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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永不凋谢的芳草

2018-01-17凌渡

南方文坛 2018年6期
关键词:文学

在纪念德高望重文学前辈陆地先生100周年诞辰的时候,我总一直觉得先生是我们广西文学庄园里一株不可多得的生机勃勃的芳草,花常开,叶常绿,馨香延绵不绝,永不凋谢。今年先生离开我们虽然业已八年,但在我心中,他依然活着,无不令我深深地感念。如今追思起来,不禁让我想起先生他一些值得一说的往事。

陆老爱才,关心和激励青年一代努力上进、求索、创新。记得“文革”刚刚结束,陆老被冲击、被错误批斗的事还没有落实政策、没有得到平反、纠正,他已精神焕发,兴致勃勃,走到业余文艺爱好者中间去了。他平易近人、很有亲和力。那些年,我曾陪同他外出好一些地方,每到一个地方,文艺爱好者们都喜欢和他在一起,或座谈,或谈心,让他传授创作经验,解说写作常识。1976年12月,一日在大新,关于小说创作他滔滔不绝,谈了“人物和故事的关系、主题和题材的关系、概念和形象的关系、典型和一般的关系、创作和模仿的关系”等五个大问题,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1979年春在龙胜,他不断谆谆教导业余作者:“写自己最熟悉的,是文艺创作一个重要原则。同时,写熟悉的东西,还要看它有无社会意义。因为这样,才能引起人民大众的共鸣。”1991年3月在上思,陆老对文学爱好者再三强调写作“八字”:爱好、耐心、感情、生活。爱好:是对文学的倾心;耐心:是对文学追求的执着;感情:文学是感情的产物,文学的魅力,来源于人情,而写作过程,也要作家真挚感情的流露;生活:必须要有较深厚的生活,下笔才言之有物,言之不尽。尤其陆老最喜欢谈的写小说的要素:“一要像写信一样,对亲朋诉说那样真诚、真实、自然;二是像写情书一样,要像对情人倾说似的向人民大众吐露心声。以后每一次提笔,再写新作品时,更要像又谈一次恋爱一样,一样地专心,一样保持着新鲜的感觉。”既生动形象有趣,又十分智慧,它最为大家所津津乐道。提起关于陆老对青年作家的关怀,又让我记起,还是1979年春的一天,我们从三江赴龙胜途中,车经过某野外工地营房旁,陆老忽然叫停车。原来他知道儿童文学作家李春鲜住在这里,顺道过来看望的。陆老当时头上还戴着“帽子”,却坦坦荡荡走下来抚慰别人了,不能不令人感动。李春鲜在20世纪60年代,因为科学童话《仙境彩霞》一书而在文坛上颇有点名气。又如,陆老作诗悼念英年早逝的文艺家,痛惜他们过早离去,也一样说明陆老他爱才、怜才的心怀。如1978年《悼青年作家曾海军》:“拂面尘砂风满天,成荫树下忆华年;古渡难寻人去后,甘棠桥上望囱烟。”1991年《哭画家雷德祖》:“烛灭应怜蜡未尽,迎风蛛网系真情;如何摧折皆木秀,丹青遺世见平生。”

我是尊陆老为师的,因为我深受陆老的影响,才走上文学的道路。刚步入青年时代,在陆老故里村中当小学教师时,在父辈们有口皆碑的谈吐里,我已知道了陆老。但直到大二,我才在桂林榕湖饭店里看见陆老。当时他和我们谈他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美丽南方》的创作情况。大四上半期,即1962年秋,我在柳州实习,约一同学一起去羊角山疗养院拜访他。闲谈中,陆老深入浅出同我们谈起他另一部长篇小说《瀑布》的创作:人物设想,结构布局,故事走向,甚至要塑造的某一些枝枝叶叶的细节。由于陆老的热情,在大学读书期间,我鼓起勇气给他写了一些信,而他每信必复。信大多是鼓励我努力读书,先立德,做好人,再立事,去作文。后来在工作中,陆老也一直关怀着我,教诲我。但他一般不直奔主题,往往在自由闲谈中,让我去慢慢领悟。如1983年有次,我在天峨红水河下塘英捡得几枚可把玩的花纹石送给他。他就对我说:“文学艺术也应像花纹石那样。这些石块不知要经过多少河水的精雕细琢,冲洗,砥砺,又不知经过多少年代,才变成这样多彩多姿,美观好看。文学创作,如果没有努力去集中精力苦干,是不会成功的。”所以,在我人生的漫漫旅途中,我无不感激陆老对我的一片苦心。

陆老和我同乡,他的东门村和我的旧城村相隔不过六公里之遥,且都是在公路旁,来往便捷。如果从他的祖籍居地岜等村算,与旧城更近,只一两公里而已。旧城,是陆老母亲的出生地。

乍看,陆老似乎内向,其实他十分健谈,似乎他又有点严肃,其实他生性随和,很人性化。“与人为善”,原是他恪守的人生信条之一。所以我们晚辈和他共处,十分融洽,无所不谈,很少拘谨。

对于故乡,陆老是很有认同感的,感情格外浓酽。故在从前的许多日子里,故乡的陈年旧事,如果相聚,我们总是有谈不完的话题。他出版的最后一本书《矗山暮影》,便是用他的祖籍居地为书名,壮语“岜等”,汉译即矗山,可见他是有所寄托,是他对故土不可磨灭的深情表现。

陆老在他《故乡与童年》一文里,对岜等有过细致的笔墨。小说家潘荣才在撰写《陆地传》前,去考察过它;纪实文学作家李宝靖和剧作家毛正三也去参观过它。记得1991年2月,我们应故乡政府之邀,回去参加一项工程的开工典礼,途中在车上闲聊,陆老说,他1989年有次回乡,曾去岜等等旧址,都认不出来了。他离开故乡时,岩洞口旧居还有房屋,木搭的,像侗族民居的木楼一样。外面还用木栅当墙围住。我说,少年时我上山摘野果路过,还有房屋,有人居住呢。陆老又讲,池塘也没影了,只留有一个小坑,儿时总觉得它很宽大。1999年2月一天,我们去探望陆老,李宝靖将岜等岩洞旧居照片给陆老看,并说那两个池塘还在。于是陆老告诉我们,其中一个池塘是他祖父挖的,另一个是众人挖。说他祖父原是拥有不少田地的地主,后来家境败落了,原因是他吸鸦片。祖父在小池塘边搭个小屋,天天在那儿抽毒品,差不多把田地卖光了。祖父只有一个独生子,感到单传不好,又讨了一房小老婆,想生一个男孩,结果还是没有。也是20世纪90年代,有一回我陪陆老过上思,他在上思县任职的表弟黄谨来看他。黄谨,旧城人,他姑妈嫁同村李家,生陆老母亲者,此女也。那天晚上,他们表兄弟俩谈得非常投机。黄谨一提起小时候去岜等的事,陆老又慨叹不已,说其实他在旧城亲戚最多,外婆、舅、表兄弟、大姐(嫁旧城梁家),都同旧城关系密切。童年时他经常随母亲去旧城走亲戚。陆老还说,矿冶专业出身的李印隆教授,便是他的舅舅(李印隆同我的四叔凌深源也是世交。上世纪重组广西大学时,他曾经来过西大,后西大不设矿冶专业,他才又返回东北原校任教)。

我们不时谈起的是陆老《青春独白》一书的一些旧故。此书有两三次提到程肇琦先生。陆老同我说过,他和程先生是至交,少年时便相识相知了,是几十年一起走过来的同乡友人。1976年初冬,陆老“文革”中蒙难的事还未得到平反纠正,他参加完《广西文学》在大新的小说学习班后,我陪同他返回南宁,途中经过我村旧城,本想在旧城找他母亲李家后人,可惜没见到。即到我在旧城的老家吃中饭。那时候我父母尚健在,便将就吃了餐农家饭。此事并不张扬,不想将离开时,在旧城东门中学任教的程肇琦先生知道后,匆匆给陆老送来两只项鸡。他们感情之深,可想而知了。程先生是我的初中老师,一辈从教,为人诚实,但由于阶级出身问题,一向小心谨慎。潘荣才先生为了写《陆地传》,曾经下去采访过他。

《青春独白》中写有我舅公林芳草一笔。一次谈往事,陆老说,我去延安时,在南宁下船,芳草送我到码头。我们还在南宁合照过相呢。我告诉他,舅公有个儿子落籍台湾,我曾将一本你的《青春独白》送给他,他不认识你。陆老问,他叫什么名字?我说,林丹宸。陆老想一想说,有点儿印象。又说,少年时,芳草是孩子头,十分调皮,唆狗斗鸡样样有份。他家富有啊。我说后来家业也衰败了,也因抽上了鸦片。

陆老也常常谈起我的伯祖父凌宽哲先生对他的帮忙。陆老在《故乡与童年》中提到他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后来抗战中牺牲在昆仑关战役的凌宽儒,和我的这位伯祖父,正是我们凌姓家族同一“宽”字辈数的人。陆老相告,我伯祖父宽哲除在南宁共和路有房产外,还在平等街开了间邕州客栈。那时候邮路落后,不方便,他二哥每每寄钱给他,都托人先带到邕州客栈给我伯祖父,再转交给他。他说,宽哲,字明波,对吧?我说是的。他继续说,宽哲人精明干练。他当年在县立第一高等小学堂(当时绥渌县城设在旧城)当教员时,我二哥还是他的学生呢。又说,旧时女子读书不多,当时你们旧城在南宁读书的女子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毛华珍,一个是凌伟。我说,凌伟便是宽哲的长女,我的堂姑。陆老说,我知道。往后有机会见面,陆老时不时问起我堂姑的近况。

由是我想起我四叔同我说的一件事,那是50年代初,陆老和黄克勤曾分别修书,介绍他到东北工作。陆老说,有这么一回事。那时我们刚接管梧州不久。也正是这个时候,你四叔深源结婚,在梧州大东酒家设喜宴,请了许多人。我和另一个同乡买了一方镜屏写上名字也去祝贺了。你四叔大我几岁。我听四叔说四岁。于是顺便问起黄克勤自杀的事来。克勤,原名光瑚,那些年任广西粮食厅厅长,是我初中校长黄光瑶的哥哥。陆老说,当年克勤考不上大学,我就同他说,我带你去另一个大学吧。我们便一道来了延安。延安整风时,他去了华东新四军。皖南事变不幸被俘,关在上饶集中营。因此事“文革”被揪斗,忍受不住,自缢身亡。其实他坚持下来,结果什么事也没有。陆老随着说,延安整风,是机关组织内整,“文革”由社会公开来整。就这么一套嘛。到头来还不是要落实政策,错了要平反。我有延安整风的经验,沉得住气,活了下来。这恰同秦兆阳在《我所知道的陆地》一文中所评价的陆老那样:“1962年冬在羊角山养病的时候,病室的墙壁上贴有他自书的八个大字:‘冷静头脑,热烈心肠。后来,他大概就是用这种看得透的豁达心理经受住了‘文革的严峻考验;而我,则由于到底还是不能克服悲剧性格而演了一场悲剧。”

陆老关心家乡建设。“落日金山欲暮时,梦觉苍茫故园思;盛世甘露满地落,小康发展宜良机。”这是他的期盼;“半世浮生一日还,故园景色尽沧桑;夕阳不见牛归路,圩上穿梭过车忙。”家乡的每一点进步,都让他感到高兴。有次他对我说,他无权,有没钱,对家乡爱莫能助啊。不过家乡故里或县来人,或邀他回去走走,或征求他个什么意见,或题些词、字什么的,他都满腔热情,满足人家要求。1994年秋,陆老和我应邀回县参观。时任副县长黄石固先生领我们去参观扶绥中学。这是县里的最高学府。学校广播有一巨石直立似笔端,隔江面对着县的名山笔架山,自然天成,而置身学府之中,作为学子摇篮,毋庸置疑,它的文化内涵很有标志性意义。黄石固先生兴致勃勃说如有可能,在这里建个“笔锋亭”多好。便即时请求陆老方便时给亭题字,并拟楹联。不久,陆老很快将“笔锋亭”三字写好,楹联亦拟就:“左江水秀,自古来后浪推前浪;笔架山明,而今这山看那山高。”1997年,旧城东门中学校庆,他书写“一滴不枯惟入海 百年瞬息见藏书”和“与人为善”“勤学好问”送去。2000年冬,世纪之末,他给县人民政府赠辞:“扶南绥渌同正联三县 经济开发太平世;天时地利人和成一体 齐心共建小康家”(扶绥县由旧时扶南、绥渌、同正三县组成)和“时时无我宽心 处处为人着想”“居安思危 敬业乐群”。2001年他为家乡文艺刊物《甜乡》寄语:“文章千古事 平生一片情。”同年为县里承办的地区艺术节题“乡土文学成长的温床 真情艺术品味的盐”。2009年12月23日,县首届“陆地文学创作奖”颁奖典礼如期举行,之前,他很想回去参加,说“恐怕是最后一次回去了”,但终究因年老多病无法出席,只得写下“扶绥文艺发展,后起之秀成长”十二字给人带去,表达他一个老作家对家乡文艺事业未来的希望。陆老还给县步行街和县风景名胜金鸡岩等题字,如此等等。我觉得,也许陆老认为没有钱支持家乡建设,精神支持亦是种绝好办法,以如今时髦的话说,利用软实力吧。这当然也是美事。于是,这些温润着陆老殷殷之情的文字便被珍存了下来。

陆老向来为人低调,不张扬,不喜欢抛头露面。一年的一日,自治区在民族广场召开个很隆重的什么大會,事后,一位既是官又是作家的老领导回来对我说,陆地未被邀请呢,只有我一个人参加(指的是资深官员又兼有资深作家双重身份的人物)。不久我见陆老,谈起此事时,陆老笑说,邀请函是送来了,一是老来身体欠佳,二嘛,如果没有什么必要,我素来很少出去显山露水的。对此,潘荣才在《陆地传》中有过记叙,陆老“当过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多年,可自己并不持势炫耀”,开会,“他也不喜欢热烈陈词的场面,从不发表激昂慷慨的演说,亦不愿意参加本应出席的各种社会活动。对于出风头、讲排场、图享受和争名利,更是退避三舍。总不那么招人惹眼,不那么竭力张扬”。事实上,陆老这种立身处世,年轻时已逐渐形成了。2000年11月有次他说,他从来不喜欢热闹。他告诉我,民国时,他在乡下当小学教师,一次白崇禧路过县城(绥渌县),县长请吃饭,也邀请小学教师参加宴席陪同,那是给足面子的场面了,但他不去。当时小学教师也算乡贤。陆老是个随和、善解人意、平易近人的人。正如秦兆阳在上述一文中说的,陆老“不是一个‘官,而是一个‘文艺人,一个很有见解的、好心肠的,敏感的‘文艺人”。因为他当“官”不像“官”,没有官架子,所以他走进群众中间来,很容易被大家接受。而他在普通场合里所传递的感情色彩,又多是从一般或作家(“文艺人”)的角度出发,平等对待受众,当在没有了等级感、陌生感的世俗清纯里,人同人之间的和谐与温存便产生了。我多次随他外出,很少隔阂,随意谈来,但几乎未见他谈论过官场的什么人和事,偶尔谈文学,如果不是座谈会,谈的也不多。谈得最多的都是里闾寻常事,甚至故乡的一些特色美食。有次纯属意外,1979年3月去三江,29日那天在火车上,他问我在《广西文学》编什么,我告诉他主要编散文,兼顾民间文学和童话类。陆老兴致来了,“文艺人”味十足,替我出起主意来。他说,回忆录也可以每期发一篇,但题材未必类同,抗战的、地下活动的、游击生活的,都可以。也不要写得太长,一两件事也可以,像鲁迅写章太炎两三件事一样。关于游记,这东西有读者的,无非是旧貌换新颜嘛。散文、报告文学,广西有不少事和地方值得写的。掌故,亦有人感兴趣。地方掌故、人物掌故都成。例如郭沫若在桂林,真人真事,是属新文学史料嘛,有价值的。由于陆老的平民化,在三江许多人都来争邀他去品油茶。“逢人欢喜唤同年,待客油茶次第煎;一盏擎来双手捧,此中风俗礼为先。”油茶待客,是侗族世俗优秀文化之一。我们接受广西歌舞团舞蹈家杨保愿邓孟琴夫妇到杨保愿在三江的老家打油茶。在这里,陆老还津津有味倾听杨保愿讲侗族的一些俚俗:风雨桥、寨宴、村规、中秋偷情、月也、三月三冲天墩,以及侗歌的欢、嘎、多耶三种形式。陆老宽容大度,与人为善,那是尽人皆知的事。对待秦兆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年秦兆阳被错划“右派”遭贬来广西,陆老真情相待,尽用其才,秦兆阳感激十分,著文说陆老冒着风险,替他“铁肩担道义”。而陆老对那些欺世盗名、蝇营狗苟的人,则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如潘荣才在《陆地传》提到的那位画家,他的无耻之尤,让陆老正颜厉色,无法容忍。当年画家踏破了陆老的门槛,取足了资本,填满了自己的私欲,却在“文革”中倒打一耙,反咬陆老一口,说陆老向他放毒,灌输各种资产阶级思想等等。且还施展阴招,组织大游斗,使陆老深受其害。其实画家“墙头草”劣质早已有所表现,但与人为善的陆老,并没有将其放在心里罢了。记得1964年仲秋,陆老带领广西文学艺术界一批人,下靖西县参加“四清运动”,亦借此以体验生活。那天刚下到村里,还未正式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恰好那日是国庆节,队上打鱼,有人建议买几条鱼加菜,庆祝国庆。陆老见大家一起庆祝节日兴致极浓,不好泼冷水,也同大家一起吃了。这餐,画家在笑谈声中,胃口也特别地好。不想他吃罢嘴巴一抹,便往上一层领导告状陆老违反纪律,以期盼登上另一只更伟丽的“船”,追逐和谋求起他个人更进一步的利益去了。多年以后,陆老对斯人的看法,讲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对“这样的小丑,将来有天相见,脸红绝不是我”。我想,仅此一句,就已足够了。

终其陆老一生创造的社会价值,主要的还不是他为官时的政绩,而在于他的文学创作。2000年11月的一天,我和时任扶绥县的副县长刘伟林、县文联主席韦世铭因事去拜访正在江滨医院疗养的陆老。闲谈中,陆老说,我官做得不大,但我搞文学是站得住脚的。贴切自己身世经历的事实,这乃是陆老对自己平生一句最客观而又公允的评语。

对于陆老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原始,我觉得应该提起一个人,一个同陆老同乡同村,年龄相差不太远,且少年时又来往密切,后来虽然所走的道路和人生归宿各异,但文学志趣却有所趋同的人,这人就是梁升俊。陆老不止一次同我说起梁升俊。说梁年轻时英俊帅气,后来投靠桂系,得到桂系一权贵堂侄女的青睐,发展到恋爱直至私奔同居。梁喜欢文学,文笔也不错,日后以他们的爱情生活为基础进行创作,出版了一部二十来万字的长篇小说《人面桃花》。至今陆老还记得该书扉页上的一首“本事诗”:“星沉月落漏更寒,典却春袍买笑还。归至童仆惊讶问,为何不着去时衫。”这部长篇小说1935年由南宁华强书局出版。在当时颇有影响。如果我猜测不错的话,在广西的现代文学中,《人面桃花》应算是由壮族人撰写的第一部白话体的长篇言情小说了。又从该书出版三年之后,1938年,陆老才离开广西北去的情况看,梁升俊的文学发端,不管它的内容如何,对于陆老年轻时的文学梦,不能说没有一点影响的。

记得“文革”前,不知在什么样的情境下,陆老同我谈起:有人从香港给我写信,说他想回来,不知可否?我告诉他,当然可以,只要遵纪守法,是有保障的。国家正建设,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嘛。后来我才知道,陆老讲的这个人就是梁升俊。再后来,我知道梁回来了,而在以后不久接着下来的非常年代里,他的不幸遭遇也是可想而知的。大概是“文革”后1978年夏吧,我在南宁衡阳路我大舅马望龙家里,见过借宿在这儿的梁升俊一面,可惜彼此之间因为陌生,并没有半句寒暄叙谈。据说他不久便回了香港,转而又去了美国。

陆老之所以常常谈起梁升俊,我想原因之一是同乡之情,更是陆老善解人意为人宽容的品格所致。而最为重要的缘由,我以为梁恐怕是陆老在他那个社会上有广泛影响的中篇《故人》主人公的原型之一吧。陆老并没有讳忌,曾同我们说过,“梁升俊是《故人》人物的原型”。“‘文革时,以《故人》开刀,故人遭难了。在批‘天才论时,有人竟然以小说中的人物杜为人说我是想‘做伟人。其实杜为人,也有所指,我的意思是‘都为人。”

有件事,是值得一说的。作家以民族绘线分类,是无可非议,但不管作家所受的教育状况,蕴蓄的知识层面,实践的生活履历,以及他在创作思想指导下所写的作品的内容倾向,和人物塑造所置的社会背景等,却一味因囿于作家民族身份而将这些作品统统评说为民族作品,不能以更开阔的视野站在更高的平台超越观照和客观评价民族作家的民族属性,自然是狭隘的,有属偏颇之嫌。在这一层面上,长期以来,延安鲁艺出身的陆老,对一些文学评论家评价他的作品,持有些不同看法。也才有他后来对我说的一番话。那是陆老对温存超对他作品评论的肯定。2009年12月10日,扶绥县宣传部来人,我陪他们去向陆老汇报首届“陆地文艺创作奖”筹备情况,其间,在漫无边际的交谈里,陆老忽然对我说:“倒是温存超的一篇,还真实地反映了我的写作情况。”被陆老首肯的这篇评论,是指温存超发表在2009年11月1日《南方文坛》增刊号《执着的追求与真情的书写——论陆地的小说创作》一文。文中提出的见解简言之,陆老是少数民族出身的作家,他的根本在壮族,然而他笔下的多数并非是壮族固有的生存状态,更由于他的革命生涯,让他的视野和所反映的生活所表达的人文关怀已使其作品超越了本民族而融入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流。对此观点,我亦有同感。2003年2月20日,我在陆老《浪漫的诱惑》一书出版座谈会上发言,曾经说过:“陆地是我国现代乃至当代具有较大影响的作家之一,如果仅仅将其作品定位在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作品之列,显然是不够的。”“从陆地投奔革命至今,他对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后来对社会主义建设的贡献看,是如此。重要的是,作为作家,他的作品所反映的并不全是囿于某一地方区域的少数民族特别是壮族人民的生活,而是中华民族革命的主流生活,是那个时代的人与事,无不渗透了那段历史的时代精神。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志。第三,从陆老文学创作思想发展来看,更是如此。陆老是在传统的中国文学而不是本民族壮族文学的影响、哺育、营养下面,走上文学道路的特别是他毅然离开白区,投奔延安以后,在革命文学熏陶、培植中,逐渐成长起来,才走向了成功之路。”“因此,毫无疑问,作为作家作品的属性,他的作品更多是属于全中华民族的,不能只是仅仅属于中国少数民族壮族。”(见扶绥《甜乡》2003年第13期《根深叶茂》)

晚年的陆老,自从封笔后,不再写小说了,只偶尔吟一两首诗。他虽然在怡情养性,颐养天年,但两耳不全是不闻窗外事的,仍关心着文艺界的创作情况。2000年2月9日,我同李宝靖、潘荣才去向他拜年。陆老说,你们看过2000年1月29日的《文艺报》了吗?作家“大拜年”我写了几句话:“文艺,不应该再是政治口号的吆喝,但也不要转过头来去做商品经济的卖唱。”同样,2001年8月16日,韦其麟、董永佳和我到广西医科大附属医院高干心血管留医部去探望在那里留医的陆老,大家谈起另类文学的商业化问题时,其麟说,文学离开了崇高,就完了。陆老也说,人可以出卖肉体,但作为文学,就不能不讲高尚的精神。

应该说陆老对他一生的文学生涯,从他的《矗山暮影》一书的《题跋》诗之一“蹉跎岁月去如梭,为善与人相谐和。言真由衷童无忌,唯美曲谱一生歌。仰俯天地新不愧,知足意满可常乐”中可以看出,他还是相当满意的。如果有遗憾的话,是出版作品全集没有心想事成,让他心灰意冷而去。2005年6月26日,我将《广西散文百年》一书送去给他。恰好陆老在其住所南宁纬武路干休所大门里拄着拐杖小憩。他手中摩挲我送给他的书,喃喃说:我见了某某,向他提出全集的事,要他帮忙。但这种事,人家很难表态啊。四百多万字,我的心愿能出全集,现在搞,我还有精力。……如今想来,如此一位资深老作家,如此一位革命老人,如此的一个合理要求,却没有得到圆满的回报,确是很令人惋惜的。所幸,老人看到了《南方文坛》2010年第2期“现象解读”栏目的“陆地专辑”,小辑发表了陆地自述《文坛来去》、著名学者李鸿然的文章《坚守信仰 守望文学——重读陆地》以及温存超的《论陆地的小说创作》。老人尤其对李鸿然教授的评论特别感动,多次首肯,不仅致电李教授,还多次与朋友说起“有此文,此生足矣”。小辑发表不久,陆老辞世。

陆老为自己拟的《墓志铭》结尾有句:

常言

人文互传,

相得益彰。

褒贬、臧否,

且待

知人明智

公正作评章。

其实在陆老未仙逝之前,不少诗人已对他的人品、作品做出了公允的评价了。“笔墨精神立,风云骨气存”,陆老是当之无愧的。

有赞他的诗词为证:

又起狼烟,侵吞了卢沟晓月。延河畔,大旗高树,救亡火烈,万里从戎奔圣地,終身奋斗追贤哲。到如今,青鬓变华颜,初衷铁。遭厄运,腰不折,居高位,灵台洁,更挥毫书写,人间察阅,“瀑布”“南方”真伟丽。壮家文苑称雄绝。竞平生赢得等身书,寒梅节。

——吴三才《满江红》

美丽南方呈瑰奇,壮家文苑有宗师。《故人》回味如甘榄,《瀑布》携雷似史诗。目注青山襟远大,心萦延水意深微。今日八旬思犹锐,老树开花缀绿枝。

——陶文鹏

九夷瘴地出才珍,万死余生炼玉魂。

北国叶红千结梦,南方美丽四时春。

杰身得道鞭催马,俊骨逢灾指掸尘。

雪霁风停歌舞夜,脸红到底是何人?

——韦 优

南国有绿竹,意趣超凡俗;清风金石声,不计荣与辱。

海内感知己,天涯思故人;芳草年年绿,关山处处情。

——秦兆阳

我想,今天在这里,借用秦兆阳先生“芳草年年绿”,来点赞陆地先生给我们后人留下丰厚的珍贵十分的文化遗产,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凌渡,广西文联《广西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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