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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纱手套

2018-01-17刘立杆

扬子江 2018年6期
关键词:棉纱姑妈烟雾

刘立杆

不耐眼泪和吵闹

他会套上工厂的翻毛皮鞋

去弄堂路灯下抽烟

不等廉价纸烟燃尽就接上一支。

那笼罩我童年的烟雾

辛辣又轻柔:过冬的湿煤堆

自行车后座夹上磕凹的

搪瓷茶缸,和棉纱手套好闻的

油污味。他生来就知道

如何流着汗讨生活,生来

就寡言,也不介意

偶尔动动粗。袖管卷到臂肘

总是忙个不停,去屋顶

筑漏,为姑妈新纳的布鞋钉掌

或是钻进阁楼,摆弄

缠了胶布的半导体收音机

谨慎如野鲫鱼咬钩的钓杆。

他用满手老茧教我的

多过老城铁砧似的石板路

多过黑板上吱叫的粉笔

我被他稳稳地拧入生活。

懵懂中,美和恐惧的养育

我爬天窗偷读小说的那些日子:

绣像版《水浒传》

边角起了卷的

《红与黑》,像幽会的

马车在城中兜着圈

而安娜·卡列尼娜颠簸着

残缺的下册,如面纱

半遮的安娜扑倒在耀眼的

铁轨上——这些

从他手套破洞里飞出的信鸽

混合了闪电的焦糊味

和冬天灼热的呼吸,让我相信

生命值得耗费在虚无

矛盾、毫不实用的事务上。

他读医专,却不知为什么

去耐酸搪瓷厂当起了翻砂工。

一粒通红的铁砂

嗤响着,沉入沁骨的冷水

证件照上,那个消瘦的

青年渐渐长出了拉碴的胡髭。

而姑妈嘴唇咬得发白

贫血,孔雀般骄傲,挑中了他。

他们生养了三个男孩

我木讷、指节粗大的弟弟们

有点愚笨,有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似乎恪守着过了时的本分。

他是否曾感到納闷?

趿着鞋,醉醺醺地穿过

花园里的鸡笼和齐膝高的杂草

怔怔看着脚下新挖的尿坑。

他迷人的鬼祟和沉稳

去了哪里?那无因的愤怒

沉默又桀骜的平民的血

又去了哪里?我永远不会明白

有孩子意味着什么。

日复一日,套上粗蓝布工装

鞋底碾碎烟蒂,朝干燥的手心

吐唾沫。这阴郁,穷人的

在年历做的书皮上闪着

微光,又像工厂发的棉纱手套

从湿漉漉的晾衣绳

成排飞过窗口。我看见他们

面对面,坐在床边

姑妈板着脸,低头绕线团

而他别扭地侧身,绷线的手

挣摆着,笨拙地画着圆

似乎在空气里抚摸什么。

那被劳动改造的皲裂的手

摆弄理发推子的手

缓慢又耐心,用仪式的庄重

接上了生活的一个个

断头。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

像烟瘾,使我本能地亲近

所有泥坯般呆傻的脸——

并非同情,而是某种

痛苦的欢乐,罕见又寻常

比童年埋藏得更深,如折断的

钩针使手颤栗,自渎一样

狂热,难以启齿

当失眠之夜带回“格格”

磨牙声和天花板上吱吱鼠奔

公用厨房里,邻居偷水的

水龙头彻夜滴淌着

滴淌着,卑微,庸碌

充满热忱。从板墙的另一边

传来他雪崩般静寂的呼噜。

在医院婉拒收治的

最后的日子里,我搭火车

回去看他。躺在铺了棉被的

躺椅上,咳痰的嗓音

虚弱得像扎破的旧车胎。

岁末的风从窗缝钻进房间

湿而冷,混杂着

街道里烧垃圾的焦糊味。

几乎一夜间,他的时代

就像姑妈用手套钩织的台布

褪了色。工厂改制后

他蹬着自行车,一头拐进了

证券营业部。那里

铁皮更衣柜熟悉的砰响

依然回荡在荤段子和咒骂声的

间歇,老人们烂红薯似的

吮着坏牙,几缕唾沫。

黄褐色的烟雾从茶缸里袭来

指数的绿和街角的红灯

交替跳闪着,直到老迈的拳手

摘下手套,佝着背

跌倒在砌了一半的花坛边。

当我俯身,他偷偷了眼

假装要抽烟,冰冷的手

伸出毛毯,抖颤

如咬钩的鱼,触到我的

瞬间又无力地滑脱——玩笑

被噎住了:他合上眼

青灰色的脸浮现出

从未有过的惊慌和懊丧。

我看着他低垂的手

潮湿的、胎毛般稀疏的白发

感到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起身告辞,在冷得发颤的街上

飞快走,仿佛不小心

踩到了什么,粘腻又恶心。

我看着慢慢松开的拳头

攥得发白的掌心似乎躺着

一块小木牌,一面写着“開”

一面写着“関”,挂在

老宅门边的挂钩上。

我掏出烟,点上。一群顽童

在人行道上追逐打闹,呼喊着

撒着欢,仿佛童年无穷无尽。

但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个

将一直留在黑下来的街上

哈着手,不停跺脚

在一扇永远闩上的大门前。

表露情感对他无异于

出乖丢丑。而我能想起的亲密

只是点烟时,他粗糙的手

拢住了我的。成年后

他从不加入亲戚们的

围攻,为我的忤逆,离婚

拒绝生育——只有一次

我们去阳台抽烟,他装作不经意

提到我角别①的生活。

眯窄了眼,明显不耐尴尬的

沉默,他立即放弃了

转而说起最近的一次野钓。

而我同样羞于谈论自己

那苍白的,从一副旧手套

燃起的火苗,别扭如放学路上

粉笔涂白的白球鞋

腾起一阵灰。我们的

交谈从不超出饭桌或天气

平淡得近乎乏味

又似乎蕴含了某种深意

他不是怯懦

精明的父辈,只是一个男人

一个沉默又纯粹的典范。

如今,围绕他的烟雾

已经消散,太多琐事已经忘记。

但我知道其中有种永久的好

如他推着永久牌自行车

送我们去托儿所的早晨

大表弟站脚踏,双胞胎弟弟

坐后座,而我斜倚大杠

双脚在清脆的铃声中来回踢荡。

①角别:苏州方言,有特殊、另类和别扭的意思,略带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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