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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蛋白质总是超标(短篇小说)

2018-01-17庞羽

滇池 2018年12期
关键词:王佳魏源医生

庞羽

要是记起那天发生了什么,郑水心也不至于那么憋屈。她也在努力。那天,她早上吃的是全麦面包,脱脂牛奶,外加两个温泉鸡蛋的蛋白。中午吃了点炒蔬菜,黑胡椒煎鸡胸肉,一个新西兰金果。晚上点了“有食道”的素食餐,生菜,卷心菜,圣女果,还点了份加奶不加糖的咖啡。至于公司里发生了什么,想一想,大概就是,左边办公格的夏枝的水潽到了键盘上,一个星期做的文件全没了;上司云姐牙龈出血,待在卫生间里漱口水;那个公司打字员王佳,普普通通,安安静静,一张一张地顺着 A4纸。加班完,她把电脑关了,做了一会脊椎操,滴了些眼药水,收拾了新款的香奈尔链条包,洒了些迪奥香水,走到了公司楼下。楼下是那辆黑色漆亮的凯迪拉克。魏源朝她笑。

魏源爱上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水心多好啊,上海户口,名校毕业,高薪工作,才貌俱佳。也许这些对于魏源算不了什么,想他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在这些女孩子里,水心这样的,一抓一大把。那又如何,最后赢的还不是水心。她会唱歌,会跳舞,英语也是一等一的棒。从小,她不仅是“别人家的孩子”,还是“别人家的校花”。

左边办公格的夏枝在背后说,郑水心算得了什么,苏北小弄弄里的小户人家。上司云姐明里暗里说,水心这姑娘,心眼多得很,手段也不少。就连那个王佳,也老是给她漏页错页。水心也不回嘴。只是偶尔,夏枝的电脑会乱码,云姐的水杯里多了些盐,王佳少不了被人骂。她郑水心能有今天,可不是装可怜装出来的。

公司总是加班,向晚,点一份星巴克的咖啡,再来一份素食餐。平时,她是不敢吃高热量的食物的,蔬菜沙拉里面,酱料都不敢放。嘴里缺了多少滋味,她的人生就多出多少滋味。有了空闲,约上三两闺蜜,去陆家嘴转一转。古琦出新款了,香奈尔有了新的配色。她爱上海,上海待她亦如是。

魏源业务繁忙,但总是惦记着她。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停在楼下,副驾驶座上萦绕的鲜花。陆家嘴周围的五星餐厅,水心了如指掌。所幸,美味的分量都很少,82年的拉菲能美颜,上千元一两的日本和牛,说来还能增加免疫力。她过着她配得起的生活。从认识第一个字母,到考到第一个双百,再到奖状、比赛、自主招生,她的人生从没有喘气的时刻。大学里的军训,她可是仪仗队。毕业时的典礼,她是代表学生。出国交换、奖学金、学生会竞选,她一个都没有落下。走在米蘭的街道上,走在塞纳河的波光中,走在瑞士的雪山下,她神姿顾盼,兀自清丽。

但还是被问话了。警察问她那天干什么去了。水心又把追忆的过程重复了一遍。全麦面包,脱脂牛奶,温泉鸡蛋,炒蔬菜,鸡胸肉,金果,素食餐,咖啡。说着说着,好像又吃了一遍似的。警察问她经历了什么。水心说,消失的文件,漱口水,A4纸。警察摇头,问她有没有有用的信息。水心想了好一会儿。大姨妈,王佳好像那天来了大姨妈。

王佳怎么那天来了大姨妈呢。水心无法理解。也许暗一天更好。更奇怪的是,她怎么就失踪了呢。

怀着这样的疑问,水心和魏源一起吃饭,聊天,睡觉。魏源回家晚了,她会给他做寿司。而这段时间,她全都煮了方便面。魏源总是象征性地吃两口。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睡觉。他扶着她上床,拨开她的衣服,想想又算了。魏源侧过身,很快入眠。水心背对着他,觉得心烧得慌。像黑胡椒煎自己的胸肉。从他们住的淮海路别墅看出去,夜空很明亮,红的,蓝的,紫的。那是启明星吗。它照得到每个人吗。包括哪些死掉的人吗。

三年前,水心来到了这个金融投资公司。那时夏枝还没来,云姐还没升官。王佳已经在了,厚重的齐刘海,酒瓶底眼镜,肉厚,腰粗,声音有些沙哑。水心问她,办公室往哪里走。王佳指了指,说左边直走。水心说谢谢。王佳瞪着眼睛看她,看了好一会儿。水心说,我脸上有东西吗?王佳摇头,直走,右手第二间。水心连说了两个谢谢。王佳低下头,她在刷淘宝。水心伸出脖子瞅了一眼,藏青白格的包臀裙。她王佳,肯定穿不上。

不过,水心能找到魏源,王佳自然也能换一个人。水心入职后的三个月内,王佳每天都吃白菜,苹果。总算有了人样。肉匀了,腰细了,齐刘海换成了大波浪,眼睛也做了激光手术。有人说,减下肥的王佳,真有几分神似水心。水心听了可不乐意,电梯都不和王佳一起坐。单位出差,水心的伴手礼不会给王佳一份。东施攀得上西施么。

没了王佳的公司,和有王佳的公司,差不了多少。夏枝还是打水心的小报告,云姐硬是让她赶一周的报告。加完班,魏源又忙于生意,水心就去伊美医院坐坐。她是那儿的老顾客,年初又办了张三万的卡。洁白带银的装潢,看上去很高级。前些年在这里做了些手术,档案记录也被抹了。现在她来这儿,只是简单地护理下皮肤,去去细纹,补补水,同时可以做一些全身的检查。有些身体指数不稳定,她注意饮食,加强锻炼,总算降了下来,只不过,她的蛋白质指标总是居高不下。她问医生,蛋白质高,有什么影响吗?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正常人都会有些的。这次,她断了半个月的牛奶面包,抽空还去健身房请了私人教练,满心满意地来做身体检查了。

嗯,一切正常,不过蛋白质 10.1,相对于正常指标8.5,还是高了一些。

水心对着空气白了一眼。医生,这代表什么呀。

正常,现代人营养好了。平时要注意,不要多吃肉,高蛋白的食品。

水心换了眼波。医生,我可不是喜欢吃肉的人。

噢,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平时饮食注意些。

水心在房间转了一圈,拿起了一个针头:消脂针做得到吗?

没等医生说话,水心“啪”地一下扎了进去。

这下好多了。医生,再帮我做一次检查吧。

怪了,这王佳出去玩疯了,到现在还不见回来。公安部门例行检查了一遍,公司又开始招聘新的打字员。水心在工作时,总是朝以前王佳的位置看。也许她是吃胖了,吃得圆滚滚,肉又多了,腰又粗了,眼睛又近视了,头发长了,随便一绞,又成了齐刘海。她是没脸来见水心了。亏得水心惦记着她。水心自顾自地摇头。云姐把一堆材料塞了过来,郑水心,有发呆的功夫,多做些工作。左边格子的夏枝笑出了声。

水心一闭眼,就是那个缺页漏页的王佳。说实话,水心甚至有些嫉妒王佳。她说不见就不见了。她说自由就自由了。而且,她瘦下來像水心,而水心之所以像自己,可是动了不少刀子的。高中一毕业,她就来上海做了微创,加了正畸。

稍微恢复了,她又去伊美医院开了眼角,垫了鼻子,丰了唇,还稍微添了点苹果肌。纹眉、种睫毛、瘦脸针、美白针,那些都是小意思。虽说自己底子好,从小就是校花,但那毕竟是苏北小县城的校花,到了上海大都市,不照样泯然于众人矣。水心心里一百个清楚。

是夜,水心躺在真丝被褥的床铺上,全身全意地呼吸着,活着。身边是微有醉意的魏源,他出去陪客户,喝了点茅台。天花板上缀着水晶吊灯。水心不太喜欢这种浮夸的灯具,但也没有和魏源提。指不定是他哪个前女友装的呢,不提也罢。窗外的夜空是真的黑。黑夜有微弱的光,怅惘却无常年的月。水心往被褥里埋了埋,手指尖触碰到了魏源。有一种人世才有的温度。这时,她才放心睡过去。

早餐是蛋奶吐司,还有韩国牧世牌的牛奶。水心用烤箱烤了一片吐司,倒了一杯牛奶,还给魏源煎了两颗爱心蛋,做了份番茄酱瓜丝手抓饼。魏源说她手艺好。她笑了一笑,嘴里含着半块吐司,眼泪突然就滚落下来。啪嗒落在牛奶里,匀了点咸。王佳在哪里呢。她吃什么呢。她有没有喝过牧世牛奶呢。

今日,水心约了伊美医院的医生,比平日早些下了班。左格子的夏枝还在做方案。水心傍晚点的咖啡,送得晚了些,她就把咖啡给了夏枝喝。夏枝白了她一眼,脸颊还堆着笑,水心姐,你可真有心呀。水心倒是有些后悔,这个夏枝,等她走了,肯定和别人说,水心把自己不吃的东西送人。罢了。水心深舒一口气。她水心,就是要把不吃的东西给那个夏枝。

到了伊美,医生仔细检查了她的眼角,和鼻梁上的假体。灯光下,水心的鼻梁有些透明。

医生,你说会不会是假体,让我的蛋白质超标了呀。

怎么会。假体是硅胶、硅凝胶和生理盐水构成的。

那也不一定。水心捏了捏鼻子。假体到了人体里,总是能碰着血管组织的。万一里面有什么不知名的元素,导致了身体病变呢。

医生笑了。郑水心,我看你资料,可是名校毕业的。

正因为是名校毕业,所以我才敢质疑。水心眨巴着眼。整容手术发展不超过百年,它的后遗症、危害性,我们并不了解。即使了解了,那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们怎么可以对大海,对天空,对无知的东西妄下断言呢。

那是说不准。医生放下手电筒。不过你大可放心,蛋白质会流失的。

水心夺下了医生的手电筒,对着镜子照了起来。医生,你说这个苹果肌,好像瘪了点,是不是还要做个手术?咬肌有点肿了,再来点瘦脸针。眉毛过时了,睫毛掉了差不多了,待会帮我种一下。还有,你们有没有那种时效长一点的美白仪?这美白针,说不白就不白了。有时我早上起来,照了镜子,简直不是自己了。你说怪不怪?我男朋友好像口味也换了,从范冰冰换到了李冰冰。我可能还要再瘦一点。瘦了胸也会小,烦得很。医生,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也没把你当外人。我就和你讲讲,我们公司的打字员失踪了。我就觉得她很怪。人家说她长得像我,我觉得她是整的,往我的脸整的。这下,她失踪了。总和我没什么关系吧?这些天,

我老是想起她。想着想着,心情就不好,苹果肌难得鼓起来了。医生,我这个苹果肌,是不是瘪了一点哇?

医生刚要开口,水心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摩摩挲挲地拿起手机,水心瞥了一眼,身子也为之震动了下。

是夏枝的信息。上面写了五个大字:你这个碧池。

谁也没能料到,夏枝也失踪了。失踪得无声无息。公安部门介入了调查。有同事说,那天,她一直在工作,很晚才回家,走的时候问了她,她说没人接她,会叫滴滴打车。有同事说,她那天向晚时,她右边办公格的郑水心,给了她一杯外卖咖啡。她喝了两口,好像很不开心,扔到了卫生间,还说了些郑水心的坏话。

水心又被警察传讯了,交代了始末,问了些证人,她又被放走了。

为了给水心压惊,魏源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带她来水疗。水心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再去冷水池浸了下身。屋子里一片橙花香。女技师让她放松,再放松,柔滑的双手拂过她的肩、颈、腰、背,水一样包围着她,抚摸着她。水心闭着眼,朦胧中,有馥郁的花朵,长尾的鸟,洁白的云塔,分流的水。她点着脚步,从这朵云跑到了那朵云。丝绸般的,鹅羽般的,海中升月的,瞬息淹没的,脆弱而厌倦的,一致而无法企及的。她在跳,她在渴望。前方是七彩的云朵,她雀跃,靠近,拨开,那是夏枝,怀抱着有着王佳的脸的婴儿。

一个激灵,水心坐了起来。女技师问她怎么了。

你知道吗,我蛋白质太多了。水心捏住了女技师的手,大口喘着气。

这些天,水心觉得自己被跟踪了。说不准是哪里,也许是对面的写字楼,也许是街角的咖啡馆,也许还是陆家嘴的奢侈品店。会是谁呢。王佳、夏枝失踪了,或许下一个是自己。这个世界这么大,上海也这么大,变态跟踪狂、红眼杀人狂,不是不可能。可是怎么会呢。她坐着黑色漆亮的凯迪拉克,穿的都是古琦、香奈尔,吃的东西,都是 82年的拉菲、上千元一两的日本和牛,健康、自然、高级,连那些酱料都不敢放。而她从小到大,奖状、比赛、自主招生,出国、奖学金、学生会,米兰、瑞士、塞纳河,有谁见过这般的风光?她不敢说上天偏爱她,但她能说,她没有辜负上天。难道上天要收回她吗?她在这个世上,还要有更多的光,更多的荣耀,更多的鲜花,更多的爱。

择了个没人的时候,水心到了楼下的星巴克坐了坐。左边是窗子,映得出四周。面前还有一面化妆镜,斜对角的光面壁砖,也看得见人影。她点了一份拿铁,慢慢啜着。同时,她也听着四周,看着四周。似乎并没有人盯梢着她。她想起了夏枝。夏枝比她小三个月,却比她晚了两年进公司。她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呢。也许是总裁更喜欢水心一点吧。也许不是。也许是她那个不争气的男朋友。夏枝以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矮矮的,有点胖。有次,这个竹马来她们公司送午饭给夏枝,夏枝恰巧不在,水心就和他谈了一会。能谈什么呢。也没谈什么。谁知这个竹马,通过夏枝的微信加了水心,还不知好歹地发红包给她,约她出来吃饭。水心自然没答应。

至于后来夏枝和那个竹马发生了什么,水心也没心思搭理。

现在想想,或许自己处理得太随意了。水心暗自搖摇头。没遇见魏源的时候,她水心的周围,从来不缺男孩子。小学时,她没干过一次大扫除;中学时,情书塞满了她的抽屉;大学时,学生会会长,又高又帅气,她也没答应。女孩子长这么大,总要见到几个拱白菜的猪的。水心毫不介意。就像身体里的蛋白质,她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多。

水心抿了一口拿铁。醇厚的苦味。她没加糖。蛋白质都这么多了,怎么还能要糖原。

刚放下杯子,水心的手机又响了。是云姐。她说,有急事找你,你来下我办公室。

咖啡还没回过味来,水心看到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办公室。桌上有几页 A4纸,似乎是王佳的错页漏页。电脑边有点咖啡渍,说不定是夏枝潽上去的。这个云姐,没想到还真不讲究。水心把 A4纸顺了顺,有些复印得全黑的,她用碎纸机碎掉了。她又用抹布湿了水,擦干净了咖啡渍。在云姐的椅子上坐了会,她想起了那笔大生意,是魏源手下的公司抢去的,云姐升职无望了。她对云姐也有些歉疚,但生意场的事,谁说得清呢。

晚饭时间快结束了,公司里陆续来了人。分针一点点地挪着。也许她吃了晚饭,肚子又疼了呢。水心按捺着自己。对面的写字楼灯火辉煌。也许她又被经理喊去了呢。水心够着脖子,看着自己的办公格。云姐交代的工作总结,还有一点点扫尾工作,要是不赶紧做了,又会被她骂。水心起身,走向办公桌。那么一瞬间,她

想起了那个变态跟踪狂。

没错,云姐也失踪了。

水心喘了一口气,瘫软在办公椅上。也许真有那么一个变态。他用了望远镜,用了滴滴,用了绑架,用了无所不在的社交陷阱。此时,她能做什么呢。魏源会接她上下班,别墅里有管家、保镖,可她也要工作,吃饭,逛街啊。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防着变态呢。水心喉咙里咕咚一声。不只是变态。她还在等着警察传讯。

用不了多久,水心成功地三进宫了。

你们公司三个人失踪,她们都和你有过节。你怎么解释?

警察哥哥,我也说了,王佳失踪那天,我一直在工作,同事证明;夏枝失踪时,我在伊美医院,医生证明;云姐失踪,你们也可以去问问我们楼下的星巴克,服务员会告诉你们的。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就说不过去了。你三次都有不在场证明,但这也不能保证你没有参与。

好吧,我也承认,三次是巧了一点。这些天,我在想,会不会有哪个变态跟踪狂呢。

是有这种可能。这种可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警察哥哥,你们要是怀疑,你们可以调查我。但我可以肯定,真的和我没什么关系。

这句话说得太早了。调查工作,我们还是会做的。

这时,审讯室来了一个警察,看了看水心,对着说话的那个耳语了一番。

咳咳。好了,你也很配合我们工作,我们也希望你能理解。既然上头出面了,我们也不为难你。你可以走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人民的警察。

谢谢警察哥哥。水心站了起来,有些哆嗦地走着。突然,她又慢慢转过来,面对着警察。

你有什么问题?

你们知道吗,在我生命里,蛋白质总是超标。水心说着,泪珠掉了下来。

离开公安局的水心,并没有去找魏源。她叫了一辆滴滴车,去了黄浦区的上海外滩。

今天是阴天,天空上灰白色的云朵。江风挺大,吹来自由的气息。站在栏杆外,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东方明珠塔的塔尖。还有沙逊大厦,百老汇大厦。似乎都能看得见。周围来回走着些票贩子,说是可以坐船,还可以登塔。坐上船,鲜绿的风,湛蓝的江水。登上塔,触手可及的天空,自我的平原,他人所在的山丘。一切都看得见,看得见透亮的过去,看得见姗姗来迟的爱,看得见他乡眺望的游子,看得见身体里总是多出来的蛋白质。从小到大,她是那么优异,那么出色。她的父母呢,她的家人呢。她妈妈告诉她,外公当年是上海的工人,工厂就在黄浦区。平时,外婆都在苏北小县城生活,拉扯着孩子们。有一天,外婆来上海找外公了。结果那天,江风很大,江水很急,来往的船都停运了。外婆心急,跟几个渔民租了一条小渔船,撑着竹篙朝对岸划过来了。几次差点翻船,外婆从没想过放弃。到了后来,外公提前退休,回到了苏北,和外婆过着接下来的日子。她妈妈说,当时,外公可是技术骨干,手里有点存钱,正准备买上海的房子。要是外婆没有撑船,郑水心从小就是上海人了,说着上海话,用着上海的钱。

说实话,郑水心也有些恨。她为了上海户口,费了多少心思。而她的外公,就这么轻易放弃了成为上海人的机会。如果回到那个时候,她会阻止她外婆吗。郑水心没法给自己答案。她对着江对岸,张开了嘴巴,张开了怀抱。咸咸的,湿湿的。

过了一会,郑水心才睁开眼。模模糊糊的,对面似乎有人在撑着一艘小渔船,竹篙在动,江水很急。谁这么不要命了?水心揉揉眼,瞪大了看。隐隐约约的,似乎是她的外婆,和自己很像。再仔细看看,那不是王佳吗?渔船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夏枝,一个是云姐。她们在朝她招手。水心上下抖了一下。什么时候,王佳居然成为了她的外婆?

离开外滩之前,水心一直在等着。外滩上的游客很多,高的,矮的,瘦的,胖的。还有外国人。在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孩经过时,水心一把拉过了他。没等他反应过来,水心踮起脚尖,吻了他。外国男孩笑了。她也笑了,她低声说,你知道吗,我喜欢的其实是你。

到了别墅,水心让厨师做了份烤牛肉,煎了两个蛋,还热了两杯全脂牛奶。她大口吃着,眼里含着泪。

魏源回来了,看着满身萋零的水心,浑身水津津的,白皙,圆润,挂着泪珠子,似乎还在颤抖。魏源一把抱住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还有他呢。

阿源,水心拉着哭腔说着,我杀人了,我杀了人了。

魏源揉捏着水心的脸蛋,杀谁了,你杀谁了。

我、我杀了王佳……我还杀了夏枝,云姐,云姐也被我杀了……

魏源把水心的脸蛋揣进了怀里,不哭不哭,是我杀的,都是我殺的。

不不不,水心在他的怀里使劲地摇着头,它们太多了。在我生命里,它们太多了,我,我只能把它们一个个杀掉。

嗯,乖,杀了好,杀了好。魏源松开怀抱,望着水心。梨花带雨的水心,真有些古典美人的韵味。魏源托起了水心,走到了卧室里,拉上了窗帘。

真丝的被褥,滑滑的,摸上去还有些湿润,潮热。水心停止了哽咽,空空地望着水晶吊灯。一枚,两枚,三枚,晶莹闪亮,肯定费了不少钱。是哪个女人呢。水心感到了疼痛。她亲手杀死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她只剩了未来,还有身体里踊跃的、澎湃的蛋白质。

魏源,你带我离开我的身体吧。

离开哪里?魏源喘着气。

离开,只要是离开,都,都可以。

好。魏源又趴了下来。明天,明天我带你去开我的飞机。

“准备好了吗?”

郑水心点点头。一双骨骼凌厉的手按住她的手,启动了飞机发动机。

手在颤抖,腿在颤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这是哪里。模模糊糊的,白褂的医生升腾起来,晶莹的仪器升腾起来,经年的恨、累月的尘、日记本里密密麻麻的字,都升腾起来,随着她的身体,一起穿过高空,走上云霄。那里还有些谁呢。还有流着血的王佳,浑身刀口的夏枝,挣扎呻吟的云姐,她们都死在了水心的刀下。为什么呢,你们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为什么要学我,为什么要怪我,为什么要为难我。上海这么大,她爱上海,上海待她亦如是。她有了这么多爱,为什么会滋生出恨来呢。奖状、比赛、自主招生,她的人生没有说恨的时刻。军训仪仗队、毕业典礼,出国交换、奖学金、学生会,她一个都不会落下。米兰的街道,塞纳河的波光,瑞士的雪山,她爱着这个世界,美丽的世界,喧嚣的世界,苟且的世界。那又怎样呢。她点着脚步,从这朵云,又跑到了那朵云。云朵轻柔,月儿黍。清亮的针,暄白的刀,都在她的脚下,缱绻、潋滟,绵延万顷,驶入闭目之前的昨日。

“别紧张。你可以睁眼了。”

水心深呼一口气,睁开眼。房屋小了,机场也小了,地面上横横竖竖的白线,像极了拆下的医用纱布。这一刻,水心才敢微微侧过头,看着她的魏源。皮肤微黑,眼睛黢亮。他朝她笑,细白的牙。水心也弯起莓子红的嘴唇。大概露出了四颗牙齿吧。正正好。水心回过头,飞机的前窗上隐约映出了她的面容。玻璃白的肌肤,褐中带蓝的瞳仁,浓密卷翘的睫毛,顺洁的鼻子,饱满圆润的唇。她望着,感到湿润,感到凉。地面上,和她千丝万缕的人们,都在缩小,趋于遗忘。她轻轻喊了一声,又唤了一声。魏源问她怎么了。她眨巴着洇水的睫毛,摇头。她的爱,才不见了一刻呢。她对着天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朦胧中,她看见了外婆,撑着竹篙,一步步地朝她过来了。细碎的叮铃一响,驾驶座的顶灯橙黄带紫地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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