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内光阴墙外道(短篇小说)
2018-01-17杨明
杨明
一
有声音,沈战役胳臂一扬把左手里的军帽飞出墙头,右手攥疼了春枝的手,春枝挣了两下没挣开,被他带着在树丛里蹲下,扭头瞅瞅他,沈战役脸都有些白了,透过他的手能用手听到他的脉搏连通着他的心在树荫的静寂中通通地跳。
军帽落到墙外地上,立即被一阵风骨碌碌地刮走了。这是一顶假军帽,软囊囊的,真军帽挺刮刮,不会让风像刮纸团或草球一样刮走。
春枝回头看院墙深处那节停在轨段上的废车厢,在苍苍树荫的一角,车厢已报废待拆,车窗下的方向标志牌还挂在那里:滨县——榆阳。深秋天似穹庐,阳光缕缕漏过斑驳树影刷亮了牌子上的白漆黑字。
墙外骑在自行车上的黄军蹬着蹬着突然脚下一空身子一冲,脚蹬子飞快自转两三圈,惯性差点没把他闪下车来。单脚一蹬地,车链子稀里哗啦一阵响。黄军叹了口气,他妈的。黄军下来支好自行车,无聊地抬头扫一扫,眼前是个大门,门两侧水泥框里镶嵌着的牌子,木质牌子上浮雕镌刻美术字体,左侧是“榆阳铁路车辆大修段”,右侧是:“榆阳铁路大修段务委员会”。门卫老王头,黄军不太清楚这个人的外号为什么叫隔壁老王,听说他在哪都住不长,总搬家。隔壁老王耳朵不太灵光,端着个半导体往耳朵眼上凑,对着黄军躬腰点头笑出他那一圈络腮胡子里边的两排黄牙来,叫了一声:黄派……陡壁老王不是在叫蛋黄派,那时候光有动物饼干,还没有蛋黄派,隔壁老王是在恭敬地呼叫黄军的职衔简称,相当于现在的黄所。黄军对隔壁老王连比划带吼,比划一下日一下隔壁老王的八辈祖宗,吼出了六七分的愤怒。树丛下蛰伏的沈战役手心里的汗液把春枝的手抓得湿渌渌的,春枝再一挣,很容易就把手滑开了。
隔壁老王好歹被日开了窍,从门卫小房里找出一只小板凳和一把螺丝刀来,隔壁老王仍然没忽略他的半导体,鸭子一样左手半导体右手小板凳,螺丝刀用嘴叼着。隔壁老王弯腰给黄军摆好小板凳时,黄军又吼上了:把你那破玩意关上,哇啦哇啦的,太他妈扰民了。隔壁老王赞许地点点头,半导体以社论的音量回答黄军道:一九八零年,势必又是辉煌的一年,胜利的一年,广大干部职工意气风发……隔壁老王吐出螺丝刀问,您说啥,黄派?
黄军坐在小板凳上抄起螺丝刀拔弄起自行车的链套来,鼻子里哼一声道:个老不死的东西。
黄军搞了十来分钟,车链子回归原位,随手飞了个民国小李,抖腕一甩螺丝刀,捡起一只不知从哪滚过来的一团绿色软布擦擦手上的黑油污,站起来上车蹬了蹬试试,走了。
隔壁老王听够了节目从门卫小房里又出来,看到螺丝刀斜插在地,小板凳四脚朝天地翻倒在八米开外,知道黄军临行前一脚把小板凳踢飞了。
在秋天的北方,往往太阳升到一天里最高的时候,深院里最寂静,除了偶尔的蝉鸣,这应该是蝉一年中最后的几声了。隔壁老王打着呵欠拔刀拾凳,回小房关上门。
沈战役忙拉起春枝向院子深处走,春枝撅起嘴拧着身子不动了。
咋了?沈战役说。
沈战役和春枝家住前后街坊,是从小一块穿着开裆裤玩大的。俩人同岁,春枝比沈战役早生五个多月,大约在十一二岁光景吧,沈战役去跟男孩子们玩,春枝去跟女孩子们玩,倆人玩得少了。现在他们十六周岁了,在子弟中学上初三,同班。
前几天班里上生理卫生课。以前他们这些中学生是没有生理卫生课的,也就三年前才有,连教生理卫生的老师都是临时配的,两个年轻的以前是女体育老师,实实惠惠地教伤了。还有一个是教地理的老头,没滋没味地教腻了。改行以后常用一根小竹棍戳点着挂在黑板上的人体结构图说,我们的祖国地大物博……生理卫生课本上共分十章,第十章是男女生殖器官构造和青春期卫生。当初学校领导和三个老师碰了碰,简单研究了一下,决定从注意影响的角度出发,每学期的生理卫生课就讲到第九章为止,三年来都是这么教过来的。
那天,年轻的原体育老师之一在课堂上说,同学们,快到期末考试了,下面同学们把书拿出来,我们划分一下需要认真复习的重点题目。
沈战役举手发言:老师,第十章还没讲呢。
原体育老师说,第十章就不讲了,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
沈战役说:为啥不讲了?这章咋的了?
原体育老师刚听她的另一位年轻女同事说过在另一个班里讲课的情形,有个男学生也是拿着第十章跟女同事较劲,问她睾丸的睾字怎么念,她红着脸告诉他后,他又恳请她给全班同学讲讲“搞完”是怎么个意思。原体育老师担忧地想,现在这学生都怎么了?
原体育老师说:这章、这章、她像黄军一样吼起来了:这章跟你们无关、这章不是重点、这章不重要……
全班哄堂大笑,春枝伏在课桌上捂着肚子吃吃地笑,她不敢太用力,她痛经。
沈战役决定自学第十章,来约春枝一起学。春枝说,别在校里学。沈战役说当然不能在校里学,学校哪是学习的地方啊。春枝说,别在家里学。沈战役说当然不能在家里学,家里虽然比校里强一点,但也不方便啊,大人小孩乱糟糟,烦人死了,连个作业都写不好,还能互相自学?春枝说,那去哪学?沈战役说,你别急,等一下。沈战役旷课游逛了几天,对春枝说,车辆大修厂后院有节车厢。春枝说,啥车厢?沈战役说,报废的。春枝说,车辆大修厂,那是上班的地方,能上学吗?沈战役说,礼拜天去,除了门卫老头一个人都没有,那老头叫隔壁老王,耳朵聋,往小屋里一躺死人一样。
早上,春枝赶回尾随的妹妹出家门,手里拿着课本。沈战役两手揣在裤袋里吹着口哨反方向和春枝相背而去。
春枝在车辆大修厂门前翻开书阅读,眼角的余光跟着隔壁老王的身影打转。隔壁老王不单耳朵不灵眼神也不济了,打开了半导体调不准台,眼睛花得看不清频道栏里的那根红线,他北京猿人一样拚命伸直了双臂把半导体递出尽可能远,眯着眼侧歪着头摸索着拨动旋钮,让红线在嘶嘶拉拉的噪音里模糊地滑动,胳膊乏了脖子筋也酸了,噪音才逐渐弱小消失,抬起头来四下一扫,刚才那个看书的丫头不见了。
沈战役是直接奔着车辆大修厂的墙来的。他抄近路,途经火车站。
二
火车站大喇叭响起广播员的女高音:车站工作人员请注意、旅客同志们请注意,由滨县开往榆阳的七百八十九次旅客慢车就要进站了、七八九就要进站了,请车站工作人员和旅客同志们做好接车准备。
列车减速,车窗外的景物挪动得更慢了,有的旅客起身收拾东西。社林靠在座位上,三个多小时的旅行旅得他的心有些疼。他的担子提前一个小时前就已经收拾好了,担子一头大一头小,碍事地放在过道上。
一年多以前,梅子乍青枇杷欲黄,雁阵从社林的家乡向北飞过去时,社林挑起这副轻重不匀的担子出了江边上的小村子。临行前老婆舍不得,哭。社林说,莫哭,挣外路的钱去,从前不敢想的,现在没人管了。家里没钱给远行的社林置件新衣裳,老婆哭着用靛青自染的家织土布给社林轧了一只军帽,那年月奇装异服还没流行开,军帽很时兴,社林戴上绿帽子说,莫哭,在家种好田,守妇道。
出村好远,社林说,回吧,大米花,莫忘了浇地。
老婆有一个很江南的名字,稻花,清新文艺,被他妈拾柴时生在人民公社树林子里的老公却缺乏情调,把老婆的名字叫得很饥饿。辛弃疾在词中写道:“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社林没好好念过几天书,根本不知道辛弃疾曾经关注过他们夫妻,虽然社林自己忙里偷闲时也会作些歌词。
社林的坏水贮在一只小瓶子里,这是在城里化工厂上班的表弟好容易才从厂里偷带出来一点的,表弟告诉他,不好弄,这东西是危险品,严格控制,表弟还告诉他,这东西的学名叫硫酸。社林知道自己不危险,这就够了,社林对学名不感兴趣,硫酸在于他和辛弃疾区别不大。他只知道自己是个坏水有限的人,出门在外要精细着用。坏水瓶和焊锡蜡块烙铁锉刀手锤等小工具零件都装进一只小铁盒里,小铁盒放进一只木风箱的空箱膛里,此外还有一架小炉子,它们构成了担子轻的一头,另一头绑上一只壁厚肚圆的大铸铁爆花锅,和一只带大皮筒的长口袋。
社林所挑选的这两样营生,轻的那一样北方原本就是有的,补锅补盆铆铆焊焊嘛,解放以前就有,威虎山前被杨子荣毙了的那个小炉匠就是靠这套手艺伪装好人,掩盖自己土匪的罪恶身份的。重的那一样北方就没有了,滨县编民俗志,主编是个戴螺旋眼镜圈的学究,把一双不大的眼睛戴得更小了,他几经走访考证,在手稿里郑重地注释道:爆米花在我县始出现于 1980年秋收之后,此后十年间如雨后春笋,一度遍及街头巷尾,后逐渐被冷落,现已难觅踪迹。第一个在我县地区爆米花的人氏已考证不详,应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自谋职业者……
无论东部西部,南方北方,正常人挑担,挑水也好挑米也好逃荒时挑着俩孩子也好,都是双臂一字平伸,双手各自握住前后的扁担绳,扭动步伐匀着劲向前走。社林的担子装坏水的一头在前,绑大锅的一头在后,社林为防止运动的担子撅起来翻到地上去,身体前倾双手都抓在前边的扁担绳上,从远处看社林就很与众不同,仿佛水浒时代一名戴枷的配军一边走一边给谁作揖。日本早期电影《西鹤一代女》中,给主人劳作的役夫们也是这么挑扛行走的。
社林以别致的挑姿循着大雁的方向,边吆喝边走,有人叫他他就停下,回答叫他的人的询问,谈不拢就继续走,谈得拢就卸下担子,生火烧旺小炉子,或接过一只搪瓷脸盆或铝锅,举起来对着阳光观察盆底锅底的漏洞,用砖头或瓦片把漏洞的边缘打磨亮,把一卷牙膏皮塞进漏洞里,从前的牙膏皮都是纯铝的,如今时代进步了,一锤子买卖和一次性东西的普及了,牙膏皮也都变成了塑料的,社林的牙膏皮可不是一锤子两锤子就能搞定的,他用剪刀剪去漏洞内外侧多余的牙膏皮,操起小锤子细细地敲打,十几下或更多下,把牙膏皮打得熨展,涂匀坏水,烧红的烙铁点抹焊锡,在滋滋的响声一只盆或锅漂亮地补好了,社林反正端详自己的作品,交还回去,接过修补费,伸臂舒展一下自己,满意地吆喝一声:揪嘎叽窝——社林口音像汁一样浓厚得化解不开,修钢精锅——揪嘎叽窝。时光荏苒,像渠水一样静流,忽地一下就流到眼前,有的东西一直流下去,如今的东北话仍把腋窝俗称嘎叽窝,有的东西流着流着就流失了,无论东西南北,曾经的钢精锅早已经不多见了。
或接过一只大搪瓷缸,里边盛满玉米高粱米或大米粒,社林已在小火炉上支好爆花锅,风筒连接风箱,社林翹起锅扳着锅头上的独角打开圆盖把米粒倾进锅里,盖子扣严,稳坐在小板凳上,一手一推一拽拉动风箱杆,一手扯着锅尾的圆盘把手转动铁锅,风箱杆一顿一顿地嗒、嗒地响,风呼呼地响,把火苗催成飘舞的红绸,米粒在锅里下雨一样沙沙地响,社林不声不响地在心里数出了十来分钟,站起来挪下锅,一根铁管套牢独角,锅头伸进大皮筒里,脚一蹬,嗵——长口袋猛地一勃,清香气浪弥漫开来。
滨县的小眼睛民俗学家存在着一个疏漏,他忘了考证一款儿童游戏的出处,有的小学生,常拿两张白纸和两根铅笔,炫耀自己能同时一手画方一手画圆的本事,自得地请小伙伴也来效仿,小伙伴嗤之以鼻,坐下来一手小巴掌一手小拳头地在两个大腿面上,小巴掌前后搓小拳头上下敲,边搓边敲边加速,节奏交错频急点快不爽毫厘,斜睨着挑衅自己的画家,我是爆花侠,你行吗?小画家目瞪口呆,如法炮制,不是前后擀了饺子皮就是两边战鼓齐擂,一会就乱了马脚。民俗学家应该能考证得到,这套小把戏的始作俑者同样跟改革开放后第一代自谋职业者有关。
有时“嗵”地一声,就把社林崩傻眼了,随着那一声响,长口袋仍然像长棍子一样,勃是勃了,勃大劲了,勃漏底了。社林专门用坏水给人修补小漏洞,自己的漏洞不出还好,一出就这么老大,一股白花花的蹿出袋底直通通地射了出去,射得比坏水多得多,多得不成比例,都射在一片青草上,碧绿如茵万点白星闪耀,好看得让社林的心痛。
拎着空茶缸和手提兜等着爆米花出锅的女人嚷起来了,社林的工作地点设在女人家院墙外,闻声而出的男主人踱到草地边,咂咂嘴巴皱皱眉,指着草地说,这个怎么办?
社林也皱皱眉,回想起女人端来的是一茶缸大米,他站起来从胸前摸出塑料袋裹着的手绢包,男主人看着他一层层打开,社林接钱的时候自然也是这样一层层包好揣妥的,然后开始一手画圈一手平推。社林数出两毛五分钱递过去说,我赔,这是米钱,您再端一缸米来,我重新给您崩,不要加工费。
男主人没理社林的手,回头对女人说,再拿一缸米来。对社林说,赔啥赔啊,你不是故意的,我是问你这袋子漏了怎么办?社林说,我补补好。男主人说,拿什么补?社林从小铁盒里拿出针线包,男主人看了一眼说,你那线根本不行,不经崩,还会漏的。社林不知道,这个男主人当着农副土杂供销社的主任,家里不缺大米,以及别的东西,男主人也没打算对社林说太多,人家保持的是低调的优越感。他回头又对端出米来的女人说,给他拿一截鱼线来。
鱼线就是钓鱼用的尼龙线,又细又韧,现在渔具专卖店里有,从前都是在土杂商店里卖。等社林认真地把袋底的漏洞缝补好,青草上的大米花已经被一些小孩子们挑拣着吃得差不多了。社林心想,出门在外,还是好人多啊。一边从草根边找到一粒也放进嘴里。
社林有些惭愧,人的品格高低,一比就出来了,这之前,有的小孩子嘴巴馋,从家里偷出了米粒,但没有钱,就潜回家又偷出来些,给社林充作加工费,社林不满地嚷,不够不够,再来一滴,多来一滴……一点,社林嚷出来就是一滴。这之后,社林接过小孩子充作加工费的米时,会小声地询问:小朋友,能不能再多来一滴?
有些青年让社林崩出黄豆花来给他们下酒,社林不肯,黄豆太硬,把它们搞热了射出去就不是白花花的东西了,是子弹,会把整条袋子射得千疮百孔。青年把社林揍倒在地,鼻子也给揍出了血,社林爬起来擦擦,挑担赶路。
社林走着走着唱起来,自己填词谱曲,属于即兴创作,自沉自浸荒腔走板,无名之歌的音效和意境类似于现在的激情杀人。
黄脸大姐一层皮儿哎
红脸婆子一团脐儿哎
皮儿又糙嗳脐又骚哎
大姐味最香
婆子最流氓
可糙得不能嚼
可骚得没法裹
可愁死了傻哥哥
姑娘十八一朵花
不招不显开在家
什么花哎大米花
你又脆哎你又粘哎
又脆又粘用嘴含
就越含嘴越甜
就把你含个化
就美死了小爸爸
按爆米花的种类来划分,玉米花的气味最香,但社林觉得它最难以下咽,因为它有一层硬皮,锯嗓子眼;高粱米是那个年代绝大多数人家餐桌上的主食,也是社林崩得最多的一个花色。高粱米花崩出来后,花心里有个硬脐。正因为高粱米是那个年代的主食,吃了上顿接下顿,很多人用茶缸端来的就是经年的陈米,米陈到一定程度了,外观倒看不出它有多霉,崩出来就有股让社林不愿联想的怪味,马尿一样;大米花虽然也是嗵地一声崩出来的,但有点顾影自放悄无声息的意味。它没有香味也没有邪味,它最好看,又白又嫩又颗颗粒粒都膨胀饱满,其实它如此之轻,不经吹弹。它口感最好,自然也让社林最费心头的血和手上的功夫。社林一路流浪,没有回头客,把他的顾客群做一个硬性的数据统计,崩大米花的占百分之六点三几以内,一来因为社林做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绿顶商人,他自然知道这样的崩花族肯定是贵族,第二没有因为,人家要的就是大米花,所以社林总会一脸责任地问:您是想吃脆的,还是想吃粘的?这个设问在玉米花和高粱米花那里都是没有的,脆既爽口,粘就是糯。社林巧妙地变幻着自己拉风箱的拉速和转摇把的转速,加以有机的组合,把儿童的游戏玩到了极致,掌握火候的变化,时间的长短,刷刷刷刷,嗵,一锅脆生生的射出去了,轻摇慢摆,嗵,一锅粘糯糯的就被还未来得及给社林手工费的消费者顾不得烫手抢先抓着尝了,社林偷人家的成本含自己的成果,一粒两粒,未及细细吮咂,入口既化。
社林途经一道溪水边,停下歌声,放下担子,把眼里的泪水和鼻下的血痕洗一洗。
社林一路补过长江,崩过黄河,每离开一个地方前,社林去邮局寄钱并简短附言:就快要回家了,钞票赚够就回。偶尔也写一两封信,信的长度和内容和简短附言大同小异,落款不写社林,是傻哥哥或小爸爸,这都是稻花在特定时候对社林的特定称谓,再文静害羞的女人也有乱说乱动的时候,闭着眼睛哥一声爸一声地叫。出了邮局社林继续向长城方向进发。
社林自然是极少使用交通工具的,旅费往往讓人反复地掰手指头,十指连心啊。除非下个地方阻着山隔着水,翻不过也涉不过,像滨县到榆阳之间这样。
下车的人们动作缓慢,社林向车窗外探了下头,头上一凉,一阵风掠过,一个少年一把抓走了社林的军帽,跳跃着在站台上跑远了,消失在人流里。
磨叽(帽子)、磨叽(帽子)——社林焦急地喊。
三
刚才墙外那人,我听出他的声音来了,所以咱必须暂避一下。沈战役调小音量解释说。
别咱咱的,什么暂避枪毙,哪学来的屁词儿,别装模作样地在我跟前卖,最烦你这样,还以为你多大胆呢,快一米八的大个子一点尿性都没有。春枝翻着白眼一说一串。
沈战役想提什么不好干嘛单提尿,虽然我从打断奶我就没尿过炕,可也不至于没尿性吧,尿性谁都有,分尿在哪个壶里嘛。
前些天沈战役跟着几个哥们儿去看电影,票快售光了,他们四个人只抢到了三张票,他们让售票处门外的一个小结巴把票让出来,小结巴冲他们吐唾沫,他们像知青打社林一样,把小结巴打得号啕大哭着跑进了电影院旁边的派出所。不一会黄军带着两个下属跟在小结巴的身后往外冲,冲的姿势让沈战役发笑,指着他们表演电影里的我军指导员:同志们冲啊——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黄军问,都谁,在哪呢?小结巴一指,就他、他、还还有他他他、他们俩。黄军说,就你们这几根葱啊,指着小结巴说,知道他是谁不?手一挥,都给我带回去。
回到派出所的刑侦室,四个伙计当中,有的人来过这里,沈战役是头一次来,黄军喝止他的东张西望,令四个人都双手抱头面对暖气片蹲下来,蹲好。下属问,黄哥,正铐还是背铐?黄军一摇头,别麻烦,一人一只手,都挂在暖气管子上,完了忙你们的去吧。沈战役顾不上哥们儿们以后会轻视他唾弃他,一边被铐成举手发言的姿势一边忙着说叔,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别打
我。打你?黄军又摇摇头,乱讲,打人是你们这些犯人喜欢干的事,我从不打人。黄军让他们把鞋袜都脱下来,没穿袜子的光脱鞋就行了,光脚蹲在地上。小结巴打来几盆清水泼在地上,捏着鼻子把四双鞋和三双袜子拎出刑侦室,关好门。
水润过了沈战役的脚底板,凉丝丝爽透透的。黄军也忙着脱鞋扒袜,换上了一双胶皮靴子。
黄军把脸扭向一面墙壁,墙上什么也没有,让他发了会呆。
沈战役等不到身后的动静,不敢放肆地回头看,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瞥,瞥到胶皮靴子一脚踏地,一脚悬吊,脚尖微微抖摆,打着一个什么歌曲的拍节。沈战役瞥明白了一副二郎腿的架构。
黄军拉开抽屉从杂物里翻找出电棍,调试了一下,一推开关,先嗡地一下,手感一颤,紧接着啪啪啪,响声极干燥,电棍前端迸闪蓝色火花,在阴阳两极之间啪啪啪跳跃撞击。小结巴在窗外冷眼静观事态的发展,心中一凛。
沈战役一干人等从头到尾也没搞清楚这小结巴到底是谁,他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就是那个能一手搓腿一手敲腿一举挫败了自命不凡的小画家的爆花侠。他吃遍了黄皮大姐红脸婆子以及洁白的粘脆大米花,唯独没吃过蓝色的花。
黄军把电棍一捅地,四个人中了发令枪一样以蹲姿直接蟾式跳跃起来,手铐制止了他们一飞冲天的奋勇,暖气管哗啷啷一阵响,黄军拿准他们两脚重回地面的当口,又一捅地,审讯室里再现辛弃疾词里的风景,听取蛙声一片。
你们的脚咋的了?黄军翻转脚掌低头看自己的靴底。
有什么情况发生了吗?黄军又把靴底放回地面。
没有、没有——四个哥们儿为首的两个拚命哭喊。
没有?黄军皱了皱鼻子,那这什么味?指着地面说,这水怎么多了,还黄了?
春枝扭身向大门口走,沈战役忙中断了对往事的回首追上去。
别走,求你。沈战役说。
没劲。春枝说。
有,有的,我们学习吧。沈战役说。
你是来学习的吗?连书都不带,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春枝说。
我早晨一着急忘了,就一本书呗,咱俩合用不就行了,别的学习用具我都带着呢,来,来吧。沈战役一把抱住春枝。
快松手,让人看见。
没有人,隔壁老王不是人。
别在这,去教室。
虽然是报废车厢,门依然紧锁着。但这难不倒沈战役,他可以忘记带书,但不会忘记带别的东西,必要的学习用具自然是不在话下了,随手向裤兜里一摸,就掏出一把不锈钢棍做成的列车员专用钥匙来。春枝看在眼里,不知道这又是从哪搞来的钥匙,这家伙虽然尿性差了些,但总还是个想搞什么就一定能搞到手的人。也是在前些天,沈战役给她搞了一只小管子来,很香的粉色小管子,沈战役拔掉管盖,一手捏住管底,一手捏住管颈向后旋转,一个肉色的头就从管口里顶出来,香气就是从那个肉色的头上发出来的,向前旋转,头就隐回去,管口余味飘逸。沈战役把小管子塞进春枝手里。春枝是经过见过的人,不是经过见过这只小管子,她从没看到过这类小物件,是经过见过这只小管子让人引起联想的东西。春枝脸一红,像不小心抓着了烧红的炭块一样手一甩将小管子甩落在地。流氓!她捂住脸说。
春枝见沈战役忙不迭地猫腰拾起小管子,紧张地检查那个红鲜鲜的头摔断没有,还好,春枝发作之前那小头已经缩回去了,没摔断。沈战役一口一口地噗噗地吹管口上的土,一脸的茫然,流氓?流啥氓,这咋还流氓了?
春枝把手从脸上挪下来,天哪,他是个雏。
春枝说,哪来的?
沈战役是在一起看电影的哥们老煤的姐姐的包里弄来的,老煤也就是向另一位女体育老师提问睾丸的睾及搞完是什么意思的那个学生。老煤姐姐是跑车的列车长,跑广州。
沈战役说,弄来的。
春枝说,这叫啥?
老煤姐姐还没有察觉包里少了东西,所以没告诉沈战役这叫啥。
叫管儿。沈战役如实回答。
干啥用的?春枝说。
沈战役看见过老煤姐姐用管儿抹过嘴唇,抹几下上下唇抿一抿。
抹用的。沈战役说。
抹用的?春枝只看过抹过雪花膏和脂粉,都是雪白鲜红的啊,這怎么是这个颜色的?
抹哪?春枝说。
哪都能抹,抹哪哪香。
好弄吗?
不好弄,这是南方的东西。
啊,你去南方了?
我朋友,沈战役说,我朋友去南方弄东西,南方是个好地方,啥好东西都有,南方人吃好的住好的用好的,将来咱们都要去南方,我带你去。
开门上登车进了车厢,春枝发现,地板和个别坐椅茶桌上的灰尘被清扫和擦抹过,条帚和抹布还扔在车厢的角落里,清扫和擦抹的人显然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除了车厢中部的两排长坐椅茶桌擦出了木纹本身的亮色之外,其它椅桌尘迹依然。车窗玻璃也没擦过,有的窗子玻璃已经没了,大张着窗洞,车厢高,站在地板上能看到后墙外的一个大坑和坑边一段曲折幽僻小径,因了这段小径偶尔也能看到人的头顶在晃动。头顶不经意地抬一抬扭一扭,也能斜斜地看到被墙遮住了大半的车窗上端。春枝在座椅上坐下,墙内墙外的人就都什么也看不到了。
沈战役要过来和春枝并肩坐,春枝一指示意他在对面座席坐好,递过书让他翻到第十章,沈战役看到,这一章里的不少段落、句子、词组都用红笔划上了重点标记。沈战役刚要颂读课文,只觉脚背上一凉,曾经的体验惊得他差点蹦起来。
春枝脱了凉鞋,在椅间的茶桌下探过脚来。
以后少在公共场合耍流氓,听见没。
没耍啊。沈战役说。
还不承认,你不但生理卫生流氓,语文也流氓。春枝用脚掌搓沈战役的脚背。
沈战役在语文课上的表现比老煤更胜一筹,语文老师——也是个女的,五十多岁了,课堂上点名让沈战役用“光阴”造句,沈战役说光阴似管儿,语文老师说那不是句,还是词,词你也没造对,只有光阴似箭,谁家的光阴似管儿?沈战役挠着后脑勺,造不出来,语文老师让他解释词义,沈战役说,光着的阴部。语文老师说啊,怪不得你造不出来呢。
都是些生理卫生课本第十章里被红笔勾勒过的名词,沈战役看到了“阴部”,老煤看到了“搞完。”
春枝挡住了沈战役隔空伸过来的手,哼着说,嗯,不嘛,人家可从来没让别人学习过的 ……
我知道、我知道。沈战役热锅里的大米一样说道。
春枝的上衣裤子一件一件地运送摆放到了另一排的干净座椅上,春枝的躯体摆平在椅上,沈战役单膝点地惊叹一声:啊,我们的祖国真的是地大物博啊。
闭嘴,别叫唤。
快、快,快把管儿借我用一下。
你要给我抹哪儿?
我要画地图。
地理也流氓,给你!春枝手一甩,肉色小管子骨碌碌地在地板上滚。
沈战役打开春枝紧抱护胸的胳膊,两蓬腋毛油黑得让他眩目,比管儿还浓郁的气息令他眩晕,沈战役伸手轻轻地捻。深深地俯下头去。
揪嘎叽窝——墙外陡然一声吼。
四
黄军对门外吼了两声,油二、油二——
来了来了。出去买烟的油二小跑过来,撕开锡纸抽出烟卷给黄军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着。
怎么这么半天,买外国烟去了?黄军说。
妈的,商店都下班了,好不容易找着个夜卖部。
黄军扭头看看,路灯的光昏黄地投在窗玻璃上,天已经黑成一团了。黄军下午没上班,油二做东,几个下属陪他来油二哥哥工作饭馆吃个晚饭。
油二的哥哥是饭馆的跑堂,绰号叫油大,体型比厨师还阔气,像一颗坠落的液珠,上尖细下浑圆,越往下越有重心。油二无油,骨瘦如柴,承其兄而为油二,绰号这东西,往往就是无妄之灾。今天是黄军在派出所工作的最后一天,油二请的就是最后的晚餐了。
黄军接到分局的通知,明天他就要上调分局,担任副科长了。
油大又平地滚动着跑出来,把一大盘四喜丸子放在黄军他们的桌上,肥嘟嘟地咧个笑,把小半盘饺子放到屋子远角另一张桌子上,说,吃吧吃吧,经理额外给的。
饭馆经理用社林刚补好的一只大号锅煮了一锅饺子,煮得非常满意,不但付了修补费,还让油大把他叫进来,捞了几个饺子请他吃。
来,再干一个,祝咱大哥越升越多。油二捏起盅。
生什么啊,生孩子啊?还越升越多,越升越高,对不大哥?一个下属说。
是你小子自己喝高啦——另一个下属短着舌头指着油二说。
黄军手按着盅没动,很忧心的样子说,你们他妈的懂什么,以为升了差就是美事啊,监狱里刚跑了个无期徒刑犯,这家伙刚出道的时候被咱们派出所处理过,局领导点名让我负责这个案子,我明天一过去就得背起这个大黑锅,你们他妈的,光看见乌纱翅了,怎么就没看见大黑锅?——黄军的这个比喻用得也似乎不太贴切,他刚才看见经理从门外拿进一口锅底燎得乌黑的钢精锅,也可能是受了那只锅的影响。
那背什么锅啊,那是信得着大哥,正好用大哥这把金刚钻干干瓷器活嘛。油二说。
噢,你的意思是说大哥不是背锅是钻锅?一个下属说。
哪的犯人,啥时跑的?另一个下属说。
黄军站起来进了厨房,油大忙迎住他,指明这是洗碗的水槽,带小便器的厕所在另一侧。
黄军边解裤带边路过社林的桌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下腹的几欲胀破感让他停不下脚步,继续踉跄前行。
黄军边结裤带边又路过社林的桌子,他知道自己哪觉得不对劲了。
这家伙有点眼熟。
桌子上有酱油壶也有醋壶,这家伙吃饺子不蘸酱油也不蘸醋,空着一只白碟。
社林生长在南方,从小吃东西口味就偏淡。
社林很不习惯自己用饭的时候这个人在旁边端着裤腰,虽然这人和那边桌上的几个人这会都身着便装,社林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前几天他刚到榆林,还没等下火车就让人抢走了军帽,社林下车急忙找了个派出所,要向公安同志报案,遇到的就是这个很没长相的同志,当时黄军急着要去机工配件厂找一个车工,他发现自行车后轮的飞轮齿磨秃了,刚才掉了链子,虽然勉强复位把车骑了回来,可如果不把飞轮卸下来拿到车床上车一车,以后车链子还会经常性地掉。黃军俯身查看着飞轮的齿距,估算着需要车工打磨的程度,好气地斥断社林帽子的叙说,什么磨叽磨叽的,我看你才磨叽,别在这疙瘩磨叽了,该干啥干啥去,滚!
喂,你,吃饺子为啥不蘸酱油?黄军说。
问你呢,聋啦?黄军说。
社林不愿意看他,闷头又夹起一个饺子往嘴里送,忽然发现桌上不但有酱油壶醋壶,还有一只白糖罐,是饭馆卖早点时供食客往豆浆里放的。社林打开罐盖用小匙舀了白糖放进小碟里,嘴里嘟嘟囔囔:再来一滴、多来一滴。
吃饺子蘸白糖,黄军鼻子差点没气歪了,可他没发作,默默地回到自己桌上。
黄军点点手把油二们点到耳边说,有人在以吃饺子的方式肆无忌惮地表达对我们执法机关的明显不满,就在这个房间里,黄军压了压手说,你们不要吃枪药一样地乱鸡巴蹦弹,示意油二等默默注意那个桌上的人。
自己啥时候在哪见过这个家伙呢?黄军忧郁地想。
黄军是个很精于业务的人,他清楚地知道,在监狱里关得久了的人口味都偏淡,因为监狱的伙食本身就淡,以至于有很多犯人即便被释放了以后也再难改变清淡口味。食盐不但调味,它的的主要功用是让人的身体产生并保存力气,而力气,则是邪恶者暴力和恶行的发端。
油二们充分注意了社林之后,一齐掉转目光看黄军,黄军微微点点头,站起来出去了,这回他没误入厨房。
过了一会,社林那桌子和油二们那桌子都没人了,整个国营饭店里的各个桌子都静悄悄寂寥寥。一个人影嗖地一下从门外闪进来,闪坐在社林桌前,伸手抓过社林盛白糖饺子的盘子往嘴里塞,他已经在饭馆外的一条泔水沟里藏了两天没进水米了。这号事情油大见得多了,非常讨厌,要饭的盲流,专捡食客剩下的残羹冷炙,你难道就不该想想,你一进来吃手抓饭,别的顾客还有没有食欲了?我们还要不要为人民服务?油大上前一脚把闪入者踹下凳子:滚、滚、滚——
闪入者坐在地上,鼓着塞满甜蜜饺子的腮帮,眨巴眼睛分析油大,油大更加生气,揪起闪入者就是一顿跟腚的暴踢,最后一脚横勾在闪入者的卵子上,加手上一推,直接把闪入者送出门去,约三米以外。
操你娘的,再进来我打死你!油大气得胖喘吁吁。
闪入者捂着局部巨痛转至抽筋的腹沟松了口气,缩缩手往破袖子里藏了藏腕上没砸烂的手铐,隔着门玻璃对油大点头哈腰感激地笑了笑。
五
一场雨一场凉,秋天已经很深了。又是一个没有日头的星期日,沈战役被星期日给浇湿了。
沈战役刚刚派出所墙外读完一张布告,读得很吃力,因为布告背面的浆糊已经被雨水浸透,边角耷落下来,因为布告上打在人名字上红勾也已经被雨水浸透,模糊不清了。
严厉打击刑事犯罪运动已经如火如荼了一段时期,派出所墙外的布告几天就要更新一次。
沈战役目瞪口呆地看到,隔壁老王那被腥红色染成花朵一样怒放在布告上的名字,原来这老家伙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是个诱奸犯,长期利用威逼利诱和小恩小惠等手段诱奸成年呆傻有夫之妇及未成年少女幼女,导致多名受害人怀孕……天哪,这隔壁老王得是多少无辜儿童的父亲,造成了多少可怜家庭的不幸哪。
隔壁老王的下面一个,沈战役不但看到了人名,还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罪名——反革命抢军帽犯。只是那个人名没有隔壁老王幸运,已经完全红成一团,无从辨认了。
也有天晴的时候,天晴的时候沈战役眼睛却下雨了,那时他不看布告,看别的。
大卡车、大喇叭、女流氓、艾春枝——一幕幕画面闪回,一声声宣判在耳,春枝颈上挂着一面牌子两串破鞋,手里拿着她的流氓证据——那只鲜红的头已经抹秃了的管儿,春枝深深勾头,头发像清汤挂面,在微风里拂飘。沈战役大街小巷地跟了游街的卡车一路:春枝,你害羞了吗?你有什么可害羞的,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你是我的光阴啊,我是你的搞完啊。让沈战役稍许欣慰的是春枝胸前的大牌子上没有红色的勾勾叉叉,这就没什么大碍了,就算被押到刑场也只是个陪毙的,不会有生命危险。蹶腰躬腚戳在春枝身邻的那个反革命抢军帽犯的牌子上就红得耀眼,他脖子上没挂破鞋,手里却和春枝一样抓着自己的罪证——社林的那块带着自行车链子油的家织土布,沈战役头发根都炸起来了,像打了小结巴被黄派请进所里那次那样,上边流着泪下边淌着尿,目送卡车拐了个弯,缓缓地奔荒郊野地那边去了。
雨丝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沈战役擦擦眼睛回头看看大修段的大门,没了隔壁老王,门卫室暂时还没补充新来的把门人。沈战役进大门,向后走,一直走到那节报废车厢边,站住脚,痴痴地看着它。他听到了里面有人说话,两个男人在热烈地对话。
沈战役上前轻轻一推车门,虚掩着的,沈战役抓住扶手蹬梯上车,眼睛先看到了一扇没玻璃的破窗户外面,后墙外幽僻小径上的那个大坑,已经被雨水填满了,水面微起波澜。沈战役想起油二等人是在他们正在上语文课时闯进教室的,把正在声情并茂地给学生们讲授一首唐诗的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吓得当场失了语,手按胸脯看着艾春枝同学被叫出教室带走。
沈战役试图回忆那首唐诗,脑袋在雨意的微凉中竟出人意料地清爽,对着大水坑他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谁?谁在那里?有人问话,问话声夹在两个
男人的对话声中传了过来。
沈战役向前走了几步,却只看见了一个人,在他曾擦抹干净,曾和春枝共同学习过的长座椅上,社林蜷着身子躺在那里,吃力地抬起头看着走近的沈战役。
沈战役左右找找,找到了小桌上的那只半导体,以前隔壁老王的那个,原来是它在说话,原来社林正在欣赏曲艺节目,收听半导体里的侯宝林和郭全宝说相声,相声的名字叫《打灯谜》。
郭全宝:我这四句诗打四味中药。侯宝林:哪四味中药?郭全宝:您听好了啊,转眼到来五月中。侯宝林:这什么?郭全宝:这是半夏,五月中嘛,半夏。侯寶林:下边呢?郭全宝:家人买纸糊窗棂,这是防风,买纸
糊窗户嘛,防风。
侯宝林:不对呀,都五月中半夏了,天热了反倒糊窗户?不捂出痱子来了么,这家人什么毛病?
郭全宝:他那个,这家、这家有女人生孩子
坐月子,怕风。侯宝林:噢,生孩子坐月子。那再下边呢?郭全宝:再下边两句是丈夫离家三年整,这
是当归,离家三年了,应该回来了,当归。最后
一句是捎来书信半字空,这是白芪(纸)……侯宝林:您等会等会,离家三年整了?郭全宝:对啊。侯宝林:那这孩子哪来的?郭全宝:啊他这个……侯宝林:是不是隔壁老王的?社林很回忆,自己离家已经多久了?大米花
自己在家怎么过呢?田荒了没有?村里的后生们是不是常到自己家来耍?活忙的时候,社林是没功夫想起这许多的。现在没了活路做,社林不但想,还常把想法带进梦里做,梦见稻花拉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在村口迎他,告诉他,这两个孩子,一个叫派出,一个派所。社林忙问,这都谁的孩子?稻花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不答。梦见派出和派所都不见了,自己和稻花坐在茅屋里窗下的木桌旁,外面黑,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花如豆。斜斜的雨脚刷刷地打在茅屋顶上,院外的池塘里。稻花拉着他的手说,你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我在家连个孩子都没人给我怀上,天天等啊盼啊,你啥时候才能回来啊,他说,你笤了?坐在你面前的不正是我吗?稻花说,噢。让他讲讲外面的事。社林很踌躇,外面的事不大好讲呦,在北方那个地方,吃饺子不蘸酱油蘸白糖,是要坐牢的。
你是谁,谁让你到这里来的?社林问沈战役。
你是谁,谁让你到这里来的?沈战役问社林。
我是好人,这是我的地盘。社林说。
不对,你是南方老侉子,这怎么成了你的地盘。沈战役说。
我在这养一养,养好了,才能回南方的老家去。
你咋的了?
我,哎呦。
噢,你伤着啦,那你躺着吧,我不撵你走。
你不撵我走?这里是你的?
以前是我的,送给你吧。
窗外嗷地一声汽笛,火车啌啌啌啌通过的声音,震得报废车厢的地板微微发颤。社林说,帮我看看,往南去的还是往北去的?
沈战役踮脚向窗外瞥一眼:不南也不北,往西去的。
格老子。社林咕哝一声。
南方好不好?沈战役问。
好,我们南方山好水好,要啥有啥,就是没钱。社林说。
那天社林吃饺子吃到半道让油二们扭送回派出所,黄军的酒劲又涌了上来,跌在床上吩咐油二带俩弟兄先审审这家伙口味为什么这么淡。油二没听太明白,可黄军就已经睡着了,又不敢叫醒他问,就吩咐两个弟兄说,先关他一晚上,也睡觉去了。
第二天黄军酒醒了,去分局报到,就把昨晚的事给忘了。也沒人再来提审社林,社林关满了十五天拘留,转到了看守所。看守所的提审员问他,你犯了什么事?社林说我吃饺子没给钱。提审员说,光这点事不能把你整这来,接着说。社林说,没了。提审员说,没了?那你先说说为
啥吃饺子没给钱,你抢人家了?社林说,没抢,是饭馆主动送给我吃的,我手艺好,他们没跟我要饺子钱。提审员说,你啥手艺,绺窃吗?社林说,补锅。提审员说,补啥锅,背锅吧,人家骑驴你拔橛子了?社林说,没背,没有驴,我也不拔橛子,我崩爆米花。提审员说,你很狡猾么,老油子了是不是,跟我绕来绕去地画弧是不是?明告诉你少来这一套,这一套是没有用的,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明告诉你你的罪行我们早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这上面都写着呢,提审员拿出张纸对社林晃了一下,让你自己主动说是给你个机会,你明白不明白?社林说,明白。提审员说明白就好,那你说不说?社林说我说,我吃饺子时没蘸酱油,蘸白糖了。提审员说,噢,你需要清醒清醒。
清醒完了,再问他,社林还是这套话。提审员拿他没办法,一同被关的人有的帮提审员清醒他,有的对他竖大拇哥,说他有尿,说他才是货真价实的滚刀肉,说他是苞米他爸爸——茬子。头两句社林还勉强听得懂,可这北方语言实在是令人费解,苞米面他爸爸明明是苞米粒嘛,社林身为专业人士,经他的手被崩得皮开肉绽的何止千万,可现在苞米面他爸爸怎么成了茬子了,茬子又是啥东西?直到有一天午餐时间,看守员把一勺黄澄澄的东西舀到他碗里时,社林才算补上了这一课。
有一天社林正端着粥碗想饺子的时候,又被提了出去,告诉他他的事搞清楚了,现在对他免于起诉,可以走了。
社林说,我的担子呢,我的锅呢,我的坏水呢?
正在帮你找,找到了会还给你的,以后自己的东西自己要保管好。
社林走出看守所,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地漫街走了开去。
啪、啪、啪、啪——
啥声音啊?社林问。
枪,沈战役指着刚才火车消逝的方向,那边是刑场。
噢,社林问,雨停了没?
小点了,快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