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哦,香雪》:如何以“女性”书写“乡村”
2018-01-17梁盼盼
在20世纪80年代“启蒙主义”的解读中,香雪透过“铅笔盒”对一个“现代化”的“明天”的渴慕正是她的超凡脱俗处。而近年来一系列“重返”与“重读”80年代的批评文章,均着眼于“新启蒙”解读对凤娇们的欲望的“遗忘”与“压抑”。罗岗、刘丽指出,凤娇们对“金圈圈”“手表”的欲望作为纯粹的“物欲”,相对于具有“象征性”“光环”的对“铅笔盒”的欲望,明显处于次等地位。正是“新启蒙”对“物欲”的“压抑”与“遗忘”,使它无法预见也无法应对在“物欲”驱使下进城务工的“凤娇们”将要面对的“直达她们的身体和内心的经济和超经济的剥削”,也无视了香雪对“铅笔盒”可能同样具有“物欲”的情感与态度①。在程光炜看来,对“铅笔盒”的“明天”“善良”“纯真”“美好”等“精神意义”的超拔与提炼,内里是一种“知识分子主体意识”,它置换并压制了香雪对城市/乡村的不平等的“政治经济学”意识——一种“劳动人民主体意识”②。而王钦的解读可视为对香雪/凤娇的欲望的等级关系的颠覆与翻转。在他看来,香雪对“铅笔盒”的欲望,背后是对“城市与乡村的空间差异时间化”、一套“经济发展的理性规划”的默认与接受;而在凤娇们的“物欲”中,“物质对象没有任何指向确定性未来、指向理想世界的附加值”,她们反而可能对城市与乡村生活作出自己的衡量,可能通过“火车停靠”和“物物交换”打开的“既不属于传统共同体,也不属于资本攫取的‘人力资源市场的时间/空间”,进入有别于“作为劳动力资源的经济个体”的另一种“个体化进程”③。
单从1980年代“精神性”与“物质性”的等级关系出发,无法解释小说为何让持有“精神追求”的香雪对抱持“物欲”的凤娇怀有如此强烈的亲近与依恋——当凤娇在姑娘们的揶揄中受了委屈,香雪“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也无法解释小说为何执意以“闲笔”表现,香雪对“铅笔盒”也可能具有凤娇们对“金圈圈”“手表”同质的感情——当她终于得闲品味对“铅笔盒”的占有,首先往里面装进了“盛擦脸油的小盒”,“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小说中,“铅笔盒”与“金圈圈”“手表”作为欲望物的等级关系是确乎存在的,但要剖析这种等级关系,剥除前者的“象征性光环”仅是其中一步,审察后者的“物质性”是同等必需的。即便同作为“物质”“本身”,“金圈圈”“手表”相对于“铅笔盒”仍有自身的特异性——它们是对“女性外表”的装饰物。于是,对“金圈圈”“手表”的欲望受到压抑,也许并非是——至少并非仅是因为它们是一种“纯粹”的“物欲”,而是因为它们是一种“特殊”的“物欲”、一种“女性化”的“物欲”。
然而,关于“女性外表”的欲求为何受到压抑,这同样需要获得解释。在1980年代的语境里,它同样可能被表述为女性“天性”的需求,是“自然”而“正当”的。我们只能继续从上下文寻求理解。小说中,与“金圈圈”及“手表”并存的、乡村少女们的另一个话题热点,是火车上的乘务员“北京话”。这个“白白净净”“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的年轻男乘务员是少女们相互打趣调笑的对象。与凤娇在“金圈圈”话题里的领头者身份相仿,她也是这类调笑的主要对象。而当凤娇试图反唇相讥,姑娘们便说,“我们不配!”这种调笑便很接近于一种“推举”了。尤其是在和火车上的人做买卖时,“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而凤娇虽然在面对姑娘们时“嘴很硬”,但还是相当乐意与“北京话”做买卖,并且刻意要做成不等价的、延时的、非“一般”的买卖。
这是一种可上溯至《诗经》的建立情感的方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然而凤娇并不承认她对“北京话”有恋爱的意图:
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对凤娇此处思忖有两种解读。一种强调这种否认之中夹藏也表露着越轨的欲望:“没想过跟他走”显然就是“想过跟他走”④。另一种倾向于信任她确实“不带有实际目的”,在这种理解的基础上,王钦认为,凤娇与“北京话”的物物交换“显示了一个困难的交流时间/空间”⑤,那是一个“由火车的短暂停靠打开的”“既不属于传统共同体,也不属于资本主义攫取的“人力资源”市场的时间/空间”⑥。
“跟他走”其实包含着两个层次的欲望:一是“走”,是离开乡村,进入城市;一是“跟他”“相好”。这在理论上是相互独立、可以分离的两个欲望,然而在小说的时代语境里,它们在实际操作上必须相互勾连。因为城乡之间个人流动的不自由,与城市人的婚恋关系是当时乡村少女进入城市的一个重要途径,而解决城乡异地问题又是建立关系的前提,至少是必要步骤。因此,乡村少女与城市男青年的婚恋关系往往暗含着某种依附色彩,双方地位并不平等。甚至在部分关系中,双方均有明确的条件交换意識。上述因素使乡村女性与城市男性的婚恋生活暗藏隐患。而一旦婚恋关系破裂,对于乡村女性而言,无论是留在城市、甚或被迫回到农村,她们的生活都将面临重大危机与压力。
小说中,每个傍晚,少女们为着迎接火车而梳妆打扮,一开始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时日久了,她们通过与火车乘客打交道获得了新的审美风格与物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有研究者认为,这意味着在“看”(火车)的过程中,姑娘们获得了“被看”的自觉,实现了对自我的观看与发现,意味着主体性的获得⑦。然而,这种“看”与“被看”同样可能包含着一种更“传统”的自我想象,一种更浅显的欲望:借助“用鸡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有机玻璃发卡”和“夹丝橡皮筋”,乡村少女们试图证明自我作为“被看”——“被欲望”对象与“城里姑娘们”具有同等价值与地位。
只有把握了这层性别关系,才能更准确地领会小说在总体象征结构上的性别修辞。作为短篇,小说在开头就以相当篇幅对台儿沟进行描述,赋予这一空间以沉默、隐忍、温顺、柔弱的人格特征,一种相当“传统”的“女性气质”:它“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褶皱里”,“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它任由呼啸的列车擦着它“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停站的火车“车头那么雄壮地喷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小说的主要人物香雪,是一个羞涩、柔弱、胆小的少女。在此之前,在“单纯明朗”与“温柔敦厚”两派少女人物中,铁凝以书写前者见长,也几乎总以前者作为主要人物⑧。台儿沟这一乡村空间与少女香雪的形象同构,使得小说能够以后者的成长象征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成长”。正因为台儿沟少女与火车“看”/“被看”的关系、对城市/城市青年的纯洁热情中包含的隐秘欲望与性别关系,“女性地位”并非是“空洞能指”,而指涉着切实的危险与隐痛;“女性气质”及“去女性化”也就并非是信手拈来的随意修辞,却也并非是对自我性别本质化的怀疑与否定,而是包蕴着相当现实的对性别境遇的警觉,以及对摆脱这种境遇的期许。
小说的独到之处在于:它不仅书写了凤娇的欲望,也书写了她对欲望的自我压抑。凤娇为何要否定自我的欲望?要知道,那不仅是一种面对外人的“嘴硬”;即便在无人之隅,在自我内心深处,她也坚持要对自己否认这种欲望。可以说,这位乡村少女本能地察觉到了这种欲望的暧昧与危险。她要否认的并不是“走”或“跟他相好”这任一种单独的欲望,而是这两种欲望相互勾连的关系;于是,她只好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压抑。这种压抑,一方面是一种自我保护,避免自己陷入一种不平等的两性关系;另一方面是对这段未能建立的关系、对自我感情的纯粹性的珍视,她要避免这成为一种交易性质的情感与两性关系。凤娇通常被解读为一个泼辣、娇蛮,有几分风情与野性的乡村少女,容易被忽略的是这个形象内敛的一面,其内里有一种矜持与自重。这使得凤娇有别于铁凝日后小说中许多类似人物,如《永远有多远》中的西单小六以及《大浴女》中的唐菲,也有别于在情调与气质上堪称其原型的、孙犁《铁木前传》中的小满儿。也正因如此,凤娇从来不是香雪的“对立面”:不仅因为香雪那种“坐着火车到处跑”“向往外面世界”的诗意梦想内里也许是与凤娇同质的浪漫与野性⑨,也因为泼辣外放的凤娇内里有着与温顺羞涩的香雪同质的矜持与自重,可以说,凤娇是香雪灵魂的真正姐妹。如果说,1980年代的批评界因着《哦,香雪》一眼可见的“善良”“纯真”“美好”给予它肯定,这种“善良”“纯真”“美好”从来不仅仅来自香雪,也来自她的灵魂姐妹凤娇,来自乡村少女对自我与情感的这种珍视。
王钦认为,因为不怀抱“跟他走”这样目的与手段明确的欲望,在火车的短暂停靠以及与“‘北京话们”的物物交换打开的时间—空间中,“凤娇们”有可能获得对未来与自我超越“传统”与“现代化”的更具可能性的想象。然而,不应忘记的是,这种“可能性”实际上以凤娇(“凤娇们”)对欲望(通过婚恋超越环境、获取阶层提升的“传统”的自我谋划)的自我压抑为前提。另一方面,对未来抱持着限定的“现代化”想象的香雪,能够指认凤娇的“传统”欲望与自我压抑,并且通过这种指认,打开“个人主义”的自我谋划所不具备的一个面向——当然,那可以说是并不那么“新鲜”的“集体梦想”面向。
香雪被火车带走,旅客们劝她下车后找地方住一夜,“北京话”还告诉她,“他爱人有个亲戚就在站上”:“香雪没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话的什么亲戚,他的话倒更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香雪对未来的谋划是以自身智力作为“现代化”与“市场化”所需的“劳动力资源”进入城市,对凤娇式的欲望,她并不占据主体位置,也就无须通过否认这种欲望来维持其可能性与合法性。于是,凤娇必须否认的欲望,香雪替她坦承下来——“她替凤娇委屈”:不仅为那暧昧而危险的欲望及其最终落空,更为这欲望的压抑、那小心而辛酸的自我维护。正是在对凤娇心理的体恤中,香雪认同于凤娇,也完成了对自我主体身份的确认,主体情感自此油然而生——不仅是“替凤娇委屈”,她自己——作为乡村少女——首先就“感到了委屈”。作为乡村女性的身份认同使她对乡村空间也产生了认同——她“替台儿沟委屈”。
于是,香雪对未来的梦想不仅包含着“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要什么有什么”“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这种“个人主义的自我实现”,而是在此之前,先就展望了台儿沟的“明天”:
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
台儿沟并不是一个空洞的空间,这空间里有着香雪的女伴们,她们对“现代化”、對情感的欲望都在受压抑,只有台儿沟在“现代化进程”中迎头赶上、弥平鸿沟,才能让她们的欲望得到表达与实现。因此,台儿沟的“现代化”才被涵容在香雪的梦想之内,我们也才能“展望”,离开台儿沟之后,香雪的个人道路不会自此与乡村彻底疏离。当小说极力描述了香雪与凤娇之间那种依恋、亲昵、近乎“小女儿态”的情感与互动模式;当小说塑造了一个“成帮搭伙”、思想情感与行动富于“整一性”的乡村少女群体;当小说不仅书写了香雪“展望明天”时对乡村姐妹们的惦记,也书写了乡村少女们在凤娇的率领下,于深夜深山中沿着铁轨寻找与守候着香雪,不仅出于对纯情而美好的乡村人情与风情的审美追求。它建构了一个由地缘与性别形成的、“乡村女性”的“自然共同体”,由其个体成员之间日常的、朴素的、自然的情感关怀为基础形成其共同体认同,以对“乡村女性共同体”的自然认同为中介,使已怀抱“个人主义”的“个体”与“乡村”重建深固的联系,使“个人发展”与“乡村的前途命运”免于背道而驰。
可以说,是在《哦,香雪》中,“少女”与“乡村”的关系才超出了早前《夜路》与《丧事》中那种风格气质上的自然相契。铁凝开始领悟,也对我们展现,身为“乡村少女”意味着什么。在乡村中,身为女性,意味着可能拥有暧昧而危险的、穿越城乡界限的“特殊”(“传统”)路径,意味着可能产生复杂而微妙的主体欲望,而为了维护/保全自我,这种欲望可能必须被否认/压抑。之所以面临这种“性别处境”,是因为她们处身于“城乡二元结构”中的乡村,处身于城市与乡村的不平等关系中。小说并不以分析性的叙述对此进行展现,它让我们看到的是少女的“本能”与“直觉”,是这“本能”与“直觉”未必能明确指称却能准确识别之物:凤娇本能地察觉到了某一路径的危险性,直觉地阻断了某种悲剧性的欲望;香雪识别出了“女性”与“乡村”的身份坐标如何锚定了她的姐妹们的境遇。在此种意义上,至为“纯净”与“美好”的《哦,香雪》,是其后《麦秸垛》《棉花垛》等一系列意义更为复杂暧昧、涵容量更为丰富的小说最初的生长点。在日后的这些小说中,透过人物的“本能”与“直觉”,显现的不仅是“民族传统”与“生命力量”的“神秘召唤”,也是隐匿于这种感觉机制中,社会性别秩序的悄然运作。
【注释】
①⑦罗岗、刘丽:《城乡开裂处的个人叙述——城乡间的女性与当代文学中个人意识的悖论》,载《文学评论》2008年第5期。
②程光炜:《香雪们的“1980年代”——从小说〈哦,香雪〉和文学批评中折射的当时农村之一角》,载《上海文学》2011年第2期。
③⑤⑥王钦:《新时期文学表征中的“个体化”难题——重读〈哦,香雪〉》,载《文学评论》2015年第6期。
④⑨陈晓明:《自我相异性与浪漫主义幽灵——试论《永远有多远》的隐含的女性另类谱系》,载《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4期。
⑧李子云:《致铁凝——关于创作的通信》,载《当代作家评论》1984年第1期,见吴义勤主编:《铁凝研究资料》,98页,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梁盼盼,广州大学人文学院)