相忘耶?”
忠贤大怒曰:“妖道何其肆妄,我岂与汝交乎?”叱左右缚付镇抚司严究。
道人曰:“我风鑑一世,阅人多矣,独不識汝盗贼其形而虎狼其心乎?第欲挽回,以全忠臣义士之多命也。”一手指天曰:“汝能欺君欺人,彼苍可能欺乎?吾当看汝寸磔,狗彘不食汝余也。汝岂能杀我耶?”将身振跃,绑索俱断,两袖拂空,清风骤至,举座咸惊,蓦地不见。盖前者相士,修真运气,精炼遁法隐去耳。
忠贤势成嵎虎,略不自悔,意为当此士大夫之前,恐泄夙昔丑行,以辱没生平,而必置之死,以绝其迹也。忠贤是时稍抑其威,而面色亦为之减。众乃竞捧觞解说:“今上公贵诞,感动神仙临凡称贺,特显其术以骇吾辈凡夫耳。上公自膺永享遐龄,当与上仙并驾也。”忠贤顿为之喜,欢笑满堂。夜午而散,殊不省此相士之始以周济成其富贵,终以提醒,令其觉悟也。
朱长祚的文字极尽渲染之能事,把那个道人写得神乎其神,意在点出“终以提醒,令其觉悟”,然而“忠贤势成隅虎,略不自悔”。
二、无上名号:“九千九百岁爷爷”
如果仅仅只有魏忠贤自吹自擂,难以形成对他的崇拜运动。皇帝的态度如何最为关键。昏庸的朱由校与魏忠贤平起平坐,在圣旨中,口口声声“朕与厂臣”如何如何。皇帝竟然不称他的姓名,而以“厂臣”(东厂总督)代替,对“厂臣”的吹捧无以复加,诸如“赖厂臣秘授神略”“赖厂臣赤心忠计”“赖厂臣干国精忠”“赖厂臣一腔忠诚”等等,把他吹得神乎其神。这就意味着,皇帝带头宣传对魏忠贤的崇拜。一切听凭“厂臣”摆布,皇帝如同傀儡,魏忠贤成了事实上的皇帝代言人。
既然皇帝都不直呼其名,上行下效,大小官僚更加不敢直呼其名,歌功颂德唯恐不及。朱长祚说:“凡一切奏章不敢指忠贤姓名,而云‘厂臣者,稽古迄今,对君之言,未有此体格也。丙寅(天启六年)丁卯(天启七年)间,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厂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明书忠贤姓名,以尽废‘君前臣答之礼。”又说:“臣子之章疏,有谁敢一事不誉颂厂臣,而入奏者又谁敢不称颂厂臣?而举证者甚而骈词对偶,称圣称神,止知有厂臣,不知有皇上;止知尊厂臣,不知尊皇上。”大小臣工只知有魏忠贤不知有皇帝,这种局面的形成,皇帝难辞其咎。
紫禁城三大殿的修缮工程,与魏忠贤毫不相干,奇怪的是,大工完成之后,君臣上下一致归功于魏忠贤。内官监太监上疏称颂魏忠贤“殿工”干得好,引来皇帝一片赞誉声:“皇极殿工,我皇祖迟延未举者三十余年,诚重之也。爰及朕躬,襄兹巨典,是皆厂臣魏忠贤心无二虑,算有定谋。惟断乃成,经始赞惟王之卜;用人则裕,提衡致将作之勤。开节有方,财用赢于久诎;劳来不怠,庶民悦以忘劳。”
皇帝的调子如此之高,大臣岂敢落后。吏部尚书周应秋挖空心思地吹捧:“皇穹烈宗,显佑阴隙,笃生元臣魏,盖诚映日,谋画规天。寰宇总入甄陶,而虑切宵旰之端拱;事功尽资冶铸,而计先书接之趋跄。以治国之法治工,曲木不加梁柱;以课吏之条课艺,秋毫莫肆侵牟。夙夜在公,志气专而山川争献其珍异;综理精密,纪纲肃而工垂竞劝于恪恭。”协助工部主持三大殿修缮的官员们,对“厂臣”的吹捧,也无所不用其极:“美奂美轮,不啻竹苞而松茂,一何神速至此耶?揆厥所由,皆赖厂臣擘画出之独断,经营运以真心。捐助首倡,兴作海内急公之义;省用式精,鼓舞群工趋附之诚。”
辽东战事不归东厂总督指挥,奇怪的是,所有的捷报统统记在魏忠贤的功劳簿上。天启六年,袁崇焕在宁远击退努尔哈赤,而后又击败皇太极,是明朝用兵辽东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大捷,魏忠贤居然贪天之功为己有,并且嗾使言官排挤袁崇焕,于是乎朝廷上下争颂“厂臣”之功。文秉《先拨志始》写道:“丙寅(天启六年)秋,宁远被围急,兵备袁崇焕固守不下,逾月围始解。内外文武大吏咸归功逆贤,佥曰:仰赖厂臣指授方略,克奏肤功,不有殊典,曷酬大勋?吏部周应秋等翰林杨景辰等,太常寺卿林宗载等,给事中王艳红也等,御史安伸等,南京吏部尚书王在晋等,俱具疏颂逆贤功德,或合辞,或单奏,揄扬铺张,欢呼舞蹈。旨亦应之如响。于是复晋魏良卿为宁国公,魏良栋为东安侯(时良栋止四岁),魏鹏翼为平安伯(时鹏翼止三岁)。大小九卿科道等官各加宫保、尚书、都御史、太常、太仆等衔,荫锦衣(卫)者几千。止升袁崇焕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宁远地方。崇焕以赏薄觖望,次年建祠矣,靳赏如故,乃引疾回籍。”
在一片赞歌声中,皇帝的声音最为响亮:“近日宁锦危急,实赖厂臣调度有方,以致奇功,说得是。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重,准引疾求去。”又说:“这锦宁之捷,赖厂臣秘授神略,亟措军需,故获此奇胜。”再说:“魏忠贤报国心丹,吞胡志壮,严正戒备,立三捷之奇功;雪耻除凶,洗十年之积恨。绩奏安攘,烈茂山河,宁晋彝典昭烈,世爵褒封允当。”
功劳既然如此之大,自然应该论功行赏,圣旨称:“锦宁之捷,振起积靡,克畅天威,皆赖厂臣魏忠贤一腔忠诚,万全筹算,恩威迭运。手握治平之枢,谋断兼资;胸涵匡济之略,安内攘外,济弱扶倾。念殊勋之难酬,宜恩礼之申锡。着加恩三等,荫弟侄一人,与做锦衣卫指挥使世袭,给与应得诰命,赏银八十两,彩缎六表里,羊二只,酒三十瓶,新钞三千贯,仍赐敕奖励,以示优异。监臣王体乾、梁栋、李永贞、石元雅、王朝辅、郝隐儒、李实、涂文辅、崔文昇,功参密勿,绩茂储胥,着各加恩二等,荫弟侄一人,与做锦衣卫指挥同知世袭,给与应得诰命,赏银五十两,彩缎四表里。”endprint
既然连魏忠贤的小兄弟都有嘉奖,岂能少了奉圣夫人客氏!皇帝的圣旨别出心裁:“奉圣夫人事朕襁褓清弱之时,劳深调护,乃受顾托,益勤兢业,倍加节宣。近朕冲龄嗣服,倚毘周旋,更着劳绩。二十三年始终一心,忠慎不替。兼以捐俸急公,不一而足,德茂渊懿真可嘉尚。兹殿工捷音两次叙赉,宜隆报元功,着加恩三等,赏银一百两,彩缎六表里,羊四只,酒六十瓶,新钞五千贯。赐敕奖励外,荫弟男一人锦衣卫指挥使世袭,给与应得诰命。”
皇恩浩荡之下,魏忠贤的无上名号节节攀升。从厂臣、元臣到上公、尚公,这样的称呼已经有悖于祖制,当时的官员批评道:“尊忠贤为厂臣,尊忠贤为尚公,而诏布中外,不可解。盖宦官乃朝廷之奴隶,百官乃朝廷之臣子,以奔走于宫闱者,而与希冀于殿陛者,同一称可乎?且‘尚之义更不容窃,盖‘尚者无以加之谓也,尚公之称明与至尊相侔。历稽前代,惟周之太公望尊为‘尚父,此千古以来未有之封号。以是而加之忠贤,其义何居?”分析得非常透彻,宦官不过是宫内的奴才,而臣子乃是朝廷命官,怎么可以称呼奴才为尚公呢?岂不是把魏忠贤与历史上尊为尚父的姜太公相提并论吗?
然而魏忠贤并不满足,意欲逐步升级。他的干儿义子投其所好,送给他各种“无上名号”。
阉党五虎之首的崔呈秀,称魏忠贤为“殿爷”。在他心目中,魏忠贤既是具有王侯崇高地位的殿下,又是他卖身投靠的亲爷。有人揭发:“崔呈秀在陵工,魏忠贤每每差官送饭,密语附耳,不知何事。语既毕,每每即云:‘多拜上殿爷。殿乃殿下之殿,奉阉人于王侯之尊,而且有亲爷之称,而且有崔二哥之唤,望望然不父其父而称其阉,意欲何为哉?”
苏杭织造太监李实称他为“祖爷”,蓟州巡抚刘诏觉得意犹未尽,索性称他为“老祖爷”。刘诏为了诬陷遵化兵备副使耿如杞,送金杯玉器讨好魏忠贤,得到魏忠贤赏钱十千,喜气洋洋告诉家人:“老祖爷甚喜,遵化道(耿如杞)逮矣。”
殿爷、祖爷、老祖爷之类,似乎还不能够满足魏忠贤的权力欲望,于是乎便有“千岁”“九千岁”这样的称颂。耿如杞揭发:密云商人陶文,命人制作魏忠贤巨幅画像,头上有帝王专用的冕旒,悬挂于喜峰口,巡抚、副总兵经过,“俱五拜三叩头,显呼千岁”。阉党分子甚至直呼魏忠贤为九千岁,据贾继春揭发:“询之恶党之私呼魏忠贤也,除崔呈秀直呼为‘亲父外,其余皆以‘九千岁呼之者。”
一些无耻之徒高喊“九千岁”,还不足以表达崇拜之意,居然高呼“九千九百岁爷爷”。吕毖《明朝小史》说:“太监魏忠贤,举朝阿谀顺指者,俱拜为干父,行五拜三叩头礼,口呼九千九百岁爷爷!”皇帝称为“万岁”,魏忠贤称为“九千九百岁”,距离“万岁”仅一步之遥,而且对他行五拜三叩头的礼,已经视同皇帝了。
称他为“九千九百岁爷爷”的,就是那些阉党骨干分子,即《明史·魏忠贤传》所说的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之流。其中权力最大的首推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崔呈秀,拜倒在魏忠贤脚下,叫他殿爷,视同亲父,以儿子自居。其中职位最高的当推内阁首辅顾秉谦,他想效仿崔呈秀,做干儿义子,唯恐魏忠贤不收,觍颜对他说:恐怕您不肯收我这个白胡子老头做儿子,那么请收我的儿子做您的孙子吧!顾秉谦以“曲线”方式,达成了自己的心愿。
他们出卖的是灵魂与尊严,得到的是权势与利益,银货两讫,各得其所。魏忠賢这个阉割过的太监,膝下竟然儿孙满堂,奥秘就在于此。
三、“遍地立祠,设像祝厘”
许多官僚建造一个又一个生祠,把活着的魏忠贤当作偶像,顶礼膜拜,把个人崇拜运动推向高潮。荒诞迷信的声浪滚滚而来,举国上下几近癫狂状态,堪称历史上罕见的怪现象。
祠,也称祠堂,原本是祭祀死去的祖宗或先贤的场所。为活着的人建造生祠,是那个专制时代畸形政治的产物,是无耻政客为了迎合魏忠贤漫无底止的政治野心,而掀起的个人崇拜运动。为了某种政治目的,也为了个人的飞黄腾达,一向饱读儒家经典的官僚们,早已把伦理道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做出了寡廉鲜耻的咄咄怪事。
始作俑者是浙江巡抚潘汝桢。他在天启六年闰六月初二,向皇帝提出,为魏忠贤建立生祠,用致祝厘。他在奏疏中说:“东厂魏忠贤心勤体国,念切恤民。鉴此两浙岁遭灾伤,顿蠲茶果铺垫诸费,举百年相沿陋习积弊一旦厘革。不但机户翻然更生,凡属兹土,莫不途歌巷舞,欣欣相告,戴德无穷。公请建祠,用致祝厘。”他不惜捏造事实,替魏忠贤虚构“百年相沿陋习积弊一旦厘革”的丰功伟绩,而且公然粉饰“途歌巷舞”大好形势,为魏忠贤评功摆好。这种献媚之举正中下怀,得到的圣旨,其实就是魏忠贤的意思,不过用的是皇帝的口气:“据奏,魏忠贤心勤为国,念切恤民,悯两浙连岁遭伤,革百年相沿铺垫。宜从众请,用建生祠。着即该地方营造,以垂不朽,祠名‘永恩。”
文秉《先拨志始》评论道:“此生祠之始,从此效尤成风矣。”此例一开,善于投机钻营的官僚敏锐地觉察到政治风向,争先恐后兴建魏忠贤生祠,一时间举国若狂。
孝陵卫指挥同知李之才奏请,在南京孝陵前建造魏忠贤生祠。孝陵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在那里建造太监的生祠,颇有僭越的嫌疑。奇怪的是,皇帝竟然以“功德被于留都(按:指南京)”为由,当即批准:“据奏,厂臣魏忠贤恤小民之艰,蠲不给之资,功德被于留都矣。至于捐俸以苏造作,筑垣以固边陬,裁革佥赏,肃清弊窦,虽建祠允顺舆情,赐额宜昭盛典,其名祠曰‘仁溥。着南京守备孝陵掌印二监臣享祀春秋,永虔修祝。”
应天巡抚毛一鹭为魏忠贤建生祠于苏州虎丘。苏杭织造太监李实报请皇帝,按照江西先例,地方官春秋祭享。
蓟辽总督阎鸣泰为魏忠贤建生祠于蓟州,请求皇帝赐予亲笔题写祠额,振振有词地说:“人心之依归,即天心之向顺。恭照厂臣魏忠贤安内攘外,举贤任能,捐金捐俸,恤军恤民,非但学识纲常之际犹萃其全,且于兵农礼乐之司共济其盛。治平绩著,覆载量弘,亟请祠名,用志功德。”信口开河地为魏忠贤脸上贴金,学识纲常超群,兵农礼乐全能,皇帝看了非常高兴,立即题写“广恩”二字。文秉《先拨志始》一针见血指出阎鸣泰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拥戴”“劝进”:“(阎)鸣泰铺张功德,足示拥戴矣。人心依归,天心向顺,尸祝之疏,几作劝进之笺。像安得不冕旒,礼安得不五拜三叩头也。照曰恭照,心不胜诛矣。”endprint
蓟州的生祠建成后,举行隆重的仪式,迎接魏忠贤的“喜容”(宝像),场面煞是热闹,巡抚刘诏行五拜三叩头礼—朝见皇帝的最高礼仪,恭敬之极。遵化道兵备副使耿如杞见魏忠贤的“喜容”垂旒执笏,一副帝王相,以为是僭越,只作长揖而不拜。刘诏立即打小报告。魏忠贤获悉后,马上派遣锦衣卫缇骑,把耿如杞逮入诏狱,对他严刑拷打后,送交刑部拟罪。刑部尚书薛贞阿谀逢迎,以为罪当大辟,应当论斩。文秉感叹道:“嗟乎(耿)如杞,以谄媚成风之日,独能挺立不阿,冰霜之操,自足流芳千古。而薛贞以其见逆贤像揖而不拜,遂论大辟,忍心若此,与禽兽又何异焉。”
阎鸣泰一举成名后,再接再厉,越出其管辖的地盘,向皇帝奏请,在密云、昌平、通州、涿州、河间、保定等地建造魏忠贤生祠,请求皇帝题写祠额。皇帝当即照准,密云生祠名“崇德”,昌平生祠名“崇仁”,通州生祠名“章德”,涿州生祠名“弘爱”,河间生祠名“仰德”,保定生祠名“旌功”。
在总督阎鸣泰的影响下,宁远巡抚袁崇焕请求为厂臣建祠于宁远,并请皇帝题写祠额。皇帝御赐祠名“德芳”。
天津巡抚黄运泰请求为厂臣建祠于天津,并请祠额。皇帝有旨:祠名“威仁”。黄运泰特地到天津城外迎接魏忠贤的“喜容”,场面十分壮观:一行人等五百三叩头,乘马前导,如同迎接皇帝诏仪。待到“喜容”在生祠安放完毕,黄运泰等人列队在丹墀下五拜三叩头。然后黄运泰到“喜容”前致辞,口称某年某月某事蒙九千岁(魏忠贤)扶植,叩头谢;又某年某月蒙九千岁提拔,叩头谢。致辞完毕,退回队列,再五拜三叩头。旁观者都汗下浃踵,黄运泰却得意洋洋。
大同巡抚王点跟风建造生祠,祠成上梁之日,王点为了避免跪拜,托病不出,当即被魏忠贤斥逐,起用张翼明。新任大同巡抚张翼明到任后,无可献媚,请求为魏忠贤建立牌坊。时人以为黔驴技穷,“愈奇而愈下矣”!皇帝却十分乐意批准:“宣镇赤城共请坊额,以示华夏,着与做一代宗功。”
山西巡抚曹尔桢疏请为厂臣在五台山建生祠,皇帝赐予祠额“报功”。
登莱巡抚李嵩奏请为厂臣建生祠,皇帝当即批准建造两所:“准于府城、水城各建生祠,以慰远人感德之诚。宁海县祠名‘景仁,蓬莱关祠名‘留敬。”
延绥巡抚朱童蒙疏请为厂臣建祠,有旨:祠名“祝恩”。
督理三山工部郎中何宗圣疏请为厂臣建祠于房山,有旨:祠名“显德”。
庶吉士李若琳等疏请为厂臣建祠于上林苑,有旨:祠名“广仁”。上林苑监丞张永祚疏请为厂臣建祠建坊于上林苑,有旨:良牧署祠名“存仁”,坊名“功高册府”;嘉蔬署祠名“洽恩”,坊名“洪恩流芳”;林衡署祠名“永爱”,坊名“一代元勋”。
督理卢沟桥事务工部郎中曾国祯疏请为厂臣建祠于卢沟桥,有旨:祠名“隆仁”。
巡视五城御史黄宪卿等疏请为厂臣建祠于京城宣武门外。顺天府尹李春茂疏请为厂臣建祠于宣武门内,并请御制碑文。“兴工之日,设毡满地,无一官肯拜肯揖,独一(府)尹八拜跪伏,意气扬扬自得,不半月升右都御史,仍管府事矣。当日(府)尹乃宣布:不揖者死,缩头后至者罪。在京大小臣工痛心疾首。”
提学御史李蕃疏請为厂臣建祠于京城永安门,有旨嘉允。文秉评论道:“时李蕃在逆贤名下,与李鲁生、周昌晋称为三杰。(李)蕃提挈大纲,发纵指示而已。(周)昌晋论人,语多暗刺,不甚指斥姓名。(李)鲁生则智饶鳞甲,笔森戈戟,遭者无不立碎。时为之语曰:‘一周二李,其权无比。后(周)昌晋持斧出,易以刘徽,改语曰:‘二李一刘,其权莫俦。横行一时如此。”
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无聊文人—国子监生陆万龄,献媚唯恐落后,居然想皇帝提出,让魏忠贤从祀孔庙,以魏忠贤配祀孔子,以魏忠贤之父配祀孔子之父,在国子监西侧为魏忠贤建造生祠。他的奏疏,把魏忠贤杀戮忠臣义士,比拟为孔子诛少正卯,把魏忠贤炮制《三朝要典》,比拟为孔子笔削《春秋》,振振有词地说,魏忠贤的功劳不在孟子之下。真正是一篇奇文—
一则说:“臣闻纵横之世,杨墨充塞,圣道榛芜。子舆氏起而辟之,廓如也。故万世谓孟子之功不在禹下,至今千秋庙貌比隆尼山。”
二则说:“我明历圣相继,圣道昭明。不意显皇帝中年,东林始盛,自立旗帜,欲钓高名,忍捏浮词,污蔑君父,诬先帝为不得令终,陷陛下为不能善始。罪恶滔天,圣学坠地。此孔笔之所必诛,孟舌之所不赦也。”
三则说:“督厂魏忠贤提不世之贞心,佐一朝之乾断,披丹开导,首劝銮舆视学,竭力匡襄,立补累朝缺典。而且清军实以壮国威,蠲逋税以甦民困。宸居递建,而九赋无增;藩邸同封,而四方不扰。其最有功于世道人心,为圣门攸赖者,芟除奸党,保全善类。自元凶就系,而天下翕然称明。此即厂臣之诛少正卯也。自《要典》昭垂,而天下翕然称明,此即厂臣之笔削《春秋》也。”
结论是:必须在国子监西侧建立魏忠贤生祠,以示表彰:“朝廷之上,昔为魍魉纠结之区,今日何由开朗?孔孟之门,昔为邪慝冒借之窟,今日何由清明?是厂臣驱蔓延之邪党,复重光之圣学,其功不在孟子下。臣等涵濡厂臣之教,佩服厂臣之训,念帝都为起化之地,国学为首善之区,伏愿于(国子)监西敕建厂臣生祠。后楹即祀宁国先公,与启圣先圣之祀,同举并行。更愿皇上制碑文一道,勒石显扬。”
陆万龄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议论,竟然得到皇帝首肯,立即批准在国子监建造生祠。圣旨写道:“自东林邪人聚徒簧鼓,淆乱国是,搆衅宫闱,朕甚恨之。赖厂臣独持正议,匡挽颓风,一时门户之奸,若镜照胆;两朝仁孝之徽,如日中天。功在世道,甚非渺小。至于安内攘外,剔蠹除奸,免税蠲逋,扶良抑暴。矜弁之徒得以帖席缓带,家诵户弦,皆厂臣恩德所被。太学诸生请于国学建祠祝厘,具见彝好,即着鸠工举行。”
遵奉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和皇帝,竟然要在国子监孔庙建造魏忠贤生祠,要让文盲阉宦配祀孔子,简直是斯文扫地,辱没先师。孔子如果泉下有知,必定愤然痛斥:是可忍,孰不可忍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