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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亦一书生

2018-01-18卜键

读书 2018年1期
关键词:乾隆帝书生

卜键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当朝天子猝然崩逝,皇四子弘历继位。 刚过二十四岁生日的宝亲王,由每日在上书房用功的书生,一变而 君临天下,各项新政随之颁布 :驱逐宫内僧道,释放在监皇叔,求 贤求言,厘正文体......由先前的严苛峻急变为宽缓,赢得朝野称颂。 而他那份关于“书生”的长篇训谕,更使天下读书人闻之振奋。

坚持“国语骑射”,同时崇尚华夏道统,习学儒家经典,是清 廷定鼎北京后的一项基本国策,也是其收服汉族文人阶层、维持两 百六十年治统的重要制度保障。对于读书问学,清代皇帝“从我做 起 ”, 尊 奉 春 秋 经 筵 之 制 , 求 知 若 渴 的 康 熙 帝 还 增 加 了 日 讲 ; 同 时 为 每位皇子皇孙选配师傅,寅时即起床就学,至晚方归。然在谕旨中 明确为“书生”“书气”抗辩张目的,则只有乾隆皇帝一人。他说自 己就是书生,所信任倚重的大臣也多为书生,一番话痛快淋漓,可 未过几年,口风便出现较大改变。

一 “书气二字,尤可宝贵”

书生,读书人之谓也。先秦多称儒生,实难以涵盖诸子百家之学,两汉后流行用“书生”。本文所指多为科举入仕者。清朝接续前 明,以乡试、会试为考选官员之正途,故放眼望去,满朝朱紫多是 书生。南书房、翰林院作为皇帝的文学侍从,庶常馆乃皇家最高学府,各省学政、各地考差皆皇上钦命拣发,非两榜进士一般难有此际遇。 由十载寒窗、穷饿困乏的书生进入官场,难免有些人不能适应 ;各 人才华禀赋不同,考试所要的文字功夫与行政管理有别,也会有人 不适合 ;而清朝马上得天下,皇子王孙大多亲冒锋矢,功臣勋旧皆 从死人堆里滚出来,常会嫌弃文人的柔弱酸腐,加以打压或出语讥 讽。于是在一些督抚密折中,便有指责下属“书生之见”“书气未除” 的说法,要求将之改为教职,多数也还真就被改任或干脆降革。

雍正十三年十月初一日,乾隆帝连颁数道谕旨,其一专为疵议 书生的官场积习而发,《清高宗实录》卷五 :

朕阅督抚参奏属员及题请改教本章,每有“书生不能胜 任”及“书气未除”等语。夫读书所以致用,凡修己治人之道, 事君居官之理,备载于书......人不知书,则偏陂以宅衷,操 切以处事,生心害政,有不可救药者。若州县官果足以当“书生” 二字,则以易直子谅之心,行宽和惠爱之政,任一邑,则一 邑受其福;莅一郡,则一郡蒙其休。朕惟恐人不足当书生之称, 而安得以书生相戒乎!

弘历旁征博引,以商代贤相傅说、周成王的语录,阐述读书明理对 于处事行政的意义,申说官员不读书的害处,提倡州县官以“书生” 自励,希望地方官员能知书爱民,造福一方。针对那些讥讽书生迂腐、 嘲笑书呆子气的观念,新帝还以己身为例,痛加驳斥 :

若以书生为戒,朕自幼读书宫中,讲诵二十年,未尝少 辍,实一书生也。王大臣为朕所倚任,朝夕左右者亦皆书生也。 若指属员之迂谬疏庸者为书生,以相诟病,则未知此正伊不 知书所致,而书岂任其咎哉!

实为堂皇正大之论!古往今来,世上都不乏迂拘之人,不乏陈腐之 书,却不能将之说成读书所致,更不宜视为读书人的通病。弘历严 正指出,“迂谬疏庸”之官正在于不知读书,或不解书义,岂可归咎于前人经典! 说到书气,宋陈著有“便觉酒香随笑动,共将书气拓尘开”句,词义甚美。后多指书呆酸腐气,成为贬毁书生的常见俗词,戏曲小 说更加以形象化,至今不绝。乾隆帝对此斥之尤力 :

至于“书气”二字,尤可宝贵。果能读书,沉浸酝酿而 有书气,更集义以充之,便是浩然之气。人无书气,即为粗 俗气、市井气,而不可列于士大夫之林矣。是书气正宜从容 涵养,以善培之,安可劝之使除,而反以未除者为病乎?

此处化用孟子学说。《孟子·公孙丑下》论浩然之气,有“直养而无 害”“配义与道”“集义所生”,皆为胸中正气的修炼涵养之道。弘 历复加以引申,指出浩然之气正可由书气滋润积聚、吸纳生发而成, 大哉此论!

这是乾隆帝早期发布的一份重要谕旨,兴会淋漓,惜乎久被忽视。 颁发此谕时弘历刚登基一个多月,还不太熟悉朝政运作和官场规则, 胸中激荡的多属书生意气。他见督抚折奏中不断出现贬低读书人的 说法,也意识到其背后那股保守愚昧力量,即痛加批驳。一番话气 象正大,理直气壮。此谕必也出自乾隆帝之手,非一般御用文人所 能撰作,亦非他们所敢论议。

二 烧锅事件

对书生与书气大加肯定,是因为青年弘历头脑简单吗?怕也未

必。与此谕同日,乾隆帝发布的第一道谕旨是“命厘正文体,毋得 避忌”,主要应是针对朝中文官,要求尽快改变浮靡趋奉与说假话套 话的文风。谕旨说文运与政治相通,应“修辞立诚,言期有物”“理 为布帛菽粟之理,文为布帛菽粟之文”“勿尚浮靡,勿取姿媚”,尤 其要实话实说,扫除避忌之习。对于弥漫朝廷的行文和奏章通病, 新天子早就看在眼里。此后不久,发生了一個争持数年的烧锅事件,也使之对官场书生有了更深的认知。 烧锅,此处指酿酒的作坊。乾隆改元后畿辅连年亢旱,粮食严

重匮乏,京师却有人囤积官米,再运往通州造酒。朝廷闻知后亟命 禁止,接着便有旨查禁烧锅。弘历起初也有些犹豫,怕影响百姓生计, 得知垄断造酒的多为富民,“串通胥役,敢于触禁肆行,并非贫民无 力者之生业”,即下决心在北方五省永行严禁。

皇上自以为深思熟虑的利民之举,未想到刑部尚书孙嘉淦上疏 提出异议。孙嘉淦素来忠直敢言(曾以一篇“三习一弊疏”耸动朝野,也 赢得弘历的尊重),提出烧锅之禁对执业者生计有害,也无益于储存粮 食,“止宜于歉岁,而不宜于丰年”。乾隆帝有些犹豫,命王大臣会 同九卿详议,表示禁酒本为节省民食起见,若是严禁烧锅不但不能 有益民生,反而有害,则可以收回旨意。皇上采取宽舒谦退的姿态, 可并未出现所期待的热烈讨论,六部九卿大多置身事外,缄口不言。 弘历极为失望,再联想到多数官员对旱灾的漠然,降谕切责。谕旨 中引用韩愈诗“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媕婀”,刺其瞻顾依违, 怒其缺少忠君爱民之心。众臣多出身书生,却早已在宦场历练得圆 融老到,虽经圣上责备,仍无人愿意伸头,此事不了了之。endprint

乾隆三年十二月,北方的灾情仍未见好转,内阁学士、礼部侍 郎方苞奏请禁止烟酒。这是他第二次提出此议,反驳孙嘉淦关于禁 酒病民的说法,并由制酒扩大到种烟,认为都是造成粮荒的罪魁, 应在全国严禁。内阁大学士奉旨集议,大多赞同方苞之议,通告南 北各省,无论丰年歉年一体禁止烟酒生产。即便以苦高粱、大枣、 柿子、葡萄等造酒亦不可,种烟之地必须改种稻谷,自明年元月起 再有种烟者,照私开烧锅例治罪。

孙嘉淦已任直隶总督,对民情的了解更为深入,再次上疏反驳。 他回顾直隶自禁酒令下达后,前任总督李卫一年拿获三百六十四起 一千四百四十八人,自己抵任一个月即增加七十八起三百五十五人。

这还只是申报到总督衙门的,不包括各州府自结之案,不包括吏役 受贿私放者,也不包括那些受到牵连的人。他说 :“一省如是,别省 可知。酒禁如是,烟禁可知。烟酒之禁果行,四海之内,一年之间, 其犯法之人、破产之家,不可数计矣。”孙嘉淦指出酿酒种烟皆百姓 谋生之道,将他们作为罪人,并非“致吾君于尧舜”的长策。查禁 也带来官吏贪腐与社会动荡,各级官衙都存有抄来之酒及变价之银, 吏役兵丁热衷于查拿,百姓苦不堪言,被迫反抗,“弱者失业,强者 犯令,十百成群,肩挑负背。盐枭未靖,酒枭又起”。孙嘉淦坦言禁 酒令并未让百姓喜悦感激,带来的只是混乱和灾难,曰 :

夫天下事为之而后知,履之而后难。从前禁酒禁曲之议, 不惟大学士九卿等俱属纸上空谈,即臣言宜于歉岁,不宜于 丰年,犹是书生之谬论。......饥馑之余,民无固志,失业既众, 何事不为?则歉岁之难禁,似更甚于丰年。......今大学士及 方苞等所议,皆系空言不适于事。

一身浩然之气的孙嘉淦是在为民请命,疏中的矛头却指向“书生”, 首先指向自己。他以自我反省来批驳方苞与阁部之论,虽没明说那 里是一帮书生,然一句“空言不适于事”,也就表达无余。

这件奏疏同样给乾隆帝带来震动,认为“于国体甚有关系”,也 使他对“书生”二字细加酌量。就在这之后,谕旨中不断出现“伊 原系书生”“拘于书生之见”“此皆书生不识事机之语”“书生拘墟之 见”“书生习气”“懦弱书生”“文怯汉人”的说法,在在证明弘历出 现了认识和观念的改变。当初的赞誉之辞忽然间不见了。

三 圣意两徘徊

乾隆帝的上述指责皆缘事而发,贯穿在他治国理政的漫长过程中,各有具体缘由,似也能反证或补证其对书生的重视。如雍正末 年苗疆动乱,刑部尚书张照主动请缨,授以抚定苗疆大臣,因调度失宜、文武不和、矛盾丛起,弘历继位后断然将之革职。后张照鼓 动将领告状、倾陷大学士鄂尔泰(前云贵总督)的事又被揭出,论为 斩刑。其间应有鄂尔泰的报复,乾隆帝心知肚明,降旨赦免张照, 先命其在武英殿编书,很快又起为内阁学士、南书房行走。有人议 论处理得太宽,乾隆帝曰:“伊原系书生,不谙军务,今复用为学士, 亦只令司文墨,未尝加之重任。”(《清高宗实录》卷九十)对于张照的 长处与短板,弘历都很清楚,仍深爱其才,有意加以保护。

更典型的例子是刘统勋。刘统勋清正明练,办事结实,不畏权贵, 卓然有古大臣之风,深得皇上爱重。第二次平准之役,阿睦尔撒纳 煽动暴乱,定北将军班第、参赞大臣鄂容安陷入重围,而定西将军 永常不仅不火速救援,反而自撤台站,惊恐退缩。刘统勋时任陕甘 总督,也上疏请求退守哈密,文中还特意申论内外之界,大意是变 乱地域皆属藩部,不值得大动干戈。乾隆帝览奏大怒,斥责“永常 恇怯于前,刘统勋附和于后”,“一将军、一总督无端自相恐怖”;斥 责他们置危难中的班第等人于不问 ;亦严词批驳所谓内外之界的说 法,指出伊犁等已入大清版图,哪里还有内外之分。天子之怒如迅 雷飙风,将刘统勋革职拿问、押解进京的谕旨尚在路上,京师已开 始抄家抓人,长子刘墉被革职逮治,次子刘堪也被关进刑部大狱。

一个月后乾隆帝怒气稍解,念及刘统勋一向清廉奋勉,传谕免 予治罪。他说刘的职责在于筹办粮饷马驼,军队的调动系由将军决 定,如果是圆熟模棱之人,缄默自全,反不担任何干系。谕旨将永 常与之比较,指出刘统勋敢于提出建议,已属难得 :“况永常尚不识 死绥之义,何怪于懦弱书生!刘统勋在汉大臣中平日尚奋往任事, 朕于万无可宽之中,求其一线可生,予以自新之路。刘统勋着从宽 免其治罪,发往军营......办理军需,效力赎罪。倘伊以为士可杀而 不可辱,欲来京甘受典刑,亦惟其所自处。”最后一句,推测是担心 刘统勋上了倔脾气(即所谓“书生执拗”),特特点明以诫之。刘统勋实在并非懦弱,却读懂了皇上的意思,唯有磕头谢恩。数月后,弘 历将刘统勋补授刑部尚书,并再次为之辩解,说他“本系书生”,甚 至称之为“文怯汉人”,再说其心可嘉,说他比那些满蒙将军更为坦 荡勇敢,文义显得繁复缭乱,却隐然有一道心理轨迹可循。

三十一年五月,乾隆帝见十五阿哥永琰所执扇头有题画诗,拿 过观看,文理与书法都不錯,出于十一阿哥永瑆之手,心中很高兴。 弘历曾两次秘密立储,皆早夭,一直注意观察诸子,对六岁的永琰 应有几分看重。至于十四岁的永瑆,自幼酷爱书法,也素来得父皇 喜欢。然看到落款的“兄镜泉”三字,弘历不禁勃然变色。此时满 人汉化渐深,面临着如何保持民族特性的问题,乾隆帝常有隐忧, 皇子之间的题赠之习再次敲响警钟。本来的书窗风雅,被斥为鄙俗 可憎,认为永瑆正少年读书、涵养德性之龄,不宜做此种浮伪之事。 弘历将此归咎于“师傅辈书生习气,以别号为美称,妄与取字”,指 出皇子读书,唯当讲求大义,而不在于寻章摘句,以虚名相尚。这 篇谕旨很长,回忆了雍正帝钦赐斋号的往事,重点则在于后面的话:

我国家世敦淳朴之风,所重在乎习国书,学骑射,凡我 子孙自当恪守前型,崇尚本务,以冀垂贻悠久。至于饰号美观, 何裨实济?岂可效书愚陋习,流于虚谩而不加察乎!设使不 知省改,相习成风,其流弊必至令羽林侍卫等官咸以脱剑学 书为风雅,相率而入于无用,甚且改易衣冠,变更旧俗,所 关于国运人心良非浅鲜,不可不知儆惕。......阿哥等此时即 善辞章,工书法,不过儒生一艺之长,朕初不以为喜。若能 熟谙国语,娴习弓马,乃国家创垂令绪,朕所嘉尚实在此而 不在彼。endprint

前人有投笔从戎,此时则有“脱剑学书”。刚即位时愿官员皆为书生, 此际则将书生等同于“无用”。虽属极而言之,却也发自肺腑,而不 幸为大清之谶!后此仅数十年,本为战斗民族的满人,多数已“习为文弱而不能振作”,面对外敌入侵,想找一个统兵将帅都不易得了。 然将此全然归罪于“书生习气”“书愚陋习”,不亦偏乎?

四 “百无一用是书生”

与弘历对书生的复杂心态大致相合,乾隆朝的文化与学术,也

呈现着错落缠结的状态 :一方面是禁言禁书,苛细吹求,不断制造 大大小小的文字狱 ;一方面是学术兴盛,彬彬济济,官修《明史》 与《四库全书》等先后行世。正因为皇上对古代典籍浸润较深,能 读懂那些弦外之音,使书生辈无论在朝在野都变得小心谨畏。大家 不约而同地先降低嗓门,再集体缄默。当缄默也可能被指为腹诽或 包藏祸心,大量精美的颂圣之章便应运而生,嗡嗡营营,竞为高亢。

于是,“书生”的光晕渐渐消退,不再需要那些目不识丁的满蒙 大臣(乾隆年间其实越来越少了)挑剔指责,颇多汉臣已自惭形秽。翻 看那些大致雷同的谢恩折,触目皆是“臣材同樗植、质陋蓬心”等 自貶之词,应不是出于真心,却写得极为真诚,演为一个基本话语 模式。

恃才狂傲、唇天齿地本是文人常态,所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是也,此际虽较为少见,却也不会绝迹。如博通载籍、慨然有用世 之志的黄景仁,“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洪亮吉语),“乾隆六十年间, 论诗者推为第一”(包世臣语),却是久困场屋,蹉跎早逝。这位文坛 奇才与曹雪芹同时稍晚,也是贫病交迫,未曾得到几缕盛世的阳光。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是黄景仁的纪事诗,一色白描, “语语沉痛,字字辛酸”。更为辛酸的是他在《杂感》中的名句 :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大概是“读书无用论”的一种极端表述。百无一用之说,有点儿 调侃,有点儿自省与自嘲,不宜当真,又绝非作假,应于言外求之。 两句连读,能见出黄景仁的刺世锋芒,打压与弃掷读书人,还算是盛朝景象吗? 拣读清朝档案史料,斯时也堪称重视人才,正科恩科,大挑拔贡,加上皇帝出巡途中的召试等等,书生的出路和机遇不可谓不多,可 仍有饱学之士被隔在体制之外。其间有淡泊遗世、专心著述者,有 性情偏执、愤世嫉俗者,更多的则在求仕长途上左冲右突,终不得 其门而入。景仁即属此类,不得已捐纳一个小小县丞,还迟迟得不 到实缺,短促一生身如飘蓬,最后病逝于求食途中。

即使有幸考中进士,选入庶常馆,留在翰林院,也多有沉抑下 僚者,景仁的同乡好友洪亮吉即其一。亮吉曾以才学得乾隆帝关注, 庶吉士未毕业即钦派考差,接下来出任贵州学政,“两年前尚一书生, 持节今看万里行”(《邯郸题吕祖祠》),是怎样的意气风发!任满回京, 入为上书房师傅,仍见上眷不移。然其孤傲为权臣和珅所不喜,上 升之路便被堵住,淹蹇数年,仍是一介编修。太上皇驾崩,和珅被 赐死,朱珪(嘉庆帝做皇子时的师傅,也是洪亮吉的座师)进入权力核心, 召在家乡的他回京,然翰林院乃至整个官场的风气并无改变。洪亮 吉期待大用,给的差使却是编纂《高宗实录》,青灯黄卷,薪俸菲薄。 心高气傲的书生常会缺少耐心,着急后更会冒傻气,他又要以请假 表达不满,也再次立即获得批准。洪亮吉临行前有所不甘,奏上一本, 主题是议论朝政,顺便也对身边的一众翰林予以揭露 :

十余年以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学士、 七卿之长,且年长以倍,而求拜门生,求为私人者矣 ;有交 及宰相之僮隶,并乐与僮隶抗礼者矣。太学三馆,风气所由 出也,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矣 ;有人前长跪,以 求讲官者矣。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臣也,今则有先 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矣 ;行贿于 门阑侍卫,以求传递倩代,藏卷而出,制就而入者矣...... 夫 大考如此,何以责乡会试之怀挟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夸诈夤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州之营私舞弊? 这是清中叶的一道名疏,嘉庆帝怒其有谤讪之语,将洪亮吉下狱审 讯,遣发新疆,却将此疏置于御案上,反复阅读。颙琰公开称道洪 亮吉的忠贞与犀利,命主审亲王传旨“亮吉读书人,体弱,毋许用刑”, 又指斥洪亮吉“平日耽酒狂纵、放荡礼法之外,儒风士品,扫地无余”, 进而谴责一众翰詹 :“近日风气,往往好为议论,造作无根之谈,或 见诸诗文,自负通品,此则人心士习所关,不可不示以惩戒。岂可 以本朝极盛之时,而辄蹈明末声气陋习哉!”(《清仁宗实录》卷五○)

此在乾隆帝逝世未久,颙琰亲政,仍是父皇的腔调。

五 “毕竟是书生”

这句话是周一良先生回忆录的书名,自责、自谑与自辩皆在其中,写照一代学人的命运沉浮,值得回思品味。作为一个分属不同社会 阶层的庞杂群体,对书生的准确定义甚难,更难的是做出整体评价。 韩愈曾从三个方面论书生,即习学诗书礼乐,修行仁义,遵守法度。

“留取丹心照汗青”,说的是书生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 人”,斥的也是书生 ;高山流水,范张鸡黍,是读书人同声相应、同 气相求的典范,而文人相轻相斥的例子也不胜枚举。不管书生中出 过多少庸人和败类,都不能说是读书之误,而恰恰在于不能领悟与 践行书中精义。这是乾隆帝登基之初的观点,应是一种不刊之论。

那时的弘历颇以书生自诩,后来似乎未见说过这样的话。但其 一生都酷爱读书,每日晨起先要读书,还写了许多读史和题咏“某 某书屋”的诗 ;他为圆明园的上书房题写“斯文在兹”,寄寓着对皇 子成为书生的期望。清廷重视宗室觉罗与满人教育,天潢贵胄中可 称书生者甚多。曾静案件,雍正帝怒极恨极而偏不杀,亲撰诏谕, 论证“华夷一家”“大德者必受命”,并对所指“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等罪过逐条反驳。于是,一宗惊天大案演为书生与书生的论 战,书生皇帝胤禛自然是胜利者,命乡野书生曾静到全国巡回宣讲, 现身说法,与明成祖的残暴手段迥异。毕竟曾是书生,即便是大兴 文字狱,仍可见缥缈着几缕书气。

弘历晚年身边信用的大臣仍以书生居多,如王杰、董诰,如刘 墉、纪昀、彭元瑞。当然更受宠溺的是和珅,王杰等视其为异类丑 类,不屑与之为伍,而和珅能诗文,擅书法,通晓四种文字,发身 与飞升都与在咸安宫官学做过书生有关。和珅当然不能算是真书生, 却也真的读了不少书,据说连《红楼梦》都是他推荐给乾隆帝的。

书生群体从来都是混淆驳杂的,才深才浅,得意失意,高洁卑污, 正邪两赋...... 对于那些真正的读书人,“书生”二字应是极尊贵极 洁净的,寄托甚多 :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不 光染写登科后的喜悦,还传递出兼济天下的抱负 ;苏轼“粗缯大布 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则体现了困境中的道德底线与文化自信; 洪亮吉劫后余生,仍写下“毕竟词臣解韬略,平蛮万里仗书生”的 诗句。

龚自珍注意到乾隆帝“朕亦一书生”之说,赞美其“炳六籍, 训万祀”,进而将书生与俗吏对举,批驳官员惧怕担“书生”之名的 怪现象 :

天下事舍书生无所属,真书生又寡有,一于是,而惧人 之訾己而讳之耶?且如君者......啮指而自誓不为书生,以喙 自卫,哓哓然力辩其非书生,其终能肖俗吏之所为也哉?(《定 盫全集》文集卷上,《送夏进士序》)

可证当龚自珍之世,“书生”已是一种官场差评,蒙其讥者,往往要 力加辩驳。而龚自珍所呼唤的真书生,至今读来仍令人感慕警勉, 切切自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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